蔡运磊
马丁·路德·金(以下简称“金”)登上了美国著名的《时代周刊》1957年2月18日的封面。在其封面肖像上,金双目直视前方,表情严肃,形神兼备,给人一种百毒不侵、大义凛然之感。
更绝的是,这期周刊的封面故事这样描述金:“他是一位具有学者风范的28岁黑人浸礼教会牧师,他只用了一年多一点的时间就从一个无名之辈,变成了这个国家的杰出领导人之一。”
事实上,金,他本人呢?
很多人都认为金的文采斐然,口才了得,演讲功夫一流。但他并非夸夸其谈的“说客”,相反,他相当注重“政治正确”。
比如,在其最著名的演讲《我有一个梦想》后半部,金说:“在争取合法地位的过程中,我们不要采取错误的做法。不要为了满足对自由的渴望而抱着敌对和仇恨之杯痛饮。我们斗争时必须永远举止得体,纪律严明。我们不能容许我们的具有崭新内容的抗议蜕变为暴力行动。我们要不断地升华到以精神力量对付物质力量的崇高境界中去。”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金明白,抗议组织也好,民众团体也罢,要想发展和壮大,离不开两个重要的辅助条件。
一是需要立宪体制和法治。这意味着对手接受法律,遵循可以预知的游戏规则;要想让受众也变得理性节制,也有赖于健全的法治。
金的一生受到过无数次恐吓,他曾入狱三次,被刺三次。
二是需要强大而自由的、遵循真实和道德真理的新闻媒体。
而这一次演讲,就足以表现出老金的判断力之精准、自制力之强大和长袖善舞的妥协技巧。
除此之外,金还注重“统战”。他说:“现在黑人社会充满着了不起的新的战斗精神,但是不能因此而不信任所有的白人。因为我们的许多白人兄弟已经认识到,他们的命运与我们的命运是紧密相连的,他们今天参加游行集会就是明证。”甚至毫不夸张地说,若没有这些思想内涵作为基础支持,《我有一个梦想》里漂亮的修辞,只不过是一个个华美的画框而已。
在金的领导下,种族平等取得了巨大的进步。比如,1956年他领导蒙哥马利改进协会,组织黑人进行抵制公共汽车歧视黑人的斗争,全城5万黑人因此拒乘公共汽车385天,迫使最高法院宣布在交通工具上实施种族隔离为非法。
在1965年的选举法案颁布前,全美国只有不到200名黑人担任公职,到了1986年,这个数值超过了6500人。因此20世纪结束前,白人早已习惯了大量的黑人官员、黑人警察等;到了21世纪,已有黑人担任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和国务卿,甚至还选举产生了一位具有黑人血统的总统—奥巴马。
然而,树大招风。跟许多名人一样,金的一生受到过无数次恐吓,他曾入狱三次,被刺三次。直到1968年4月,金正准备帮助黑人清洁工人组织罢工,在旅馆阳台上与同伴谈话时,被刺客詹姆斯·雷用步枪击中,最终不治身亡。
耐人寻味的是,1986年8月,身陷囹圄的雷与美国《进步》月刊记者进行了3个小时长谈。雷声称:“如果将来查明联邦调查局(FBI)插手了杀害金的准备工作,我不会感到惊奇……已经证明,在金的组织中有联邦调查局的人,他们还监视金,企图杀害金。当金被害后,联邦调查局就急忙寻找像我这样的单独的替罪羊……”
1963年8月28日,马丁·路德·金在华盛顿林肯纪念堂发表《我有一个梦想》的著名演讲
雷的一番言语并非推卸责任。事实上,联邦调查局的前特工阿瑟·马塔赫曾于1960年到1971年负责秘密监视金。马塔赫曾表示:“在与金的斗争中,联邦调查局局长胡佛变得越来越狂热。他是真正的残忍之徒,无情地渴望从肉体上消灭金。当凶杀发生后,他不希望联邦调查局进行侦破。尽管司法部长拉姆齐·克拉克坚决要求我们参与侦破工作,但我们并没有着手寻找密谋者。不过,即使我们不得不介入这个案件,胡佛也会努力摆脱出来。还没有确定这个密谋,他就急于把罪过挂在什么人身上。”
尽管两者之间的表述相互印证,但金的被害真相至今仍是谜。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金的地位开始在美国人民心目中逐渐高大起来。
从1986年开始,美联邦政府正式宣布,每年1月份的第三个星期一是金的纪念日,全国放假一天。这是在美国历史上继首任总统乔治·华盛顿后,第二位享有这一崇高荣誉的人物。不仅如此,1986年1月,联合国秘书长佩雷斯·德奎利亚尔还宣布,从1989年起,金的生日被定为联合国纪念日。
白居易诗云:“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这首诗之所以千古留名,就是因为它太“人性化”了,一针见血地看透了人的双面性甚至多面性。金也是人,自然不例外。
金的出身相当富有,按理说,如果他只想当个小混混,那么他完全可以牛皮哄哄地“丧”着。但他偏偏走上了另一条路。
而在金的對手的眼里,金是这样的人:作为一个牧师,他通奸、嫖妓;作为神学博士,他抄袭、剽窃;作为民权领袖,他竟与间谍勾结……
暴露出金的B面的,是与之撕了好久、饱受争议的人物—FBI第一任局长埃德加·胡佛。遗憾的是,虽然胡佛掐了金一辈子,最后依然没能打破老金的偶像金身。
这位胡佛,也是一位枭雄级的风云人物。在位的48年里,8任总统都不敢解雇他。有人说,他掌握、知道的内幕太多了,甚至握有罗斯福总统夫人的裸照。
在美国司法部的许可下,FBI秘密搜查了金的办公室,获得了大量金与美共代理人莱维逊的会谈记录。为此,胡佛变本加厉,命令手下的探员们开足马力,花费数千个工时去探听老金的一举一动。
出人意料的是,“锦衣卫”们获得的大都是一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因此拿到录音后,胡佛不再把金看成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他甚至说:“金是这个国家最臭名昭著的说谎者,他不配领导民权运动。”
FBI透露,1964年2月,在洛杉矶某旅馆里,金和同事正在观看电视直播的、遇刺身亡的肯尼迪总统的葬礼。当看到肯尼迪的遗孀杰奎琳俯身亲吻棺木中部时,金笑着说了句:“那才是她最想念的地方!”这句充满色情意味的戏谑,不仅大大有失一位领袖应有的礼仪,更让人难以理解,原本是位宣扬基督仁爱的金牧师,会如此不堪。
胡佛恨金,是其性格和价值观决定的。
掌握了足够多的“料”后,胡佛局长便信心满满开启了“倒金运动”。他主动找媒体“爆料”金的丑闻,以录音证明这位民权领袖是“全国声名最为狼藉的说谎者”和“品行最为低下的人”。甚至连金夫人都收到了FBI邮寄的关于自己的丈夫的“特别录音带”。在那段录音里,她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金的著名嘶吼:“为上帝而X”“今夜我不是黑鬼!”
但令这位局长大人始料未及的是,媒体朋友并没有“随风倒”,更没有“墙倒众人推”—没有一家媒体愿为胡佛做“他希望做的工作”。
为什么会这样?当时的媒体对金的性丑闻事件,应该有两个基本判断。
一是基于道德和公民权利的判断。FBI对金采取了那么高强度的电子监控,已经超越了合法范围,侵害了金拥有的一位普通公民的最基本的隐私权。在这种情况下,金的性丑闻只是金的私德问题,而不应上升为民权运动的问题。而FBI在没有获得美国司法部许可的情况下,特别是胡佛利用自己的职权,对金进行了大量的非法窃听,并以这些成果试图败坏金的声誉,这种行为本身就有违法律和道德。
坐落于華盛顿特区的马丁·路德·金纪念碑
二是基于权衡利弊的判断。当时的美国,已处于民权运动的“黎明之前”,种族隔离制度能否废除,在此一举。为了能够让金顺利完成民权事业,促进美国社会的历史性进步,有良知的媒体不约而同地对金的性丑闻问题选择了沉默—抓大放小。这个利弊账目除了胡佛局长,媒体人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
不是历史从来不谴责胜利者,而是历史巧妙地保护了胜利者。
因此,在这场联邦调查局与美国媒体、民众注意力的博弈与角力中,金的民权运动领袖的形象并没有受到严重损害。在民众心中,金依然是那个光辉而出色的、带领人们争取自由的领袖。甚至一直到死,金的形象依然停留在媒体于民权运动初期所创造出的那个光辉的点上。
三年后,胡佛局长批准成立了一个游说国会议员的计划,希望阻挠国会将金的生日设立为全国性节日。由于局长大人太急功近利,其不择手段的行为在1971年引起了大规模的抨击—“偷鸡不成蚀把米”。
一年后的1972年5月,胡佛在家中去世,距金的离世时间仅4年1个月。这两位极具争议的对手,都被当时的政界认为死得恰是时候。
胡佛和金,一个兢兢业业竭力控制,宛若《悲惨世界》里的沙威警官;一个离经叛道放浪形骸,最终却居功至伟。胡佛恨金,是其性格和价值观决定的。
然而,胡佛对金一辈子穷追不舍,是否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我们只有等到2027年FBI解密的那一天了。
在这之前,一个马丁·路德·金纪念日,一个国家安全奖章(胡佛获得),盖棺定论的话,这已enoug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