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琼
(江西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西 南昌 330022)
石黑一雄于1983年开始发表小说,主要作品有《群山淡景》《浮世画家》和《长日将尽》等。先后获得布克奖、诺贝尔文学奖、大英帝国勋章、法国艺术及文学骑士勋章等多个奖项,与鲁西迪、奈保尔被称为“英国文坛移民三雄”。他的写作清新隽永,体现了一种日式“静水流深”的美感。21世纪以来外国文学的四大前沿走向中有一方面是对历史题材的撰写和重组,石黑一雄也是就这个背景下更多的关怀人类的历史和未来,真正的和平是什么正如他所说:“二战后那种看似谋求和平与和解的姿态很引人深思。事实上,那并非是真正的和平。只不过是在铁托政权下,这种仇恨受到压抑而已。”[1]《被掩埋的巨人》就是在这一思考下所创造出来的,通过小说中掩埋战争的阴影和残忍折射出现实的更多的对于和平、真实等主题的反思。小说《被掩埋的巨人》属于一部不同于《指环王》或者《权力的游戏》魔幻现实之作,语言平实去除了一定的魔幻元素,取材于不列颠与撒克逊两个民族历史,颠覆了亚瑟王与圆桌骑士的罗曼史,解构了魔幻元素魔法师、龙、食人兽等常规色彩,显示了历史与人性的主题。《被掩埋的巨人》(The Buried Giant)是一部关于“社会和国家忘记了什么,记住了什么”的小说。在《被掩埋的巨人》中,作者侧重用记忆死亡创伤书写来揭示“历史战争遗忘与正确的和平观”寓言式主题。以往关于这部小说的研究主要在伦理批评、记忆书写,但很少从不可靠叙事的叙事学角度分析。韦恩·布思在《小说修辞学》很好地阐释了不可靠叙事,即叙事者与隐含作者言行规范一致程度区分可靠叙事和不可靠叙事,而杰拉尔德·普林斯在他的《叙事学词典》为不可靠叙事者定义为“叙事者的规范和行为不符合隐含作者的规范,叙事者的价值标准与隐含作者相背离,叙述者讲述的各种特征削弱了可靠性”。[2]
笔者从四个维度即历史题材书写的距离美、意象与隐喻的不确定性、回顾性第一人称叙事和第三人称限制视角、黑匣式结局,通过记忆书写这个角度运用不可靠叙事手法来阐释作家的国际主义者对人类命运的哲理性思考,折射出现实世界“战争与和平”的担忧;反映出作者对于现实与虚幻的态度,更好地展示了诗性现实。
《被掩埋的巨人》取材于5、6世纪的英国亚瑟王时期,当时的大不列颠经常被东边来的撒克逊人所侵扰。不断从东方移入的撒克逊人与本地不列颠人之间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冲突,石黑一雄在接受采访时说:“我很高兴地发现,没有人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是英国历史上的一片空白时期”。[3]不同的学者对于这段历史又有不同的看法,作者石黑一雄选这段时期的历史题材拉开了叙事的距离,很好地利用了“真实与混淆”的平衡,从而产生神秘化的效果。在《小说修辞学》中,布思引用了爱德华·布洛的“心理现实说”。爱德华指出,“距离”是心理状态,主体与客体距离过近或过远,都会导致心理距离的消失。艺术里最佳的距离就是最靠近现实又没有丧失心理距离。布思认为,“一旦艺术与现实的缝隙完全弥合,艺术就将毁灭。但距离本身从来就不是目的,努力沿着一条轴线保持距离是为了使读者与其他某条轴线增加联系。”[4]121-124
小说中亚瑟王撕毁了和平协议屠杀了当地的撒克逊人,并让魔法师梅林给巨龙下诅咒产生迷雾妄想让历史的仇恨埋葬。小说的开头是这样写的:“要找到后来令英格兰闻名的那种曲折小道和静谧草场,你可能要花很长时间。目前所及,尽是荒芜人烟的土地;山岩嶙峋,荒野萧瑟,偶尔会有人工开凿的粗糙小路。罗马人留下来的大道,那时候大多已经毁坏,或者长满杂草野树,没入了荒野。河流沼泽上,压着冰冷的雾气,正适合仍在这片土地的食人兽。”[5]3作者朴实的语言解构了我们理解的历史上亚瑟王圆桌骑士的形象和荣誉等价值观的联想,同时颠覆了我们对于魔幻元素,如龙、魔幻师等的理解。正如“现代作品中运用含混而不可靠的叙述,意在攻击传统的关于真实的观念,而倾向于小说中的世界所提供的更高真实”[4]319,小说叙述从另一角度刷新我们对于本来就不熟悉的历史的印象,更好地重构服务于主题的历史背景,增强了幻觉的真实。通过使历史背景、历史事件模糊化,更好地重组事件及人物关系,加之记忆书写的特点,更能使我们关注心理现实,增加对历史及现实的批判。
小说《被掩埋的巨人》标题中的“巨人”就是一种意象,可以指涉两个民族之间的仇恨,也预示“巨人”终究要复苏。小说中的红发女人、船夫、蜡烛意象意义也各有深意。意象是人类大脑意识活动的产物。意象在心理学上是指意识的残留,感知觉在大脑中的重现。因此意象属于潜意识中的感性经验,必然伴随着记忆,也伴随某种不确定。叙述者埃克索、比特丽斯本身就深处“迷雾”中,残缺的不能确定的记忆也导致叙述的不可靠。记忆书写的魅力也是在这种不可靠叙述甚至不可信叙述中找到一种记忆与艺术的真实。高文骑士(Gawain)本是亚瑟王最高贵的骑士之一。他在《被掩埋的巨人》中也有不确定性,小说中高文的形象也是颠覆性的反差。“亚瑟王时期留下一位年老的骑士,多年前他受这位伟大国王的命令,去杀死魁瑞格。他穿着一副上了绣的锁子甲,骑着一匹老马,遇人就说他的神圣使命,不过我猜这个老傻子没给母龙带来什么麻烦。”[5]62尊贵的高文骑士应该是把荣誉看得高于一切,风度翩翩、勇敢正直。小说中的高文骑士形象上战马已老,老发花白,盔甲生锈;能力方面看,连和武士维斯坦决斗还需要让别人让他先拔剑出来;在思想上,没有自己的判断作为亚瑟王的忠实助手和外甥,一心服从亚瑟王的命令,没有超脱国王的意志。维护所谓的和平,虽然善良但也懦弱。这种意象上的反差直接和历史普遍认为的形象不符,产生的叙事距离增强了真实的幻觉程度。同样是龙的形象,在西方文化是绝对的力量,令人闻风丧胆,而小说中的龙除了被施咒气息的吞吐产生让人失忆的迷雾几乎没有杀伤力,这也是为什么说和其他的魔幻现实小说不同,解构了神秘的力量。“实际上要确定这是条龙,都要花点时间:她瘦弱不堪,看起来更像个虫子一样的爬行动物,习惯了水里的生活,却阴差阳错爬上了岸,现在正脱水呢。她本该油滑光亮,有着青铜一样的色泽,现在却白得发黄,让人想起鱼的肚子。眼睛无精打采地一睁一闭,遵循某种内在节奏。这一动作,加上脊背上的微微起伏,是魁瑞格仍然活着的迹象。”[5]292这条老迈的龙身上附加了很多神奇的悬念,铺垫很多不是她引起的罪行,隐含读者应该比较期待她的神秘面纱以及不可战胜的力量,但骑士她需要老迈的高文骑士的保护,在面临危险时,没有一丝战斗的能力。这种意象上的颠覆和不确定性也突出了战争的无意义以及预示虚弱的和平的瓦解。
埃克索记忆中的红发女人,记忆中她过村庄很受欢迎,甚至在家门口和他们夫妻说过话。但是比特丽丝一点印象也没有,否认这个女人的存在甚至还嘲笑老埃克索想女人。这一导火索引起埃克索想为什么大家都不记得过去,哪怕是刚发生的事情。比特丽丝对于她不能在房间点蜡烛耿耿于怀。蜡烛这个意象的不确定性也加剧了小说中的迷雾色彩。“肯定是因为这迷雾,很多事情我高兴自己记不起来,可这样的事情不让我们记住,真是件残酷的事情。”[5]29以及埃克索对于曾经的身份的回忆和猜想:“这迷雾遮住我的过去,但最近我发现我慢慢地想起来某个人物,一项重要地任务……”[5]181他们夫妻都有对儿子的印象,但也都想不起来,还记得两个可怕的夜晚,两个人碎片化的记忆似乎也说明平静是表象。这些似乎预示着过去发生了什么,而两人决定出发寻找记忆之旅何尝不是求爱之旅。热奈特对于叙事眼光和叙事声音的区分将第一人称分为“我”追忆往事的眼光和被追忆的我过去正在经历过去事件的“我”。该作品第一人称叙述中是回顾性叙述,根据第一人称的回顾式叙述因为回忆的模糊更加不可靠,有时叙述者会将记忆中的东西加工删减后转述给他人,比如高文爵士明明记得、熟悉埃克索而他告诉人们不认识这个老伙伴。这种回忆的真实比真实更为真实,能够反映出高文骑士的极力保护真相不被揭穿的动因。
视角和叙述者的转换是这部小说不同于传统小说的魅力之一。文章开始用第一人称的全知视角揭开小说的历史背景。通过埃克索和比特丽丝叙述,抛出了记忆的不可靠性,在后面观看埃德温如何被救出来,以及周围观看到的撒克逊村落及去修道院的所见等无不是第三人称限制视角。申丹指出:“聚焦于叙事层面上不可靠的人物目光对人物主体的塑造作用,无论是第一人称还是第三人称,人物的有限眼光都将导致叙事的不可靠。”[6]除了充当全知视角的第三人称零聚焦描写,作为限知视角的第三人称,读者只能跟随叙述者眼光去思考、等待悬念的解开,如维斯坦和高文骑士清楚知道埃克索是什么人,但是他们各自都没有把秘密告诉其他人。而在埃克索的叙述中,我们也跟随他的内心活动,他的猜测及心理变化而变化着,从而在制造悬念、引人入胜的同时拉近了和隐含读者的关系,引导读者进一步去解读作品。通过人物之间的回忆叙事结合现实逐步揭开谜团,加强了小说的戏剧性效果。
众人的屠龙之旅,集体记忆的复苏和老夫妻的寻子之旅,个人记忆的复苏这样的黑匣式结局让人深思。究竟该不该让记忆复苏,哪怕是不好的也要唤醒吗?当年的掩埋是对的还是错的?记忆复苏后“巨人”是否会复仇呢?屠龙的完成固然意味着大部分人愿意直面过去,尽管充满恐惧。
就个体拾忆而言,正如埃克索说:“请你答应我,公主,你不要忘记这一刻你心里对我的感情。无论迷雾消散之后你看到的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要永远记着这一刻你心里对我的感情。”[5]263这是叙述者对两人感情的过去和未来的不确定性,也积极地把握现在。在迷雾散去,逐渐知道过去的真相,面对摆渡人也就是船夫的分开询问,问到最痛苦的记忆,两人都是很真挚地回答“背叛”“儿子”,但是船夫还是不能把两人一起度过去,尽管肯定他们。这种对所描述的人物、事实和时间进行评价产生的不可靠叙述在詹姆斯·费伦看来是伦理/感情轴发生的不可靠评价。“再见了,唯一的挚爱”[5]328这一开放式结局让读者触动,促使读者思考究竟什么样才是爱,什么才是真实。
在集体拾忆中除了亚瑟王、高文为代表的不列颠掌政权的人,撒克逊民族作为被屠杀的民族及其他人希望屠龙找回记忆。当维斯坦听到高文爵士极力想保护真相掩埋的时候说:“愚蠢啊,先生。蛆虫越活越肥,旧伤口怎么可能愈合?和平建立在屠杀和魔法师的骗局怎么可能长久?”。[5]322但撒克逊人不是仅仅寻回记忆那么简单,他们想复仇,挑起战争,而且和平是不太可能,尽管维斯坦也不知道这样是对还是错。他告诉有猎人和武士灵魂的埃德温仇恨每一个不列颠人,尽管是对自己有恩的好人。但是埃德温想着维斯坦说的话应该不包括这对老夫妻,这让战争的走向不确定,是否最终能以和平告终不得而知。这种不可靠的评价带来的开放结局让读者真正与隐含作者交流,深刻反省历史与未来。
《被掩埋的巨人》作者运用悠远不确定的亚瑟王历史题材,把故事设置在“遗忘之都“,通过一对老夫妇寻子、维斯坦屠龙、高文骑士护龙的旅程,从个人回忆模糊、历史的碎片化,途中所见所感的不确定性认知到屠龙后的创伤和迷茫,整个故事给我们深刻的寓言式感思。作者笔下的不可靠叙事,从四个不同维度让我们更好地思考什么是爱,什么是真正的和平,什么是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