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第一杯奶茶及其他

2020-03-21 11:29薛谷香
杭州金融研修学院学报 2020年11期
关键词:浮世绘奶茶

薛谷香

秋天的第一杯奶茶

那几天,微信朋友圈接连在晒“秋天的第一杯奶茶”。其实认真讨论奶茶口感的几乎没有,我看了那么多奶茶图,也还是不知道各家网红店的奶茶除了“香甜,温暖”以外还有什么特色。所以意会到此番“秋天的第一杯奶茶”的刷屏热,大多数属于“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有的意在秀恩爱,晒一杯奶茶再晒一张甜蜜的52元红包截图。有的意在跟风,以表明自己对周遭世界的敏锐,别人都有“秋天里第一杯奶茶”,我为什么要落下?绝不!有的意在跟风秀恩爱,别人的男朋友或爱人都给自己第一杯奶茶的红包,我为什么不索要一个,也买杯奶茶?安排啊!

而我当属跟风派。

做奶茶对于专业学过茶艺,加上专门学过奶茶制作课的我而言,实属举手之劳。而且要用的材料除了缺稀奶油,茶叶家里有的是,牛奶、果葡糖浆和雪克杯也都现成。于是去超市买菜时顺带买了一盒稀奶油,回家便兴冲冲地做了奶茶。我选用的是一款墨红玫瑰窨制的九曲红梅,玫瑰的馥郁不夺红茶的果香和蜜香,加了牛奶、稀奶油和少许糖浆摇匀,香甜醇厚加重了,红茶原本微弱的收缩感几乎没有了。确实好喝,秋天的微凉和奶茶的甘醇确实很搭调啊。自然,我用的是自己喜欢的英式下午茶茶具,还少不了配上点心和水果。味觉、嗅觉和视觉,眼前的也绝不肯苟且,必须对得起自己的品位,我这点不是跟风。

随即我也在朋友圈里晒出了“秋天的第一杯奶茶”,受到好评和吐糟无数。好评的或者是出于客气,或者是对我做奶茶所用真材实料的赞许,有的还表示下次想来我家喝,我欣然表示欢迎:“一定扫榻以待。除了奶茶,其他好茶好酒都可以有”。吐槽的自然是笑话我跟风,凑小年轻的热闹,缺少老人家应有的矜持。我一点也不生气。先前我就承认了我跟风,现在继续承认我爱凑小年轻的热闹还不行吗?除了晒秋天的第一杯奶茶,以往小年轻喜欢看的“奇葩说”“吐糟大会”“脱口秀大会”乃至“乐队的夏天”我也都喜欢看。从大潮流看,我属于心甘情愿崇拜“后浪”的那种“前浪”,我想这可能属于根植于我内心的进化论取向吧,这就有点类似于鲁迅当年也笃信进化论,大先生曾低头为一个并不太熟悉,也不太礼貌的小年轻亲自脱下破皮靴,再受其指使去修鞋铺为补好皮靴,小年轻还不以为然,此事一度成为笑谈,当知名人士唐弢向鲁迅求证这件事,鲁迅默认,只说了一句:“进化论嘛。”

但毕竟,我跟风也好,崇拜“后浪”也好,都是有选择性的,也就是要与我自身的兴趣爱好、审美取向有兼容性的,而不是照单全收的。比如奶茶,我就无法接受街头那种一次性塑料杯加封盖的,而依然喜欢用精美的瓷器;不喜欢买一杯奶茶边走边喝,或在人和人挨得很密的网红店扎堆,喜欢坐在宽敞宁静的地方,或者至少要与陌生人保持一定的距离。因而跟风“秋天的第一杯奶茶”,在我这里,属于走样了。

但走样归走样,此后的日子,从第一杯,到第二杯,到第N杯,我根本停不下来。我又做了龙井奶茶,单丛奶茶,金萱奶茶,老枞水仙奶茶……当乳白的牛奶和稀奶油勾兑炒豆香的明前龙井,遭遇霸气高香的姜花香单丛,融入自带牛奶香的金萱乌龙,投入岩韵醇和的老枞水仙……是味蕾的盛宴,更是岁月里的暖意。

秋阳透过窗外的开始微微泛黄的树叶,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照进我家洁净的茶几,我端一杯奶茶,捧一本小说,沉浸于其中。

秋天的第一本小说

这是我秋天读的第一本小说。是瑞典诗人和音乐人汤姆·马尔姆奎斯特的自传体小说《我们活着的每分每秒》。

如果我的灵魂是一艘孤舟的话, 阅读对于我而言,是一种在书籍的辽阔水域无为而无不为的自然漂泊,我从来不担心下一本读什么,总会有下一本书吸引着我。就像今年先前读了阿来的小说《尘埃落定》和《云中记》一样,现在读这本。我诧异地想,《云中记》与《我们活着的每分每秒》恰似用两块互补的基石为我修补了我情感支持体统建设上一项特别薄弱的基础——死亡教育。

中国的阿来用《云中记》告诉我,面对同胞的去世,除了悲伤,除了哭得死去活来,还可以深情而庄严地去安魂,阿来借塑造的小说主人翁,祭司阿巴回归汶川大地震后的废墟云中村,他为罹难同胞还在世的亲人一一祭奠亡魂,一一传递生者的思念,然后,明知结局,却毅然决然选择与云中村一起在山体滑坡中葬身大江,去与地震中的亡魂永远在一起,一起永生。阿来用博大的情怀告诉我们,大地无意害人类,但人类必须与大地共存亡;大地,即便是废墟,也依然在重启着生机,也依然在萌生着植物,召唤着动物,废墟后的云中村,居然重现了《诗经》里的生态场景:“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写作于阿来而言,或者是他再造一个信仰世界的工程。

而瑞典的汤姆·马尔姆奎斯特则借助语言本身来抵御悲伤。恰如评论所言,这是一部澄澈而深刻的生命之歌。

“那个夏末,四周葱茏着浓浓的雾霭,我们一起游了四个来回,你的脖子上挂着水珠,我们什么都不想,我们什么都不缺。但这个春天,生活变得面目全非。我不时穿过医院曲折漫长的地下廊道,奔走于你和利维亚之间。我攥紧你的手,我说:‘我在这儿,亲爱的。’”

试想,如果相继失去至爱和至亲,我们是否想过放弃自己的生命?还是选择与悲伤共存?我们要怎样度过舔舐伤口的日子?我们怎样才能将生活重新拉入正规?我们是否宁愿从未拥有,也不愿受痛失我爱的悲苦?其实这些问题在我遭遇至亲往生的时候也时常袭扰于我。

作者汤姆·马尔姆奎斯特先用近乎地狱般的体验,来记录他怀孕的爱人弥留之际的种种痛苦,一连串我这种非医学专业的读者不知所以然的医疗器械,药物,医疗手段名称,不得不提前做剖腹产,不得不把早产的新生女儿放入暖箱,他为了传递母女之间的爱,不断为她们交换带有母亲和女儿气味的毛毯……写尽了病魔中爱人的痛苦不堪,与爱人生离死别的绝望,再用回忆来切换现在和过去的场景,爱人留下的痕迹比比皆是,爱情根本无法停息,爱人却去了另一个世界,而那个世界现在还无法抵达,现在还有种种现实问题在考验着自己,比如因为和爱人错过了结婚登记,而面临的女儿监护权问题,比如紧接着又遭遇父亲去世……自己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沉沦与救赎之间作艰苦卓绝的拉锯,写作对于汤姆·马尔姆奎斯特而言,不啻是一场一个人的战争:“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恨过,没有对象,没有意义,每一次我都想要去理解它,把它用语言表达出来,定义它,控制它。我会失声痛哭,害怕吵醒利维亚。尽管我在另外一个房间。我用手捂住眼睛,我听到自己说:‘只是一场幻梦’。我也请求你不要称之为悲痛。”

看完我热泪涔涔。此岸世界,我们生活的每一分,每一秒,有时就包括沉浸在失去亲人的黑暗里,是那种深黑色的绝望和恐惧。就比如2020年迄今,周遭世界已有逾100万的人死于新冠肺炎,还有死于公交车坠河的,死于楼塌的,死于战火的……何以安魂?何以救赎?何以治愈身心?何以重启生活?幸好我们有语言和文字,可以读书,也可以写作。即便独处,也可以在书里倾听到他人曾经的哭泣,并且欣慰于他人终将擦干眼泪;也可以在文字的书写中倾诉给这个世界自己的无助,在倾诉的同时也积蓄着振作的力量。所以阅读与写作,是属于我的信仰世界。

秋天的第一场展览

看看别人活色生香的生活,也是值得我们浪费掉些许时间的。就比如我爱看小说,总可以延展自己的经验生活,使自己穿越于更博大的时间和空间里;就比如我今年秋天看的第一场展览,在上海外滩的“梦回江户——浮世绘艺术大展”。

那天秋雨迷蒙,外滩行人稀少,对岸以陆家嘴“三大神器”和东方明珠为标志的天际轮廓线依然楚楚动人,依然有人驻足拍照,而我沿着中山东一路这边的“万国建筑博览会”旁行走着,这里似乎是上海的心脏地带了。

我23岁前曾是个上海人,每当走到这里,总会觉得自己很有点李宗盛《山丘》唱词里的意思:“越过山丘,虽然已白了头,喋喋不休,时不我予的哀愁,还未如愿见着不朽,就把自己先搞丢。”此地曾是故乡,但当下我只是游客,再路经此地有种飘萍之感,灵魂不朽是不可能了,皮囊不速朽就不错了。呵呵。

还是看展览吧。挑非节假日时间来还是正确的,看展览的人不多,可以容我先粗看一遍,再根据自己的喜好,细看个中“浮世绘三杰”喜多川歌麿、葛饰北斋、歌川广重的作品。比如喜多川歌麿的女性“大首绘”,和服女子,高耸的发髻,俏丽的溜肩,静穆的神情;比如葛饰北斋的《富岳三十六景》,其中的《神奈川冲浪里》,此前但凡接触日本文化,去日本旅游,这幅画都是标志性象征,所以不仅是翻卷的大浪头,甚至几乎每朵张牙舞爪的浪花,都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因而葛饰北斋也是我最熟悉,最喜欢的浮世绘大师,没有之一;还比如歌川广重那些有着浓浓乡愁的风景画,看之不由得动容;又比如三杰之外有一幅作品叫《夜之梅》,作者铃木春信也是浮世绘大师,我也很喜欢,图中的色块对比很柔和,线条很流畅,黑色的夜,穿橘色和服的美女举着黄色的灯在赏梅,梅花在灯光映衬中也是黄中带点粉,我在想,假如美女的和服换成红色,紫色或别的任何颜色,就一定不是这样的效果。

浮世绘是日本江户时代兴起的一种独特的民族风俗艺术,“浮世”一词来自佛教用语,本用来指浮沉聚散不定、枯荣无常的人世间,日本语言中“浮世”在原意的基础上又被附加了“既然世道无常,不如及时行乐”的享乐思想。这也是大多数浮世绘作品追求的主题。

意犹未尽。我还购买了印有《神奈川冲浪里》的茶具和门帘,以及这次展会策展人潘力先生著的《浮世绘》书籍,图文并茂,非常珍贵。由此,浮世绘文化已由展厅“搬运”至我家了,希望下次可以在家里做个专题茶会雅集。继续与日本文化同好者娓娓道来,慢慢交流,细细品味。

秋天的第一场音乐会

许是浮世绘的主题影响了我,人间枯荣无常,恰似秋季也在收获之后走向凋零。何不在皮囊凋零之前为灵魂注入更多的收获呢?直白地说,何不让自己尽兴饕餮呢?当然,尤以精神饕餮为重。

听觉享受自然不能缺席。金秋时节,恰逢杭州大剧院有国际音乐节,便首选“贝多芬c小调合唱幻想曲、d小调第九交响曲”演出票,当然,我是冲着《贝九》而去,前一部合唱幻想曲可以忽略不计,也可以当是大餐前的小菜。

这天也逢细雨霏霏,为避开晚高峰,我黄昏之前便坐地铁来到市民中心,先去城市阳台走走,看看江景,江雾茫茫,对岸的白莲花建筑,这边的金色圆球建筑背景都是灰白色的,晚上这里会有灯光秀,但白天的新杭州似乎更适合晴天,蓝天白云与朝气蓬勃的钱江新城更般配。如此烟雨,更适合老杭州,或空山,或静湖。“雨还在下,落满一湖烟,断桥绢伞,黑白了思念……”

犹记得第一次完整地听《贝九》,还是40年前的事情了。当年指挥家曹鹏先生在复旦的阶梯教室为大学生作讲座,边讲边播放,用了整个下午,当年这些欧洲经典音乐的普及,对于从小家中只有一个半导体收音机,从大杨浦出来的大学生而言,有如荒凉板结的土地初逢春雨,我听得忘却了全世界,也忘却了一件重要事情,为此我终身遗憾。原本答应这天下午是陪已患肺癌的父亲去复旦附近的叶家花园肺科医院复诊的,说好我在车站等父亲,那个年代还没有手机,父亲没等到我,一个人去看病配药,癌细胞扩散加一个人到处站立排队,这天回去后,父亲的腰就直不起来了,开始卧床,我极度愧疚,深深地自责。此后几个月,父亲离开了我们,我无限悲痛,发誓从此再也不听《贝九》。整整三年,大家也跟着不能提这件事,甚至连贝多芬都不提,《贝九》成了我们家的禁忌。三年后大家庭来了姐夫,也是个音乐爱好者,得知此事,化解了我的心结:“三年不听《贝九》,这样的自我惩罚已经够了,再说这不是《贝九》的错,想必父亲在天之灵,也不会责怪你,也希望你重听呢……”于是三年后,我才重听了《贝九》。又是许多年代过去了,我曾一度成为音响发烧友,省吃俭用,买了全套贝多芬交响曲的原版CD,是柏林爱乐乐团演奏,卡拉扬指挥的。但是后来家里来了小偷,还颇有文化,除了偷走现金首饰,还把所有CD都偷走了,我的内心叫一个痛,这以后又是多年没有听《贝九》……

杭州大剧院还是按疫情管理,听众间隔而坐。

充满激情的杨洋指挥,带着杭州爱乐乐团和中央歌剧院合唱团为我们再现了这部经典中的经典《贝九》。弦乐层次分明而饱满,圆号声部的整体表现令人振奋,前三个乐章的乐曲恢宏而渗透着悲壮的色彩,使我完全放下了对杭州爱乐乐团可否胜任如此力量磅礴的交响曲的些许担忧,完全融入其中。而第四乐章《欢乐颂》,在指挥、乐队、四个声部的独唱和合唱团的共同演绎下呈现出了排山倒海的气势,男中音的歌喉首先不负期望穿越至整个大厅,再是合唱和四重唱的交织,再是男高音独唱华丽登场,人声反复咏叹的旋律和乐团宏大的声响交织奔涌而来:“亿万民众,互相拥抱吧,把这亲吻给予整个世界,兄弟们,在灿烂星空之上,必有一位慈爱的父亲!”

震撼之余,热泪盈眶。要用如此无与伦比的力量来讴歌欢乐,旷世唯有贝多芬,再无来者。这才是欢乐之巅,这才配叫不朽。

我与《贝九》的前半世缘分,乃至今生的缘分,大概注定只能是这种境界,轻易就不要听了,要听,就得如此酣畅淋漓。

至于灿烂星空上的慈爱父亲,让我们彼此遥祝吧。

回归日常,可以听听《田园》,听听《F大调第八交响曲》什么的,就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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