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羽茜
在小说写作中,对小人物的书写是一项比较有挑战性的工作,多一分则易“假”,少一分则易“平”,作品常常因缺乏立体鲜明的人物形象而失去吸引力。不过,很多大作家都能通过细腻传神的笔触将小人物形象塑造得栩栩如生,譬如钱钟书的《围城》,莫言的《蛙》,都是聚焦小人物人生写出的经典之作。同样地,侯波在长篇小说《流火季》中,也成功塑造了一大批终身致力于我国石油事业的平凡人物,为我们书写了一部石油人的奋斗史。
小说以1907年到1943年陕北石油开采的历史为大背景,叙写了两代石油人的精神成长历程。在他们中,以贺学文、贺山子、黄桂芝等为代表的石油人形象深入人心。作者将小人物们与中国陆上第一口油井的发展,与中国红色革命史结合到一起,生动再现了曾经艰难岁月里火红的时代精神。在过往的时光里,延长石油人既生产战略物资,又进行革命斗争,因陋就简,流血流汗,攻坚克难,传递了满满的正能量。他们作为黄土地上的革命者,在异常恶劣的自然环境与社会氛围中誓死保护石油资源,为了理想与事业拼搏奋斗,积极支援了中国共产党的革命事业。
在一众小人物中,笔者以为塑造得最成功的是贺家兄弟——贺学文与贺山子。
故事伊始,学文和山子的母亲惨遭日本工人侮辱,使贺家全家有了致祸之虞。涉世未深的兄弟俩压根斗不过阴险狡诈的杀父仇敌,学文的弃学与山子的出走,是年少无知的兄弟二人坚定却又充满无力感的抗争。之后,贺家兄弟二人分别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贺学文为学习先进的石油开采技术留学日本,学成归来后在石油厂里稳扎稳打地钻研与开发;而贺山子则有自己的主张,只身一人步入社会闯荡,在几经曲折后成功走上了革命道路。
其中,贺山子陪同苏作相进行擦枪油交易时遇到杀父仇人徐怀义的情节令人击节称叹——对山子而言,一边是组织下达的命令,必须拿到擦枪油、蜡烛以及油墨,革命事业才能够继续进行,一边是除去杀父仇人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彼时的抉择往小了说,会影响一场交易的进行;往大了说,会影响很多人未来的人生,当然也包括他自己。此处侯波老师对山子的每一笔刻画都恰到好处,彰显了入木三分的写作功力:“望着仇人,贺山子眼睛红了,血往头上涌,他大声说:苏队长,这是我的杀父仇人,我父亲就是被他串通土匪杀害的”“贺山子端着枪依然对着徐怀义,几乎带着哭腔说:苏队长,我父亲死得可怜啊,是被他害死的啊”“他的手在颤抖着,嘴里呼哧呼哧喘着气,喉结在滚动着。在这样的僵持中,他忽然间蹲了下来,双手掩面失声痛哭起来”——可见,山子内心一直牢牢记着未报的父仇。作为一名有组织有纪律的共产党员他不得不服从命令,听从指挥,顺利完成任务,身为人子他又无法一而再、再而三地错过报仇机会。公与私两种身份的冲突使他内心充满了矛盾与纠葛,因而才有了这般情绪崩溃的表现。所幸的是,山子虽对报仇未竟一事耿耿于怀,最后还是选择了服从命令,这可说是贺山子人生中很重要的一次成长:“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报仇的意愿不是那么强烈了。如果几年前,遇到这样的机会,他可能会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杀掉这个人,天王老子也拦不住。但是今天,他最终觉得还是苏作相说的有道理,作为一名游击队员,私人的爱恨情仇都应该服从于组织。想通了这一点,他也很惊讶,自己竟然有了这样的转变!”
此外,贺学文得知张宏霖带着人与山子对喊后,连忙骑马赶去阻止的情节,也将人物描摹得有血有肉。虽然学文并未同意将擦枪油卖给山子,但当他得知弟弟可能有难时,还是二话不说赶去救命:“一到这里,听得枪声密集,他登时大急,大声喊道:都不要开枪,都不要开枪——”在贺学文心里,他对弟弟山子的情感是深厚且复杂的,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无奈与痛心,也有兄弟俩相依为命的心疼和怜惜,还有自己身为兄长却没有保护好弟弟的自责与愧怍……这一刻,贺学文的所作所为一定程度上挣脱了党派门户的拘囿,在坚守自身立场的同时,也表现出作为兄长的手足之情。虽然学文与山子在刚开始时走的道路不同,但骨子里的血脉亲情将他们紧紧绑在一起,在人生的危难关头一次又一次相互扶助,共同成长。也许正因如此,这个原本不幸的家庭在接连走了母亲和父亲后并未一蹶不振,而是在兄弟二人的生命中实现了崛起。
当然,除了学文和山子以外,小说中还有许许多多出彩的人物形象。值得注意的是,小说虽场景宏大,人物众多,但作者塑造的并非是空喊口号的革命者形象,而是一群有血有肉,真实可感的石油工人。他们仿佛就出现在长辈娓娓道来的故事里,又或者存在于泛黄的故纸堆中,裹挟着不断流走的光阴,让我们为之感动的同时又肃然起敬。当张宏霖听说黄桂芝要被父母安排嫁给实行家庭暴力的马乡绅,便与伙伴们设计救出了黄桂芝,最终却因偷油露了馅;当贺山子在土匪那儿得知徐怀义杀了自己父亲时,血红的眼睛被仇恨占满,却因为尚且年轻斗不过老谋深算的仇人而无计可施;当黄桂芝在寂静的夜里触景生情时,会动情地向一井诉说当年的青春岁月,以及万千心血终于成就大事的感慨不已;当学文得知丹凤有了娃娃时,也会因为自己成为父亲而兴奋得手舞足蹈……在这些小人物的琐事中,我们总能看见日常生活中的无奈与心酸,欣喜与安慰。它没有传奇,也毫无隐秘,有的只是真真切切的生活。在《流火季》的开头,作者谈到,“真实性是作品的生命力,对于一部小说尤其如此,那些远离生活而生发的虚假想象,不仅脱离生活,失去生活的鲜活性和真实性,也使文本矫情而虚伪。”的确,侯波书写的是一种“落地的文学”,它扎根于那代人的生活土壤,真实却不露骨,细腻却不造作。在小说中,作者将真实与虚构相互交织,从引子开头的一句“这些资料是我从一个邻居那里得到的”肇始,缓缓展开叙事脉络,向读者们还原了文学的真实与生命的真实,在讲好故事的同时也对中国社会现实以及未来发展进行了个性化思考。
与此相应,黄土地上的爱情也全无花前月下的浪漫与海誓山盟的热烈,而是纯粹地认定一个人,生一大堆娃娃,就这样守着这个家平平淡淡过一辈子。它或许平常无奇,却因为“生存”这一永恒的主题而显得亲切质朴,淡然平实。譬如贺山子与转儿之间的感情。两人在山洞里相互依偎时,虽互相坦白表明了心意,但山子内心对转儿的万千柔情还是被理性压了下去:“山子望着她,就忍不住伸手想抚摸她一下,但手伸到半空,又忍住了……他对生活充满了憧憬,他甚至想着,不要这一切了,就和她一起回去种地去,老婆孩子热炕头,过着这十指相交、日夜相依的生活。但是理智告诉他,不能,不能啊。”再如张宏霖与黄桂芝之间的爱情,还没来得及相濡以沫、共携百年,张就因为曾经“只要有我张宏霖在,厂子就不会属于别人”的诺言,自杀离开了人世。自那以后,黄桂芝只能将所有的情感倾注与寄托在孩子张一井身上。由此可见,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浪漫的爱情无疑是一种奢侈品,甚至安稳踏实的夫妻生活也未必能成为现实。所有个人的情感必须服务、服从于组织。在纪律与大义面前,所有私情、私利、私心都显得微不足道,卑微得换不来只言片语的提及。而正是在这样的纠结与纠缠中,主人公得以成長为坚强的革命者。
“我们生活在一个有着永恒过去的地方,中华文明进程中几乎所有重大事件都与这个地方密切相关,有些甚至具有世界性意义。对这个地方了解越多,敬畏也就与日俱增。”正如侯波先生在小说扉页上引用的这段话,陕北土地上的石油故事与一代又一代石油人身上的精神品质已经流淌进华夏子孙的血液里,生生不息地伴随着一代又一代炎黄子孙成长、成材,它们与曾经的流火岁月一道,成为当代中国人生命底色中永不磨灭的印记。
责任编辑:杨建 王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