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名词的素白

2020-03-20 14:38
延安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扶苏蒙恬绥德

曹 洁

横山的山

一坐在大山之上,笛卡尔就站在坐标系的原点了。他沉思的眼神光芒四射,散成一个巨大的网,兜住大大小小的山头,将它们一一安放。我也成了一粒山土,被网入这个没有边际的山囊中,意外地拥有了阔远而绵长的视线。一座又一座绿葱葱的大山,轻轻地浮腾起来,有序呈现,营构成一个庞大的三维空间——横山。

从未坐在山上仔细看山,尤其是一座听起来似乎是横着的山。

日常经验中,我们见惯了横楣、横幅、横笛、横琴,或者横空、横渡、横流、横波,而“横山”是被冠名为“横”的山脉。横,象形字,造字本义——把弓身平放在弓架上。《说文解字》中把“横”解释为“栏杆”,即门前的横木或栅栏,后引申为“横向”。就地理意义而言,“横”指东西走向,与“纵”相对。当众多山脉以南北走向纵深延伸时,横山却固执地选择了东西横贯,自六盘山起,东掠宁夏,逶迤陕西,经长城附近,抵达黄河岸边。但这迥异的地理格局,并不影响他天赋的谦逊、包容和大度,不断生长的过程中,他强劲的双臂挽起大小山头8000余座,群峰耸立,层峦叠嶂。

从某种意义上说,横山是地属平声儿的山脉。上帝只是轻轻画了一横,就成就了一道山脉的风骨和血脉,绵延千里,气势雄伟,风光壮美,宜稼宜穑。横山山脉8000多座山头,没有纵横错杂,没有横眉怒目,没有横生枝节,它们高低相宜,大小正好,固守本位,又彼此相依,你牵着我,我挽着你。

大大小小数十座山头,围城一个固若金汤的古城——怀远城。

无定河,是这座山城的天然护城河。她从古老的白于山而来,途经毛乌素沙漠,绕过横山山脉的宏伟与辽阔,向南而流,注入黄河。古人说得好,“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山的灵异缘于水的灵动,横山的灵性就全在这一条蜿蜒而过的河流。即使那些距离大河较远的山峁沟壑,也有小河溪水相伴滋润,一点也不呆板,一点也不寂寞。那一脉脉细小水流,全都是无定河的孩子,一路歡腾,流过山沟,跳过岩石,最终交汇于母体。

坐在横山之上看山,这拦门的大山,并没有把我这个贸然闯入的陌生人拦在门外。他没有横眉冷对,也没有横挑鼻子竖挑眼,似乎河流、草木、庄稼和我,都成了他的孩子。这的确是一座父性的山脉,亘古通今的无边岁月中,他豁达而包容,睿智而博通,像慈眉善目的老人,放低姿态,放活形态,放巧神韵,笑眯眯地,看护着一大家子子孙孙,既收拢于自己敞阔的怀抱,又毫不设防地放任其自由。

横山主峰为大理河南岸的小南山,山峰峥嵘,直冲霄汉,实有“南山”之恢弘气势。其他众多山峰也是活泼泼的,各尽奇妙,每一座山都有独特的地貌,每一个名字都流传着一个故事或传说。诸如九龙山、五龙山、大墩梁、高峰子、双峰子、三峰子、狄青原、旗杆梁、大路峁……这些山亘古相守,形成一座座山雕群落,从不移位,也从不僭越。倘若你有闲心,定睛远观,远远近近的山影里,就会现出远古的武士,他们骑着骏马,奔跑成山的浮雕,幻化出一幕又一幕纷纭往事。

横山的山,形貌各异,又极为神似,像是山中兄弟,很沉稳,很内敛,彼此尊重,友善共处。牛形山、卧牛山、龙凤山、黑龙山……单听这一串串名字,就仿佛已经涉入原始森林,或潜身于深山湖海,与神兽为伍。倘若你细心看看,一只乌龟正缓缓爬行,扬起灵活的脑袋;一条鳄鱼低眉顺目,紧闭大嘴,你看不到它锋利的牙齿;一对大漠黄驼,缓缓行进在沙窝中,逶迤而去……这还不够,还有中二堂、小原山、黄城山、艾好茆、孟山等极富地理意义的山,千奇百怪,生动逼真,即使你扳着手指,数上三天三夜,也绝对数不完。

某时想,这是上帝创造的动物园,上帝却没有独享。他慷慨地赐予人类众山,也赐予人类智慧,而人与山如何相处,则是人自己做主的事。当然,横山人自然不会辜负这些天赐的祥物,一代一代,口口相传,滋养着一座座富有灵性的大小山头。它们是横山的灵物,也是滋养横山的灵气。因之,横山成了一座耄耋之山,拥有几世几代子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一座又一座高高低低的山,既是横山的儿孙,也是闯王的马队,也是横山上下来的游击队。横山,也因之成了一个个健壮的陕北后生,站在壮阔的黄土高原上,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柱天踏地,英姿飒爽,缠腰打、掏腿打、踢腿打、接跪打、跨步打、蹲步打……喧腾的横山腰鼓,快而不断,犯而不乱,打出震天的响声,打出横平和竖直,打出方方正正的横山人。

横山人耿直,不婉转,不骄横,不炫耀,不欺凌,自尊自足,与人为善。横山人善唱,也能说,横山不只有腰鼓,还有秦腔、道情、信天游、风俗歌、民歌小调、劳动号子,有人还哼唱山西梆子。这些独特的民间艺术,纯朴活泼,婉转上口,信口而出,游天而唱,好不自在。不止如此,横山还有皮影、眉户、木偶戏等数种民间艺术,曾极为盛行,广为流传,只可惜传承不当,据说现已绝迹,极为遗憾。

尤为值得一说的是横山说书。这种流传久远的民间说唱艺术,形式简单,活动方便,不受时间、地点和听众人数的限制,穷乡僻壤、山峁沟涧、家庭院落、田间地头,都可开说,都可开唱。不管任何时候,只要三弦一响,大伙儿自然而然聚在一起,说唱者和观听者,近在三尺,彼此互动,其乐融融。

听书说唱,看似小活动,却是独属老百姓的大欢喜。小时候,星辰满天,或者月亮朗照,我多次被外婆带去听书。场地不分大小,一个人,或两个人,随意坐在一起,说书人多为盲人,双目空洞,却浑身抖落着故事和琴韵。一个人,右小腿上绑着三层竹板,左膝上绑一扇小铜钹;右手背戴一串蚂蚱子,配合三弦,弹说带唱。另一人则是似乎陪衬,但也绝不可少。

当年听过的故事不太记得清楚,但说书人的神态历历在目。多数时候,他略微低着头,絮叨着,描述着,也酝酿着,说到激昂高亢处,猛一抬头,一嗓子吼出去,状若一睁眼看见了全世界。每每这个时候,我总会往外婆怀里钻,生怕那人活脱脱站起来,就来抓了人。

后来,单人说唱变为几人联合说唱,增加了板胡、二胡、笛子、小锣、小鼓、小钹、四页瓦等乐器,说唱愈加丰富,我却少有机会去现场听书了。回想儿时的听书趣事,反倒比当年懂了许多。其实,说书人盲眼的黑暗里,始终亮着一个光明的世界,那是我们不可知的丰富和有趣。或者,那纤细的三弦,便是他们走向光明的通道,手指移动到哪里,哪里便是一个有声有色的世界。

盲人手把三弦,边弹边唱,弦一定是直的,一旦打弯,就走音。这就像人,站不直,就不像人。

坐在横山之上,一望无际而有序安顿的山头,让我安宁下来,静心审视自我和他人,也审视生命和人生。其实,人生就好比坐标系,有的人站得很高,有的人处得很低,而实际上,只有零坐标的位置才能决定你的方向和出路。自古而今,横山人端居“横山”的原点,从传说中的夏之雍州起步,走过熏育、龙方、犬戎、林胡等,公元前328年,始统一于秦;一路而来,清雍正九年(1731),取“怀柔边远”之意,设怀远堡,独立成县;民国三年(1914),为区别安徽之怀远县,并依境内横山更名“横山县”。

历经数千年历史沿革,横山,从未老去。

横山不老,是因为横山扎深了根脉,山之根,是谷,是川,是水。横山境内主要河流属黄河水系,无定河、芦河、大理河、小理河、黑木头河等115条大小河流,滋养山脉,长流不息。十月秋风,我初走横山,黑木头川水与我长长相随,走尽不老横山。其实山永远不老,老去的是人——准确地说,老去的是人的肉身。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我们都不能忽略零坐标,不能忘记脚下的土地,而应该时时刻刻站在原点,向着另一个高度,远远望去。

很意外,卧龙山上,邂逅一个古蜀女子。她面容恬静,少言寡语,手把锄头,将一份凡俗的生存,一粒一粒,从黄土中刨挖出来,一茬又一茬土娃娃,一个又一个,被她倾爱在怀。靠近她,就像靠近一朵洁白的祥云,为我的横山之行,画上一个圆润的句号。

吴堡的堡

青草蔓延的城墙垛上,北向着南走,左耳流水,右手阳光。风从水上来,自东而西,吹出老城自西而东的暖。一些有关石头的细节,被阳光和流水轻轻唤醒,一座千年古堡,欣欣然张开了眼。

靠近石头,就靠近一座柔软了前世今生的老城:陕北吴堡石头城。

站在西方的山梁上远望城垣,石城如沉睡的老人,躺卧在吴山山巅。他头枕黄河,环山抱水,以石为骨,以水为脉,滔滔大水灌耳,该醒则醒,该睡则睡,醒着老城的夜,睡着老城的昼。城堡北门,是他吐纳山水的咽喉,衔远山,吞长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他展阔的额际,长满盛夏的葱茏,绿着一座石头山城明亮的眉眼;他健硕的双臂,有力地划出两道深险沟壑,悬崖峭壁,临山为堑。他庞大的身躯,自北而南,延伸着骨骼,以石头的温度,一节一节地生长,长成一条长街的日升月落,携带着典故和传说,汇入滚滚长河,通往过去,走向未来。

望北门而入,这座曾经的军事城堡式门洞,毫不设防,敞怀大开,一块块锈红砂岩,红出沧桑岁月的色泽。我满怀虔诚,头顶着“望泽”两个汉字的恩典,肃然入门。流水在耳际轰然响起,我像鱼儿一样,浮游于南北城道,恍然不知今夕何夕。石头很老了,石头城却不老。他从五代北汉而来,穿过宋元明清,千年光阴,光阴千年,石头未变模样儿,石头城却一直在长,长成寨子,长成城邑,在五代北汉的根基上,开出大宋的枝叶花朵,结出元明清的丰硕果实。这是天赐老城的福气。

新雨刚过,水汽氤氲,老城坐在水汽里,湿漉漉地笑,隔世的光阴也湿漉漉的。嗅着泥土与草木的清香,我沿着西城墙根环走,黄土夯成的土墙外围,石头垒砌,一层一层,生了根。它们不说高低,不分先后,排成一列,绕成一周,环卫着石城里的每一寸土地,风来雨去,霜消雪融,不争朝夕。夏草从石头缝儿长出来,像是老墙滋养的孩子,一个个绿葱葱的,依附着老墙,又挣脱着老墙,姿态舒展,飞扬风中。

数不清的石头端坐在城墙头,也安卧在城墙根儿。它们密密地挨着,挤成一体,不分不散,一些隔世的往事,正在石头上雕刻时光。走着走着,石头缝儿里就开出桃花,烈烈燃放,那是艳如桃花的邻家姑娘,就要初嫁了;走着走着,满天就飘起了雪花,我的喉间紧含着一首古老的诗:“昔我往也,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可惜啊,我布鞋的千层堆叠,走不出诗歌的意境,又怎么走得出老城绵长的前世?

一步一步,舒缓地走,也弹跳着走,走出土地的平坦或起伏。细数着老县衙、衙神庙、城隍庙、燃藜处、圣母祠、兴文书院、贞节牌坊等故址,我掌心的纹路,盘根错节。一座小神庙前,一口古寺晚钟,悬于晴空,轻轻叩击,訇然而响。雄浑苍凉的钟声,悠扬古朴,唤醒了地上的古迹,也唤醒了地下的文物,喚醒了一代代城堡的主人——夯土石城墙、窑洞四合院、衙神祠庙,抑或那些读书典故、兴办新学、掌故人物,从远古的经典到新时代的文明,全都应和着钟声而醒,它们以惊异的目光,重新打量着石头城今世的陌生和繁华。

一条长长的南北二道街坊也醒了。

这是一长排元明时期的老窑洞,十几孔大窑洞,砂岩灼红,就像一排灯笼,燃着昨日的烟火气,虚幻而静谧,古老而切近。它们虽然被岁月风啸凿空了身躯,却活着心脏,跳动着过往的繁华与现今的沧桑。一孔一孔走过,客栈、饭馆、杂货铺、棉布店……我能听得到某一孔窑洞中货物交换的声音,窸窸窣窣。闹市街口,商贾云集,络绎不绝,买卖如常,驼队逶迤,带来繁华,留下安宁。无边好的月色里,一个个片段,既平常又丰富,既单薄又富饶,既宁静又热闹。

很多年过去了,古人不在了,古人的说话声却藏在石头的心脏。石头一如既往,过着每一个日子,过好每一个日子,它们以隐喻的姿态,为他们活着,好好地活着。窑洞铺面前,一条长街仍在,盈盈草木,绿成岁月的意象和意境,盛放着往昔的货物,或故事。隐在盛夏的葱茏,我看见旧时光的端庄与风雅,如落英缤纷,一半沧桑,一半繁华。

城堡中心,一个偌大的院落中坐着的几孔空窑洞,成了留守古碑的文物府库。我小心翼翼地,探入一孔老窑,屏息而立,与大块的石头们一起缄默。一通通古碑,立在黄土地上,躺在黄土炕上,面容沧桑,风骨犹存。碑上汉字,横平竖直,笔划刚健,躺在石头饱满的胸膛。阳光下,我闭上眼睛,触摸石头的容颜,一个一个,粒粒分明。似乎一念之间,他们便从石头中出来,站在你的面前,风神潇洒,若一个个远逝的古人,讲述着城堡的历史沧桑。这些方方正正的汉字,不是凝固静止的史诗式片段,而是卷轴式的历史动态展示。这时空交错的痕迹,无法用“朝代”、“兴衰”或“古老”等词语表达,这铿锵有力的石头之声,已然足够为我们传递远古信息。一块块石头,载着一个个汉字,这就是无限时间内的一段段史实,而这丰富的史实,便足够构成一部石头城前世今生的编年史。

那座溢满尘土的小神庙,密密的石头缝儿是泥土黏合的,粗糙的土坯墙是泥土抹光的,微润的泥土味儿混合着远古的气息扑鼻而来。破败的墙壁上,大汉正盛,车马喧腾,高祖出巡,左右兩侧,萧何手把竹册,曹参仔细斟酌,活生生地,讲述着一段又一段恍若隔世却又近在眼前的典故。尘土在眼,兴衰已然,空留一面黄土,半壁江山。唯有纤细的蓝线条,记忆着一个王朝的盛大与衰微。轻轻抚摸着即将剥落的旧影,一些陌生而熟悉的人物,从时光缝隙里,悄然俯视。

历史已然,我必须转身,青草蔓延的尽头,一座老屋默然相待,一道门缝散出永世的光芒。石头门墩,安坐两侧,石上雕花,细腻如手绣。草的绿遮住沧桑,主人不在,阳光在,青草也在,它们是老屋的孩子,春夏秋冬,依序而长。从这个意义上说,这座石头城堡中,一孔孔窑洞是老城的孩子,也是老城的主人,我来,或者我去,老屋不语,安之若素。

黄河水上,坚不可摧的东城墙已成断壁残垣,一段仅存的女儿墙,就要散了骨架,好在石头的沧桑被河水殷勤抚摸。大河两岸,隔河而居,此岸是秦,对岸是晋,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秦晋之好,依然风生水起。

入南门“重巽”,石头上一眼眼弹孔,看见野心,看见侵略,看见伤痕。当年烽烟突起,对岸炮火,隔河而射,南门洞内,石头留伤。但炮弹的火焰,终究抵不过石头的硬度,你伤了我,灰飞烟灭,而我还在,迎风猎猎。

站在时光之外,一段段旧影,婆娑起舞。从第一块石头落地,石头城就在水上生了根。吴儿堡、吴堡寨、吴堡城,这些古老而年轻的名词,就是老城年轻而古老的容颜。无须探问石城营建何时,也无须深究这里的子民从哪里走来,殊异的语系已然隐喻着遥远而亲切的血脉。只要石头在,吴堡老石城就有存在的明证:西门“明溪”,是老城的盈盈明眸,一川溪水,拥山而清;东门“闻涛”,枕河而眠,倾听一河波涛;北门“望泽”,一峡之水,润泽不枯;南门“重巽”,谆谆叮咛,教令乃行。

一对老夫妇是留守石城的最后遗民,相携相伴,守着老城的光阴,日月轮回,他们也轮回。石头守着窑洞的院门,守着土炕的边儿,守着石头和流水的城池,固若金汤。站在他们清如流水的目光里,我的嘴巴和老城的石头一起缄默,只有黄河水,有情有义地流淌,一日又一夜。

石头之外,是泥土的世界,沃土之上,枣树成荫。一棵又一棵老枣树,种在石城的胸膛上,结出一年又一年的青娃娃,累累枝头,等着红。

站在城墙垛上,只一转身,相伴多年的木镯,身分两端,脱我而去——一半留给石头,一半留给流水。

绥德的德

坐在陕北的云上,有风自来,最好陕北天。

最好的陕北天里,去看望一座陕北老城:绥德。

两条河哺育了绥德:无定河、大理河。顺无定河而南,过米脂,入绥德,抵达一座紧傍河水的大山:疏属山。这是一座古老的山,《山海经》已有记载;这也是一座年轻的山,以独领的风度,引人心怀敬畏,登临拜谒。

沿一条熟悉的石道上山,一种沉浑之音轻叩,一扇扇门扉洞开——扶苏背山而立,朗然而笑,一袭长袍,展尽大秦风仪。

扶苏,你这一棵培植在秦时的大树,尚丰茂否?

其实,无须这样问。一棵草木,只要他不空心,就不会衰顿。扶苏,以草木之名成长,直抵云霄,即使被迫低于高天,他的根仍深扎在大地之上,世俗的风雨霜雪,又如何能摧毁他饱实的枝干、斩断他丰润的血脉?

属疏山之巅,钟楼山的钟,静默而垂。这座大钟铸于金大定二十年(1180年),俗称“大定钟”,音色纯正、圆润、悠扬,古时,是老城居民的报时钟。想当初,悠悠钟声自山顶流泄,水一样漫向老城,每一条街巷、每一座院落、每一户人家,都被它一一唤醒,唤醒一日又一日平凡而有韵味的日子。可惜古人的幸福,今人难再享有了。

绥德老城始建于北宋熙宁二年,此后在金大定二十年、明洪武年间进行过较大的增修,东、西、北城墙跨山建筑,城门四座:东镇定门,南安远门,西银川门,北永乐门。如今,虽已破败,但古城之魂不老。当一座古老的城被岁月风啸侵蚀,尚能以如此风貌端庄在黄土高原深处的时候,她早已走离历史的阴暗,走出千古冤情。

一步一步,往扶苏墓而去,扶苏祠一幅门联盈盈在眼:

监军有特权性命机关岂被一纸所误

太子若不死赢秦社稷未必二世而亡

扶苏仁爱忠贞却遭受冤辱,后人为他抱屈,也为大秦王朝抱憾。战国纷争,群雄逐鹿,秦以边陲之地,纵横征伐,一统天下,可谓盛极一时。谁曾想,空前强大的秦王朝竟消亡得那么突然而迅速。自古以来,多少有识之士探索其因,期待后人从盛衰兴败中汲取有益教训。贾谊《过秦论》从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隳名城杀豪杰、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等方面,阐述了秦灭之过,笔墨重重地涂在愚民、弱天、防民,得出“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的论断。可怕的是这暴秦不只愚弱百姓、设防子民,连血脉皇子、忠臣名将也不放过。扶苏明智忠信、宽厚爱人、尊贤重士,却遭遇了悲剧境遇。据说,当年扶苏接受赐死诏书,出城而南,面高壁痛哭,泪干泣血,声竭呜咽,一脉清泉自石崖喷涌而出,人称“呜咽泉”。有诗为记:“举国贤良尽泪垂,扶苏屈死戍边时。至今谷口泉呜咽,犹似当年恨李斯。”这诗也如呜咽泉的水,清清地漫过历史的尘烟,洗尽冤辱,唯留清洁。如今,一眼小小泉水尚清,与无定河一起静静流淌,绕过绥德城,往南而去,汇入黄河。无定河是一条战争的河,一千多年前,缘其卷石含砂、河床无定之险而名之,更因民族纷争,千万将士命卷黄沙,血流成河,尸骨遍野。陈陶《出塞行》真实地记录了这一悲壮的历史现象: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孟姜女很不幸,去长城哭她的万喜良。她将惨烈痛苦化作长泪,哭塌长城,征人也难再还魂;而深埋无定河畔的白骨,尚是春闺梦里羞涩惦念着的良人,白骨冷寒,春心尚暖。大概种种历史悲剧,我们只能如此面对,悄悄释然。

绥德汉画像石馆,就伴在扶苏墓右侧。秦时,绥德为上郡,深厚的历史积淀孕育了丰富多彩的地域文化,汉画像石更是绥德乃至整个榆林地区的文化瑰宝。一旦走进这個空间,仿佛步入大汉的国度,一种无以抗拒的神奇力量紧紧吸引着你的耳目。那些被镌刻在石头上的人、车、草、木、鸟、兽,从黄土里钻出来,站在今世的阳光下,一点也不怕光,一点也不害羞。卷草漫云的大背景上,牛耕禾植、饲马放牧、策马狩猎,迎宾宴饮、井台汲水、庖厨烹调,六博对弈、歌舞杂技、射御比武,还有孔子见老子、荆轲刺秦王、二桃杀三士等历史故事,伏羲女娲、抟士造人、炼石补天等神话传说,以及万马奔腾、拉弓投矛等战争场面,惟妙惟肖,粗犷豪迈。

静立汉画像石前,木车辘辘,马儿嘶鸣,欢宴盛大,舞袖起风,牛羊自在,与民同乐,一派安宁和祥。沉入这样的场景,你会钦羡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情状。没有高科技,没有毒蔬菜,没有人造蛋,没有地沟油,一切所谓现代文明带来的芜杂都没有滋生,干干净净的天地,清清爽爽的空气,堂堂正正的人类。其实,老百姓想要的,只是这份朴朴素素的生活和顺心顺意的安宁。

从钟楼山下来,沿大理河,至蒙恬墓。蒙恬墓与扶苏墓,隔着大理河,遥遥相望。蒙恬祖籍齐国,世代武将,其弟蒙毅,为始皇内谋,位至上卿。秦统一中国后,派蒙恬率兵三十万与监军扶苏驻守上郡。他修长城,开直道,驱逐匈奴,威震塞北,拉开了华夏农耕民族与北方游牧民族对弈的序幕。蒙恬战功卓著,名垂青史,却守义而死,留给后人无限感喟。

绥德一中校园内,紧靠大山的黄土小山,就是蒙恬墓冢,独立高耸,长满青草,一棵大树,站成制高点。墓前有清乾隆十二年知州事张之林和清道光二十八年知州事江士松题立“秦将军蒙恬墓”碑石各一块。据说蒙恬死后,数千万将士无不悲愤痛切,安葬其遗体于大理河畔,用战袍兜土成墓,状似山丘。

蒙恬蒙此暖意,朔风冷夜,当不会心寒彻骨。“春草离离墓道侵,千年塞下此冤沉。生前造就千支笔,难写孤臣一片心。”(清·阎秉庚)历史是一页页薄薄的纸,被岁月的冷风顺意涂抹,各种各样的文字纷呈着、交替着、辉映着。可惜,改良毛笔的蒙恬,自始至终手里不握一支笔,一支为自己申诉的笔。忠君儒雅的性格,决定了他最终的结局,只留一截断碑,依稀诉说赐诏而死的悲冤。据记,唐太宗曾问臣僚:“朕欲上比尧舜,不使冤案现于本朝。各位不妨说说,古代哪一将相死得最冤?”丞相房玄龄、谏议大夫魏徵等,或答“白起”,或说“伍子胥”。太宗摇摇头说:“朕观最冤的是蒙恬。”

太宗明鉴,蒙恬,你可闭目而眠乎?

悲剧已远,古人不远,如今,扶苏与蒙恬的子民就生活在“绥德”这座老城,钟楼山的钟还在为他们的生命节奏报时,扶苏仍是他们爱戴的王朝公子;大理河畔,蒙恬正在操练他的兵马,朝夕如常,不为战争,只为神武。无须悲扶苏之忠,无须叹蒙恬之冤,他们以死交赴,何曾想过忠冤之分?这里的山接纳了扶苏,这里的水依伴着蒙恬,他们守在默默的大理河畔,朝夕相望,日夜安宁。扶苏不语,蒙恬不言,呜咽泉清泠之水,已然淘尽千古悲冤,独留真纯守义,昭示天地。

钟楼山上,扶苏是一口常醒的钟,敲响正义、良善、忠诚;大理河畔,蒙恬是一处绿色的田野,不只种出纤毫秀笔,也种出一茬一茬的勇武、侠义、豪情。扶苏不语,蒙恬不言,他们生而同心,死而相望,一个高悬青天,一个扎根实地,撑起一个安宁有德的家。他们的忠心与气节,早已根植在绥德的土壤中,年年岁岁,荣枯自在,温暖清明。绥德人重感情、好义举、尊老爱幼、善待他人、不欺不诈等等传统美德,无不是对扶苏与蒙恬最好的纪念。

疏属山旁,大理河畔,我闭上眼睛,倾听一座山的走动、两条河的奔腾、一眼泉的呜咽,山水与共,风烟俱尽。我的老家恰好在清涧与绥德的交界处,我是清涧的子民,也是绥德的孩子。小时候,清涧是山水远隔的亲戚,偶尔做一回梦游,漫溯到老城的石板街上,沾一点秀延河的灵气;绥德则是熟悉亲切的近邻,不必刻意,就能张望到她温暖的容颜,随时涉入她丰富的世界:呜咽泉边掬一捧清水,无定河畔吟一曲古诗,钟楼山上拜谒扶苏,大理河畔祭一把蒙恬。绥德,不只储存了一个孩子对未来世界的所有向往,也栖息了一份童贞心怀的清洁与浪漫,不管有关她的典故多么凄怨或悲壮,终归尊贵而温暖。诚如唐代诗人韦庄《绥州作》所歌咏的:

雕阴无树水难流,雉堞连云古帝州。

带雨晚驼鸣远戍,望乡孤客倚高楼。

明妃去日花应笑,蔡琰归时鬓已秋。

一曲单于暮烽起,扶苏城上月如钩。

千年之后,天地素净,这首诗被镌刻在绥德的石头上。

秋水汤汤,夜色渐浓,浓雾一样笼罩下来,山不说话,水不说话,我也不说话。老城静成了一座房子,大理河畔,我含着夜色,坐穿了一个古典的黄昏。扶苏已逝,韦庄亦远,雕阴尚青,河水常流。大理河与无定河,两脉相汇,合而为一,滋养两岸,共赴黄河。这才是真正的水乳相融,不论生死,你在,我也在。

秋风拂过,绥德不冷。“绥德”之名始于北朝,取“绥民以德”之意。这座老城,地处陕北交通要冲,历史悠久,人文荟萃,素有“天下名州”、“秦汉名邦”之美誉,蕴涵着古人崇德尚义之风。从这个意义上说,绥德,不只是一个安宁之所,更是一个有德之地,既寄予了“绥”之怀柔,又彰显了“德”之忠贞。扶苏和蒙恬,便是绥德不老的有德之魂。

山有扶苏,佳木沉香;水润蒙恬,良笔自善。如此风华,已然绝代。

责任编辑:魏建国

曹洁,女,陕西榆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选刊》《华夏散文》《中国散文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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