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自己独自面对无穷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秦风·蒹葭》
今译:
河畔芦苇青苍苍,秋深白露结成霜。我所思念的人,就在河水那一方。逆着流水沿岸寻,道路险阻而漫长。逆着流水沿岸寻,仿佛在那水中央。
河畔芦苇密又繁,太阳初升露未干。 我所思念的人,就在河岸那一边。逆着流水沿岸寻,道路险阻攀登难。逆着流水沿岸寻,仿佛就在水中滩。
河畔芦苇密又稠,早晨露水未干透。我所思念的人,就在水的那一头。逆着流水沿岸寻,道路险阻曲难求。逆着流水沿岸寻,仿佛就在水中洲。
“蒹葭”二字,读出来唇齿间便能感觉到音符跳动的魅力,读《蒹葭》,仿佛一幅中国的山水画呈现眼前。诗以“蒹葭”和“白露”起兴,营造了一个苍茫、渺远、朦胧的情景。苍郁茂盛的芦苇在深秋的风中摇曳着冷寂与思念,晶莹的露珠都凝结成白霜,而“我”思慕的那个人啊,正在河水的那一端……凄清而略显晦暗的抒情环境顿时构筑而成,从下文看,“伊人”并不是一个确定性的存在,诗人根本就不明伊人的居处,还是伊人像“东游江北岸,夕宿潇湘沚”的“南国佳人”(曹植《杂诗七首》之四)一样迁徙无定,也无从知晓。这种也许是毫无希望但却充满诱惑的追寻在诗人脚下和笔下展开。无论是“溯洄”(逆流而上)还是“溯游”(顺流而下),也不过是表征反复追寻的艰难和渺茫的象征。诗人上下求索,而伊人虽隐约可见却遥不可及,诗人并未真正碰触到伊人的身影,“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只是一个人面对浩渺无边的芦苇丛而寄托的满腔的情愫。“在水一方”为企慕的象征,钱钟书先生《管锥编》已申说甚详。
《蒹葭》一诗情景交融,诗中有画。每章头两句以秋景起兴,引起正文。诗中描绘的苍苍芦苇,重重霜露;还有岸畔道路,水中沙洲;以及伊人宛在,望穿秋水等,构成了一幅浩渺迷茫而又色彩斑斓的画卷。此诗的画面又动静结合,描摹传神。诗中景物如蒹葭等是静态描写,诗人忽上忽下地寻求伊人、伊人忽隐忽现等又是动态描写。这样动静结合,铿锵优美,使诗歌本身就具有一种音乐的意境。
王国维《人间词话》对此首评价颇高:“《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意颇近之。但一洒落,一悲壮耳。”《毛诗序》云:“蒹葭,刺襄公也。未能用周礼,将无以固其国焉。”今人苏东天在《诗经》辨义中阐析说:“‘在水一方的‘所谓伊人(那个贤人),隐喻周王朝礼制。如果逆周礼而治国……”
《诗经》的历代注家往往是求之愈深,却得到失之愈远的相反结果。诗之“空白”留给人很多阐释的可能,然而,若不能用同样赤忱的诗人打量,所解之意也是苍白乏味的。披着假道学面孔的人,自以为把一首情诗“拔高”到“治国理政”方才抵达“经世致用”的功效,殊不知,此“拔高”实则是对诗的品格的降低。《诗》的总体风貌是自由与开放的吟唱,特别是《国风》,率真与炽烈的情感表达,那是人类无拘无束的童年,也是我们每个人都曾有过的还没有学会矫饰的青春期。《大雅》和《颂》则愈来愈趋向于秩序和规范,主题较多转向社会政治和道德层面,庙堂气加重。文辭明显有了书面感,意境的开阔性和语言的多义性音乐性却明显减弱。诚然《诗经》在中国文化史上礼乐教化功能的综合体现毋庸置疑,但其之所以对后世产生巨大的影响,更因其“风雅”,它展现的是生命百态、生活琐碎,世间万事万物皆可入诗,充满了人间烟火气,因其天然的诗心和远古的诗意,所以才能与今天人们的情感对接。
木心在《文学回忆录》里曾说道:“如果中国有宏伟的史诗,好到可比《希腊史诗》,但不能有中国的305首古代抒情诗。怎么选择呢?我宁可要那305首《诗经》抒情诗。”深以为然,我也宁可要拿305首。
东周时的秦地大致相当于今天的陕西大部及甘肃东部。其地“迫近戎狄”,这样的环境迫使秦人“修习战备,高尚气力”(《汉书·地理志》),而他们的情感也是激昂粗豪的。保存在《秦风》里的十首诗多写征战猎伐、痛悼讽劝一类的事,似《蒹葭》《晨风》这种凄婉缠绵的情致却更像郑卫之音的风格。
意境很美很梦幻,但细品会发觉,不知道作者到底在说什么,“伊人”是真实的存在吗?不见得,爱情?理想?还是别的什么非常美好却难以企及的东西?也不清楚究竟是写一场梦境,还是纯粹的幻觉?全诗空灵虚渺,情调缠绵悠长又略带凄婉,意念执着真切又满含惆怅。一首诗最迷人的地方在于它未说出的部分,《蒹葭》无疑做到了,人们只能用心领会,这首诗几乎开了“朦胧诗”的先河。
这首诗的情绪表面波澜不惊,实则暗涌激进。先看“白露为霜”、“白露未晞”和“白露未已”。“白露为霜”是太阳还没出来,芦苇上结满了白霜;“白露未晞”是太阳刚刚升起,严霜开始化为露珠;“白露未已”是太阳渐渐高抬,露水不停向下滴沥。时间在不断前进。还有“道阻且长”、“道阻且跻”和“道阻且右”,从路途的远,到路途的险,再到路途的不可辨,难度在不断加大。所以这三章是层层推进的,并不是简单的重复。
《蒹葭》所描述的情景似曾相识,它与《关雎》的背景接近,与《汉广》的情志相通。《关雎》中用了“兴”的修辞手法。在这里,“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看似也是“兴”,其实更靠近“赋”。赋,就是平铺直叙,客观描写相关的情景或事件。在本诗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是后面的事件发生的场景,是一体的,所以是赋,而不是兴。兴与赋,有“隔”与“不隔”的区别。当然,“蒹葭苍苍,白露为霜”除了状物写景外,还渲染了气氛,烘托了诗中人物的情感,属于“寓情于景”。此诗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叠字的多次使用,有“苍苍”、“凄凄”、“采采”。大量使用叠字,也是《诗经》的一大特色。叠字可以增添音乐美,提高表现力。试想如果把“蒹葭苍苍”改成“蒹葭茂盛”,把“蒹葭采采”换成“蒹葭茂密”,还会唤起诗意吗?
《汉广》也写爱而不得,《汉广》面对“距离”时的感情,表达出面对未知的情感与人世时本能的谦卑。 “不可方思、不可求思”也非绝望之语,而是深情流连。《蒹葭》则更有哲学意味,可谓“诗人之诗”。
《湘夫人》中的一段“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与“在水一方”的情愫相近。主要是描写相恋者生死契阔、会合无缘。作品始终以候人不来为线索,在怅惘中向对方表示深长的怨望,但彼此之间的爱情始终不渝则是一致的。全诗由男神的扮演者演唱,表达了赴约的湘君来到约会地北渚,却不见湘夫人的惆怅和迷惘。从情感的结构角度看,《湘夫人》是以“召唤方式”呼应“期待视野”。《湘夫人》既然是迎神曲,必然是以召唤的方式祈求神灵降临。全诗以召唤湘夫人到来作为出发点,以期待的心理贯穿其中。诗的前半段主要写湘君思念湘夫人时那种望而不见、遇而无缘的期待心情。中间经历了忧伤、懊丧、追悔、恍惚等情感波动。这些都是因期待而落空所产生的情绪波动。诗的后半段是写湘君得知湘夫人应约即将到来的消息后,喜出望外,在有缘相见而又未相见的期待心情中忙碌着新婚前的准备事宜。诗的末尾,湘夫人才出现,召唤的目的达到,使前面一系列的期待性的描写与此呼应。实际上,后半段的描写不过是湘君的幻想境界。出现这种幻象境界,也是由于期待心切的缘故。整首诗对期待过程的描写,有开端,有矛盾,有发展,有高潮,有低潮,有平息。
《湘君》与《湘夫人》一写女子的爱慕,一写男子的相思,所取角度不同,所抒情意却同样缠绵悱恻,尽管这种热烈大胆、真诚执着的爱情被包裹在宗教仪式的外壳中,但它本身所具有强大的生命内核,却经久不息地释放出无限的能量,让历代的读者和作者都能从中不断获取不畏艰难、不息地追求理想和爱情的巨大动力。胡应麟云“‘沅有蓝兮醴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唐人绝句千万,不能出此范围,亦不能入此阃域。”(《诗薮》)
在电影《最好的时光》中,侯孝贤表达“最好的时光(或最好的电影时光)是哪一段并无太大意义,因为所有的时光都是被辜负被浪费的,也只有在辜负浪费之后,才能从记忆里将某一段拎出,拍拍上面沉积的灰尘,感叹它是最好的时光。”
朱天文在剧本中写道:
是夜,艺旦终于问男子,她的未来终身毕竟如何打算?男子沉吟无言以对……艺旦手抱琵琶吟唱曲,哀婉动人,众人皆听得如醉如痴。唯男子明白艺旦之悱恻,而自己之辜负。
……蝉声已是秋天的蝉,艺旦接到男子来信,最后引用梁氏游马关的诗云,‘明知此是伤心地,亦到维州首重回,十七年中多少事,春帆楼下晚涛哀。
诗讲的是《马关条约》割台耻辱,但也像男子对她的私情。蝉树白云,新来的小女孩在习南管,把呜咽忧怀的南管唱得好嘹亮,不知愁的小女孩,叫艺旦流下了眼泪。
惟梁启超梁先生马首是瞻的青年,偶遇唱南管之艺妓,引为知己。不管世事如何,总是记得来此听一曲住一宿。听闻她那“小妹”已有身孕,慷慨解囊助她赎身嫁入小康之家为妾。他日,小妹回“娘家”前来拜恩公,却是命运之讥讽。
错错错。一错,他向来反对蓄妓,却愿成人之美。二错,他自己永不会纳妾。三错,她成全了别人的自由,自己却要永留勾栏之院,再无尘埃落定之日。
他怀抱家国自由之梦,她怀抱得遇良人自由之梦,不过都是空嗟叹。明知此是伤心地,不一样的月光,一样的凉薄。吕思勉先生说,于历史而言,常人常事是风化,特殊人所做的事是山崩。依此概念,红颜知己于男人是锦上添花、命运之潮汐风化。芳心错付于女人却是寄托之山崩、容颜之一去不复返。
所谓最好的时光,永无可能对等公平,只在每个人心中最隐秘的地带。或许,连自身也无从知道何时何地是最好的时光。但于大多数人而言,难以完满的旧梦总容易显得更好。就像“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就像侯孝贤拍台湾旧梦。
那些未完成的时光之诗,最终的启示都是教人如何在苍穹中自处,“伊人”是这苍茫尘世间的灯塔,即便发出的只是微光,却总能让人有勇气独自面对无穷。
上古时代的怕与爱
有兔爰爰,雉离于罗。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尚寐无吪。
有兔爰爰,雉离于罦。我生之初,尚无造;我生之后,逢此百忧。尚寐无觉。
有兔爰爰,雉离于罿。我生之初,尚无庸;我生之后,逢此百凶。尚寐无聪。
——《国风·王风· 兔爰》
读《王风》,会有浓厚的末世之音。像波德莱尔在《恶之花》中写的“惨淡而古怪的天空,像你的命运一样焦虑。”
《王风》为十五国风之一。东周洛邑之诗。周平王东迁,王室之尊与诸侯无异,其诗不能复雅,故贬之,谓之王国之变风。其音哀以思,后以象征王道之衰微。《文选·谢瞻》:“《王风》哀以思, 周道荡无章。” 张铣注:“亡国之音哀以思,谓周之将亡,荡然无纲纪文章也。” 章炳麟《辨诗》:“《王风》哀思, 周道无章。”
这是一首伤时感事的诗。《毛诗序》说:“《兔爰》,闵周也。桓王失信,诸侯背叛,构怨连祸,王师伤败,君子不乐其生焉。”这是依《左传》立说,有史实根据,因此《毛诗序》说此诗主题不误。
诗共三章,各章首二句都以兔、雉作比。兔性狡猾,用来比喻小人;雉性耿介,用以比喻君子。罗、罦、罿,都是捕鸟兽的网,既可以捕雉,也可以捉兔。但诗中只说网雉纵兔,意在指小人可以逍遥自在,而君子无故遭难。通过这一形象而贴切的比喻,揭示出当时社会的黑暗。
各章首二句以兔、雉作比较,兔狡猾而难获,所谓“狡兔三窟”。 雉文采鲜明,秉性介直,容易被人抓到。狡兔以喻小人,雉以喻君子。苏辙说:“世乱则轻狡之人肆,而耿介之士常被其祸。”(《诗集传)卷四)此诗前两句道明了诗的写作背景,乃是君子罹祸、小人恣意的黑暗社会。中间四句,以“我生之初”與“我生之后”作对比。我年少时候,天下太平无事;我成年之后,频频遭遇灾祸。在今昔对比之中,表达了诗人对现实的失望而又沉痛的心情。君子本应有所作为,可世道之乱,已经让他无可奈何,无力回天,与其经历这许多痛苦,宁愿沉睡不醒以至死去,可见他已是失望至极,沉痛至极。新近出土的战国楚简《孔子诗论》说“《有兔》不逢时。”《兔爱》诗首句是“有兔爱爱”,古人常以诗篇首句作为篇名,《有兔》就是《兔爱》。
《孔子诗论》认为《兔爱》这首诗所表达的是一种生不逢时的情绪。这是一种直观的概括。朱熹《诗集传》说:“为此诗者,盖犹及见西周之盛。”大概为宣王至平王期间的作品,与《王风·扬之水》大体相近。诗篇可视作西周、东周之交贵族没落情绪的写照,进而引起诗人的反复咏叹:
野兔往来任逍遥,山鸡落网惨凄凄。我刚出生的时候,没有战乱没有灾;在我出生之后,遭遇种种苦难困境。但愿长醉不复醒!
野兔往来任逍遥,山鸡落网悲戚戚。在我幼年那时候,人们不用服徭役;在我成年这岁月,各种忧患都经历。长睡但把眼合起!
野兔往来任逍遥,山鸡落网战栗栗。在我幼年那时候,人们不用服劳役;在我成年这岁月,各种灾祸来相逼。长睡但把耳闭起!
后世历史上,与《兔爰》一诗所描写的情境相似的,有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蔡文姬本是东汉大文学家蔡邕的女儿,精于天文数理,博学能文,兼善诗赋音律。她有一个幸福的童年。可惜时局的变化,彻底打破了这种幸福生活。汉末大乱,连年烽火,蔡文姬在逃难中被匈奴所掳,流落塞外,后来与左贤王结成夫妻,生了两个儿女。在塞外她度过了十二个春秋,但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故乡。曹操平定了中原,与匈奴修好,派使节用重金赎回文姬,而两个年幼的孩子却不得不留在匈奴,母子此后天各一方,毕生不得相见。这段史实,被后人称为“文姬归汉”。蔡琰归汉后,悲叹自己命运多舛, 写下了著名长诗《胡笳十八拍》,叙述了自己一生不幸的遭遇。琴曲中有《大胡笳》、《小胡笳》、《胡笳十八拍》琴歌等版本。曲调虽然各有不同,但都反映了蔡文姬思念故乡而又不忍骨肉分离的极端矛盾的痛苦心情。音乐委婉悲伤,撕裂肝肠。
我们来看蔡文姬《胡笳十八拍·第一拍)所写:“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烟尘蔽野兮胡虏盛,至意乖兮节义亏。对殊俗兮非我宜,遭污辱兮当告谁。笳一会兮琴一拍,心愤怨兮无人知。”诵读这首诗,读者莫不为之哀痛叹息,郭沫若这样称赞《胡笳十八拍》, “那像滚滚不尽的海涛,那像喷发着熔岩的活火山,那是用整个灵魂吐诉出来的绝叫。”这与《兔爰》这首诗的思想情绪不是很一致吗?
《礼记·乐记》:“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是故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正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正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声音之道,与正通矣。”《胡笳十八拍》只是一首琴曲,虽表达的是悲怨之情,但也是“浩然之怨”。宋亡后,也许正是有这类流传广泛的“不胜悲”、充满“浩然之怨”的曲子,才有了“心石铁”的坚持到底,从而使种族和文化的血脉不绝于缕,不断延续下去。八十多年后,当抗元的兵戈纵横于江南江北的时候,种族与文化终得以重生。
有学者批评《兔爰》里的诗人诗中人除了抱怨之外,就是采取“尚寐无吡”“尚寐无觉”和“尚寐无聪”的驼鸟政策,很没出息。而诗中人又自比为雉,说一切苦难应由被他称为“兔”的人们承担,就不仅没出息,而是面目可憎了。
仔细读一下,此诗流露的“浩然之怨”虽不及《胡笳十八拍》令人扼腕,却也表达了诗人深处末世的“感时花溅泪”,沉郁自然。愚以为,并非“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才能表达斗志。有时候,“尚寐无吪”“尚寐无觉”“尚寐无聪”表达的也是一种无言无奈的气概,是与被后人称为“亡国之音”的《玉树后庭花》以及“人生长恨水长东”有明显区别的。
杜甫写过《曲江二首》,那是在安史之乱还没有平息、肃宗刚刚回到长安时写的,诗中说,“朝回日日典春衣,每向江头尽醉归”。许多人对此很不以为然,杜甫怀有“致君尧舜”和“窃比稷契”的理想抱负,何以竟在朝廷百废待兴之时写出这种及时行乐的话来?叶嘉莹先生这样讲“真正伟大的诗人从不避讳说出自己的软弱与失意。比如杜甫,他眼看着肃宗朝廷的腐败和唐朝国力的衰落,自己不但无可奈何而且不久也就被贬出京,他怎能不产生失望的情绪?”如此看来,《曲江二首》实在是表现了诗人那时心中十分复杂的感情,而不是表面的“颓废”“失意”。
讲到“颓废”的诗,不得不提《古诗十九首》。《古诗十九首》在揭露现实社会黑暗,抨击末世风俗的同时,也隐含了诗人对失去的道德原则的追恋。这种无可奈何的处境和心态,加深了诗人的信仰危机。事功不朽的希望破灭,诗人乃转而从一个新的层面上去开掘生命的价值。无论是露骨宣称为摆脱贫贱而猎取功名,还是公开声言要把握短暂人生而及时行乐,诗人在感叹短暂的人生时,虽出言愤激,却也并非真是甘心颓废,有人仍在洁身自好,寻觅精神上的永恒。
《古诗十九首》的颓废诗歌吟唱人生的苍凉和生命的无奈,其浓厚的悲剧意识和生命情调使它具有特殊的艺术魅力。王国维《人间词话》:“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写情如此,方为不隔。”所谓“不隔”指感情的深度与表达的艺术高度。《古诗十九首》之所以雄视千古,至今仍被我们铭记,得益于其浓厚的悲剧意识和浓烈的悲凉之音,这便是它在中国文学史上突然出现而又高不可及的原因。
而美国“垮掉的一代”代表诗人、画家,旧金山“城市之光书店兼出版社”创始人之一劳伦斯·费林盖蒂,他很有名的诗集《心灵的科尼岛》中有这样的句子:
我希望在社会中下降。
我希望假装自由。
低低地摇晃甜蜜的战车。
让我们别等待凯迪拉克牌汽车/把我们欢欣鼓舞地/载进内陆/像罗馬参议员在外省那样/向原居民挥手/明亮的额头上/戴着诗人的桂冠。
让我们别等待/《纽约书评》头版上的/捧场文章/疯狂的成功形象/从照片里朝外微笑。
……
让我们起来离开/到人是自由的岛/过真正清苦的简单生活/有智慧有惊奇/那里所有事物都是挺直地生长/在黄色太阳下/歪斜着歌唱/从牛粪里长出的罂粟/从粪块里长出的会思考的天使。
我必须起来离开了/到人是自由的岛/远在世外桃源的破碎文字/和树林背后。
——摘自《拾破烂者的助奏》
其实很难分辨这究竟是“垮掉”的诗还是“站立”的诗。值得一提的是,城市之光书店曾出版了艾伦·金斯堡的《嚎叫》。
人生也许有永恒的叹惋但没有完全的绝境。再回到《兔爰》,姑且把它看作“颓废主义”的滥觞,让我们了解到先民的困境与思考并无异于我们今天,先民的怕与爱在大数据时代也依然有它的影子。时间是巨浪,人需要时刻丈量自我与他人以及整个外部世界的关系,在遗世独立与从众之间找寻一个平衡点。这个过程会是非常痛苦的,会感觉到生命的脆弱以及死亡的迫近,但这就是生命存在的体验。伟大的哲人老子在周王室任职多年,亲眼见证了周衰微,遂弃官隐去。有一天是否突然感慨“我生之初尚无为”,才创生出“无为而无不为”的人生哲学也说不准。“复归于婴儿”(《道德经》)讲的是人的理想状态,只是一个人在经历尘世沾染后很难再回到“我生之初”,与其向往葆有孩童的纯净,不如为自己的生活做减法,及时止损,在世事纷扰中,“无吪”“无觉”“无聪”也不失为一种以退为进吧。
生活和梦境,都在别处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国风·周南·汉广》
扬之水先生曾写道:“《诗经》写男女,最好是这些依依的心怀,它不是一个故事一个结局的光明,而是生命中始終怀藏着的永远的光明。它由男女之思生发出来,却又超越男女之思,以其本来具有的深厚,而笼罩了整个儿的人生”。
能心怀“永远的光明”的人生何其有幸。《汉广》正是这样一首诗,永恒的哀愁诞生永恒的光明。《淮南子》说:“乔木上耸。少阴之木。”树虽然高而美,却因为少阴凉,不适合人在树下歇息。有了这一句铺垫,后文的咏叹调更显隽永深长。《汉广》的诗意正在于“不可求”,主人公知道人生有不可求得的事情。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全诗三章的起兴之句,传神地暗示了作为抒情主人公的青年樵夫,伐木刈薪的劳动过程。“不可求思”正是诗情起处,戴君恩曰:“此篇正意只‘不可求思自了,却生出‘汉之广矣四句来,比拟咏叹,便觉精神百倍,情致无穷”。按照多数学者的意见,此诗抒情主人公是位青年樵夫。他钟情美丽的游女,却始终难遂心愿,情思缠绕,无以解脱,面对浩渺的江水,他唱出了这首动人的诗歌,倾吐了满怀惆怅的愁绪,展示的则是细微的情感历程,“希望、失望到幻想、幻灭”。
《汉广》,不是简单地仅说汉水之广,而是以“汉之广矣” 作为诗的起兴,以水河漫漫的虚指,诉说距离遥遥。“汉广”,似乎只是在隔着江河的距离看那佳人,其实,也许更是隔着身份、年龄、家族,甚至是隔着生死的距离看心中的那个人。
这样遥不可及的距离,使人格外心灰意冷吗?不,如果读《汉广》只读出心伤和沮丧,就实在是辜负了这支咏叹调悠长的韵味。能吟咏出“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的人是何等豁达慈悲的胸襟,又怎会真正幻灭?
《汉广》这首诗,传达了古人对待 “距离”的一种态度,这种态度,叫做敬意。距离带给了人时间和空间上的足够思量。从对爱人深邃的遥望中生出对“距离”的充分接纳与敬重,也是对因缘与命运的敬畏。《汉广》面对“距离”时的感情,绝非怨天尤人、怨声载道,他所感到的并非绝境,而是人面对浩渺人世时本能的谦卑。汉广四句,实在非绝望之语,而是深情流连。只有对情感体察透彻的人,才会明白“不可方思、不可求思”的气象。“刈其蒌”“秣其驹”则是每个人在爱的路上的修行。
今天再读这首诗,体悟到的情境竟与曹操的《观沧海》异曲同工,“水何澹澹, 山岛竦峙”,在秋风萧瑟中,大海汹涌澎湃,浩淼接天。那是一个人的沧海,是一个人的汉江。孤独何惧?只要内心有信仰,人生就会有救。而领悟了“不可求思”“不可泳思”“不可方思”就是在救自己。
古诗词中写暗恋的不少,比如曹植所写的《洛神赋》。曹植爱慕自己的皇嫂甄宓,但斯人已逝,此生将永不可再见,于是情感和政治均失意的曹植,在从京师返回驻地的路上,恍惚间似乎看到了有一位洛水女神出现,而这位女神,正是他朝思暮想又始终不可得的甄宓。在记录这一梦幻场景的《洛神赋》里,他写道:“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能配上这样风华绝代的形容词,不是人间女子,是世外仙姝,所以那是作者的一个梦,与其说是在写对方的美好,不如说是在写自我的期盼。 爱神,其实是爱被神净化了的自己的状态。
而《汉广》里表达的神往也是净化自我的过程。当诗中的男子面对江那头他的汉水女神时,心中想的全是他力所能及的美好事情:“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他想到的是,喂马、劈柴、守护她的世界春暖花开。在这个过程里,追求“神”本身并非目的,神只是一种对人的唤醒,是一个引领人走进美好世界的媒介。“不可”,是一种遗憾也是一种成全。因此,不妨把《汉广》的吟唱,看作是一个梦境,但愿长醉不复醒。
今天的人们,也习惯性地把自己心仪爱慕的人包括影视剧偶像统统称之为“男神”“女神”,但是这里面戏谑的虚构的成分多一些,现实生活中哪有那么多的神。古典时代的“神”是可以让人抵达诗和远方的,而浮躁年代受功利主义影响的情爱关系,更多的人则把“不可求思”演绎为“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
再看一些著名的诗词“相思了无益,悔当初相见。”“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蜡烛有泪还惜别,为君垂泪到天明。”……虽深情款款,但无一不是在幽怨叹惋。这是真实的世情,但不应该是永久的宽广的人性。李商隐写“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终于开阔了一点,但终究还是比不过《汉广》。
王士禛认为,《汉广》是中国山水文学的发轫。《诗经》中仅有的几篇“刻画山水”的诗章之一(《带经堂诗话》),不为无见。当然,空灵象征能提供广阔的想像空间,而具体写实却不易作审美的超越。钱钟书《管锥编》论“企慕情境”这一原型意境,在《诗经》中以《秦风·蒹葭》为主,而以《周南·汉广》为辅,其原因或许就在于此。
“企慕情境”不只是对男女之情,更是对人世的爱与悲悯。
人类历史上另一部伟大杰出的诗作《神曲》也是源自诗人但丁的一段无望的暗戀,他将自己一生单相思的恋人,25岁就去世的姑娘,安排到天堂的最高境界。Beatrice因此成为但丁真正的天使,在梦中,她带领这但丁游历了天堂。
从我这里走进苦恼之城,
从我这里走进地狱深渊,
从我这里走进幽灵队里,
正义感动了我的创世主。
我是神权、神智、神爱的作品。
除永存的东西外,在我之前无造物。
我和天地同长久。
最近读到一段话说得很好:“关于伟大的爱的记忆是永远不会从心中死去的。它提供了一块能抵御所有风暴的镇船之宝。虽然它带给我们一种无法言说的悲痛,但它也给予了我们一种无法言说的平和……伟大的爱是一种痛苦,也是一种祝福与恩赐。”是的,“不可求思”的深挚情怀完全配得上“伟大”两字。谁说“不可求思”不是一种恩赐呢?
顾随先生给予《汉广》格外高的评价:
《汉广》不是素诗,比素诗还要高,无以名之,强名为经。经者,常也,永久的不变。《关雎》《桃夭》是写恋爱的成功,此篇是写失败。“之子于归”,“于归”的是他家,真是全军覆没,失败到底。古今中外写恋爱失败的要倍于写成功的。恋爱失败的常态是“颓丧”,积极的便会自杀,此虽为不应当的,但总难免。或者流于“嫉妒”,这也是人之常情,在所难免。恋爱有两面,不是成功便是失败,若是颓丧、嫉妒,皆是“无明”。看《汉广》多大方,温柔敦厚,能欣赏,否则便不能写这一唱三叹的句子。不颓丧又不嫉妒,写的是永久的人性。
顾随提到“素诗”,谓“千古素诗诗人只有陶渊明,王、孟、韦、柳各得其一体”(王维、孟浩然、韦应物、柳宗元),这是对陶诗的高度褒奖,“古今中外之诗人所以能震铄古今流传不朽,多以其伟大,而陶公之流传不朽,不以其伟大,而以其平凡。他的生活就是诗,也许这就是他的伟大处,浅显而深刻。”顾随先生的美学标准由此也可见一斑,他更称颂的是平凡者之歌,而《汉广》更胜于素诗。似乎可以这样理解,它不光平凡,更在于它是一首平凡的失败者之歌,是一首伟大的哀歌,哀而不怨,“不可求思”是我们命运的一部分,或者说就是命运本身。
塞林格有一个短篇小说叫《破碎故事之心》,写一位男子对公交车上碰到的女孩雪莉一见钟情,同样的“不可求思”,为了能有机会与她对话,铤而走险“偷”她的包而把自己送进了监狱。“有人认为爱是性,是婚姻,是清晨六点的吻,是一堆孩子,也许真是这样的,莱斯特小姐。但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觉得爱是想触碰又收回的手。”这是在狱中男主人公写给女孩的信,而“爱是想碰触又收回的手”不仅成为塞林格小说中的佳句,更成为对不可得之爱的最传神的表述之一。
很多人喜欢把爱比作宗教,或是为了强调情感的神圣庄严。如果非要作比,我觉得,是爱情中痛苦的、无能为力的、局限性的部分更像宗教。无论信仰多么伟大,人得接受自己的渺小,在爱中修正自我,愿意进化为更好的人,也才能接受所有无常。佛教讲“因缘”,同时也讲要依靠“自性佛,自性觉”,皈依“自性净”,皈依自,不是皈依他。《汉广》的启发也是如此,“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纵然无果,也是修行。
“汉广”的超脱又不仅限于男女之情,而是于广袤的人生而言,“不可得”也是我们体内不可被驯化的那部分。正是这一部分,把“我”与“许多人”区分开,也许这部分自我并不强大,也不够美好,但不妨碍“我”去爱,去与虚无抗争。
米兰·昆德拉一语中的:“当生活在别处时,那是梦,是艺术,是诗,而当别处一旦变为此处,崇高感随即便变为生活的另一面:残酷。”
不只爱人在别处,梦境与生活都在别处。所以,不如相忘于汉水边吧,那山长水阔的情意,虽“败”犹荣,无需泅渡。
责任编辑:魏建国
庞洁,女,甘肃渭源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作家》《美文》等。出版诗集《从某一个词语开始》。曾获第五届柳青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