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坊家

2020-03-20 14:38贺绪林
延安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陈家长河队长

沈怀义这几天手气霉透了,一上牌场就孔夫子搬家——尽书(输),可他就是不肯歇手。老沈家日子原本很殷实,硬是让两个儿子败光了。他是老二,他哥哥名叫沈怀仁。父母给他们起名“仁娃、义娃”,大号“怀仁、怀义”,寄托的希望不言而喻。可他俩都不成器,老大抽大烟,老二嗜赌如命。如今老大沈怀仁把自己抽成了乌龙沟土匪王鹞子手下的一个喽啰,老二沈怀义把先人留下的一份殷实家产输了个精光,媳妇带着一双儿女远走他乡。如今他是春天的柳条剥了皮——光棍一个,守着灶王爷过日子。

这天晚上沈怀义又去了赌场,正摇着骰子,肚子一阵抽搐,随即便是一声爆响,臭屁盈室。他在众人捂着鼻子的笑骂声里,逃出了屋子,朝着屋后的草丛奔去。

蹲在草丛中的他自言自语地骂:“日他妈,这两天的菜豆腐就酸菜吃得不是放屁就是拉稀。”他一边攥拳头拉屎一边想着得改善一下伙食,“嘴都淡出鸟了”。完事了,他刚提起裤子,突然看见月影里有个人贼撵了似的跑进了村子。他心中疑惑,就跟屁股过去,只见那人径直到了粉坊家门口,敲门。借着月光仔细看,他认出了那人是长河镇的教书先生杨明华。杨明华穿着长衫,不知被谁撕烂了,在夜风里带子似的飘着。

门“吱呀”一声开了,粉坊家掌柜陈广乾探出头来,不知说了句啥话。杨明华“出溜”进了陈家。

陈家在夹道村是大户,开着粉坊,人称:粉坊家。陈家粉坊已传承三代,到陈广乾手中已颇具规模。陈广乾幼读私塾,颇有见识。再者,他生性豪爽,喜结朋友,家里常是高朋满座。父亲辞世后,他是长子,自然成了家里的掌柜。他善做生意,经营有方,善待乡亲,在这一带享有很高的声誉。

半夜三更的,杨明华一副落难的模样来陈家干啥?沈怀义肚里寻思着,想看个究竟。就在这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回眸去看,就见月影下蹿出一队人马,再仔细看,为首的是长河镇保警队队长安随喜,身后是全副武装的保警队。他惊魂未定,又响起一阵排子枪,子弹从他头顶呼啸而过,吓得他打了个尿颤,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顺势滚进身后的排水沟藏躲起来,一双眼睛却没闲着,眼看着安随喜一伙进了陈家。

沈怀义与陈家相邻而居,有道是:远亲不如近邻。在上一辈两家关系相处得很融洽,到了陈广乾和沈怀义这一辈,关系日渐生疏。沈怀义倒是一条壮汉,却小肚鸡肠,这几年陈家粉坊的生意一年比一年红火,而他家的日子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由此,他对陈家心生嫉恨。此时此刻他见保警队进了陈家,自思有好戏要看,赶紧溜回家,趴在茅厕墙豁口想看保警队抓人,没想到保警队队长安随喜却跟陈老大喝上了。

陈家粉坊的生意这几年一直红红火火,陳广乾一天三顿饭都在粉坊吃。今儿忙到子夜时分他才回到家,衣服都没脱就躺在了炕上。刚迷糊过去,就被一阵枪声惊醒。有道是:年年防旱,夜夜防贼。时世不太平,他处处小心谨慎,养成了警觉的习惯。本来他就瞌睡轻,稍有惊动就会睡不着。他赶紧爬起身,趴在窗口往外看,枪声由远而近,响得很紧,把天上的月亮和星星都吓得躲在黑云后边去了。外边黑乎乎的,啥也看不清,家里的黑狗听见枪声也不知道吓得躲到哪儿去了。他心里说,真是个菜狗,叫也不叫一声就躲了。

老婆也惊醒了,爬起身边穿衣服边问:“土匪来了?”

他说可能吧。这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他没敢点灯,下了炕,用脚找鞋。老婆问他干啥去,他说:“有人敲门。”

老婆说:“是土匪吧,别开。”

他说:“不是土匪,土匪不敲门,砸。”

拉开屋门,一股夜风扑面入怀,虽已初夏,还是让他打了个冷颤。来到门口,侧耳倾听,就听门外有人叫他:“广乾,快开门,我是明华!”

他赶紧开开门,果然是杨明华。杨明华在长河镇教书,还是学校校长,陈广乾幼年和他在一起上过私塾,他们是同学。往日里杨明华一袭青布长衫,说话慢条斯理,文质彬彬,一身书卷气。此时却神色慌张,头发凌乱,长衫划开了几道破口,额角也破了一块皮,喘气如牛。他大吃一惊,平日里斯斯文文的教书先生怎么成了这般模样?他急问怎么回事。杨明华说是仇家追杀他,想在他家躲躲。以前他听说杨明华是共产党的人,但从没问过。平日里他忙于自家的粉坊的事,不太过问社会上的事,可共产党的仇家是谁?他心里却是很清楚的。杨明华一肚子学问,行事作为有君子之风,在这一带口碑很好。如果他真的是共产党,可见共产党人不是国民政府说的妖魔鬼怪,反而是正人君子。如果杨明华落在“仇家”手中恐怕凶多吉少,他不愿也不希望杨明华落在“仇家”手中。他不再问什么,就把杨明华藏在了家中。

刚把杨明华安顿好,就响起一阵敲门声。打开门,保警队队长安随喜出现在门口。

长河镇是仅次于县城的大镇,设有保警队,保警队队长安随喜在此地是个家喻户晓的人物。长河镇可能有人不知道蒋委员长是何方神圣,但没人不知道安随喜安队长。

安随喜早年在冯玉祥的队伍当兵,当过排长。当年和他一道去当兵的还有一个叫虎娃。安随喜头脑活络处世精明,很快就当上了班长,虎娃却一直是士兵。安随喜当上了排长,虎娃还是士兵。要不是那次虎娃招的祸,安随喜很有可能被提拔为连长。部队驻地有条小清河,每到夏季,村里的男人到河上游洗澡,大姑娘小媳妇在河下游洗衣服。部队虽有纪律,不许私自去河里洗澡游泳,但没有约束军官家属去河边洗衣服。盛夏的一个中午,二连连长的媳妇在河边洗衣服,虎娃耐不住酷暑,偷偷跑到河里洗澡。虎娃在一连,不知道那个在河边洗衣服年轻漂亮的小媳妇的丈夫是连长,露出裸体做出调戏的动作。小媳妇回去就给丈夫说了。二连连长勃然大怒,当下带着勤务兵赶到河边把虎娃爆揍了一顿。虎娃鼻青脸肿地回来找安随喜哭诉,安随喜那时血气方刚,见乡党被打成那副模样,一气之下带着几个人把那个连长揍了一顿。在部队下以上犯上不是小事,那个连长哪里肯善罢甘休,随后带着一排人马来找安随喜算账。安随喜得知消息,吓得不轻,慌忙和虎娃开小差溜之大吉。后来回到家乡,安随喜托人在税务局找了份差事,管着长河镇这一片。老陈家开粉坊是纳税大户,常打交道,因此他们是老熟人。去年安随喜当上了长河镇的保警队队长,虽然不再来收税,但隔三差五地来陈家喝茶闲聊,但都是在白天。半夜三更安随喜的出现着实让陈广乾吃了一惊,看来杨明华犯的事不小。

安随喜笑着脸说:“陈大掌柜,打扰了。”

陈广乾笑着脸半开玩笑说:“深更半夜的,安队长登门可不是啥好事。”

安随喜说:“不瞒你说,一个共产党跑到你们村了,我们奉命来抓。”

陈广乾说:“安队长是不是怀疑我把人藏起来了?”

安随喜摆了一下手:“我知道陈大掌柜是个安分守己的人,不会的。跑了半夜,渴了,跟你讨杯茶喝。”

陈广乾笑着说:“安队长说这话就见外了,屋里坐。我叫老婆拾掇酒菜,咱兄弟俩喝两盅。”他知道安随喜喜欢喝两口。

“好啊!”安随喜满面喜色,转身吩咐手下人:“虎娃留下,你们几个带人挨家挨户地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虎娃跟安随喜开小差后,一直混迹江湖,飘忽不定,给财东打过短工,还在长河镇小学打过杂。安随喜当上保警队队长后,他又干上了保警。由于和安随喜有那么一层关系,他是安随喜身边的红人兼马弁。

安随喜的人马把村子搜了个底朝天,天光大亮却一无所获。这时陈广乾陪着安随喜和他的马弁虎娃把一坛酒喝光了,两只鸡只剩下了骨头。安随喜一双布满酒精的大眼珠子瞪着陈广乾说:“煮熟的鸭子咋就飞了?”

陈广乾大着舌头说:“不是鸭子,是……是鸡,没飞,进了咱的肚……肚子……”话未说完他趴在桌子上,打起了呼噜。

安随喜带着人马悻悻地走了。

出了村,天色大亮。清晨的风从田野里刮来,在路边的树梢上吹着哨音,颇有几分清冷。安随喜禁不止打了个哆嗦,酒醒了大半。他忽然勒住马,回头对身后的虎娃说:“我咋觉着不对劲呢。五个人抓了四个,一个从茅房跑了,咱跟着屁股追,眼看他进了村子,咋就没找着呢?”

虎娃说:“村子太大,又是黑天,藏个把人还真不好找。”

安随喜说:“不对劲,丈把高的台灯,照远不照近,咱把一个地方漏了。”

虎娃愣着眼看他,半晌说:“队长是说陈家?”

“杨明华会不会就藏在陈家?”

虎娃一拍脑门,说:“我想起来咧,杨明华跟陈老大是同学,两人关系很好,十有八九陈老大把他藏起来了。”

“他两是同学?”

“是的,没麻达!”

安随喜调转马头,说:“回去!”

陈广乾老婆一边收拾桌上的碗碗盏盏,一边嘟嘟哝哝地骂安随喜。她见陈广乾还趴在桌上睡觉,就拍拍他的肩膀,说:“起来吧当家的,狗日的走了。”老婆知道他的酒量,喝酒跟喝白開水差不多。

陈广乾爬起身,伸着脖子往门外看:“都走了?”

老婆说:“都走了。可惜我的两只大红公鸡了,喂了狗了。”

陈广乾说:“别心疼,明儿上集给你买上几十个鸡娃,你慢慢喂。”

老婆说:“你说得倒轻巧。”

陈广乾苦笑道:“我是给你宽心哩嘛,也是给我宽宽心。你说得也对,权当喂了狗咧。”

此时,太阳上了树梢,凉风习习,把白云从头顶赶到天边。陈广乾上了炮楼,他看上去粗狂豪放,却是个小心谨慎之人。安随喜虽说走人了,可他还是不放心。“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他手搭凉棚往远瞧,只见东方天边腾起一股黄尘,隐隐约约有马蹄声。他心里叫了声“不好”,急忙下了炮楼。老婆见他慌慌张张的,忙问又出了啥事。他摇着手,并不答言。

疾步回到厅房,他对杨明华说:“安随喜又来咧!”

杨明华闻言先是一愣,随即要走,他不想再连累陈家。陈广乾一把拉住他,说:“他们马上就到村口了,你上哪达去?跟我来!”拉着杨明华的胳膊来到后院,揭开井盖。杨明华有点发懵,他说:“抓住井绳下去,半腰有窨子,我不叫你别上来!”

陈家为防土匪,不光修了炮楼,还打了窨子。此时派上了用场。

杨明华下了窨子,陈广乾盖好井盖,回头见老婆在身边发愣,就说:“这事千万不敢说出去,说出去咱们全家就都没命了!”

老婆点了一下头。

他和老婆回到了前院。这时保警队的人马已经进了门,为首的还是安随喜。安随喜皮笑肉不笑地说:“陈大掌柜,又来打扰了。”

陈广乾笑道:“打扰好啊,吃了没?我叫老婆给你拾掇饭菜。”

安随喜说:“饭菜昨晚吃过了,这会来只喝茶。”

陈广乾说:“请屋里坐。”

安随喜在客房坐下,老婆送上茶。安随喜呷了一口,说:“龙井?好茶啊。”

陈广乾说:“是杭州一个客商送的,安队长喜欢,我这里还有一盒,送给安队长。”

安随喜哈哈一笑说:“你也不问我二回来干啥?”

陈广乾笑道:“安队长干得都是机密紧要的事,你不说我哪敢问。”

安随喜收了笑,冷了脸面:“陈大掌柜,咱俩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好歹有点交情吧,可我没想到你能糊弄我。”

陈广乾说:“安队长说的是哪里的话?我哪敢糊弄你。”

安随喜说:“昨天晚上我硬是让你把我灌醉了,让煮熟的鸭子飞了,也怪我太相信你。”

陈广乾说:“安队长的话让我越听越糊涂。”

安随喜摆了一下手:“昨儿的话不说了,我也不追究了,就说今儿,你说咋办?”

陈广乾佯装糊涂:“啥咋办?”

安随喜一声冷笑:“你别跟我装,夹道村该搜的地方我们都搜了,除过你们陈家。”

陈广乾说:“听安队长的意思是我把人藏起来了?”

安随喜说:“我这也是警察打他爸,公事公办。”

陈广乾噗嗤笑了:“安队长这个比方打得好。”

安随喜一愣,随即意识到这话说的不对地方,往脚地啐了一口:“呸!你敢不敢让我搜?”

陈广乾心里发虚,嘴却硬如铁:“我怕毬哩!肚子没冷病不怕吃西瓜,你随便搜。”

安随喜手一挥,手下人就要搜。陈广乾大喊一声:“慢着!”

安随喜转过脸看他:“咋地,陈大掌柜后悔了?”

陈广乾没有避开安随喜刀子似的目光,反问:“要搜不下人咋办?”

安随喜阴冷着脸说:“我这是执行公务,妨碍执行公务与共产党同罪!搜!”

保警队的人动起了手,霎时陈家鸡飞狗叫起来。陈广乾坐在椅子上抽着烟,面平如水,可心却打鼓似的跳着。

安随喜的人马一直搜到太阳西斜,把陈家的老鼠洞都捅了好几遍,那口井自然也不会放过,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井腰有窨子。

人没找到,安随喜脸色灰了,带人马要走。陈广乾追上去说:“安队长,你得还我一个清白呀。”

安随喜悻悻地说:“人没搜着你不就清白了。”扭头就走。

杨明华的名气在这一带可能仅次于安随喜。长河镇只有一所学校——长河镇小学,十里八乡的学生都在这所学校读书,杨明华不仅是老师,还是校长,没有不认识他的。他是本县人,家道也很殷实,父母供他读书,是希望他能光耀门第。他没有辜负父母的希望,书读得很好,读到了省城。毕业后,在老师的举荐下,他本可以在省府谋得一个秘书的职位,可他出人意料回到了家乡,当了孩子王。

杨明华在学校可是一呼百应,但走出学校大门,为人处世很低调,一年四季着一身青布长衫,一脸的温良恭俭让,见人不笑不打招呼。有人见过他穿西装的照片,打着领带,留着分式发型,可英俊啦。还有人说他会说洋文,白天不说,晚上在屋里说,呜哩哇啦的很好听。这些风言风语很快就传开了,众人都说杨校长是个有大学问的人,不是凡人。長河镇不乏好事者,有好事者竟然当面问他,没有恶意,只是好奇。他听到后不置可否,只是一笑而已。于是,他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陈广乾与杨明华同过几年学,他父亲供他读书原本是希望他子承父业。读了几年书,他父亲患病卧床,他就回家帮助父亲打理粉坊的事务,而杨明华去了省城继续读书。几年后,陈父去世,陈广乾掌管起了家里的事务。这时杨明华从省城回来做了长河镇小学的校长。由于是同学,加之陈广乾喜结朋友,杨明华成了陈家的常客。

谁都没想到杨明华杨校长会出事,更没人知道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身份。他是中共地下党邰乾县工委书记。几年前他奉上级党组织之命,以“长河镇小学校长”的身份作掩护,秘密发展地下党组织,伺机组建游击队伍,开展武装斗争。几经努力,党组织建立起来了,游击队伍也有了骨干力量。昨天晚上,他们在学校开会密谋,准备先把长河镇的保警队吃掉,把组建的游击队武装起来,拉进北山打游击。保警队有他们发展的一个党员,让他做内应,以保万无一失。没料到的是,那人在紧要关头掉了链子,做了叛徒,把他们全出卖了。保警队先发制人,抢在他们前头包围了他们开会的屋子,屋里四个人一个也没跑掉。杨明华那时正好去上厕所,听见动静不对,翻过厕所墙跑了,保警队的人马跟屁股就追。要不是陈广乾把他藏起来,他很难躲过这一劫。

第二天,保警队贴出悬赏告示,出价二百大洋要买杨明华的头颅。

杨明华也不知道他的脑袋竟然值二百大洋。要知道,买三十亩地也要不了二百大洋。“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娃娃热炕头”,这是关中农民渴盼的小康日子啊。保警队可真够下本的!

对于保警队出的大价钱,有人可以嗤之以鼻,但有人却趋之如骛。

长河镇逢双日有集。夹道村距县城虽远,但离长河镇只有三里地,一撩腿就到。

沈怀义去镇上赶集,看到了保警队通缉悬赏的告示,才知道杨明华是共产党,那颗头值二百大洋。二百大洋,白花花的一大堆啊!他眼珠子当下就放出了绿光,赶忙就去了保警队。

此时,沈怀义就坐在保警队的办公室吃着烟喝着茶,等着领赏钱。安队长临出门时,他追上去问,啥时候给他赏钱。安随喜说:“你等着,抓住了共产党就给你赏钱,一个子也不少你的。”

他满怀欢喜地等着。

正午时分,安随喜带着人马回来了。沈怀义急忙迎上去,笑着脸说:“安队长回来咧,人抓到了吧,该给我赏钱了吧。”

啪!

跟在安随喜身后的马弁虎娃上前一步,一记耳光重重的扇在沈怀义的脸上。沈怀义捂着脸,牙疼似的喊:“你打……打我弄啥哩?你们的告示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赏大洋二百。”

虎娃阴着脸骂道:“赏你妈个狗屁!”

“你……你咋骂人哩。”

“打你骂你是轻的,我还要枪毙人哩!”虎娃拔出来了盒子枪。

沈怀义吓得撒脚要跑,被安随喜的另一个随从一把抓住了。安随喜坐在椅子上,抓起桌上的紫砂壶,嘴对嘴往肚里灌水,似乎没看见这一切。沈怀义冲他喊:“安队长,你说句话呀!”

安随喜还是给肚里灌水,他肚里有火,非水不行。虎娃走过来叫着沈怀义的乳名骂道:“义娃,你狗日的谎报情报,知道是啥罪么?”

沈怀义喊道:“我没有谎报,杨明华进了陈家我是亲眼所见,看得明明白白!”

虎娃恶狠狠地问:“那他家咋没人?昨儿我们扑了个空,被他数落了一顿。今儿听了你的密报,还是扑了个空。我们这是精尻子推磨子,转着圈丢人哩。不打你打谁!”

沈怀义捂着腮帮子说:“他家的炮楼看了没?”

“搜咧,屁都没有。”

“窨子呢?”

安随喜猛地把紫砂壶蹾在桌上,喝问:“窨子?他家有窨子?”

“有窨子,是井窨子!通着他家的水井哩!”

安随喜忽地站起身,瞪着眼珠子说:“走,你带我们去搜!”

沈怀义又牙疼似地叫了起来:“好我的队长大人哩,我不能去呀,你说过要给我保密的。陈家要知道是我告的密,还不活剥了我的皮。”

安随喜略一沉吟,一挥手,说:“再杀回去!”

安随喜他们刚一走,陈广乾就急忙把杨明华叫了出来,让他赶紧走。老婆在一旁说:“他们刚走,不会再回来吧。让杨校长吃过饭再走吧,他还没吃早饭哩。”

陈广乾说:“今日这事来得有点蹊跷,他们肯定还会再来。”说着掏出几块大洋塞给杨明华,“在路上打个尖。”

杨明华说:“广乾,多亏你,谢谢了。”

陈广乾说:“别说谢字,平安无事就好。”

陈广乾老婆在一旁忽然说:“他们说你是共产党,你是共产党吗?”

杨明华笑了一下。

陈广乾凶老婆:“老娘们话真多!”

老婆嘟哝说:“我就是问问,也想见识见识共产党是个啥样子。”

陈广乾说:“赶紧干你的活去。”

杨明华笑着说:“嫂子,共产党你迟早会看到的。”

送走杨明华,一家人这才吃早饭。还没吃几口,安随喜带着人马就进了门。安随喜冲着陈广乾笑了一下,说:“大掌柜的,咋不让我吃饭哩。”

陈广乾说:“你没吃?那就一块来吃吧。”

安随喜说:“饭我就不吃了,带我去看看你家的水井。”

陈广乾心里明白,佯装糊涂:“安队长要喝水?”转脸对老婆说:“还不赶紧烧水去。”

安随喜走过来拽住陈广乾的胳膊,似乎怕他突然飞了。“我要喝井里的水,走吧。”

一伙人拥着陈广乾来到井口。揭开井盖,安随喜用盒子枪指着他的脑袋说:“把人给我叫上来!”

“叫谁呀?”陈广乾还是佯装糊涂。

“少给我装!叫人,杨明华!他在井窨子藏着!”

“我家的窨子是连着水井,可那是防土匪的,不可能藏着外人。”

“还给装!私通共党可是死罪!我看你是不想要命咧!”

“安队长,是谁给我头上扣屎盆子,我日他八辈先人!”陈广乾骂起来。

安随喜说:“你嚎叫啥哩!这会我要搜出人来你四堵墙可是坐定了!”

井窨子不好搜,虎娃看见屋檐下挂着几串干辣椒,一股脑拽了下来,就要点火。前些日子乌龙沟土匪王鹞子打劫临平镇一家大户,那家人藏在了窨子。王鹞子就点着辣椒熏,一家老少七口被活活熏死了。此时,虎娃使出了土匪的手段。

安随喜拦住了虎娃,说:“井窨子有气口,熏不顶事。”

虎娃在警察局以“吃生谷”著称,当下把盒子枪别在腰上,抓住辘轳上的井绳就要下井。安随喜说声:“慢着!”要过两颗手榴弹,拉开弦丢进了井。

“轰”的一声响,一股烟雾裹着水花飘了出来。渐渐地烟雾散了,安随喜手一挥:“下吧!”

虎娃抓住井绳就要下井,安随喜递给他一个手电筒,又让另一个警丁紧随其后。一伙人趴在井口往下看,就见虎娃到了窨子口,拔出盒子枪,打了一梭子。半天没动静,两人打着手电筒进了窨子。

安随喜喊:“有没有人?”

虎娃回应:“没有。”

安随喜又喊:“仔细搜!”

时辰不大,两人一前一后上来了。安随喜瞪着眼睛问虎娃:“没人?”

虎娃摇头,喘着粗气说:“窨子里藏着粮食、腊肉,还有半瓮菜油,一坛蜂蜜。”

另一个说:“队长,要不要把那些东西弄上来?”

安随喜脸上变了颜色:“仔细搜了么?”

虎娃说:“搜咧,一丈见方的窑洞藏不住人。”

安随喜黑了脸,瞪着眼看陈广乾:“你把人藏在哪达了?”

陈广乾不卑不亢地说:“安队长,我家你都翻了两遍,老鼠窝都没放过,找着人了吗?捉奸捉双,捉贼捉赃。你得给我个说法,我陈家遵纪守法,不能任人往头上扣屎盆子。”

安随喜噎住了,脸色青紫,跺了一下脚,扭头走人。陈广乾冲着他的后背喊:“安队长,你得给我个说法呀!”

大約过了半个月,四位共产党人在漆水河滩被枪决了。

又过了一个多月,突然传来消息,沈怀义被人勒死了,就在枪决共产党人的漆水河滩。周围一片风声:是那天晚上逃脱了的共产党头子杨明华干的。

起初,陈广乾有点不相信。沈怀义常常不着家,“铁将军”把着门。沈怀义这段时间不见踪影,他也没在意。沈怀义突然死了,而且是被杨明华勒死了,这怎么可能?以他对杨明华的了解,不可能是杨明华干的。可传言说得有鼻子有眼,不由你不信。

冬至日,天降大雪。

子夜时分,北风吹得更紧了,温度骤降,雪花变成了雪粒子,落在地上沙沙有声。陈广乾睡不着,披衣坐在火盆前吃着烟锅。老婆给火盆加足了木炭,早早睡下了。下午他的左眼皮跳个不停,俗话说,左眼跳灾右眼跳财,他虽然不信这个,可心里却不喜。他掐了个麦草秸,在嘴唇抿了抿,贴在眼皮上。以前眼皮跳他都这么做。

忽然,外边有响动声,他侧耳倾听,风声以外还有莫名的响动声。他警觉起来,赶紧叫醒老婆。这时大黄狗狂吠起来。他把先前那条柴狗卖掉了,花了五块大洋买了这条黄狗。这条黄狗很是凶悍,两三个汉子根本近不到它跟前。平日里黄狗几乎没这么叫过,看来此时此刻它嗅出了什么危险气味。他情知不妙,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老婆一边慌忙穿着衣服一边问出了啥事。他说:“有土匪!把娃叫起赶紧上炮楼!”

一家人慌忙跑上炮楼。陈广乾趴在瞭望口往外看,墙外有许多“黑桩子”,密密麻麻撒了一雪地,好像苍蝇爬在了白面缸上。老婆失声惊叫:“天爷,这么多的土匪!”

陈广乾对两个兄弟说:“把梯子赶紧抽了,把门顶死!”

这时就听到一阵砸门声。陈家的门是铁甲木做的,有三寸多厚,包着铁叶子,钉着泡钉子,靠人力是砸不开的。有人低吼:“用手榴弹炸!”

随后几声巨响,整个门楼在火光中坍塌了。

那伙强盗冲了进来。

黄狗果然凶悍,狂叫着扑上前,引得一村的狗都在咬。这时响起一阵排子枪,黄狗倒在了血泊中,随后村里的狗都被枪声吓住了。

老婆吓得抱着陈广乾的胳膊,哭着声说:“咋办呀?咋办呀……”

陈广乾安慰老婆:“别怕,长河镇离咱村不到三里地,保警队听见枪声肯定会来的。”其实,他也心慌得不行。

没有了黄狗阻击,那伙强盗进了院子,往炮楼上又是打枪又是扔手榴弹,炮楼的砖墙很厚,子弹打不进去;手榴弹扔上去又落下来,一个匪贼竟然被炸伤了。盗贼们见无济于事,便一窝蜂地抢东西。

天光大亮,保警队没有出现。强盗该撤了,他们赶着一辆马拉轿车出来,轿车的车辕高高翘着。赶车的汉子是个络腮胡,他打了个呼哨,一个匪贼砸破了陈家的油瓮,把火把扔了上去。顿时火光腾起,浓烟滚滚……

匪贼们拥着轿车绝尘而去。望着冲天大火,老婆喊了一声:“天爷爷!”身子顺着墙软了下去。

陈广乾抱起老婆,喃喃地说:“没伤人就好,没伤人就好……”

事后,大家胡乱猜测,众说纷纭。

有人说打劫陈家的匪贼是乾州乌龙沟土匪王鹞子。理由是:王鹞子早就想吃陈家这块肥肉;二来,沈怀义之死,他哥沈怀仁怀疑是陈家干的,沈怀仁是为兄弟报仇。

有人说,陈家遭劫是保警队干的,保警队的人装扮成了土匪。理由是:陈家得罪了保警队队长,那夜枪响得那么紧,就没见保警队出兵相救。

有人还问过陈广乾,是谁打劫了陈家。陈广乾说他不知道是谁。他怀疑是王鹞子,也怀疑是保警队。怀疑只是怀疑,可他拿不出证据。

一年后,共产党建立了新政权。

安随喜被抓捕了。时任邰乾县县长的杨明华审讯安随喜,他们有过这样一番对话。

杨明华:那天晚上是谁打劫了陈家?

安随喜:我是要死的人了,就实话实说,不冤枉别人。是我让保警队的人装扮成土匪干的。

杨明华:为啥?

安随喜:陈广乾把你藏了起来,我两次三番硬是搜不出来。他是把我当猴耍,我咽不下这口气,我又不能明着把他咋样,只好暗地里对他下手,让他认得狼是个麻的。唉,现在回想起来,我跟他无冤无仇的,何必如此。怨我心眼太小。

杨明华:把陈家都劫了,为啥还要放火?

安随喜:这是虎娃干的,那家伙是个二球,吃生谷的,回来跟我说他本想灭了陈家,可陈家的炮楼太高太结实,打不开,只能放火。我骂他做得太过分了,杀人不过头点地嘛。

杨明华:虎娃现在在哪呢?

安随喜:你们抓捕我时,他跟着我,被你们打死了。

杨明华:啊哦,死的那个就是虎娃。

安随喜:子弹打在了头上,开了花,看不清眉目了。

稍顷,杨明华又问:谁勒死了沈怀义?

安随喜:也是虎娃。

杨明华:这又是为啥?沈怀义给你们告的密,为啥要勒死他?

安随喜:这也怨他,他整天缠着我要赏钱。我们没抓着人,凭啥给他钱。我就让虎娃暗地里做了他,并放风说是共产党干的。

杨明华:哼,你这事做得够绝的。

安随喜:那家伙活着也是个祸害,我这也是替你们共产党做了件事。

杨明华:你这是邀功吗?

安随喜:不敢邀功,将死之人,说句实话而已。

十一

1951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早,清明刚过,柳絮就漫天飞舞。

一个春阳高照的中午,杨明华来到了陈家,身后跟着两个年轻人。陈广乾迎了出来,说:“杨县长来了。”

杨明华紧紧握住他的手,笑呵呵地说:“你这是跟我生分哩,叫我明华。”

陈广乾呵呵地笑了。

“那年要不是你出手相救,我的命早就没了。”

陈广乾摇摇手:“不说这个。”

这时陈广乾老婆走过来,杨明华迎上前笑盈盈地打招呼:“嫂子好!”

“好,好。听说你当上了县长,没想到你当年就是共产党。”

杨明华笑了,大家都笑。

“日子过得还好吧?”杨明华环目四顾,目光到处都是败落的景象,只有院中的古槐新生的枝叶茂密翠绿。他声音低沉地说:“那年你把一份家业都搭上了,怎么说呢,没有老百姓的支持和帮助就没有共产党的天下。我代表党和政府感谢你!”

又说:“你是功臣,有啥困难你就说,我给你解决。”

陈广乾连连摇手:“说这话你是跟我生分哩。有道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杨明华说:“你这话说得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们共产党打碎了一个旧世界,就是要建设一个新世界。”

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惊飞了一树的麻雀。

春日的阳光照耀着院子,泛着一地的金黄。

责任编辑:侯波

贺绪林,陕西杨陵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員,作品散见于《当代》《延河》《延安文学》等。出版长篇小说《关中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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