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里有鱼
1
青緗学堂,遍地朗朗读书声。
知名后进生常潇在迟到簿上龙飞凤舞地签下大名,揣着一个精致的丝绒小盒,嚣张地绕过教学楼,在众位先生怒不敢言的注视下,轻车熟路地拐进学堂西面的藏书馆。
馆内弥漫着一股子茶香,常潇搓了搓鼻子,黏糊糊地喊:“颜先生,我来了。”
茶座前的男子生得是风流韵致,手里捧着砖头厚的洋文书,撩起一双自然弯的桃花眼,朝门口一瞅:“真是辛苦了,过来喝杯茶。”
常潇笑嘻嘻地将小盒摆在颜书面前,小心探究他眼底的情绪:“这是您要的美那什么坚的钢笔。昨天刚下的货轮,今早就给您取来了。”
谁知颜书看也不看盒子,反是亲手替她沏了一杯热茶,顺便叹了口气:“你每日这么一眼一眼地瞟来瞟去,总有一天会出事的。”
常潇悚然一惊,微笑里透出一丝苦涩:“只要你不说出去,能出什么事?”
颜书突然双手撑在茶案上,凑到常潇耳边小声说:“例如,今日你不过晚到半刻钟,我便有些想你了。”
常潇一个激灵把茶灌进嘴里,直接把舌头烫成卷,偏偏又不敢喷出来。
如此暧昧的情话,听在常潇的耳朵里,跟天上下刀子差不多。只怪她上半个月前偷偷溜去隔壁的江宁玩乐时,路见不平斗了一场殴,恰巧被这个姓颜的看见,后来回到东江又遇上了他。
那日学堂放假,常潇抽空陪她爹巡视自家米铺,正要在小弟们的协助下上演一出父慈女孝的戏码。就在这个当口,颜书拎着一个皮箱远远地站着,突然冲她挥手:“女侠!”
在父亲眼里,常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乖巧的女儿,绝不是旁人背地里称呼的“东江头号幺蛾子”。要是被她爹知道她同当地混混打成一片,成了东江一姐,还逃课跑去外头惹是生非,恐怕她一辈子休想再踏出家门一步。
为了让颜书闭紧嘴巴,常潇不得不对他有求必应。不过近日,他似乎越发得寸进尺了。
颜书的笑容渐渐放大,细微的光亮从瞳孔深处溢出,影影绰绰地糅杂出一种天雷地火,简直有毒。
常潇不曾经历过此等风浪,只得双手合十地认栽:“大哥,算我求你,放过我吧。”
颜书轻笑一声:“是你一再地送上门,外人见了还以为你倾慕于我,究竟是谁放过谁?”
她一再送上门的原因,难道不是这货三番五次地威胁她吗!
是可忍,孰不可忍。常潇一怒之下拍案而起:“你想说就说去吧!本小姐不伺候了!”说完,她转身就走。岂料颜书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害得她被凳子腿绊了一下,歪歪扭扭地跌进他怀里。
藏书馆里静可闻落针,常潇羞愤地抽出两根手指,打算冲着那双惹她烦躁的眼睛就是一下。哪知颜书抢先一步,温温柔柔地把她的手指给抓住了。
就在常潇即将把“臭流氓”三个字骂出口的那一刻,藏书阁的窗户忽地“吱呀”一响。
校长许老幽灵似的出现在窗缝中间,露出半张青黑色的脸:“你们在干什么!”
2
年过半百的校长大人口沫横飞地斥责常潇有违伦常,又指责颜书枉为人师,引经据典地将两个人骂了个狗血淋头,最后将常潇赶出了学堂。
等等,这是什么操作?凭常家在东江的势力,该滚蛋的不应该是颜书吗!
这个问题,常潇思考了一夜也没个结果。第二天她又背起书袋,在老爹关切的问候声里,充满朝气地出门。
常潇不敢让她爹知道她被赶出学堂的事实,此刻同她的小弟们一道坐在街角,化身社会闲散人士,活脱脱像个丢了工作不敢告诉老婆的怂包。
小弟甲对自家老大逃课一事习以为常,不明真相地问:“老大,那个男人就范了没?”
实际上,常潇没有把斗殴和学堂的事告知诸位小弟,因为这些家伙都是有钱便是爹的软脚虾,极有可能接受她爹的贿赂,暴露事实真相。所以,他们看着她对颜书百般迁就,想岔了也不奇怪。但话又说回来,她的女流氓形象有这么深入人心吗?
小弟乙义愤填膺地替她平反:“你岂能污蔑老大,你别看她整天吹嘘自己如何调戏男人,其实她遇上漂亮男人根本连人家的手指头也不敢碰,她怎么可能去追男人!”
望着小弟乙求表扬的天真的眼神,常潇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
掺杂憋屈的怒火一下子烧到了脑门,常潇咬牙切齿道:“想个办法,让他滚出学堂。”
虽然不懂自家老大忽然厌恶颜书的原因,但一提到搞事情,小弟们个个两眼放光,纷纷摩拳擦掌、出谋划策。第一条就说给藏书馆放把火,让他把牢底坐穿。
常潇想了想,摆摆手说:“不行,事情闹大了不好。”
小弟们又提出给颜书下药,让他全身不遂,到时候学堂肯定不养闲人,必定喊他滚蛋。
常潇想了想,又摆摆手说:“不行,伤人犯法。”
小弟们面面相觑,最终小弟甲“哈哈”一声道:“我就说老大看上那个小白脸了吧!”
常潇的脸绿得很浓郁。为了证明自己对颜书没有非分之想,她决定亲自出马,偷窃许老的私人藏画嫁祸给颜书。届时许老为了学堂的名声,肯定不敢劳烦巡捕房,只会赶人了事。
为免夜长梦多,常潇于当夜便潜入许老的房间,实施栽赃计划。
房间里回荡着均匀的呼吸声,听得常潇有些焦躁。因为她忘了带手电筒,周遭乌漆抹黑,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更别说偷东西了。可若是失败,她又该如何守住老大的威严呢?
这时,常潇的胳膊被人轻轻地捣了一下,僵硬地立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直到一根铜制棍状物送到她的眼前,有人在她耳边低声说:“给。话说你们急什么?”
这是遇上真贼了?常潇不清楚也不敢问。
质量堪忧的手电筒带来一丝丝光,常潇装模作样地在房内翻找东西,全然没心思分辨什么私人藏画,不由自主地用余光瞄那位敬业的“同伴”。
一阵清风徐来,常潇下意识地摁灭手电,却见窗户一动,又一道黑影翻进屋子。
又一个贼!她震惊了。
莫不是许老踹翻了哪座庙的香炉?这么多贼一起出动,是什么得天独厚的运势?
忽然间,两个贼莫名其妙地站到常潇跟前,比画了一个手刀:“我们刚刚商量了,反正来都来了,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干掉那个老头儿。”
最近做贼的都这么冲动吗?即使找不着值钱的东西,也犯不着恼羞成怒要人命嘛。
常潇吞了口口水,有点结巴:“干……干掉?”
“你是谁!”两个贼相视一眼,各自从腰间抽出一把明晃晃的砍刀来。
“不是跟你们一样吗?”常潇表面上试图缓和气氛,手已探向身后的画轴。
“你抓她背锅,我去干掉那个老头儿!”其中一个贼分配完任务,便直奔许老的床。遗憾的是,他刚跑到床前,身后便传来同伴的惨叫。
常潇放倒了一个贼,缴获砍刀,指向扭头过来的那一个:“你当我东江一姐是死的?”
那贼用眼神描绘着震惊的情绪,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持刀冲向常潇。常潇闪身一躲,还未提刀,就见那个贼扛起同伴溜之大吉了。
常潇手忙脚乱地把刀扔出窗外,点燃烛火,扑到床头:“许老,你没事吧?”
厚实的棉从头顶被扒拉下来,露出一张熟悉的俊脸。颜书正冲她笑得人畜无害。
问题来了,他为什么会睡在许老的房里?
房门猝不及防被人从外面推开,常潇吓得手一滑,整个人砸在颜书的胸膛上。
许老捂着胸口,直视床上相互偎依的两个人,八字胡须愤怒地抽动:“我只允许你睡我的房间,可没让你带个女人来!颜书,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哎,常……常潇?”
哇,这哀怨的语气,这惊人的信息量。
颜书一言难尽地凝视某人八卦的表情,叹息道:“常潇,你这逼仄的脑壳子能不能装点干净的东西?”
许老睚眦欲裂,缓了许久才憋出两句话:“最近学堂闹贼,颜先生来我房中单纯是帮忙抓贼的。常潇,你又是为什么会在这里?”
嗯,这是一个好问题。
灭顶的尴尬与焦虑几乎将常潇淹没,但她并没有放弃,她不想被巡捕房抓走去教育。
只見常潇眼含热泪,昧着良心抓起颜书的手,不由分说就来了个十指紧扣:“许老,我已不是青缃学堂的学生,我想他,难道就不能来找他吗?”
3
身为堂堂东江一姐,常潇为何落得如此田地,连她自己也搞不懂。她垂眼望着手中拎着的一个颜色喜庆的饭盒,别扭得浑身一哆嗦。
比起吃牢饭,给人送饭终归要体面一点,而且不用被爹打断腿。常潇如此安慰自己。
回想起那个做贼失败的夜晚,常潇仍心有余悸。那时她偷偷在颜书的掌心写下恐吓之语,成功地让颜书向许老坦白他们二人情深似海,片刻不可分离。一番陈情确实令许老信服,使他当场打消了报警的念头。可常潇万万没想到的是,第二日清晨竟在家中见到上门拜访的许老和颜书。
大好晨光中,许老以老学究的姿态向常爹痛斥她二人暗通款曲,并直言已将常潇逐出学堂的事实,明示暗示常爹与他合力斩断这段孽缘。
可惜,许老失败了。
在常潇惴惴不安的窥视下,常爹非但没有发怒,反倒紧紧握住颜书的手,感慨道:“我逼常潇去学堂读书,就是为了她日后知书达理好嫁人。颜先生,我家野孩子没欺负您吧?”
常潇要脸,禁不住上前提醒:“爹,我人还在这儿。”
常爹怒瞪一眼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平日里是怎么混的!”
常潇好似被霜打的茄子,识趣地垂下头,忽觉两道灼灼目光落在身上,像是能烧出几个窟窿来。她微微抬头,对上许老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与一双几欲吃人的眼睛。
她顿时有一种错觉,似乎许老对颜书很执着,而颜书又好像对她很执着。啧啧,这是什么病态的三角关系?
“哇,这不是准师母吗?”昔日同窗叫回常潇的魂。
“有种你再说一遍?”常潇微微一笑,不怒自威,把同窗给吓跑了。
去他的准师母!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常潇把饭盒捏出一排手指印,暗自立誓要尽快做回她自在潇洒的东江一姐!
藏书阁,常潇将饭盒扔到茶案上,土匪似的踩上凳子,对颜书说:“喂,打个商量。”
颜书慢条斯理地把饭菜从盒里取出,满意地点头:“有肉了。”
她还不如一块五花肉?常潇压制住暴躁,用聊堂口归属的语气说:“你肯配合,我感谢你。但是,这戏总有演到头的一天。一句话,我甩你。要不我勉为其难,让你甩也可以。”
颜书头也没抬,轻笑道:“你说什么傻话呢。”
常潇翻了个白眼,顺便换了条腿踩凳子:“我说,情深似海、非君不嫁的戏码差不多就得了。再这么下去,我爹很有可能上门追问你彩礼的事。”
“放心,三书六礼,我一样也不会少你的。”颜书展颜一笑,“或者,你喜欢西式的?”
“颜先生,你入戏太深了。”常潇完全笑不出来。
颜书放下筷子,伸手在她的下巴上轻轻一挠:“我到底哪里不好,你就这么看不上我?”
肌肤上的余温久久未散,常潇脑子一抽,居然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来。终了她发现这个颜先生并没有哪里不好,就是有点黏人。
颜书摊手道:“看吧,我的确是个不错的结婚对象。”
常潇终于领教了“对牛弹琴”之绝望。她拍拍颜书的肩膀:“凡事不能强求。既然你不愿意,那只能由我来安排了。”她心里已经有了最佳助攻人选。
颜书支颐看着她,倏地勾了一下嘴角:“许老不会帮你的。”
常潇差点没保持住镇定的气质:“是吗?”
颜书从容不迫道:“我同许老说过了,若是他敢拆散我们,我就辞职。你知道的,这位校长相当看重我这个人才。”
4
不要脸!成天窝在藏书馆喝茶睡觉的宅男算哪门子人才!
常潇决定先下手为强,第二日就搞来两张戏票,气势如虹地拍在颜书面前,然后抱着胳膊,气愤地说道:“我爹塞给我的,他逼我们两个一起去看戏,说不去就要揍我!”
如她所料,颜书欣然应邀:“岳父真是煞费苦心啊。”
“是啊。”心虚的常潇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谁是你岳父!”
颜书淡定地收好戏票,笑笑不说话。
常潇跳下桌子,恶狠狠地警告他:“别迟到!”
当晚,常潇亲热地挽着老爹走在东江城的大街上,不经意地路过当地最有名的大戏院,又不经意地瞧见门口崭新的戏班水牌。她轻拍老爹的手背道:“爹,听说洪家班刚挖来一个名角,我们去瞧瞧?”
常爹乃是资深票友,一听便兴奋地跟着闺女一起走进戏院,一丝疑心也无。
常潇拼命压抑着上勾的嘴角,俩眼珠子迫不及待地穿过茫茫人海,定格在观众席的正中央。相信她爹很快就能看到颜书与别的女人卿卿我我,很快就能命人将他逐出东江。
然而待她走近,看清她花大价钱请来的倚春楼头牌身边坐着的老男人,表情瞬间凝固。
这一瞬,常潇顿觉自己错怪了颜书。论黏人,谁能敌得过许老呢?
所以,姓颜的他人呢!
常潇目光如刀,四处刮掠,终于在许老后方的座位上看到那个悠哉的人影。
难道被他看穿了?不,当前的重点不是这个,而是那位思思小姐已经开始摸了!
剧情逐渐朝着惊悚的方向发展。常潇注视着许老猝然绷直的脊背,小心脏重重地一沉。此时的颜书仿佛瞎了一般坐在后头,岿然不动。
只见许老惊恐无比地从座位上弹起,一张嘴就是文绉绉的做派,滔滔不绝地从礼义廉耻各方各面教育那位思思小姐。可惜思思小姐没什么文化,一个字也没听懂。
思思小姐揉了揉干涩的耳朵,继而甜甜地一笑,再忠人之事地抬手贴在许老的胸前。
许老的胸口剧烈起伏,仿佛随时都能厥过去:“你……你……”
思思小姐垂眸之间显得楚楚可怜:“假正经,昨晚你在床上可不是这么说的。”
锣鼓戏腔也盖不住满场的抽气声,观众朋友們目瞪口呆,集体吃瓜。
而常潇呢?她想撞个墙。
面对此情此景,常爹怒道:“有这种校长,那学堂也好不到哪儿去!他还有脸赶你出来,我在学堂门口站一会儿都觉得羞耻!哼!”话毕,他拂袖而去。
常潇的脑子被雷轰了几十个来回,连许老落荒而逃的画面也没见着。直到有人在她的肩头拍了一下,说:“这出戏真是精彩绝伦。”
讽刺得很到位,常潇安静如鸡。
颜书缓缓矮下身,对着她的眼睛弯了弯眉毛:“难得没有拖油瓶,一起走走吧。”
常潇惊道:“你叫许老拖油瓶?”
颜书的笑颜难得地透出一层冷意:“他不像吗?”
常潇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眼珠子一转,发现街边有人在卖糖画,遂艰难地把目光移开。
“想吃糖画?”颜书自顾自地朝着糖画摊子走去。
“喂喂喂!你给我站住!”常潇气急地追上去,手里便被塞了一个锦鲤戏荷的糖画。
颜书迎上她痴愣愣的眼神,一心一意地对她说:“何必傲娇呢?吃个糖画,根本无损你东江一姐的威严。”
虽说这台阶铺得简陋,但毕竟是个台阶,能安全着陆即可。常潇低头舔了一口,即刻像只猫似的眯起眼睛,看起来十分满足。
东江的夜晚很静,常潇含着甜丝丝的糖画,时不时地扭头偷偷瞄一眼。颜书总是走在她身后两步远的地方,笑意盈盈地看她,手脚规矩得令人难以置信。
喧杂的声音逐渐远去,距离常家还有半条街。常潇不自然地转过身,问他:“你要跟我到什么时候?”
颜书认真地道:“送你回家。”他一边说着,一边替她抹去嘴角的糖渣。
常潇看着那双自然弯的眉眼,不自觉地入了迷,连岔路那头逼近的惨叫声也没听清。
许老狼狈不堪地扑向颜书,惊惧万状:“颜……姓颜的,快救我!”
两个持刀抢劫的歹徒紧随其后,颜书的步子还未挪动,常潇立马将他拦去身后,随便拾起街边的木棍子,将贼人揍得抱头鼠窜,一溜烟地没了影子。
常潇扛着棍子回头,尚未来得及得意,就见许老“扑通”一声跪下,丝毫不顾学者的颜面,只管抱着颜书的大腿哀号:“你不能这样对我,你必须马上搬去我隔壁!”
5
受惊过度的许老变得更加黏人。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只是苦了颜书。
看着颜书回宿舍取被褥时一脸苦笑,常潇越发不解,明明学堂里还有许多人,为何许老偏要选颜书?她就此事询问许老,后者答曰:“颜先生年轻力壮。”
常潇默默回忆颜书的身架子,暗道年轻可以有,力壮就算了吧。
对于思思一事,常潇对许老难免有些愧疚,眼看他依旧沉浸在恐惧中无法自拔,便提议道:“许老,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估计贼是盯上你了,不如我从米铺调点人来?”
有常记米铺的人守着,谅那些贼也不敢太嚣张。可是,许老一听竟是吓白了脸,一口拒绝道:“不用不用,青缃学堂的人手还是够的。”
人手?年轻力壮的颜书?
许老是学堂校长,常潇不好勉强,与之道别后,出了门就去找颜书。她打算同他聊聊学堂的安保问题,毕竟那些人一个个都拿着砍刀,他再年轻力壮也挡不了。
谁知等常潇着急忙慌地赶过去,竟看见颜书鬼鬼祟祟地溜出学堂。她当即眉头一皱,直觉事情不简单,便偷偷摸摸地跟了上去。
颜书入东江仅有月余,却对该地七弯八绕的羊肠小巷颇为熟悉。连常潇一个本地人也差点没跟上。好不容易等到他停下,下一刻又是劈头盖脸的窒息。
深巷尽头的几个人正恭恭敬敬地站在颜书面前——他们便是方才的抢劫犯!
颜书靠在墙边说:“经过这一回,他应该懂得识时务。有些东西,他总不能带进棺材。你们继续留在东江,等我的吩咐。”
抢劫犯们应声而散,而常潇藏在一堆箩筐后头,一动也不敢动。
常潇抖了抖,不禁联想起数日前给她递手电筒的小贼。若抢劫犯是颜书的手笔,那么他们会不会也是……为什么?难不成是颜书贪恋许老的私藏字画?也对,许老曾是京师大学堂的先生,即使后来时局变动,他依然是不少大户人家的座上宾。所以许老不仅有钱,手里的东西八成也是宝贝。可是,以颜书的面相和身板,也不像作奸犯科的材料啊。
寒凉的夜风灌进巷子里,吹醒了常潇。她挺起身子往颜书那边看,结果只瞧见空落落的一堵墙。许老惊恐的表情浮上心头,常潇吓得小腿抽筋,连忙拖着腿往回赶。
当常潇身残志坚地出现在颜书面前时,他险些没抱稳怀里的被褥。他问:“有事吗?”
常潇单腿往前蹦了一步,堪堪够着一张椅子,艰难地坐下来,开始搓膝盖:“那个……那个你真要搬过去啊?”
颜书瞧着她几乎把膝盖上的布料给搓出火来,嘴角一弯道:“你紧张什么?”
对盘问技巧一窍不通的常潇忽地一个激灵,更加不知该如何开口了。回来的路上,她仔细想过,总觉得以许老对他的依赖,他早该得手了,犯不着让常家知晓。究竟是为什么呢?
不知何時,颜书放下被褥,单手钩住了常潇的椅背,倾身下来:“莫不是你想认错?”
他的呼吸在发顶盘桓,常潇的心跳得飞快,本能地往下瑟缩:“我……我错哪儿了?”
“那个思思是为我准备的?”颜书略低下头,蹭上她的头发,“姿色的确上乘,可我已经爱上你了,再漂亮又有何用?哎,常潇,你快坐到地上去了。”
眼下常潇不仅腿麻,且腰疼,脊椎卡着椅子的棱条,不上不下,十分痛苦。
颜书眼睁睁看她生无可恋地挣扎,竟没半点要扶的意思,反倒半蹲下来看她,瞥了瞥她颤抖的大小腿,挑眉道:“大晚上的,你赖在我这儿不走,也许过一会儿就走不了了。”
“咚”的一声,常潇的膝盖终于砸在地上,倏地睁大一双充满怨念的眼。
“看样子,你并不是很想甩我啊。”颜书似笑非笑道。
这个危险的家伙与抢劫犯是一伙的,如果现在甩了他,岂非没理由接近他?为了东江的安宁和许老的老命,她暂时也不能甩。常潇如此劝服自己。
常潇咳了咳,表现出强烈的内心纠结的情绪:“那你明天有没有空?”
“又想约我?”颜书兴致勃勃地道。
“是。”常潇脑壳疼。
颜书浅浅一笑道:“不会又是看戏吧?”
常潇咬咬牙,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正直又羞涩:“你来就对了。”
6
东江聚宝斋,店如其名,里头摆满了全城最贵的东西。今日由常家大小姐包场,目的是劝说一位疑似失足的美男浪子回头。
常潇站在琳琅满目的金银玉器中叹息不止,反复演练要说的话:“要是喜欢就开口,千万别干傻事。呸,这怀疑得也忒明显了!”
守在门外的小弟闲得无聊,探头进来问:“老大,昨晚你让弟兄们盯着颜先生,是怕他今日不来吗?不是我说,钓个男人而已,老大你犯得着这样吗?”
常潇鄙视这群没见过世面的小兔崽子,她哪有那么肤浅。
此时,又一个小弟冒出脑袋说:“对呀老大,多大点事儿,没必要啊。”
常潇抓起柜台上的毛笔丢过去,怒斥道:“都给我闭嘴!”
尚未到约定时间,常潇已经在聚宝斋的厅堂里转磨似的走了几十圈。她忍不住朝门外张望,焦躁得自言自语:“不会是许老又把他给拖住了吧?”
大街上人来人往,常潇的目光寻寻觅觅,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撞进眼帘,令她的呼吸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然而时运不济的是,那个人的眼光好死不死地同她的对上了。
刹那间,常潇将颜书忘了个一干二净,而门外的两个小弟在喊:“跑!快跑!”
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常潇在江宁揍过的那个淫贼!
淫贼的报复心非常严重,命随行打手把常潇从街头追至巷尾,压根儿不看常记小弟一眼,目标十分明确。可惜东江百姓看惯了常潇日常鸡飞狗跳的模样,丝毫没往寻仇的方面想,一个个还乐呵呵地给淫贼的打手让道。
当常潇跑得几近呕吐的危急关头,两张更熟悉的脸出现了。与颜书见过面的两名抢劫犯迎头兜来一只麻袋,麻利地将她掳走了。
一路颠簸,常潇满脑子都是保命的三百六十种方法,致使她重见光明之际,面部肌肉依旧保持着思考的痴呆状态。
一段带着花腔的口哨声钻进耳朵里,常潇回眸一看,见颜书含笑望着她。而她所在之地,竟是青缃学堂校长的卧房,那两名抢劫犯已然没了踪影!
许老人未至声先到,气呼呼地赶来:“为什么带她到我这儿!”
“许老,我早就说送你离开东江,可你偏说出城更危险。顾此失彼,现在成了瓮中的鳖。你呀,就不要再挑剔了,我可不想在学堂待一辈子,终日天地玄黄的,瘆得慌。”颜书淡淡地说着,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哦,青帮的人进城了,不信问她。”
“我?”常潇还未缓过神来。
“你认得追你的人吧?”颜书待她点头,又接着说道,“你在江宁县揍过的那个淫贼,就是青帮老张的爪牙。他们没处置你,是不想在抵达东江之前节外生枝。换句话说,现在你和许老都很危险。”
常潇知道自己危险,但颜书的存在似乎也没安全到哪里去。
颜书毫不避讳她狐疑的眼神,凑到她的耳边低声说:“昨晚你跟踪我,我知道。你以为他们真是抢劫犯?”
常潇两眼发直,还没起身就被他摁住。他笑着说:“我劝你先别说话。”
仔细想来,那晚他们也就喊得嚣张,刀口却没一刻往人的身上落。常潇疑惑地等颜书给个解释,可还没等出个所以然来,不远处的老年单身狗表示无法直视两个人贴面相拥,开始拼命咳嗽,就差把肺给咳出来了。
颜书缓缓松开她,坦明原委。原来许老当年逃到江淮,曾受青帮礼遇,成了跛脚老张的军师,暗中掌握了不少青帮走私贩毒的证据。而颜书是青帮对头兴中社派来保护许老的人,目的是让许老避免被青帮灭口。至于常潇,是他不忍无辜受害,顺手相救而已。
之后,颜书又提到那夜入屋搜索无果,意欲杀许老灭口的杀手,但常潇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前前后后,她只听清一件事——
“不忍无辜受害”。
说到底,先前颜书黏着她,只是为了待她在身边,方便保护她。想到这一点,常潇心头莫名泛起一阵酸,脑子里再无其他。
因青帮的人在城中游荡,常潇不宜再现身,故而颜书将她安置在他的房中休息。
颜书看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安慰道:“你别担心,我一直有派人保护常家,那两个临时抢劫犯把你绑回来后,也赶过去了。别怕,他们也是我的人,他们假装抢劫是……常潇?”
任他温声软语,常潇就是不理人,手指紧紧攥着衣角,眼眶渐渐染上泪意。她不知自己到底在难过什么,她一直很想甩掉颜书,想把他踹得远远的。可现在稍微明白一点他黏着她的目的,心里竟是这样不舒服。偏偏这样了,她还一个字都不敢问。
常潇直直地望着他,又跌进他那影影绰绰的瞳仁深处,不自觉地,一滴泪就落了下来。
颜书目光沉沉地望着她,没有继续方才的话,只轻轻叹了口气:“你知不知道,许老那么想拆散我们,其实是怕我分神,无法护他周全。他故意把你赶出学堂,我不放心你,本想着该用什么法子把你绑回来,结果呢,你倒自己送上门了。”
“什么意思?”常瀟的脑子里像装了一团糨糊,周转不开。
“你这脑子何时才能敞亮一些?”颜书无奈地将她搂进怀里,“我的意思是,我担心你,我是真的看上你了。回想当初你在酒楼揍人,那真叫一个痛快!”
常潇懵懵懂懂地仰头盯他,颜书彻底败下阵来:“堂堂东江一姐没听说过一见钟情?”
7
此夜,常潇酣然入梦,睡得浑浑噩噩。尤其是后半夜,浑浑噩噩地越发蹊跷,跟被人砸了一记闷棍没两样。待她睁开厚重的眼皮,眼前的场景证实了这一切。
她被绑在一间废弃的破屋里,许老同那位青帮的淫贼站在一道,表面上看起来很有底气,实际上颤抖的双腿早就出卖了他。
常潇惊诧地问:“许老,你怎么跟他们站在一起?颜书呢?”她四下张望,屋内只有一堆凶神恶煞的走狗。
许老被淫贼推出来,对常潇说道:“若不将颜书支开,我能轻易绑你出来?不过我已经留信给他,只要他肯单枪匹马来赴约,我便放了你。”
眼前的形势不能再明了,常潇挣扎道:“放?你是想一起灭口吧!颜书费劲心力保护你,你居然跟对头是一伙的!白眼狼!”
“那与凌迟不相上下的手段算是保护?”许老站稳脚跟,冷笑道,“青帮的秘密何尝不与兴中社有关?兴中社那群自私自利的东西,为了自保,命颜书来逼我交出那些证据,还美其名曰保护?倒不如青帮许我平安来得实在!只要颜书一死,我前往北直找老张,当面销毁证据,我便能隐姓埋名地活下去。嘿嘿,有你在我手里,他一定会来的!”
“你个墙头草!”常潇怒骂道。
许老不以为意地笑道:“随你怎么骂,况且你命如何,也只能怪他。若非那夜你横插一杠,老张的人早已把他杀死!”
常潇惊得目瞪口呆,那夜潜入许老房里那两人的目标竟然是颜书!
许老又道:“你以为我不知看戏那晚的抢劫犯是颜书安排的?他不过是借此逼迫我尽早交出证据,欺骗我说只要交出来,他们兴中社会派更多人保我性命。”
“你错了。”颜书的脸在玻璃窗外一晃,身后是凌乱的打斗声,“我安排人抢劫你,只是逼你自乱阵脚,尽早暴露而已。我说过,学堂的氛围让我瘆得慌。”
“你……你怎么会……”屋外的打斗声令许老惊慌失措,他赶忙望向青帮的人。
青帮一行人即刻拎刀上前,欲将常潇的脖子控制在刀下,谁知常潇一个猛力就挣脱了束缚,扬腿扫出那张凳子,将那柄砍刀撞飞。
颜书携一众陌生打手持刀踹门而入,领头的自然是那两位“抢劫犯”。他挡在常潇身前,摇头不止:“你让我单枪匹马就单枪匹马,我有那么二百五?”
许老颤声道:“你们兴中社也未免太看得起我了,竟如此兴师动众。”
“你没事吧?”颜书无视许老,仔细确认常潇毫发无损,才懒洋洋地看向他,“我说我是兴中社的人,我说你就信啊?”
许老一行人的脸色齐刷刷地白了,难看得要命。
颜书笑着为他们解惑:“你暗中投了青帮,我来东江之前就清楚。你以为我为什么放任你赖在城里,当然是陪你等人呀。等你催青帮的人入城,等你对我下手,等你和许老他们站在一起,好让我抓个现行。青帮与兴中社,两方勾结在一道走私贩毒、绑架害命搞得长江南北乌烟瘴气,民怨四起,还指望着上头的那位先生一无所知?”
许老瘫软在地,嘴唇嗫嚅了许久,哑着嗓子说:“你……你是官家的人!”
颜书遗憾道:“其实,这些日子我还是挺希望你乖乖交出证据的。这样,我今日也不必与常潇假装中计,引你们上钩。真是麻烦。”
颜书一挥手,下属们立即将许老一行人尽数擒获。常潇目送他们走出破屋子,赫然瞧见自家米铺的小弟们也混杂其中,惊讶地道:“我家的人怎么也在?我爹还肯掺和这种事?”
“这个……不是临时人手不足吗?”颜书难得窘迫,“岳父是个深明大义的人,正是因为他肯掺和,且常家的米铺遍及全国,当时许老才害怕常家势力的介入。那样一来,他朝秦暮楚的破事就很难盖住。”
常潇忽略“岳父”二字,沉下脸说:“那你昨晚说的……都是瞎编的?”
颜书赶紧把人搂怀里:“我本打算待到事了,再把真相告诉你。因为我不想让你在许老面前露出马脚,不想让你涉险。可昨夜三更,青帮的人忽然动了,情势紧急,我不得不捞你起床,与你将计就计。但我的话倒也不是完全瞎编,至少‘我不放心你,想把你绑回来这两句话是真心的。”
常潇在他的臂弯里假意挣了挣,好似无能为力,顺势让他箍着。她沉吟片刻问道:“现在事已了,你是不是得回去复命了?”
颜书弯起那双桃花眼,显得格外温柔且勾人:“你都能为我冒险了,就不能等等我吗?”
半年后,东江新任军校官到任,入城却不入府邸,而是径直策马奔向常家。军校官的两名副官尴尬地挡在原地,向当地官员阐述真相。
其中理解得最为迅速的乃是东江司务长,他疑惑地道:“这个时辰,人应该在学堂呀。”
副官瞪大双眼:“那个东江一……不,常小姐在学堂做什么?”
司务长道:“青缃学堂因校长一事乱成一锅粥,背后助学的商会也一哄而散。后来常小姐干脆将学堂买下,现在日日泡在学堂……”
副官一听,忙撒腿去追那位颜军校:“长官,跑错啦!夫人在学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