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之胥
编者按:2020年7月12日,中国著名作曲家刘振球先生于长沙逝世,享年80岁。
刘振球先生是全能型作曲家,全面涉猎歌剧、音乐剧、舞剧、交响乐等各类音乐体裁。他的音乐风格多样、雅俗共赏,最突出的音乐成就与贡献在中国歌剧、音乐剧领域。刘振球是与时俱进的,在音乐剧方兴未艾之时,更以多年民族歌剧的创作经验,开始对民族化音乐剧的创作进行积极的尝试和探索。可以说,他对中国民族歌剧发展、民族化音乐剧发展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刘振球是位高产作曲家,一生创作过14部歌剧(《柳毅传书》《中原女烈》《高山下的花环》《斑竹泪》《带血的百鸟图》《公寓·十三》《深宫欲海》《从前有座山》《鸣凤之死》《巴黎的火炬》《安重根》《巫山神女》《沥沥太阳雨》《那年冬天》),8部音乐剧(《现在的年轻人》《蜻蜓》《董事长的故事》《秧歌浪漫曲》《四毛英雄传》《秋千架》《雁鸣湖》《城市丛林》),屡获“文华奖”。他的作品影响广泛,深受业内专家和普通观众的喜爱,尤其是他的《从前有座山》《安重根》《四毛英雄传》等剧目,其中的唱段至今仍有学者专门研究。
同时,刘振球还积极总结创作经验,用文字记录下对创作的思考。多年来,《歌剧》杂志刊登过刘振球先生的不少文章,如1990年刊登的《苦楝山中的又一次超越——寄给SY老师的一封信》和2015年刊登的《30年的歌剧梦》,都是刘振球先生的肺腑之言,值得一读再读、一品再品。歌剧评论家蒋力纪念刘振球先生的文章,也以重讀他的《30年的歌剧梦》为切入点,这与《歌剧》杂志所理解的刘振球对艺术的追求不谋而合。
我们唯有在中国民族歌剧、音乐剧理论的道路上继续前行,以此告慰刘老的在天之灵。
每个艺术家都有自己的梦,无梦不艺术。刘振球是创作成果斐然的作曲家,他的歌剧梦,一梦30多年,直至梦断人去。
2014年,第二届中国歌剧节在武汉举办。歌剧节期间,还举办了历时三天的论坛,湖南作曲家刘振球向论坛提交了文章,题目是《30年的歌剧梦》。论坛上,每个人的发言时间都有限制,振球的文章长达万余字,即便是照章宣读也读不完。果然,他还没念到一半,就被主持人提醒时间已到了。与会的很多人都有些惋惜,我甚至表示,我的发言时间可以让给他(未被允许)。最后的自由发言时间,主持人又给了振球十分钟,他发言时的情绪,难免带出一些悲怆与悲壮兼杂的味道。《30年的歌剧梦》这篇文章,先后收于《第二届中国歌剧节论坛文集》和《中国歌剧节理论评论文集》,2015年刊于《歌剧》杂志。而今,斯人已去,重温此文,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刘振球是勤奋、多产的作曲家,他的歌剧、音乐剧创作成果,大致如下:
歌剧《柳毅传书》 1978年,长沙市歌剧团(未公演);
歌剧《中原女烈》 1979年,湘潭市歌舞剧团;
音乐剧《现在的年轻人》 1981年,湘潭市歌舞剧团;1982年(北京版)中央歌剧院;
歌剧《高山下的花环》 1983年,长沙市歌剧团;
歌剧《斑竹泪》 1983年,湖南省歌舞剧团(未公演);
音乐剧《蜻蜓》 1984年,湘潭市歌舞剧团;
苗歌剧《带血的百鸟图》(合作) 1984年,湘西自治州歌舞团;
歌剧《公寓·十三》(合作) 1985年,郴州市歌剧团;
歌剧《深宫欲海》 1986年,湘潭市歌剧团;1987年(上海版),上海歌剧院;
音乐剧《董事长的故事》 1986年,中央歌剧院(未公演)
歌剧《从前有座山》 1989年,株洲市歌舞剧团;
歌剧《鸣凤之死》 1991年,广东惠州市歌剧团;
歌剧《巴黎的火炬》 1992年,上海歌剧院;
歌剧《安重根》 1993年,哈尔滨歌剧院;1995年(韩国汉城版),高丽歌剧院;
音乐剧《秧歌浪漫曲》 1995年,中国音乐剧研究会、吉林省吉林市歌舞团;
歌剧《巫山神女》 1996年,重庆歌剧院;
音乐剧《四毛英雄传》 1997年,珠海音乐剧团;
黄梅音乐剧《秋千架》 1999年,安徽省黄梅戏剧团;
歌剧《沥沥太阳雨》(合作) 2000年,株洲市歌舞剧团;
音乐剧《雁鸣湖》(合作) 2001年,上海儿童艺术剧院;
歌剧《那年冬天》(又名《把爱带回家》,合作)2009年,郴州市歌舞剧团;
音乐剧《城市丛林》 2010年,重庆歌剧院
……
这个名单之外,刘振球创作或参与创作的还有:木偶剧、歌舞剧、舞剧、交响诗、歌曲、话剧、电影、电视剧音乐等。
《30年的歌剧梦》一文共有六部分:一、简述;二、“戏窝子”里泡大的孩子;三、以人为本,打造动人、动心、动情、动容的人性化歌剧作品;四、中西合璧,古今同源,拿来主义,为我所用;五、加入“桑植民歌”行列,这是对我辛勤劳动的最高奖赏;六、从“绿洲”到“沙漠”的启示。
重温“梦”文,我愿写下一点我的体会。
简述部分非常之简,对自己的创作,振球划出了分期:1978~1988年,在“标签化”的藩篱中探寻;1988~2008年,歌剧音乐中的人性回归。他说,他的30年,正好与中国改革开放同步,与人民前进的脚步同行。他认定的自己的主要成就,与同行、朋友们对他的认定几乎相同。2008年中国歌剧论坛举办后,他与我的联系相当密切,《那年冬天》和《城市丛林》两部剧,他都曾把剧本和音乐构想发给了我,虚心地征求我的意见,还亲自驾车带我去了郴州。2010年适逢振球七旬,去重庆观看《城市丛林》之前,我以振球创作的代表性剧目的剧名凑成一首小诗:
株洲秋兴仍历历,
那年冬天话湘西。
巫山神女安重根,
城市丛林火巴黎。
四毛英雄多叱咤,
从前山里见清奇。
深宫已是昨夜梦,
歌剧伴君过古稀。
这首小诗中,首先提到的是非常有历史意义的1990年株洲歌剧聚会,而后提到他的多部歌剧、音乐剧剧作,如《沥沥太阳雨》《那年冬天》《巫山神女》《安重根》《城市丛林》《巴黎的火炬》《四毛英雄传》《从前有座山》《深宫欲海》等。“话湘西”一句,蕴含了我们的一个共同向往,我和振球都喜欢老作家沈从文的长篇小说《边城》,我们曾在湘江的橘子洲头、在岳麓山上的茶室,就这个选题聊过许久。他参与过舞剧《边城》的台本创作,梦想着再做歌剧《边城》;我到过湘西,想去改编《边城》的歌剧脚本,却未敢贸然去茶峒,生怕被现今人为制造的“边城”景观损毁我心中静美的印象。可惜,这个选题后来被别人做了,仅演出过一场,我还没看到。
歌剧理论家居其宏教授为老哥老友撰写的挽联,也体现出他对振球的高度评价:
从前有座山,山中藏神女,壮烈安重根掀翻深宫欲海;
现在年轻人,人里数四毛,浪漫秧歌调响彻公寓十三。
“梦”文第二部分介绍了作者从小受到的戏曲(主要是花鼓戏和湘剧)和民族歌剧的影响。长沙南门口广场边的戏台,广为流传的咏叹调和气势雄伟的合唱,人物命运的跌宕,勾人的戏剧情节,无不对他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一生所要走的路似乎就这样逐渐展现在了眼前。以至30年后他可以骄傲地说:在歌剧的这条路上,我从未动摇过,也从未后悔过,路没有选错,而且越走越宽。
第三部分,有反省,也有省悟。他说:在我最初搞歌剧创作时,无论是在题材的选择上,还是在音乐的表现手法上,都不同程度地受到许多传统观念的影响和束缚,其中两种传统错误观念对我的影响最深,一是刻画人物的“标签化”“脸谱化”;二是音乐语汇狭隘的“民族化”“地方化”。直到1980年代末创作《从前有座山》。他才从实践中悟出歌剧音乐应该写什么、怎么写。他写道:
真正好的歌剧音乐作品是需要表现人性的,而这种“人性”的开掘和展现,绝不是简单的几个“标签”或几首民歌所能表现的。它应是作曲家纵观全剧、亲历剧中错综复杂的戏剧矛盾、深刻体验剧中人物在这一戏剧冲突中所表现出的复杂而激烈的内心震荡,由此而获得难以抑制的创作冲动,并迅速转化成自己独特的表达方式——个性化的音乐语言。这种语言是鲜活的,有血有肉的,贴近生活、接地气的。它既要感动自己,也要感动他人,从而完成音乐在歌剧中的最高使命,写出动人、动心、动情、动容,而且动听的为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歌剧作品来。
在第四部分中,我们了解到振球在戏曲音乐方面学习和创作的历程。在音乐学院求学时,曾到西安易俗社学习秦腔,观摩《血泪仇》,还在《木匠迎亲》一剧中扮演过小木匠陈春喜。他曾到张家口晋剧团、呼和浩特晋剧团学习山西梆子,并参加了样板戏《红灯记》和《龙江颂》的移植改编。1970年代初回到湖南后,工作于湖南省京剧团,从省内的不同剧种,如湘剧高腔、辰河高腔、湘昆、湖南花鼓戏、张家界杨戏、湘西苗戏等,都吸收了有益的营养,为他日后调入省歌舞剧院的歌剧创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1986年创作的《深宫欲海》,被作曲家王世光誉为“刘振球的音乐就像是七巧板、万花筒,色彩绚丽,变幻莫测”。这部分中,他列出了那年《深宫欲海》演出的乐队编制。小(6)中(2)大(1)倍(1)提琴等常规乐器之外,按其排列为:瓮坛、水缸、竹筒、脸盆、猴儿鼓、钢管、云锣、埙、箫、抱笙、古筝、琵琶、竹笛、电吉他、电子琴。这个乐队,电声、民乐、洋乐、打击乐,无所不有。最有意思的是,连水缸、脸盆这样的生活用具都成了乐器。这样的编制,一方面是受经济制约,另一方面则可看出振球的不拘一格。指挥家郑小瑛在1987年北京演出的座谈会上说:来看《深宫欲海》的演出,主要是想听听这个奇怪乐队的演奏,可是没听到水缸的声音。振球解答:非常对不起,水缸在火车上震破了,没有东西能替代,只好去掉了。1990年,全国歌剧观摩演出在株洲举行,《从前有座山》的乐队也是类似的编制。演出时,我在现场,坐在第一排,近观振球的指挥,也不时探头看看乐池里的摆件,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一排瓮坛。
2020年7月12日,刘振球病逝于长沙。14日,青年学者满新颖教授和我分别从厦门、上海专程赴长沙为振球兄送行。满新颖犹记读研究生时,常在午饭后边洗衣服边对着厦大情人谷高歌《莫说山歌不是歌》,此歌当时已在三湘四水广泛流传。他觉得这首歌既多情又勾魂,如山风,如清泉。2011年福州首届中国歌剧节期间的一个早晨,满新颖陪振球散步,竟听到振球亲自范唱了他作曲的这首歌。“梦”文第五部分提到了此歌:当年在湘西桑植体验生活、学习民间音乐时,振球学了一首当地的民歌《桑木扁担软溜溜》,很长时间都无法抹掉那开朗奔放的主题乐汇留给他的印象。后来,非常巧合地獲得了湖南作家叶蔚林创作的《莫说山歌不是歌》的歌词。读着歌词,“桑木扁担”的主导旋律立刻又在脑子中出现。振球运用这首民歌的独特乐汇,创作了这首《莫说山歌不是歌》,由何纪光首唱并录制唱片。2012年振球再访桑植,看到一份节目单上已将此歌标作了“桑植民歌”,这让他感到了一种由衷的欣慰。
在第五部分里,刘振球再次表示:1985年的《从前有座山》,1995年韩国版的《安重根》以及后来重庆歌剧院创作的《巫山神女》等,都是我自己最得意的作品。
《从前有座山》的两首唱段,收于人民音乐出版社出版的声乐教学曲库中国作品第二卷《中国歌剧曲选》中册,《深宫欲海》和《安重根》也各选了三首。这本曲选的可貴之处,不仅在于每曲后面都有该剧的简介及教学演唱提示,而且有部分曲目的文字是由该剧的作曲家或首演的歌唱家撰写的。振球的“提示”文字相当准确、概括,文字之外,还附了曲式结构图。撰文悼念振球兄之际,我也读了曲选中的相关曲目和文字,令我感到遗憾并认为必须要指出的一点是:《从前有座山》的两首谱子和后面的文字中,多次出现剧中女主人楝花的名字,这个名字,显然自苦楝花这种植物而来,而曲选一书中的“楝”字,都错排成了“栋”,楝花都成了栋花,这就不知所云,甚至会误人子弟了。希望将来再版的时候能予以更正或修订。
第六部分谈的是对湖南的歌剧从“绿洲”到“沙漠”的看法。他指出,1990年代中后期,一部歌剧的投入已经涨到了三五百万,对于湖南的市级歌剧团体来说,这已是一个不可能达到的天文数字,“成功一部歌剧,拿到一张奖状,搞死一个剧团”的现象已经出现。“绿洲”时期,湖南市级从事歌剧创演的团体至少有八九家,当下只剩下株洲、郴州两家还在搞歌剧了。他认为有三点启示可供大家思考:一、剧本是成败的关键,剧本搞好了,戏站住了,剧团也就盘活了;二、把握好歌剧音乐创作的“根”,借鉴好歌剧音乐中的“洋”,努力做到“古为今用,洋为中用”。他说:剧本与音乐这两者互为依存,剧本好才能使其站稳脚跟,音乐好才能使其流传久远,两者缺一不可;三、演员这个环节也很重要,要设法解决留不住优秀演员的问题。最后,他还表示了对大制作的抵触。
让我感佩的是,振球不是一个坐而论道的人,在歌剧之舟上,他一直是舵手、水手、帮手。我清楚地记得2014年在武汉的所见所闻,那届歌剧节还没有取消评奖,但郴州歌舞剧团排演的歌剧《以青山的名义》只获得参演资格,未能进入参赛行列。这个戏的主人公是一个今仍在世的独自守护森林多年的人,是典型的现实题材作品,艺术质量也不算差,不能参赛的原因不得而知。尽管如此,郴州团照样到了歌剧节的现场。他们演出那天,组委会安排评委和特约评论员观看的是另一台戏(外国剧目)。身为评论组长,我在演出前对我的同行们说:“我今天打算单独行动,不去看那台外国戏了,我要去看郴州的戏,市级剧团的戏,现实题材的戏。”没想到,除我之外的六位评论组成员:王道诚、杨双智、孙禹、傅显舟、景作人、满新颖一致表示要与我一同行动,而后,我们都出现在了演出“青山”的洪山礼堂。刘振球没有参与这部戏的创作,但是由与他合作多年的剧团演出,主创中有他的弟子、挚友,为了这份深厚的情谊,他拖着病体专程从长沙赶到武汉,为这部戏加油鼓气。那一刻,刘振球就是剧组中的一员,虽然他的名字没有出现在节目单上。剧终,我们七人涌到台前,站成一排,为守林英雄、为剧团,也为振球兄这番歌剧情怀,长时间地鼓掌!次日临别时,振球跟我说:“《青山》只想告诉关心我的同仁,艰难的湖南歌剧之路我们仍在走,这正像我的身体一样,走得很慢,但却一直在恢复中,不要三五年,歌剧之火又将在我湖南燃烧!”
确如刘振球所愿。2018年,我在湖南持续看了《爱莲说》《田垄之上》《陈家大屋》《英雄》四部新创作的歌剧,我欣喜地撰文赞叹:湖南歌剧新绿又成行。
惊悉振球老师仙逝后,张林枝听着《守山的日子》,泪流如河。她告诉我:这是郴州的歌剧《以青山的名义》中的一段音乐,作曲者是振球的学生岳瑾,2015年振球身体稍好时重新做了编配。
在“梦”文的结尾,刘振球说:挺过了最难熬的73岁后,我将以最乐观的心态去迎接我的84岁的到来,在这之间的十年中,我将又是一条好汉,还将勇敢、乐观地战斗在歌剧艺术的最前沿。我的不灭的歌剧梦一直还在延续中……
令人惋惜叹息的是,振球没有能坚持活到84岁!去长沙送他远行那夜,我在湘江边走了许久,我分明知道,走得再久再远,也追不上振球了。重温他的“歌剧梦”不难,我更希望能再看到他的戏,尽管我知道这可能有点难度,但我依然期望着!
后生晚辈蒋力,庚子年立秋与处暑之间记于沪西绿茵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