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蒂尔，我的头号崇拜者

我遇到过爱神丘比特，他打扮成热心肠的约翰尼斯·诺比（Johannes Norrby）的模样。诺比作为音乐厅的总裁，是斯德哥尔摩音乐生活的中心人物。丘比特的箭是在非常不寻常的情况下射出的，但它的目标很明确。

事情是这样的。约翰尼斯·诺比在斯德哥尔摩城市大厅，安排了我的首场音乐会。借着这次演出成功的余韵，我作为独唱演员与音乐厅签约，并与指挥家托尔·曼恩（Tor Mann）合作。音乐会在1945年1月11日举行，那是我就读歌剧学校的第一年。评论家们认为诺比聘请如此年轻且没有经验的歌手参与如此重要的音乐会，承担了很大风险。不过，在演出后的评论中，诺比因为他的决定而一次又一次地受到赞扬。

圣诞假期，我在斯科纳与父母一起度过。我同意在1月8日返回斯德哥尔摩，但诺比打电话要求我提前一天到达。我很不高兴，因为就在这一天，我计划出席一场大型聚会，能够见到我所有的老朋友。诺比对此表示理解，却依然不肯让步。我非常无奈，只好按他的要求前往斯德哥尔摩。

在火车上，我特意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对面是一位老妇人。她显得严肃而且不爱说话，所以我不用担心去应付那些漫无边际的无聊谈话。在上一次火车旅行中，我第一次经历了这种强人所难之事（在从波拉斯一场音乐会返回的路上，我遭遇到了一个爱出风头的家伙，这让我非常惊恐）。旅途中，我总是努力避免与陌生人接触，更喜欢独自一人坐着，安静得像只老鼠。这能让我的嗓子得到休息，同时还可以放松地读读书，或者准备我的功课。这一次，我很幸运，对面的女士没有跟我说话。

中途我感觉有点饿，于是走向餐车。回来的途中，我遇到了一位从家乡来的同学，与她坐了一会儿，谈起了旧时光。聊天的时候，我注意到有个年轻的金发男子站在车厢门口，盯着我看。记得我当时对朋友说，我显然赢得了一位仰慕者。这个年轻人一直盯着我，目光贪婪。作为回应，他从我这里得到了绝对令人不快的一瞥。他就此退却了，我也不再想他。

可当我回到自己的车厢，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位不爱说话的女士不见了。坐在我对面的座位上打着瞌睡的人是谁？就是那个年轻的崇拜者！

我继续研读我的咏叹调，希望他能多睡会儿——事实证明，这种想法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没过多久，他就醒来了，继续盯着我，还有我的乐谱。然后他提出了一个在我看来非常愚蠢的问题：“这个很难吗？”

我冷冷地答道：“不，一点也不难，如果你知道它是什么意思的话。”这话听起来可能有些自以为是。

他不再保持沉默。实际上，他说起话来喋喋不休。我立刻发现这个人一点也不乏味，事实上，和他谈话非常愉快。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好像有了某种默契，似乎已经相识很久。他甚至与我来自同一个地方——克里斯蒂安斯塔德（Kristianstad），这让我们的交谈很轻松。我一向不擅长吸引别人，而他，却是这方面的高手。我注意到他有一个笔记本，上面写有药物类的字句。我建议他最好不要与我聊天，要专注于自己的那些纸张。但他很会奉承人，我还没有回过神来，他就把我的电话号码搞到了。

我们在火车站台上分手时，他挥了挥他的笔记本，说道：“我弄完这个，就会给你打电话的。”

***

要么是他的功课不好，要么是他忘记了我们的会面，因为3个月后我才收到他的信。那时，火车上的偶遇已经在我脑海里溜走了，我真的不想再见到他。我借口自己有很多工作要做，但他并不想放过我，很快又打来电话：可不可以这个星期天到公园去散散步呢？我打扮得很漂亮，当我开门时，他竟没有认出我，以为自己按错了门铃。这导致这次公园散步的时间变得很长，我很快意识到，我不能没有他了。每次分别都很痛苦，我越来越思念伯蒂尔·尼科拉森（Bertil Niklasson）。

我们两人工作都很忙。伯蒂尔面临的是兽医学校的最后一年，我还要在歌剧学校继续学习，一大波瑞典之外的演出在等待着我。我有了一个重要发现：当有人可以与你分享你的想法和问题时，一切会变得轻松起来。

1945年夏天，刚刚毕业的伯蒂尔，谋到了他的第一份工作，担任兽医助理。工作地点在瓦尔伯格，距离博斯塔德不远。那一年，瓦尔伯格和博斯塔德之间有很多交流活动。伯蒂尔渴望我陪伴他所有的旅行，我们从早到晚到处奔波。为了做完所有的事，他开车很快，而我则生活在恐惧中，生怕他的DEW汽车抛锚。有时，他做手术的时候，我能帮上忙。我什么都不在乎——一个人在相爱的时候能怎样呢！

我的父母很快喜欢上了伯蒂尔，非常自然地接受他“成为自家人”。我的父親尼尔斯，总想找个人与他讨论动物的疾病。尼尔斯被认为是个出色的“江湖兽医”，既照顾自家的牲口，也照顾邻居的牲口。未来的女婿成为他很好的顾问。

伯蒂尔对动物疾病的了解肯定比歌剧要多得多。他喜欢说，尽管我是个歌剧演员，他还是娶了我。但我宁可相信，是我的法式煎蛋外加熟扇贝，博得了他的欢心。于是我们在尼斯订婚，在哥本哈根的瑞典教堂举行婚礼——这让亲戚朋友们很失望，他们都期待着我们能按照斯科纳的习俗举办一个辉煌的婚礼。

是共同兴趣让我们走到一起的吗？很难这样说。我们两人的职业迥然不同，但是伯蒂尔从来不会要求我放弃自己的事业。在那个年代里，女人一旦结婚，人们就希望她把职业计划放在一边，将自己献身于家务：做饭、打扫、养孩子。伯蒂尔则不一样。很幸运，他不是那种老派的一家之主。当我遇到困难时，他给了我勇气去战斗。我觉得，他比我更相信我作为歌手的前景。通过聆听，他开始了解音乐并享受音乐，从而在我的世界里为自己赢得一席之地。音乐的耳朵是可以培养的，伯蒂尔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我记得曾经收到过一张唱片，上面收录的是几位歌剧演员各自演唱一段咏叹调，我参与录制了《汤豪舍》中的“圣洁的大厅”。我刚刚开始播放唱片，伯蒂尔走了进来。他不知道这张唱片的存在，问是谁演唱的。我反问，他是不是喜欢这位歌手。他说道：“不得不说，你在这儿遇到了真正的竞争对手。”

对于一个刚入门的人来说，这很不错！然而，我更倾向于相信，他很快听出这是我的声音。现在，伯蒂尔几乎成了声乐专家。无论如何，伯蒂尔拥有很好的耳朵，欣赏的品位也很清晰。当他陪我参与某些声乐比赛的时候，作为评委会成员，我常说，事情本应非常简单——也很省钱——如果他们让伯蒂尔担任评委的话。让他代替我，评审结果通常是一样的。

***

在职业生涯中，我总是尽量不把工作带回家，也尽可能在家做些完全不同的事情，以便放松自己。出于同样原因，我尽量避免伯蒂尔在场时热身或练习。没完没了的练声和音阶可能会杀死婚姻，至少会摧毁爱人的神经。当像我这样的人在身边时，即使是木匠或者建筑工也会紧张不安。曾经有瓦匠来我家农场干活，当时我一个人在家，就抓紧机会预热我的嗓音。通常当我一个人的时候，会随心所欲地纵情歌唱。瓦匠的帮手不是本地人，因此并不了解我的职业。他听到这种声音，吓了个半死，将灰浆和水桶摔在地上，跑开了。他脸色煞白，跑到谷仓里正在干活的师傅那儿说：“快来呀！屋里的那个女人出事了，她像疯子一样在尖叫！”师傅让他安静下来，要他不必担心，这种尖叫，就是那个女人的职业。这个帮手叹息道：“有这样嗓音的女人当妻子，太恐怖了！没有人能比伯蒂尔更可怜。”

一个与歌手结婚的年轻人，曾经向伯蒂尔询问，我每天会练习多长时间，使用什么样的练声曲。伯蒂尔实话实说：“我从来没有听到比尔吉特练过声。”我确信这位年轻人不会相信他的话。

但，事实就是如此。我们俩都不想干涉对方的事业，也不想给对方添麻烦。当伯蒂尔几年后认为自己需要离开兽医诊所，经营自己的生意时，他当然可以自作主张，无须受到我的影响。很幸运，我很早就看出，伯蒂尔并不想成为尼尔森先生，不想作为附属品和行李架，随我一起旅行。他总是积极进取，不靠妻子的名声——或者收入——生活。他坚持自立自强。

当然，如果我不必经常独来独往，对我来说那就更好了，压力也会小很多。我很乐意伯蒂尔在身边，为他唱歌的妻子排忧解难。但是，当我很真诚的时候——人应该永远真诚——便不认为这样做会很明智。一个勤勉的歌手和一个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妻子的丈夫之间，会产生很多问题。勒令某个人为了我的利益，放弃自己的兴趣、梦想和人生目标，对我来说无法想象，我会有很强的负疚感。

伯蒂尔也是这么想的。他从不向我挥动食指，也从不禁止我做任何事。当我带着忧虑去找他，他会竭尽全力帮助我——我的意思是一切事情！他擅长解决我常会失去兴趣与洞察力的问题。此外，伯蒂尔是非常通情达理之人，他有很强的幽默感。噢，我也有幽默感，但我福气多多，遇到了一个对脾气的人。

有一种典型特征，我必须提出表扬：伯蒂尔从来不宠着我，从来不会把我架到神坛上，犹如明星大腕一样俯首膜拜。他像对待一个女人那样对我。这种接地气的视角，可以矫正歌剧明星间或虚幻的生活方式。不必一直保持公众形象，是一件非常惬意的好事情。

我还必须说明，伯蒂尔非常健忘，而且心不在焉——这两样没有随着时间有任何改变。我们的结婚纪念日他总是忘在脑后。我的生日倒是很容易记住，因为它与挪威国庆日是同一天。伯蒂尔还常常忘记自己的生日。至于那些丢三落四，更是不可救药。我也很粗心，但在伯蒂尔身边，似乎会更变本加厉。

***

当我的职业生涯慢慢接近尾声，我注意到，伯蒂尔对我如何应对新生活的转型很是紧张。

他常问我，是否准备让自己继续保持忙碌；当我不再登台表演时，如何规划自己的生活。也就是说，他很担心我会无法忍受职业生涯的谢幕，会不会坐在家中哭泣，怀念往日的聚光灯和掌声，为自己感到难过。我向他说出了坦率质朴的心里话：我没有那些云山雾罩的想法。规划展望未来从来都不是我的强项——这并不是缺点。事情很少会按照你想象的那样发展。我的职业生涯比我梦想的要长很多。不管怎样，我从来不抱怨，也不会对往昔的荣耀落泪。生活给了我很多东西。就像《玫瑰骑士》中马萨林所说的那样：“万物都有各自的季节。”

严格来说，万物真的拥有各自的季节。我很高兴，能够了解自己，能够了解新一代的歌手，在某种程度上，为那些我认为真正有才华的歌手铺平了道路。像往常一样，我有很多事情要做，常常希望把更多的时间给自己。同时我又担心，如果有足够的空闲，自己会感到无聊。所有这些额外时间赋予我一個新空间。一起变老，却没有被闲置在架子上了的感觉，这是很美好的。我们都沉溺在孩子气的欲望中，对生活和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

当我坐在这儿，沉浸在回忆中时，我扪心自问一个我永远无法回答的问题：如果托身于约翰内斯·诺比的丘比特，没有命令我早一天出现在斯德哥尔摩，我的生活将会怎样？我就不会在火车上，也永远不会遇到我挚爱的、聪明的、保护神一般的、乐于相助的、滑稽的、粗枝大叶的而且令人愉快的丈夫。想想我的生活会是多么空虚！（全文完）

>>译后记

再见，尼尔森！

历时近3年的《尼尔森自传》的编译连载接近尾声，这一期真的到了别离时刻。曾经在“美丽的意大利”那一章，就曾计划结束连载，因为后面的内容不再以尼尔森的舞台生涯为主。但是“粉丝”“录音”，还有“夫君”等话题又是那样的精彩有趣，于是我下决心把整部书译完，才肯罢休。

正如《歌剧》杂志编辑给我的反馈：这本书真的太好看了，尼尔森是个很有意思的艺术家。舞台明星的回忆文字，涉及经典剧目排演及明星大腕的轶事，经常有引人关注的内容。尼尔森作为20世纪歌剧舞台上最出色的女高音歌唱家，她的成长经历，很自然地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她的欧美音乐舞台的历史性演出，对于众多“看家戏”的诠释历程，至今为人们所称道。与其合作的大师明星级人物，也是这部书精彩所在，伯恩斯坦、卡拉扬、肯佩、吉利、毕约林、温德加森、斯苔芳诺……在尼尔森的回忆录里，都有栩栩如生的再现。特别是她的老冤家卡拉扬，在尼尔森的笔下，体现出了其奸诈、霸道、吝啬的最真实的一面。

尼尔森作为瓦格纳作品的重要诠释者，其出演瓦格纳作品的心得与感悟，是这本自传对于专业歌手最有价值的内容。从学生时代的首演，到拜罗伊特音乐节成名，再到录制《指环》全集的7年经历，是尼尔森作为顶级女高音歌唱家的重要成就。在本书中，这些经历都有详细的记载。随着瓦格纳作品在中国音乐舞台的逐渐推广，这些内容会博得更多读者的关注。

尼尔森从农家女到首席女高音的成长，具有传奇特色。早年她选择歌唱事业的勇气，还有她在斯德哥尔摩学习生活中，大胆尝试、勇于探索的精神，非常值得声乐学子们效仿。

在如何对待观众、对待粉丝，如何与经纪公司打交道，如何与录音师合作，如何克服嗓音不适方面，尼尔森也详细说出了自己的经验。这些经验体现出尼尔森的个性——从不逆来顺受。她经常不惧权贵，出面维护歌唱演员利益，这一点或许是因为北欧民族的率真性格，但她所做的一切，都让我们钦佩其人品。

最后一節，尼尔森用适当的篇幅介绍了自己的夫君伯蒂尔，并认为自己非常幸运，与伯蒂尔白头偕老。这或许是尼尔森事业成功极其重要因素。让尼尔森走出演绎明星的虚幻之地，从而成为一个脚踏实地的歌手，伯蒂尔功不可没。夫妻和谐，正是尼尔森成功最重要的秘籍。

3年来，我在忙碌自己本职工作的同时，翻译尼尔森自传，成了业余时间非常享受的一件事情。尼尔森的成长经历，歌剧院后台的明枪暗箭，明星大腕们互相竞争互相提携的各种细节，都具有传奇般的吸引力。这类名人的回忆书籍很多，但是尼尔森以流畅的文笔、直白的解说、不乏幽默的叙述，让这本书读来妙趣横生，手不释卷。译者接触过许多歌唱家的传记，其中不乏比尼尔森更耀眼的人物，但就书中文字的精彩程度而论，尼尔森的自传在我眼中至今尚无人超越。

唯一的遗憾是尼尔森在有生之年没有到访过中国，书中也没有涉及中国的内容。当然，这与尼尔森的巅峰时代，瓦格纳歌剧在中国的传播力度不够有关。我们欣喜地看到，近年来，瓦格纳歌剧每年在京沪的歌剧院都有上演，瓦格纳的管弦乐作品在国内已经为广大音乐爱好者所熟悉。相信不久的将来，也会有中国的女高音担纲起布伦希尔德这样的角色，“飞翔的女武神”会驰骋在更多中国剧院的舞台上。比尔吉特·尼尔森，届时不再只是歌剧迷心中的偶像，更能成为一代又一代国内歌手的宗法的导师，那么这本歌唱家的自传引进编译，便具有了更高更广阔的价值。

再次感谢《歌剧》杂志！

王崇刚

2020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