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 辉
墙壁已爬满皱纹
墙壁就如同一面镜子
一个老人从中看到一位老人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钟
听不到嘀嗒声。屋子里
静悄悄的。但是那位老人
他却似乎一直在倾听什么
也许,人活到了这般年岁
就能够听到——时间
——他就像是个屠夫
在暗地里不停地磨刀子的声音
他似乎一直在倾听着什么
他在听着什么
他到底听到了什么
[卢辉赏读] 用“老”掉的时间来追问时间,相当于用那么大的死来覆盖有限的生。芒克《晚年》这首诗,它的冷峻,它的慨叹,它的忧思,尤其是它仿佛在空房子里所散发出的气场,足以让人在主流话语之外,倾听一个类似于先知先觉的“独白”。这首诗由“倾听”所派生出的追问留给读者两种心情:一是敬畏,二是好奇。前者表明了某种可望不可即的距离,后者则试图消除这种距离。的确,在“老”掉的时间主宰之下,一方面,诗人本能地忠实于自己的直觉、情感和想象;另一方面,“他”(“老”掉的时间替身)竟然如此完整地保存着那份追问的本能,一份属于“他”的快乐和孤独的本能。这两者之间的纠集与超越,足以证明芒克一直致力于对与他密切相关的现实与时间所做出的反制。对他来说,诗从来就是个体生命的一部分——最好的、最可珍惜的、像自由一样需要捍卫的那部分。同时,与诗匹配的时间——意味着自由的同时又在无情消逝的那部分,而只有这一部分“倾听”到的时间才能在诗歌中驻足和延伸。
落日自咽喉涌出,
如一枚糖果含在口中。
这甜蜜、销魂、唾液周围的迹象,
万物的同心之圆、沉没之圆、吻之圆
一滴墨水就足以将它涂掉。
有如漆黑之手遮我双目。
哦疲倦的火、未遂的火、隐身的火,
这一切几乎是假的。
我看见毁容之美的最后闪耀。
落日重重指涉我早年的印象。
它所反映的恐惧起伏在动词中,
像抬级而上的大风刮过屋顶,
以微弱的姿态披散于众树。
我从词根直接走进落日,
他曾站在我的身体里,
为一束偶尔的光晕眩了一生。
落日是两腿间虚设的容颜,
是对沉沦之躯的无边挽留。
但除了末日,没有什么能够留住。
除了那些热血,没有什么正在变黑
除了那些白骨,没有谁曾經是美人
一个吻使我浑身冰凉。
世界在下坠,落日高不可问。
[卢辉赏读] 具有强力意志的欧阳江河,有着让意志与生命在一个瞬间突显悖论、聚焦矛盾的能力。以他的《落日》为例:“落日自咽喉涌出,如一枚糖果含在口中。/这甜蜜、销魂、唾液周围的迹象,/万物的同心之圆、沉没之圆、吻之圆/一滴墨水就足以将它涂掉。”从“涌出”到“抹掉”,这首诗一开场,就把诗人面对生活中的任何一个场景都能将其撕裂或弥合的能力显露无遗。欧阳江河是一位具有超级语言能力的诗人,他的语言一旦置于时代场景、心理景深和生命意志之时,总能迅即将其抽离为一个个关键语词,通过语义的重新编码,使之在悖反、归谬、吊诡的逻辑演绎和修辞游戏中,呈现出似是而非、光怪陆离的幻影:“落日重重指涉我早年的印象。/它所反映的恐惧起伏在动词中,/像抬级而上的大风刮过屋顶,/以微弱的姿态披散于众树。/我从词根直接走进落日。”由此可见,属于他自身的一场捕捉、组织或拆解各种踪迹的语言历险,总是介于生命与意志、雄辩与诡论、变奏与表演之间,进而呈现出复杂而睿智的诗人主体的形象。
是黎明在天边糟蹋的
一块多好的料子
是黑夜与白昼
互相占有的时刻
是曙光从残缺的金属大墙背后
露出的残废的脸
我爱你
我永不收回去
是炉子倾斜太阳崩溃在山脊
孤独奔向地裂
是风
一个盲人邮差走入地心深处
它绿色的血
抹去了一切声音我信
它带走的字:
我爱你
我永不收回去
是昔日的歌声一串瞪着眼睛的铃铛
是河水的镣铐声
打着小鼓
是你的蓝眼睛两个太阳
从天而降
我爱你
我永不收回去
是两把锤子轮流击打
来自同一个梦中的火光
是月亮重如一粒子弹
把我们坐过的船压沉
是睫毛膏永恒地贴住
我爱你
我永不收回去
是失去的一切
肿胀成河流
是火焰火焰是另一条河流
火焰永恒的钩子
钩爪全都向上翘起
是火焰的形状
碎裂碎在星形的
伸出去而继续燃烧的手指上是
我爱你
我永不收回去
[卢辉赏读] 诗人作为万事万物最有灵性的“接纳者”,很容易将自己对世界的温情理解,融入每一个词语、每一个句子中,并在每一首诗歌的内部构造上,力图实现自己孤寂而又坚定的美学抱负。多多就是这样一位诗人。以他的诗歌《是》为例:“是黎明在天边糟蹋的/一块多好的料子/是黑夜与白昼/互相占有的时刻/是曙光从残缺的金属大墙背后/露出的残废的脸/我爱你/我永不收回去”。的确,多多对汉语尊严的忠诚守护,使他的诗歌很早就形成了显著的个性风格:意象简洁,节奏明快,穴位准确,锐利而富有张力。这首诗,他把“是”与“爱”置入母语,照亮了那些美好而令人纠葛的记忆。在他看来,爱,孤独,从写作者的角度来说,是最为必要的元素。而把“爱”里的孤独、宁静和快乐串在一起,又是最美好的。可以说,多多的诗歌语句的跳脱或词语的间离性,总会产生某种陌异的效果:“是两把锤子轮流击打/来自同一个梦中的火光/是月亮重如一粒子弹/把我们坐过的船压沉”。月亮重如子弹,多么奇妙的比喻。在多多看来,诗歌写作过程就是对诗歌重新定义的过程,所以说,诗人又是万事万物最有灵性的命名者。
雷雨就要来临,花园一阵阵变暗
一个对疼痛有深刻感受的人
对此无话可说
你早已从自己的关节那里感到
这阴沉的先兆,现在
它来了。它说来就来了
起风的时刻,黑暗而无助的
时刻!守望者
我们能否靠捶打岩石来承担命运?
如果我们躲避这一切,是否就能
在别的地方找到幸福?
守望者!你的睫毛苦涩
你的双手摊开,
而雷雨越过花园那边的城市,阴沉沉地
来了。没有别的
你只能让你的疼,更疼
你只能眼看着花园,在另一个世界的
反光中
变暗,更暗
一动不动,守望者!把你的生命
放在这里
让亲人们远走他乡
让闪电更彻骨地进入这片土地
花园会亮起来的
而与黑暗抗衡,你只需要一个词
一个正在到来的
坚定而光明的
词
[卢辉赏读] 王家新的作品善于从“另一个世界的反光中”寻找历史的、情感的、现实的伦理。与很多50后诗人相比,饱经西式文风浸染的他没有被“异国”所异化,以《守望》为例:“雷雨就要来临,花园一阵阵变暗/一个对疼痛有深刻感受的人/对此无话可说/你早已从自己的关节那里感到/这阴沉的先兆,现在/它来了。它说来就来了/起风的时刻,黑暗而无助的/时刻!守望者/我们能否靠捶打岩石来承担命运?”不难看出,虽说王家新比较醉心于个人化的情感演绎,但仍死守着种种也许更为繁复的情感伦理。基于这种写作态势,他更加明确地将写作置于某种“无穷”,置于个人与群体、社会、时代的交错:“守望者!把你的生命/放在这里/让亲人们远走他乡/让闪电更彻骨地进入这片土地/花园会亮起来的/而与黑暗抗衡,你只需要一个词/一个正在到来的/坚定而光明的/词”。这里的交错,如此冷寂又如此明亮,以至于诗人不得不把自己的词语调到最适合内心生活的境地。
质朴的人,也有着他们的优雅生活。
收割时弯腰与伸展的自如,
不紧不慢地挖土,把钉子巧妙地钉到
窗户的横木上,用粗糙的手抚摸一下。
只要这个人拥有娴熟,
对娴熟的人来说,一切都没有阻塞,
这是一个流畅的人生,
或者说,它散发着浓郁的生活气息。
一个人在黑暗中摸索,只要他的摸索
准确,他就无所谓黑暗与否。
人对他所面临的命运,已经完全想通了。
优雅里暗示着结论的安详。
[卢辉赏读] 很少看到梁小斌写得如此举重若轻的诗。应该说,驳杂的世事有时真需要像诗一样的重锤来敲打。朦胧诗时代的梁小斌,那时那地,碎片即世态。时过境迁,那时“淬火”的事,那时“淬火”的心,其“燃点”已发生转化。就拿《优雅》来说,质朴也好,优雅也罢;阻塞也好,流畅也罢;黑暗也好,摸索也罢;粗糙也好,安详也罢,这一对一的“钉到”(娴熟准确),也就是梁小斌在“优雅”里暗示的结论:大起大落,心远天宽!
她被推下水去
压倒一片成熟的水草
魚儿如标点符号般惊起
她和她的故事
沉默地睡了几个世纪之后被捞了起来
今天
我久久地坐在进餐的位置反省
很小的食欲在很大的盘子里呻吟
身体中有很多个欲念来自遥远的前世
我清楚地忆起了她
我曾强行挣脱过她的拥抱
她留在我脖子上的那条断臂
今世依然无法接上
[卢辉赏读] 作为朦胧诗人代表之一的严力,至今他依然笑傲当下,在我看来,他的诗歌的创生力来自他的视觉奇观。作为诗画合一的“两栖”作者,严力算是一个视觉隐喻的大胆实验者。就拿《永恒的恋曲——维纳斯》来说,诗人从虚拟入手,将他十分擅长的精神分析放入虚拟的经验中加以揭示,这首诗由“个我”所承担的“大我”对维纳斯的宿命镜像就很能说明这点。如诗人从开头的虚拟:“她被推下水去/压倒一片成熟的水草/鱼儿如标点符号般惊起”,在一般人以为就是虚拟式的“惊起”的时候,诗人将“我在”与“虚拟”的差异空间合理“颠覆”开来:“我清楚地忆起了她/我曾强行挣脱过她的拥抱/她留在我脖子上的那条断臂/今世依然无法接上”。真的,世间成千上万为维纳斯“补缺”的设想只有在严力的“拟象进程”中才能显得如此逼真,俨然是严力在前世与维纳斯有过的惊心动魄。
我,一个狂想,充满深渊的魅力
偶然被你诞生。泥土和天空
二者合一,你把我叫作女人
并强化了我的身体
我是软得像水的白色羽毛体
你把我捧在手上,我就容纳这个世界
穿着肉体凡胎,在阳光下
我是如此炫目,是你难以置信
我是最温柔最懂事的女人
看穿一切却愿分担一切
渴望一个冬天,一个巨大的黑夜
以心为界,我想握住你的手
但在你的面前我的姿态就是一种惨败
当你走时,我的痛苦
要把我的心从口中呕出
用爱杀死你,这是谁的禁忌?
太阳为全世界升起!我只为了你
以最仇恨的柔情蜜意贯注你全身
从脚至顶,我有我的方式
一片呼救声,灵魂也能伸出手?
大海作为我的血液就能把我
高举到落日脚下,有谁记得我?
但我所记得的,绝不仅仅是一生
[卢辉赏读] 读翟永明的诗,总有一种“通心”的畅快感,她的诗歌常常伴有极强的女性意识,以她的《独白》为例:“我,一个狂想,充满深渊的魅力/偶然被你诞生。泥土和天空/二者合一,你把我叫作女人/并强化了我的身体”。的确,作为女性主义诗歌潮流的典型代表,翟永明诗中那种从女性的身体、命运出发,最终指向生死、欲望和爱等人类共同命题的女性立场,契合女性的生命结构和社会属性:“当你走时,我的痛苦/要把我的心从口中呕出/用爱杀死你,这是谁的禁忌?/太阳为全世界升起!我只为了你/以最仇恨的柔情蜜意贯注你全身/从脚至顶,我有我的方式”。在翟永明的诗中,读者得到了似电影一般的视觉体验。她的诗能给人带来强烈画面感,那些鲜活的文字仿佛是要冲出词语排列组合,给人一种直观的视觉冲击的精灵。这种视觉冲击,给读者带来夺人心魄的精神景深。尤其是她的独白体例,不只局限于自恋,而是寻求与他者进行更为广泛的交流与情景的传递。
你猜我认识的是谁
她是一个,又是许多个
在各个方向突然出现
又瞬间消失
她目光直视
没有幸福的痕迹
她自言自语,没有声音
她肌肉健美,没有热气
她是立体,又是平面
她给你什么你也无法接受
她不能属于任何人
——她就是镜子中的我
整个世界除以二
剩下的一个单数
一个自由运动的独立的单子
一个具有创造力的精神实体
——她就是镜子中的我
我的木框镜子就在床头
它一天做一百次这样的魔术
你不来与我同居
[卢辉赏读] “你不来与我同居”?不管这个声音是立体的,还是平面的;不管是大胆、直接、热烈、反抗的,还是渴望、娇弱、缠绵、孤独、痛苦的,最终这个反问还是符合男权期待的现代女性的形象。不过,伊蕾的《镜子的魔术》中的女性绝非现代女性那么简单:“她不能属于任何人/——她就是镜子中的我/整个世界除以二/剩下的一个单数/一个自由运动的独立的单子/一个具有创造力的精神实体/——她就是镜子中的我”。很显然,这个“镜子中的我”(现代女性)有压抑已久喷涌而出的生命力,有自我毁灭式的张力,有挣脱围困、投身自由的叛逆。其实,伊蕾是个矛盾的人——现实中的伊蕾,温和、亲切;艺术中的伊蕾,不仅因为那一句大胆的“同居”之请,也源于诗中直白赤裸的对女性身体的自我凝视,她一直在做很纯粹的自我意识表达。在伊蕾看来,要是不这样做的话,女性永远只是一个被书写者,只是一种象征的符号,被男性不断书写。为此,伊蕾从被书写者反过来变成了书写者,成为书写主体,这是艺术观念上的一场变革与拯救。
雪下得很大。
两千公里外你的雪很大。
我听门
把门听成风
我听风
又把风听成了你。
伸出两只手
推翻站着的全部事物。
真想你突然
燦烂地撞到我身上。
等待最后等到发黑。
我要收回我全部的金质听力。
想到太阳聪明
没有耳朵
并且落山猴也是独自一人。
我坐下来
世界又是一大瓶透明的净水。
平静起来
像一些碎纸上下自由。
飞的效果
是我重新接近辉煌。
现在,我能看见了
你站在那个冷地方。
膝盖以下
我摸到了四季的雪。
寒冷把你包藏在其中。
我想那一定
充满了白的严肃
我会永恒地具有热的你。
我们不说话的时候
天空一片婴儿似的蓝色。
[卢辉赏读] 在当代中国诗坛一直坚持默默写作且厚积薄发的女诗人不多,老前辈女诗人郑敏算一个,朦胧诗时代的王小妮算一个,这两棵“常青树”几乎成为一种诗歌现象。在王小妮自然而然的真诚笔调里,在仿佛平和安静的语气和句式里,一种细小的尖利和不经意间的放大,以及漫溢的多义性,无不透露出她那人文关怀的深度。以《你站在那个冷地方》为例,世事“冷不防”的一面,或“永恒地具有热的你”,二者之间的交融与对应,成全了王小妮所带来的一份刻骨、淡然的品质:“雪下得很大。/两千公里外你的雪很大。/我听门/把门听成风/我听风/又把风听成了你。/伸出两只手/推翻站着的全部事物。/真想你突然/灿烂地撞到我身上。”像这样的“撞到”,是她充沛的创生能量的释放。诗人不仅“撞到”物,而且渴望“退回”到物,退回到生命最原始,也是唯一最自由的境界:“我们不说话的时候/天空一片婴儿似的蓝色。”不难看出,王小妮置身于广袤的世界,总是心存谦卑,执意抵达。
一只蚂蚁躺在一棵棕榈树下
三叶草的吊床 把它托在阴处
像是纽约东区的某个阳台
下面有火红色与黑色的虫子
驾车驶过高速公路和布鲁克林大桥
这些蚂蚁脑袋特大 瘦小的身子
像是从那黑脑袋里冒出来的嫩芽
它有吊床 露水和一片绿茸茸的小雾
因此它胡思乱想 千奇百怪的念头
把结实的三叶草 压得很弯
我蹲下来看着它 像一头巨大的猩猩
在柏林大学的某个座位 望着爱因斯坦
现在我是它的天空
是它的阳光与黑夜
但这虫子毫不知觉
我的耳朵是那么大 它的声音是那么小
即使它解决了相对论这样的问题
我也无法知晓 对于这个大思想家
我只不过是一头猩猩
[卢辉赏读] 于坚诗歌写作所推崇的是一种具体的、局部的、片断的、细节的、稗史和档案式的描述和零度的诗,他所希望的正是清醒的、不被语言所左右的、拒绝升华的中性的写作,《一只蚂蚁躺在一棵棕榈树下》便是一例。就该诗而言,他所要的诗歌“散落”,并不在于它表现了一切新的可能的情节,而在于它在现实与感念交叉的时候,把现实中不可思议的东西,同我们当下生活的经验联系起来,并进行一番旁敲侧击:“这些蚂蚁脑袋特大 瘦小的身子/像是从那黑脑袋里冒出来的嫩芽/它有吊床 露水和一片绿茸茸的小雾/因此它胡思乱想
千奇百怪的念头/把结实的三叶草 压得很弯/我蹲下来看着它 像一头巨大的猩猩/在柏林大学的某个座位 望着爱因斯坦”,正是有了“胡思乱想”“千奇百怪的念头”,才成全了本不是一回事的“蚂蚁——猩猩——爱因斯坦”,这种本不是天然的结合,就因为它给人们带来合理的惊奇,满足了人们对现实的矫正,我们仿佛看见诗人也被这个世界控制在一股潜流之中。
夜深人静以后 火车的叫声凸显出来
从沉闷而不间断的铁轨震动声
我知道火车整夜不停
一整夜 谁家的孩子在哭闹
怎么哄也不行 一直在哭
声音从两座楼房的后面传过来
若有若无 再远一毫米就听不见了
我怀疑是梦里的回音
这哭声与火车的轰鸣极不协调
却有着相同的穿透力
我知道这些声音是北风刮过来的
北风在冬夜总是朝着一个方向
吹打我的窗子
我一夜没睡 看见十颗星星
贴着我的窗玻璃 向西神秘地移动
[卢辉赏读] 我一向认为诗歌的“高致”得益于诗歌的神性。诗歌的神性当然可以是物我两忘的禅悟,可以是万念超拔的咒语。但是,这些形态的神秘感仿佛离常态化的生活有一层隔膜,是一种高处不胜寒的灵光。因此,如何在生存常态中去体悟一种高致,这是许多诗人追寻的目标。大解的《北风》就为我们提供了从常态引入非常态(神性)的诗歌样板,这才是我最想推崇的神性。大解的《北风》是经验与感念相互胶着的一首诗,这里的经验是诗人对生命莫名的敬畏引发的,正是因为诗人在生活常态中保持一种对生命无常的心态,诗人的经验积淀才那么富有创生力。《北风》中,诗人的一次行游其实很“底层”,很“经验”,也很“殷实”,它折射出我们朝夕相处的常态。然而,诗人并没有沉溺于常态,或是简单描述常态,而是把一个孩子的“哭闹”放在“火车的轰鸣”“夜深人静”和“冬夜的北风”中构成一个不协调的氛围。这时,这首诗便有了从“底层”、从常态通往高处的震慑力:“我一夜没睡 看见十颗星星/贴着我的窗玻璃 向西神秘地移动”。这种由经验到感念的漫溢演绎出的神秘感,总让人在生活的底层联想到在生活之外另一个维度空间的牵引与召唤,这便是这首诗的魅力所在。
太阳照耀着好人也照耀着坏人
太阳照耀着热情的人
也照耀着信心尽失的人
那奋争的人和超然的人
睿智者、木讷的人和成功人士
太阳如斯祷祝
也照在失败者和穷人身上
今天,我从吊唁厅
推出英年早逝的友人
从吊唁厅到火化室大约十步
太阳最后照耀着他,一分钟
[卢辉赏读] 曾经作为国内著名“诗歌评论员”的陈超,他在中国诗坛代言的东西很多,而且大都是金玉良言!而作为诗人的他,如今,真的可以“代表”死说上“十步之遥”、大约“一分钟”的话,但这个话让许多活着的人记住了:“太阳照耀着好人也照耀着坏人/太阳照耀着热情的人/也照耀着信心尽失的人/那奋争的人和超然的人/睿智者、木讷的人和成功人士/太阳如斯祷祝/也照在失败者和穷人身上”。是呀,陈超说了一辈子“平等”的话,好人或坏人,热情的人或信心尽失的人,睿智者或木讷的人,成功人士或失败者,对陈超来说,让生活分出是非,不等于也要诗歌分出是非。在他看来,是非判断对艺术来说不亚于一种扼杀。那么,正是诗歌挽救了他,挽救了众生。从《沉哀》来说,此时的诗歌艺术,类似于太阳的宗教,可以说,无论对谁,太阳都不偏不斜地给你朗照,给你温暖,给你光明,所以,陈超干脆以太阳为“精神教父”,让世间灵长都可以得到有高度、有宽度、有容度的照耀!然而,这一切还不够,陈超把“沉哀”也当成“照耀”来写,即灵魂万物,无论贵贱;生死一瞬,不变其中。故有:“今天,我从吊唁厅/推出英年早逝的友人/从吊唁厅到火化室大约十步/太阳最后照耀着他,一分钟”。这便是夫物芸芸、各归其根的“一分钟”!
疼一个人,好好疼她。
写一首诗,最好让人能够背诵。
用蹒跚的步子,走尽可能多的路。
拿一支鉛笔,削出铅来,
写几个最简单的字,
然后用橡皮
轻轻把它们擦掉。
[卢辉赏读] 诗歌的魅力,尤其是与其他文学体裁所不同的魅力往往在于瞬时永恒,这就需要诗人具备敏锐的“点”与“角”的察识,很多“大题小作”“虚题实写”的经典诗篇大多出于诗人用经验的“锐角”,把许多人尘封的心迹瞬时地打开或点亮。郁葱的《后三十年》就为我们提供了这样的范本。这首七行诗里的每一行,行行都是后三十年“吃紧”的“幸福指数”,那么,如何让这个幸福指数放大并延长,诗人用十分明了的话语使得经验复苏,情感放电。由此可见,正是诗人把“后三十年”这个时态限定放在人生的坐标里进行测量,其中的温情,其中的豁达,寥寥数行,其义自现。尤其是《后三十年》所传递出的自然法则与处世态度交错形成的人生轨迹,叫人过目不忘。
树木被自己的高度折断
飞鸟被天空拖累
镜子坐在自己的光阴里
沉溺于深渊的快感
一个帝国的手写體
目睹落日的加冕仪式
粮食攻陷城池
羊群在我身上集体暴动
[卢辉赏读] 理论的“灰色”遇上诗歌的“青色”,肯定不是一加一的过程,而是一乘一的过程。“非非主义”的周伦佑把《哲学研究》作为诗题,肯定是想把哲学的“一”对应出诗性的“一”。但诗人研究的显然不是从哲学的“一”到诗性的“一”的简单注释,而是想让哲学的“一”派生出无数诗性的“一”。就《哲学研究》这首诗而言,就是从一个“悖论”的哲学命题中派生出“树木被自己的高度折断/飞鸟被天空拖累”等丰富的诗性个案,这就要靠“一乘一”的诗性分蘖所致。
镜
——给我的孩子
唐晓渡
镜子挂在墙上
我们悬在镜中
毛茸茸的笑声把镜面擦了又擦
——“这是爸爸”
一根百合的手指探进明亮的虚空
一根百合的手指来自明亮的虚空
——“这是爸爸”
水银的笑声在心底镀了又镀
我们隐入墙内
镜子飞向空中
[卢辉赏读] 很少看到长期从事“灰色”理论的人,能以如此“镀了又镀”的“水银的笑声”透过读者的内心,这种明亮使“悬在镜中”的或人或景或情不再是“灰色”的而是“绿色”的,是有生命质感的镜子。作为著名诗歌理论家的唐晓渡多的就是诗歌理念,而一个理念要变成一首诗,一个哲学概念要变成诗歌情节,这就要看作者如何来分配事象的章节、理趣的驻点和情感的节点。从唐晓渡的《镜》来说,虚与实的“对证”以及虚与实的“互换”,以《镜》为介质,照彻出朗朗华光、质朴稚气、清澈如镜的父子之爱。
自从我修成了读心术,我门前
那棵歪脖子树,一夜间竟然由东歪
向西了
它懂得,我曾经对它动过杀机
自从我修成了读心术,我门前
那棵歪脖子树,一夜间忽然又长得
笔直了
它懂得,我的杀机并没有放下
[卢辉赏读] 诗歌离不开玄想,因为有了玄想才能使诗歌的存活度大增。汤养宗的《读心术》看似玄想的单向侵入,但与“那棵歪脖子树”的属性产生奇妙关联之时,“那棵歪脖子树”的主体图式就蜕变成情感与理性纠葛的复杂层面。为此,玄想的单向侵入变得扑朔迷离:“一夜间竟然由东歪向西了”“一夜间忽然又长得笔直了”以及“我的杀机并没有放下”。可见,诗歌中的玄想与动机、玄想与实物的“心术关联”总能呈现出情感的波段与理性的密度。
仰躺是你最好的姿势,
你的海拔高不可及。
所有你哺育过的高度都低下了头,
温顺如婴。不仅仅是黔,
黔以远,东西南北以远的方向,
海拔从每一个生命升起,
成为最高的峰。
我骄傲的头,
置放在巨大双峰的沟壑里,
从年少到青春,直到我老的那天,
我的梦想,我释放的男人的体味,
都有你乳的香,你的给予。
我会和我的那个女人来看你,
我会把看你的女人,当成我的女人。
布衣的温情,包裹了野性,
再多的强悍与嚣张都在
双峰之上绕指成柔。
踏歌泼洒的米酒,
曼舞邀约的蛙鸣,
一只捉迷藏的蛐蛐,
跳上夜半的指尖,
痒到天明。
[卢辉赏读] 当我读到梁平的《双乳峰》时,我的心咯噔了一下。说真的,大部分游踪之类的诗都局限于描述性的视觉意象,过分重视意象的“象”的功用性,而梁平的《双乳峰》好就好在他没有一味地在“像”与“不像”之间纠缠,而是将“双乳峰”的山的属性、人的属性、社会的属性糅合在一起,不仅仅把它作为游踪的视觉意象,更是把它作为一个造化异象与心理事件互为交错的“本相”:“仰躺是你最好的姿势,/你的海拔高不可及”“我骄傲的头,/置放在巨大双峰的沟壑里,/从年少到青春,直到我老的那天”“布衣的温情,包裹了野性,/再多的强悍与嚣张都在/双峰之上绕指成柔”。在梁平看来,游踪诗的意象,不是一种图象式的重现,而是一种在瞬间呈现的理智与感情的复杂经验,是各种根本不同的“观念物”的有效联络。最精彩的在后头:“踏歌泼洒的米酒,/曼舞邀约的蛙鸣,/一只捉迷藏的蛐蛐,/跳上夜半的指尖,/痒到天明”。读到这儿,我们叹服的不仅仅是诗人在恢复“双乳峰”神圣的完整性,也在呈现“双乳峰”鲜活的亲切感。
夏日正午蚱蝉寒蝉蟪蛄
多群奏婉转起伏
甘美的音流潺潺莹莹
若行若止均匀分布
啄木鸟的木琴不时插入
画眉一段急奏如思如慕
蝈蝈儿潇洒弹拨吉他
松鼠欢快击打松子手鼓
水蛭敲叶子的多变节奏
蚯蚓发出一组组微弱的断音符
蝉统领的巨大乐队
洋洋洒洒演出
蛛网、年轮、蜂房状的交响
旷远持久
突然一声枪响撕碎旷野
蝗群变调的钹声撒向深谷
[卢辉赏读] 为状物而思,为摹情而动。段光安的诗秉承了汉诗应有的自然、经验、情感和哲理的交融点和怡情美。就拿他的《蝉未完成的交响曲》来说,其“状物”极少进行纯客观地静态描写,而是把自己的生命体验融入其中。他的摹情,以一种自觉或不自觉的天意,超越了现象世界:“蝉统领的巨大乐队/洋洋洒洒演出/蛛网、年轮、蜂房状的交响/旷远持久//突然一声枪响撕碎旷野/蝗群变调的钹声撒向深谷”。像这样以自然万物为“统领”的自觉或不自觉的生命意识的表达,在段光安的诗中得到很好的呈现。可以说,他的诗干净、简练、结实、灵动,有强烈画面感、形象感和节奏感,在苍凉中透露出一种浩然之气。
晚年的祖母总掩着那道木门
烧三炷香
摆几碟供果
闭目合掌,嘴中碎碎祷念
家人都知道祖母在和菩萨说话
那天,风儿扰事
咣当推一下
祖母没在意,咣当又推了一下
祖母仍心神不乱
咣当,推第三下的时候
祖母慢慢起身,挪动双腿
輕轻打开木门
见没人,沉默片刻
自言自语:“哦,原来是菩萨!”
[卢辉赏读] 梁尔源是推崇“有根”写作的人,他的很多诗就像这首《菩萨》一样,传递出一种不自觉回溯到往昔的乡愁。对他来说,他的家乡、他的族群、他的亲眷留给他的,有血脉的根,有人文的根,有代代相传的灵魂与信仰并深深地烙刻在他的骨髓里:“晚年的祖母总掩着那道木门/烧三炷香/摆几碟供果/闭目合掌,嘴中碎碎祷念/家人都知道祖母在和菩萨说话”。是呀,碌碌尘世里过眼烟云的往事并不鲜见,所匮乏的应是一种情感储存、情感冲动、情感释放的驿站。梁尔源的《菩萨》凭借这个驿站,把凡间里看似谦卑的信仰以不动声色的神秘感延拓了人间情怀的“宽度”和“景深”,就如同一位“精神苦主”终于找到了依托:“祖母慢慢起身,挪动双腿/轻轻打开木门/见没人,沉默片刻/自言自语:‘哦,原来是菩萨!”由此可见,慈悲如菩萨,人伦似乡愁。真正的诗人就应该是理想人格的招魂者,民族文化根脉的把持者。
欣赏自己 一种至高无上的享受
我是一座山的全部
抚石头 那是我的细胞
叮叮当当 我被凿成一座佛像
欣赏自己 一种畅快无碍的感觉
我是一条河的全部
弄波浪 那是我的血液
浩浩荡荡 我汇成了一片大海
欣赏自己 一种美妙无比的体验
我是一朵花的全部
闻芳香 那是我的呼吸
飘飘悠悠 我凝成了满天白云
欣赏自己 一种悠然无限的心情
我是一只船的全部
扬帆桨 那是我的皮囊
渺渺茫茫 我装下了整个宇宙
欣赏自己 尘世寻我百遍千度
蓦然回首 自己就在灯火阑珊之处
一览无余地欣赏自己
因为一次转身 我蓦然发现
我是祖国的全部 我是家乡的全部
我既是全部的一切的一切
又是荡然无存的了无的了无
欣赏自己 会真正获得一个
至高无上 畅快无碍 美妙无比 悠然无限的
自己
[卢辉赏读] “欣赏自己”,如今的吕贵品要在当下的“全息语境”中维持他的个人化叙事或抒情并不是容易的事。好在他和诗歌相处,是在坚守意志的前提下,对生命本身做出了最忠诚的捍卫:“欣赏自己 一种至高无上的享受/我是一座山的全部/抚石头 那是我的细胞/叮叮当当 我被凿成一座佛像/欣赏自己 一种畅快无碍的感觉”。这种欣赏自己的感觉,早已不是他当年的文学情结和理想主义精神的激发:“因为一次转身 我蓦然发现/我是祖国的全部 我是家乡的全部/我既是全部的一切的一切/又是荡然无存的了无的了无”。当他恍然领悟到诗歌再不是一股青春期的情绪释放时,随着身份的转换,价值的转换,伦理的转换,情感的转换,他从“欣赏自己”中得到蜕变,他将叙事与抒情从个人化转向历史化、公共化,尤其是他富有穿越感的寻觅,让读者洞察到一个人在漂泊之后的归宿感,且多了一层政治的、伦理的、现实的、生命的诉求。而这一切都源于他苦苦追寻的内心秩序,这才是《欣赏自己》诗意确立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