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白
想起那触摸不到的欢乐,从树木根部蔓延到每一片叶子;溪水流过丛林,吞没了它们的来路;很快,丛林中积压日久的燥热,在寂静中翻腾起来。
还想到小道上畏天知命的枯叶、断枝,按捺着耐心徘徊的风。
而我要朝着风的方向,穿过尘埃,去林子。我想去探看那些倒下的巨大树木是否安好。我要由着那些枯枝的指引,去看看沿路返回的一队队蚂蚁今晚睡在何方。
进入林子之前,我必须顶着漫天灰暗,拐过街角,离开热闹。到了野外,必须正好遇到一匹刚刚撒开蹄子跑向林子的马。而我,必须和那匹马一起,不假思索,纵情奔跑。
跑啊,跑啊,我们要忘记远近高低,忘记山川擦肩而过。
所有树木都不需要再次确认。
它们何其相似。
仿佛合一的树下,鸟儿低头觅食,蚂蚁爬过树皮,杂草四处蔓延……燃烧和寒冷相依相伴,温暖和死亡比肩而立。
这集体无意识的原野,是个人英雄主义的山峰。
无明亮,无黑暗,无邂逅,无错过,无悲悯,无欣喜,无惊讶。
这里瞬息万变,这里千年不动。
所谓天翻地覆,在此山林小道中,等同微风吹过高矮不一的树林,等同一片树叶在微风中随意落下。
等同天高云淡,北雁南飞——
一声声低沉的呼唤,胜过万千马匹惊天嘶鸣!
无数不曾命名的植物,和它一起,植进春天。
而现在已经是盛夏了。它们终于在夏天,用翠绿,在透不过气的炎热中,向全世界陈述生长的尊严——
发芽、茂盛和迎接死亡。
当这些植物按照它们的自由在杂乱世间一一进行时,我的怒放也悄然来临。
我的怒放是南方村野的怒放,是房前屋后稗草、碎米草、鸭舌草、慈姑的怒放,是村后山坡上野海棠、木槿、杜鹃、爬山虎、鸡屎藤、含羞草、过江龙的怒放,是高的、矮的、壮的、瘦的农人和肥瘦不一的牛马的怒放。
夜幕降临,在隆安,我和一棵芭蕉树站在客栈前,我学着它的样子,站进黑土。
阴阳交会的地方,它一会儿降落,一会儿上升。
和深夜熟睡的呼吸一样,掠过我们的世界。
那么平缓。
凝固的双翅,引而不发的云与水,瞬间消逝和兴起的事物……
开合有序的迷茫中的蓬勃。
更灰,更暗,更阔大。
不可言说的,还有堤坝上的蒿草、隐居深山的青苔和湖底的琥珀……选择这块土地,作为葬身之所,同时用以清洗前生的痕迹。
空气中弥漫着的年迈气息,不能阻拦腐朽里源源不断泛出的年轻喜悦。蜷缩于树根边的虫子的迷恋披满灰尘,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掀起惊天激荡。
但是,山中,无论多激荡,也冲破不了天厚地重的马步。
整个下午,我就这样无所事事地躺在寂静里,让腐朽气息,一边把自己发酵成自己养胃的口粮,一边倾听灰暗和阴冷,倾听藤蔓背后大鸟扇动羽翼和怪兽哀鸣的声音。
声音里,有月落,有乌啼,有露水打湿茅草的应和。
似乎还有远古人们活动的回响——
他们在寒霜满天的大山里,兽皮遮体,追逐着一群和他们大小相似的动物,似是猎杀,更似在娱乐。
程阳寨里有一扇起伏的旧窗
相信荒漠终会布满心灵,孤独将伴随终生,乌云不会撤出天空,暴力和邪恶是人类永恒的赞歌。
也相信,星汉灿烂,掌心有温暖,大地上的植物沉寂后会重新茂盛。
更相信我的世界和世间的悲欢,起落一致。
但是,我的世界不是大千世界。
我的世界,在这个夜晚,只是程阳寨里一扇合不拢的旧窗。
旧窗上的破玻璃,泛着起伏不定的光。
合龙桥下,虫鸣唤我以温顺的呼吸
没有人知道我在这桥下站着,身披黑暗,和远处亮堂的鼓楼一起,慢慢收藏哀愁。
一輪明月,时隐时现。那云中的来客,是世间的影子。
而群山逐渐醒来。
为纪念生活的破绽,我爱这陌生的三江,爱岩寨村,爱合龙桥,爱程阳桥。
爱走过桥的所有生灵。
江水蜿蜒,黑暗在我身后,我也爱它们。
爱黑暗中的流动和黑暗中的凝固。
更爱你。
就这样爱着异乡的木楼、腊肉、泥路和石板,水流和寂静。
我一次又一次念叨要去喝油茶,但夜雨后,寨子里的木门已关闭,只有虫鸣,唤我以温顺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