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墨杰
没有病,没有悲伤,没有忧愁。我登上了这座摇摇欲坠的楼。花自飘零,水自闲流,时光无声无息,景色一切如旧。
这座楼,可能已有几百年的历史,或许是唐宋时的古迹,抑或是明清時的遗址。总之,它太老了,以至于看上去满眼都是一种久违的沧桑感。没有景色能与之匹配——周围是广袤无垠的平原,没有连绵起伏的山脉,更没有吞吐日月的大江大河。唯有一洼浅浅的人工池塘,零星点缀着一些荷花与浮萍;一片淡淡的绿草地,里面撒落了一些五颜六色的花朵。但它们太沉默了,一动不动,仿佛深秋的蝉,静静地等待岁月的交替。我无心问候它们,我要登上楼顶,拜访我面前的新朋友。
走进楼,我快步向上,心情如悬挂着的酒旆,招摇不定。我为什么要登楼呢?范希文未曾登过岳阳楼,仅凭自己的直觉与想象,就看到了洞庭湖浩浩汤汤的胜状,发出“进亦忧,退亦忧”的疑问;而王勃自信地登上了滕王阁,亲眼领略到“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的美景,随后就有了“时运不济,命途多舛”的慨叹。我不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作品都是在登楼之后有感而发,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希望都是在登楼之后幻灭,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绝望都是在登楼之后浮现,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愿望都是在登楼之后得以实现。我突然兴奋起来,“古仁人”的忧愁与快乐,并未在我身上得到证实,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或异二者之为”?我环顾四周,楼檐底下是一幅幅精美的壁画,其中大多数是关于古代文人墨客的故事,也有部分民间神话传说。正前方,一处充满现代气息的售票厅偏安一隅,售票厅旁边的墙壁上,仍悬挂着过时的海报,显然是好久没有人光临了。我哑然失笑,顺手推开售票厅的窗,打票机慢吞吞的,我耐心等待着,售票员终于递出一张票来。我轻轻捏着,转身来到楼梯前,庄严而郑重地迈开第一步,登上楼去,随后一步比一步沉重。
兴许是太久没有迎接过客人,我走在木质的地板上,楼层竟有些摇坠之感。不断向上,楼梯越来越逼仄,也越来越陡。我知道,离楼顶已经不远了。但楼顶又有什么呢?先人的古迹想必已经失落——因为他太张狂了,绮丽的风景想必已经消失——因为他太孤独了,独特的藏物想必已经遗失——因为他太任性了。但我想登顶,只因为有一种征服感在我心中,这是一种先天的欲望,是能力使然。我从未希冀过自己能拥有幸运,强调的只是自己的能力,我确信自己可以登顶。我很高兴,因为我拥有登顶的能力,能看见登顶的路径,只是需要时间,或一刻钟,或两刻钟,只要时间一到,我就能登顶。我无声无息地向上走。木板刺耳的声音,窗外狂风呼啸的声音,不断地侵扰着我成功登顶的梦。
我渴望登顶,但如今,是无论如何也登不上去的。一块狭小却明朗的警示牌阻挡了人们的好意,却封死了我登顶的路。本以为凭借自己充沛的脚力,无论楼梯宽窄陡缓,只要一心向上,登顶便不难。我甚至不害怕松动的木板,不担心坠落到底层的木榫。但我没有想到,真正阻碍我前进的,是一块文绉绉的警示牌。这时候,我突然发现,诸如“请”字之类的字最有杀伤力,轻者使你望而却步,重者甚至让你萎靡不振。我开始伤心了,因为不能登顶,我心中充满了失落感。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自己不能登顶,这时,我的心情瞬间暗淡,只得转身离去。
告别了明朗的警示牌,我恍恍惚惚从楼梯向下走,内心是十五夜的河畔,凄凉冰冷,朦朦胧胧。大堂里一根漆红的柱子默默矗立在那里,使我不禁想起了抱柱而死的尾生。《庄子·盗跖》有云:“信如尾生,期而不来,抱梁柱而死。”我知道,尾生所抱的是河中的桥柱,眼前的柱子不可能是他抱着的,但我坚定地认为,尾生抱柱是一种对信念的执着,是一种对信约的坚守。任凭水升水覆,潮涨潮落,只要有对信念的恪守,便是宁死也不肯改变。而我登楼,仅仅是因为我的向往、我的追求,或者说是我一时的冲动;然而永远不变的,是我渴望高攀的志气。所以,我为什么要登顶呢?不是每一次努力都会有回报,不是每一次攀登都能够成功。我与楼顶的距离,所差的不是屈指可数的脚步,而是坦然前进、欣然向上的砥砺。唯有认清了梦想与现实的距离,并为梦想努力,希望才不会那么缥缈,梦想才不会那么遥远。我快步向下,楼梯越走越宽。到门口,驻足,抬头仰望,一切如旧。
没有病痛,没有悲伤,没有忧愁。我蓦然回首,离去,留给这座风雨如磐的楼一个孤独的背影。我面无表情,嘴里高声吟诵着即兴而成的诗句:
琥珀花堆两点星,
珍珠雨打一池萍。
文人自古伤心地,
我辈无端也泪零。
诵毕,我也和斯楼一样,憔悴在风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