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作为二十世纪西方文坛的小说家,米兰·昆德拉以其睿智的思考形成独树一帜的智慧风格。本文通过探讨昆德拉的复调小说理论与小说史观,探究昆德拉对于存在的认识,分析其对不确定性的思索与实验。
关键词:不确定性;存在;复调小说;小说史观
作者简介:杨潇仪(1994-),女,山东威海人,山东大学文化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西方文学与文论。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20)-03--03
一、不确定性精神——作为塞万提斯的遗产
昆德拉在其个人词典中诠释“沉思”(Méditation)时,提出“小说家有三种基本可能性:讲述一个故事(菲尔丁),描写一个故事(福楼拜),思考一个故事(穆齐尔)”[1],而他为自己选择了“思考一个故事”这一可能性,并认为“思考式的探询(或探询式的思考)是我所有小说构建其上的基础”。[2]
在20世纪的小说发展中,对开放性、多样性、相对性的推崇使得小说的整体性、确定性、规范性、目的性被否定,提供对客观世界的准确认识不再是小说所必要遵循的创作原则。小说的不确定性成为备受推崇的美学追求,可以说,20世纪的小说精神是不确定性的精神。作为自觉承担起哲学思考的小说家的代表,昆德拉对小说的不确定性也有其独到的思考,在昆德拉的小说观中,他直接将“小说的智慧”定义为“不确定性的智慧”,而这种“不确定性的智慧”源于被遗忘、被诋毁而又被昆德拉所信赖的塞万提斯的遗产。
昆德拉将塞万提斯的遗产奉为圭臬,塞万提斯的客店建基于无数的不确定的偶然,他让人们认识到世界的本质是谜与悖谬,是含糊的、矛盾的、充斥着不确定性的,世界没有绝对真理。而小说作为现代世界的映象和表現模式,是随着现代世界的诞生而诞生的,也随着现代世界的暧昧性而具有了自由的不确定性精神。基于对此的思考,昆德拉强调想象的力量,而“想象”这一小说的审美追求,也是塞万提斯的遗产之一。19世纪的现实主义文学过度追求写实性,压抑了小说的想象与自由精神,压制了小说的游戏性与娱乐性,但这些是小说诞生之初所本质性的审美追求。想象为小说不确定性的实现提供了可能性的空间,在这一空间里,“没有一个人拥有真理,所有人都有权被理解”[3]。小说以其自身的智慧为小说家提供了充足的想象空间,而小说的自由想象精神也是使小说艺术保持其自身智慧的有力保证。在这一层面上,他尤为推崇“卡夫卡式的想象”,并将卡夫卡式的梦幻叙述吸纳为自己的小说对位法中的写作方法之一。他认为“卡夫卡式的想象”解决了如何将严肃认真地把握、分析真实世界与自由地沉迷于梦幻游戏兼容这一难题,卡夫卡为人们展示了小说的另一种可能性,真实与梦幻在卡夫卡的小说中完美融合,而这种想象“不是为了逃避真实世界(以浪漫主义者的方式),而是为了更好地把握它”[4]。
在昆德拉关键词式的定义中,小说是“散文的伟大形式,作者通过一些实验性的自我(人物)透彻地审视存在的某些主题”[5],作为悬置道德审判的想象之域,他认为不能将伦理道德纳入小说 “道德”标准的衡量范围,若是要为小说找一个“道德”判断的标准,在昆德拉看来,那便只有“认识”,“一部小说,若不发现一点在它当时还未知的存在,那它就是一部不道德的小说”[6]。小说只有发现了小说才能发现之物,即人的存在,才能称之为小说。而昆德拉对现代社会中人类的存在环境持悲观的态度,他认为“人类处于一个真正的‘简化的漩涡之中,其中,胡塞尔所说的‘生活世界彻底地黯淡了,‘存在最终落入遗忘之中”[7]。多样性与不确定性在极权世界里被简化为统一性与确定性,最终导向“存在的被遗忘”。小说的精神是复杂的且延续的,当小说被建立在惟一真理之上的极权世界所俘虏,不再继承复杂性的怀疑性的小说的智慧,不再延续对“存在的可能性”的勘探,那么小说就会死亡。
盲目的抒情主义是极权世界的组成部分,而对经历过“诗人与刽子手共同统治”的时代的昆德拉而言,他唯在小说的艺术中找到了能抵抗抒情时代、抵抗媚俗的一种“清醒的、觉悟的目光”,这就是“有意识的、固执的、狂怒的不同化”的小说的智慧[8]。小说的智慧在于对一切提出问题,若是小说家被困于一个确定性处于神圣不可侵犯之地位的世界里,并将小说用作这些确定性的说明文本,那么便是背叛了小说精神,背叛了塞万提斯,致使小说死亡。
二、复调小说理论——结构层面的对不确定性的探索
昆德拉对于小说的“思考式的探询”很多都源自于他对不确定性的勘问,而“复调”则是其中居于关键地位的主题词。
“复调”这一概念源于音乐学,“复调音乐”(Polyphony Music)是多声部音乐的一种,是由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地位平等且各自独立的曲调同时协调进行而成的一种音乐类型。在昆德拉的理解中,复调音乐中的各声部完美地互相配合,同时保有各自的独立性。这一概念相对于单声部音乐而言,更加注重声音的多样性;相对于主调音乐而言,则更偏重于强调声部之间形成对位关系或互为补充,没有主次之分。巴赫金将“复调”这一音乐术语引入到小说理论之中,首次提出“复调小说”的概念;而昆德拉则进一步对复调小说理论进行了属于他自己的思考与界定。
自觉的复调叙事追求使得昆德拉的小说创作表现出一种自觉地对不确定性的勘问,而源于音乐领域的“复调”被运用到小说领域,这本身也体现出一种跨界的复调性,愈发凸显了小说文本中所表现出的不确定性。
昆德拉认为复调小说必须具备两个条件,其一是诸线应处于平等地位,其二是整体上应具有不可分性。前者意味着没有任何一条线可以占据主导地位,也没有任何一条线只起到简单的陪衬作用,诸线均衡并置;后者则强调了小说中各线应该互相诠释,指向对同一个问题的探询。在《关于小说结构艺术的谈话》中,昆德拉分析了布洛赫的《梦游者》,《梦游者》中采用将小说、短篇小说、报道、诗歌、随笔这五条故意不同质的线并置交替出现的写作手法,他认为这种在小说写作中引入非小说写作手法的做法是一种革命性的创新,但又由于布洛赫并没能够将这五条线真正地联接成一个不可分的整体,因此在艺术层面,复调没能得到真正的实现。他同时还分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群魔》,指出虽然《群魔》中的三条线在文体上都属于小说,但这三条线互相独立地同时发展且构成一个不可分的整体。昆德拉认为陀氏的复调比布洛赫的复调更为成功,走得更远,在这一层面上,在整体上应具有不可分性的这一复调小说必要条件更为昆德拉所强调。
昆德拉的复调小说理论包含多个层面,其中最显性的复调就是小说文体的复调。昆德拉认为小说在文体层面具有包容的特性,且现代小说可以包容传统小说以外的多种文体,“小说既能融合诗歌,又能融合哲学,而且毫不丧失它特有的本性,这正是因为小说有包容其他种类、吸收哲学与科学知识的倾向”[9],昆德拉推崇在小说创作中自觉地引进其他文体,打破文体的传统界限,并且认为正是这种文体的复调能使小说具有更高层次意义上的认识功能,以能够更好地发现只有小说能够发现的“存在的可能性”。
昆德拉不仅在理论上进行文体创新的探究,在其小说创作中,他也自觉地进行了理论实验。如运用离题的手法来着重主题,巩固结构。又如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开篇的两章关于尼采“永恒轮回”的思考完全是采用了一种随笔式的叙述模式,而这段关于“永恒轮回”的随笔又是非常必要的,因为随着托马斯与特蕾莎在第三章出场后,小说故事逐渐展开,“永恒轮回”紧密联系着轻与重,紧密联系着存在与存在的可能性——“永恒轮回”的不存在才能使人的存在获得意义,当可能性无法全部变成现实性之时,这一种从可能性中所生发出来的不确定性的魔力才成为“存在的可能性”所令人着迷的魅力所在。
在艺术手法上,昆德拉还引入了复调音乐中的“对位”方法,使之成为小说创作中的一种建构叙述的新方法,并在其小说创作中进行实践。如《生活在别处》中雅罗米尔与克萨维尔的现实与梦幻的复调;如昆德拉在叙述过程中时不时作为作者直接介入而形成的作者与小说人物的复调;又如在《生活在别处》第六部“四十来岁的男人”的开篇,作者便跳出来强调此时小说将转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物的叙述视角下,而接下来的第七部“诗人之死”又将叙事视角转换到雅罗米尔身上,形成叙述视角的复调等等。
另一方面,时空意义上的复调也是昆德拉复调小说理论中的重要部分。昆德拉的复调理论强调共时性,强调要共置不同的历史时间以此,在小说中,“许多历史时代相互渗透,形成某种诗歌与夢的元历史。……创造出某些难以描绘的东西,总之,文学史上从未见过的东西”[10],即另一种“存在的可能性”。
同时,昆德拉认为并置不同的情感空间是小说家最高妙的艺术手法。音乐素养深厚的他在处理空间关系,尤其是情感空间的独特之处在于,他再一次选择将音乐概念融入小说创作。昆德拉以《生活在别处》为例分析了自己的情感空间的复调理论,将《生活在别处》全书七章的叙事节奏分别划分为中速、小快板、快板、极快、中速、柔板、急板,这一速度的划分不仅考虑了每一部分的长度同其章节数量的关系,而且还考虑了每一部分的长度同其相对应的“真实”时间的关系。速度之间的反差与对比在他看来是十分重要的通过改变节拍来改变节奏、速度,使小说叙述中的情感氛围随之变化,并将不同的情感空间均衡并置,这种情感空间的复调也同样能够引发读者对不确定性的思考。
可以说,昆德拉的这种复调式的对不确定性的实验,是他为存在所探寻的一种可能性。在昆德拉看来,通过复调这一方式,让人不去注意单调的、可预知的规律性,才能使小说做到抵抗“存在的被遗忘”。
三、第三时的小说史观——对小说可能性的思考
在这样的对不确定性的思索中,昆德拉也重新对小说史做出了界定。他认为小说的历史以拉伯雷与塞万提斯为开端,小说并不是从理论精神中所生发出来的,而是源生于幽默精神,诞生于人的自由,但小说的精神在四个世纪的小说史中并没有保持其连续性,在昆德拉看来,小说史的发展停顿于十八世纪与十九世纪之交。
在对小说史分期进行命名时,他又一次将非小说领域的术语引入小说理论,他认为小说史当以十八世纪与十九世纪之交的停顿点为界,分为上下两个半时。上半时小说继承并发扬了塞万提斯的遗产,拥有想象与自由精神;而下半时小说以追求真实性为美学原则。直到“卡夫卡式的想象”将被遗忘的想象与自由精神重新唤醒,小说史才由此进入了一段新时期,并且昆德拉选用同样源于足球赛的术语——“第三时”,来命名这一段回归并超越上半时小说美学传统、反拨下半时小说美学观念的小说史。昆德拉将小说史与音乐史并置而展开论述,更为明晰地表明了小说历史的上下两个半时并不仅仅是历史性的延续,二者之间具有审美层面的鸿沟。20世纪的小说美学是由下半时小说美学影响发展而形成的,“真实性”成为了小说创作所必须遵循的理性原则,巴尔扎克的小说形式已成为让读者易于接受的小说形式的范例,而上半时的小说则已变得易被误读、难以理解。昆德拉举纳博科夫对《堂吉诃德》的否定评价为例,纳博科夫认为《堂吉诃德》这本被奉上神坛的书“实际上十分幼稚可笑,充满了唠唠叨叨的絮言,带有某种叫人无法忍受的不真实的残酷”[11],而昆德拉认为,正是下半时的美学观念影响了对上半时小说的解读,他也由此而感叹,充满了非严肃精神之趣味的《堂吉诃德》,却在这一影响下变得不近人情。
在昆德拉的小说史观中,“第三时”中的文学作品是为上半时恢复名誉的, “第三时”的美学观念致力于“重新确定并扩大小说的定义”“与十九世纪小说美学所做的缩小小说的定义唱一个反调”,并将“小说的全部历史经验作为小说定义的基础”。[12]昆德拉将卡夫卡、穆齐尔、布洛赫、贡布罗维奇、富恩斯特等在小说创作中保有自由精神、怀疑精神、游戏精神与不确定性精神的当代作家称为“后普鲁斯特阶段的最伟大的小说家”[13],将他们列入小说史的第三时的分期中。
昆德拉讽刺下半时小说中热衷于将“真实的幻觉”强加给读者的行为,认为其所追求的“真实性”,在本质上只是一种幻觉真实。且随着影音技术等科技的发展,小说中的写实主义不再占据优势,这使小说面临着重新被界定的本体论问题。法国新小说派作家罗伯-格里耶在一个采访中曾表达了自己对20世纪存在境况与文学发展方向的看法:“巴尔扎克的时代是稳定的,当时社会现实是一个完整体,因此,巴尔扎克表现了它的整体性。但20世纪则不同了,它是不稳定的,是浮动的,令人捉摸不定,它有很多含义都难以捉摸,因此,要从各个角度去写,把现实的飘浮性、不可捉摸性表现出来。”[14]20世纪的现代主义文学与后现代主义文学对这一小说本体论层面的问题深感焦虑,也给出了不少方案,如卡夫卡通过梦与现实的交融表现荒诞,如普鲁斯特书写个人回忆与潜意识,如乔伊斯书写集体无意识,如罗伯-格里耶的“物本”主义,如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描写魔幻化的现实等等。昆德拉坚信以探寻存在的可能性为使命的小说仍有其存在的必要,而他同时也对现实世界,尤其是极权世界拒斥思考、拒斥小说的精神的境况感到悲观,认为若小说死亡了,原因只能是它难以与这个世界相容,即导致小说之死的不是小说自身的智慧枯竭,而是以不确定性为精神内核的小说难以继续于这个确定性的世界中存活。昆德拉也为其所推崇的小说的传统智慧做出概括,斯特恩的《项狄传》与狄德罗《宿命论者雅克》的对游戏精神的召唤,卡夫卡的对梦的召唤,穆齐尔与布洛赫的对思想的召唤以及阿拉贡与富恩特斯对时间的召唤,昆德拉认为这些尝试都是对小说传统智慧遗产的有效继承。
“可以说,20世纪现代主义小说最大的发现就是把小说的疆域从现实性的维度拓展到可能性的维度。”[15]而昆德拉在小说可能性限度方面的积极自觉的探询也成为他对小说发展所做出的伟大贡献。在昆德拉看来,小说仍有未来的可能性,小说在未来也仍会有尚未发现的可能性,只要繼承并发扬小说的智慧,继承上半时小说的优秀传统,小说的精神将延续,小说将不会死亡。作为存在的勘问者,昆德拉的小说创作与小说理论以“存在”为最核心的主题,他推崇并遵循小说的自由精神、怀疑精神与游戏精神,呼唤现代社会与现代人类反思并思考“存在”,为不确定性精神——这一20世纪的小说精神探询可能性。
注释:
[1][2][3][5][6][7][9]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董强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第155,40,206,182,6-7,22-23,82页。
[4][8][10][11][12][13]米兰·昆德拉:《被背叛的遗嘱》,余中先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第54,163-164,15,63,78-79,78页。
[14]柳鸣九:《从选择到反抗:法国二十世纪文学史观》,上海:文汇出版社,2005年,第200页。
[15]吴晓东:《从卡夫卡到昆德拉:20世纪的小说和小说家》,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第332页。
参考文献:
[1]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董强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
[2]米兰·昆德拉:《被背叛的遗嘱》[M].余中先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
[3]米兰·昆德拉:《帷幕》[M].董强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
[4]胡志明:《智慧与恐惧:两种“存在的图”——昆德拉与卡夫卡小说美学的比较研究》[J].外国文学评论,2005(1),21-30。
[5]柳鸣九:《从选择到反抗:法国二十世纪文学史观》[M].上海:文汇出版社,2005年。
[6]吴晓东:《从卡夫卡到昆德拉:20世纪的小说和小说家》[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
[7]仵从巨主编:《叩问存在:米兰·昆德拉的世界》[C].北京:华夏出版社,200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