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唐帕纳尔作为土耳其当代文学史中的一个转折性的重要人物,值得引起我们的重视。《时间调校研究所》是他欧洲旅行后的新作,也是他生前的最后一部小说。同其他土耳其作家一样,这本小说中通过主人公“我”的视角描绘出了土耳其人记忆中的伊斯坦布尔风景,再现对凯末尔改革时期伊斯坦布尔城的记忆。本文将通过他对于伊斯坦布尔风景的描写,探索他内心对土耳其身份问题的思考。
关键词:唐帕纳尔;《时间调校研究所》;风景;伊斯坦布尔
作者简介:付马佳莹(1993.4-),女,回族,江西师范大学研三在读,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20)-03--02
19世纪以来,视觉愈发成为人们关注的问题,尼采的“视角注意”、胡塞尔的“图像意识”、萨特的“凝视”都让人们将注意力放在了目之所及的地方。而风景作为“被看”的对象,再次进入人们的视野。在W.J.T.米切尔那里,风景不再是常常与地方和空间混淆的概念,而是成为了“被视为图像和‘景色的地点”[1]。勒内·马格里特认为我们在面对风景的时候,往往是文化、习俗和认知赋予我们认为美的特性[2]。因此我们或许可以发现某个风景常常作为一个国家或民族的标志性的存在,在那里存在着人们对于其身份的肯定与对于其民族历史的记忆。地点不拥有内在的记忆,但它们却可以把回忆固定在某地的一片土地之上,令这些回忆得到固定、证实与延续。这比个人或者人造物来作为某一民族的文化记忆要更为长久。
众多土耳其小说家都书写过伊斯坦布尔的城市风景,如帕慕克、马里奥·莱维、艾哈迈德·于米特等等。伊斯坦布尔城常常作为土耳其人文化身份的代表出现于文学作品中,它是土耳其最具有代表性的城市——横跨欧亚、既复古又现代,可以说是土耳其人共通充满了回忆的地点。也因此,对于唐帕纳尔的小说《时间调校研究所》,我们也将从风景入手,揭开他对于土耳其人身份的看法。
一、废墟风景——寺庙与学校
唐帕纳尔在《时间调校研究所》中多次提到过的清真寺与《古兰经》学校与常人对于土耳其、对于伊斯坦布尔的想象完全不同。主人公念念不忘的是由自己曾祖父主持修建但未曾完工的废弃清真寺塔克利比·阿梅特清真寺,而对于赛义德·鲁特弗拉借住的《古兰经》学校,他甚至借主人公之手仔细形容了学校衰败的景色——
“我几乎从没见过别处哪个地方,像这所学校的断壁残垣一般,如此细致、如此用心地适应一个人,每个细节都丝丝入扣,天衣无缝。我们甚至可以这样认为,这座在苏丹马哈茂德一世时期,与小清真寺一同建造起来的房子,自它完工那日起,就已经遵循着一套精细入微的计划,一步一步走向衰败、坍塌,以求终有一天,刚好能够达到它后来呈现的这个状态。内庭的地砖破碎不堪,更确切说,这是被庭院中央枝叶繁茂,长势旺盛的悬铃木挤压的结果。分布在庭院三面的一间间小室,除了赛义德·鲁特弗拉的房间,余者或半或整,倒塌殆尽……这所《古兰经》学校唤起人们这样的印象,仿佛它正浮荡在深渊之畔,拙劣地、毫无意义地平衡着自己,摇摇欲坠,仅仅在等待着失去平衡的那一刻,猛然坠落。”[3]
提及凯末尔的西化与世俗化运动,人们通常认为是现代土耳其的进步,但通过唐帕纳尔笔下的废墟我们则看到了世俗化土耳其中渐渐失去中心地位的宗教的失落与奥斯曼传统的凋亡。只要这个历史能够得以传承和回忆,廢墟就是记忆的基石。但若失去语境、丧失了知识,这些废墟就只能变成遗忘的纪念碑。清真寺、《古兰经》学校作为极具代表性的奥斯曼帝国风景,可以说在成为废墟的同时,也昭示了一个事实——土耳其人把已经根植于骨髓的一部分的民族记忆丢在了一边。但同样我们也可以看到在他对于《古兰经》学校的描写中,建筑物的残余与大自然奇妙地结合,似乎还焕发着生机,仿佛生与死的轮回在此地上演,也仿佛这一风景带着土耳其过去的记忆超越时间成为永恒。
然而唐帕纳尔对于土耳其失去自身传统的恐惧显然比我们所想的强烈,在小说主人公的回忆中,清真寺和《古兰经》学校早已灰飞烟灭——“那篇废墟的原址上,如今已经建起了好多新民房。整个街区相当繁荣,一篇兴旺。照这样发展下下去,过不了几年,那里就会变得真正现代起来!”尽管就宗教而言现在的土耳其并没有达到小说中这样令人绝望的程度。但土耳其人遗忘的却也并不少,绝大多数年轻人几乎不再记得过去——精通现代土耳其语的他们很少有人还会奥斯曼帝国通用的突厥语,土耳其人的历史与文化记忆渐渐被推入遗忘的深渊。
二、坟墓
在上文所提及的《古兰经》学校旁边,有个墓地,在小说中这片墓地“本是个引人驻足的去处,那里安葬着清真寺和《古兰经》学校的建造者,当时苏丹王的咖啡师傅,还有几位同时代德高望重的大人物,如今这片墓地直接毗邻大街,只隔着一段遗留下来的栅栏。”[4]
此外,在小说中也曾经多次提到过墓地,如“阿梅特·扎玛尼之墓”“要是在埃迪尔内卡普、艾玉普或者卡拉贾阿赫梅特的巨型公墓里兜上几圈,只要转悠的时间够长,早晚总能找到一个坟墓,主人名叫阿梅特·扎玛尼。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在孩提时代,我被领着去过各种各样的神殿圣墓……整个伊斯坦布尔城墙内外,我熟知全部圣徒墓地、圣迹显灵的地点……”
可以说墓碑所能表达的东西要比文字所能表达的东西更多,在坟墓边上的所思、所感、静静地祈祷的东西,没有言辞可以表达,只能由那些永恒宁静的象征给人发出联想丰富的暗示[5]。相对于废墟而言,坟墓或许更有助于留存记忆,废墟通常是沉默的,它只能借助于在记忆中保存的传承故事才能发出声音,它们指向的是不在场的东西,它们的一切只能告诉人们曾经有人在此生活过。而坟墓,作为死者最终安息的地方,却是令人敬畏的,因为死者在此地始终在场。对于人们纪念先祖、传承回忆而言,这些东西指向的具体地点,也就是“在哪儿”要比一个标志、比一个纪念碑更重要,因为最终人们想要确证自己的身份,所追问的问题始终有“在哪儿”。固定地点上对死者的纪念保证了死者的在场,这个记忆之地某种意义上通过死者的在场变成了一个神圣的风景。
明显地,这个墓地看上去也变得不再如以往神圣。它如今毗邻大街,只隔着一段遗留下来的栅栏,不再安静也不再引人驻足,仿佛被众人遗忘在喧嚣中。而现代性的要求摒弃了对死者的虔敬,把深深根植于土地的回忆连根拔起移植到了纪念碑上。在那些大型公墓中对于死者的记忆愈发模糊,传承也就此开始断裂。或许我们可以从这里看到作为一个凯末尔改革的亲历者,唐帕纳尔本人对于土耳其丧失奥斯曼传统的担忧。当奥斯曼土耳其的传统就像这块墓地一样被人遗忘在喧嚣中,现代的土耳其人该何去何从?唐帕纳尔式的呼愁就此得以显现。
三、代际风景——宅子、儿童房与福报钟
“赋予某些地点一种特殊记忆的首先是它们与家庭历史的固定和长期的联系。这一现象我们想称为‘家庭之地或‘代际之地。”[6]
在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几个明显与代际之地相关的风景,其中最明显的三个就是阿布杜塞拉姆的宅子以及他宅子中的儿童房和主人公曾祖父留下来的福报钟。
阿布杜塞拉姆的家庭史可以说是奥斯曼帝国的缩影。在最初他的豪宅数目总计超过24间,所有家眷都跟他住在一起。“他的宅子有个特别之处,无论是谁,只要一不小心跨进了门,或者在这里出生,想要再从这儿离开就没那么容易了。”[7]随着凯末尔改革,这所豪宅就像帝国逐渐衰落一样面临同样的命运。
阿布杜塞拉姆的宅子里面有一间像储藏室的房间。“十一张婴儿摇床、过去生活中遗留下来的成堆成堆毫无意义的小东小西,几张床架,那应该是阿布杜塞拉姆若干次新婚之夜的见证;矮柜、镜子、旧玩具、箱笼……从来没有一个孩子在这里出生或长大,却被阿布杜塞拉姆硬是唤成‘儿童房……随着时间的推移,每个人走进这间房,都不由的 深信,那些已经离开了这个家的人与事,如今都堆积在这里,保存了下来。这是一间积攒着无数次分离,胡乱堆砌着死亡、回忆、别离的房间。即便是活着的人,也可以在这间屋子里参观他自己的童年与少年的死亡……从这大堆的旧物里,一种叫作永恒的东西正逐渐生长……”[8]
在这样的代际之地上,一个家庭的成员像一个不断的链条一样生生灭灭,在这一处家庭的风景中私人回忆的成分会逐渐减少,而这一风景自有的某种意识则愈发强烈,最终激活文化记忆。正如唐帕纳尔在书中所描述的那只福报钟,代际风景似乎“偏居一隅,隔绝出一段全然不遵从人间秩序的时间”,慢慢激活比私人时间、私人记忆更持久的民族时间、民族记忆。
四、记忆之地——作为风景的伊斯坦布尔
伊斯坦布尔之于土耳其人应该就像耶路撒冷之于犹太人或者巴勒斯坦人。
为一个民族的历史意识提供启发的通常是按时间序列排列的历史书,但一个民族的记忆却在它的会抑制地的记忆风景中展现自己的痕迹。在一个加速更新和衰老的过程中,现代性迫使生活的世界不断发生改变,这导致了回忆之地不断增加。“我们经历了一个过渡的时刻,在这个时刻里跟过去决裂的意识与记忆断裂的感觉融合在一起,同样在这个时刻里,随着断裂有时放出了很多的记忆,使得人们提出这一记忆到底体现的什么问题。于是就产生了记忆之地,因为不再有記忆氛围。[9]”
在《时间调校研究所》中唐帕纳尔想要尝试弥合东西方的鸿沟,尝试让东西方时间统一,调和欧洲现代性与奥斯曼文化传统。但在小说结尾他可以说是已经谈及了这种调和的失败。
毋庸置疑,土耳其这个曾经在欧亚大陆绽放璀璨光芒的国家就是众多土耳其作家写作深深扎根的土地。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在其极盛时期横跨亚欧非三大洲,并且将游牧部落的坚强勇武、波斯人的文艺修养、拜占庭人的政治精神以及阿拉伯的科学文化统合。尽管伊斯兰教信众众多,但奥斯曼帝国并非独一且排外,反而在自身存在的六个世纪的时间内多次进行伊斯兰化和现代化改革。独特的地理位置、多次的改革令东西方文明的界限在这个国家日益模糊,两种近乎冲突的文明在这里达到和谐共存。唐帕纳尔,当时就与土耳其一同站在转折的路口。他似乎也期盼着现代性为土耳其带来变革,却更惊恐地发现了凯末尔改革的西化政策或许将令奥斯曼的传统文化湮没在时间的长河中。没有记忆,便没有了传承。因此我们可以在这本小说中看到唐帕纳尔呈现出了略有些文化保守主义的倾向。在这一问题上他与帕慕克略有不同,在他的伊斯坦布尔城中,他试图平衡东西方文化,但更警惕西化带来的危机,而帕慕克的伊斯坦布尔虽然也是试图平衡东西方的文化,但他看上去更温和也更开放。
这个国家辉煌的过去为人们提供了对过去感到兴味盎然的可能。而唐帕纳尔式的呼愁显然为他提供了一个开端。
参考文献:
[1][美]W.J.T.米切尔(编):风景与权力,杨丽 万信琼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年,(绪言),第5页。
[2][英]西蒙·沙玛:风景与记忆,胡淑陈 冯樨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年,(导言),第11页。
[3][4][7][8][土]阿赫梅特·哈姆迪·唐帕纳尔:时间调校研究所,谭琳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6年,第58-59页;第58页;第45页;第111页。
[5]约翰·雅各布·巴赫奥芬:人生回顾,见《母权与原始宗教》,第11页。
[6][12][德]阿莱达·阿斯曼:回忆空间:文化记忆的形式和变迁,潘璐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346-347页;第62页。
[9]皮埃尔·诺拉:《在历史和记忆之间》,第Ⅱ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