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燕

2020-03-17 09:25熊思曼
青年文学家 2020年3期

摘  要:张惠言《茗柯词》中的燕意象不仅是自然之物,而且是词人自身心绪的象征与表达。词中燕意象有着多重意蕴,其一是对生命“盛时恐衰”之忧;其二是对人生“命若游丝”漂泊之感;其三是对世事“昨今骤变”之洞悉。究其原因与词人的人生际遇,寒士身份相关。

关键词:张惠言;茗柯词;燕意象;盛时恐衰;漂泊

作者简介:熊思曼(1995-),女,汉族,江西丰城人,苏州大学文学院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20)-03-0-02

张惠言《茗柯词》虽仅有四十六首,但读之深感古意犹存,确实符合其“低回要眇,以喻其致”的主张。在张惠言的四十六首词中,“燕”词有九首,占总词量的五分之一左右。燕意象一直以来为文人墨客所青睐,写燕的诗词众多。然而读《茗柯词》中的“燕”词大多带有愁情,而这愁情又不同于梦窗词“燕归来,问彩绳纤手,如今何许”的怀人之感伤[1]。张惠言词作中的燕子,更多的是与“游丝”、“飞花”等意象组合,塑造一只孤独翩飞的燕子形象。此外,从张惠言燕词中能深切地感受到词人对于生命流逝的忧虑以及自身“命若游丝”“漂泊天涯”的游子心境。

一、燕意象之考源

《说文燕部》:“燕,玄鸟也。慑口,布翅,枝尾,象形。”本义即燕子。燕子这种鸟类,很早就进入了文人的视野。在古代,燕子的别称有二十九种之多,为人所熟知的有:“乌衣”、“玉燕”、“玄鸟”、“社客”、“社燕”等。此外,燕字组成的词语也很多,且大多脱离了“燕”本义,如“燕享”、“燕坐”、“清燕”、“燕处”、“燕居”,为宴会、宴席之意。

燕子性温和,在人们屋檐下或横梁上筑巢,自古以来写燕的诗词众多,且涉及生活的各个方面。白居易诗云“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燕子忙碌的筑巢举动营造了春天热闹的景象;晏几道词云“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以燕子比翼双飞衬得词人形单影只,愈发增添了怀人之愁。

而燕文学的源流可追溯到《诗经》、《楚辞》。如《诗经·邶风》有云:“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以此句来描摹燕子飞翔之状。楚辞中的《九章》有“燕雀乌鹤,巢堂坛屋”的描绘,此句中的燕就不仅是指自然之物燕子,而是暗含着诗人主观情感的影射[2]。后来,隨着人们审美意识的发展,上层阶级的青睐以及文人的热捧,燕子进入了文人的审美视野。燕诗词的表达意义也出现了扩大化与变化。如鲍照的一首《咏燕》诗云:“意欲巢君幕,层極不可窥。”以燕欲筑巢一行为喻怀才之人渴望得到赏识,同时“层極不可窥”也表达了怀才不遇的苦闷。

唐宋咏燕诗词中也有借燕来表达人的身世飘零之感。如宋释正宗《江都燕》:“荒城春色里,花溅泪潺缓。社燕归无屋,营巢寄客船。”还有借燕来抒发时世变迁、朝代兴亡之感,如唐代刘禹锡《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此外,用燕还可以表达文人思乡之情。古代的文人,由于科举、宦游等原因,漂泊在外,看到燕子,易触景生情,思念家乡。如唐代徐璧的《春燕》:“双燕今朝至,何时发海滨。窥人向檐语,如道故乡春。”看到燕子在屋檐下叽叽喳喳的场景,不禁让诗人怀念起故乡的春天。

二、《茗柯词》燕意象探析

首先,张惠言词中浸染着犹恐春尽的伤春之感,而这种伤春还是在春正盛时,有种“盛时恐衰”之感。如《青门引·上巳》:“花意催春醒,和雨做成云性。流杯不敢趁轻阴,游丝一缕,个是江南影。无端燕子呼残病,说道春将尽。出门却看芳草,青青放出垂杨径。[3]245”上巳节,在农历三月的第一个巳日,是为暮春,是个适合踏春、郊游的节日。由“花意催春醒”、“芳草青青”等语可知是春意正浓,万物复苏的时节,而词人却提前担忧道“无端燕子呼残病,说道春将尽。”据谢忱《张惠言先生年谱》所考,这首词应作于清乾隆五十六年辛亥,即1791年,时年先生31岁[4]。从季节来看,春是一年的盛时;从人生来看,31岁也是人生的壮年。然而在如此盛时,词人却犹恐春尽,实际上不也透露着词人在如此盛年时,内心对生命消亡的担忧呢?这又何尝不是词人对人生无常,恐时间太快,盛时易逝的忧虑呢?

同样地,在《浣纱溪》词中写道:“朝看云横暮雨斜,东风一例送年华,旧愁新恨满天涯。胡蝶一春随落絮,燕儿终日说飞花,此情何处不堪嗟。[3]254”朝云暮雨的天气变化,春风送来生机。然而词人面对春景,却满怀的“旧愁新恨”。“胡蝶”、“燕儿”的欢快、灵动,比之“ 落絮”、“飞花”的飘零、萎落,使人在春天一片生机活力的景象下,看到了凋落与无力的场景。词人所言“此情何处不堪嗟”,词人感叹的是春景下生机的流逝,还是心中难以纾解的愁苦呢?

其次,张惠言词中燕意象常与“游丝”“天涯”等词组合,燕意象也蒙上了一缕漂泊、疲累之感。如《水调歌头·疏帘卷春晓》:“疏帘卷春晓,胡蝶忽飞来。游丝飞絮无绪,乱点碧云钗。肠断江南春思,粘着天涯残梦,剩有首重回。银算且深押,疏影任徘徊。罗帷卷,明月入,似人开。一尊属月起舞,流影入谁怀?迎得一钩月到,送得三更月去,莺燕不相猜。但莫凭栏久,重露湿苍苔。[3]248”张惠言作此首词送给抑抑不得志的后生杨子掞,词人自身也同样处于京师落榜的人生低潮时期。张惠言词尚“比兴寄托”,“游丝飞絮”等意象不正如词人自身,因科举求仕原因离开家乡,漂泊在外,正如游子一般。“ 天涯残梦”也寓意着落榜的失意,正所谓“天涯沦落人”。

张惠言也有咏游丝词。如《木兰花慢··游丝·同舍弟翰风作》:“是春魂一缕,销不尽,又轻飞。看曲曲回肠,愁侬未了,又待怜伊。东风几回暗翦,尽缠绵、未忍断相思。除有沉烟细袅,闲来情绪还知。家山何处为春工?容易到天涯。但牵得春来,何曾系住?依旧春归。残红更无消息,便从今、休要上花枝。待祝梁间燕子,衔他深度帘丝。[3]252”上阕描摹游丝形态,销不尽的游丝代表着顽强的品质,词人自身又何尝不正像这游丝一般,漂泊零落,失意愁绪,却倔强坚持。“但牵得春来,何曾系住?依旧春归。”词人想把春留住,却只能看着春归而无计可施。在《相见欢》一首词中,词人写到“重帘护了窗纱,玉钩斜。燕子成巢长自趁飞花。 秋千倦,银筝乱,莫看他。帘外游丝落絮是天涯。[3]250”“游丝”、“落絮”、“天涯”等词的组合,不禁生出一种命若游丝,天涯做客之感。

最后,张惠言词中常有着“新”与“旧”,“昨”与“今”的对比。词人对新旧,昨今的变化的捕捉,可见词人对时间的敏感,对世事瞬息万变的洞察。如《前调·清明次计伯英韵》词有云:“看昨宵寒重,今朝暖透,春一样,游情异。剩有无家燕子,过花期、末收愁睇。[3]247”“昨”与“今”的对比,“寒重”与“暖透”的对比,春一样,游情各不同。无家燕子惜春春去,满怀愁绪的样子,实质上又何尝不是作者本人的影子。再如《贺新郎·柳絮飞无力》词的下阕道:“去年团扇长相亿,料新来、尊前难问,旧时明月。沟水东西流到海,便有相逢时节。又只恐、蓬莱路隔。欲向东君深深诉。怕春归、从此无消息,属燕燕,莫频说。[3]252”去年相聚时光逝,今来音信难托,明月仍是那轮明月,所谓的“旧时明月”不过是过去那段相聚时光的承载物。“物是人非事事休”,相逢之期渺茫。

三、人生如燕

张惠言燕词之所以呈现出“盛时恐衰”“游丝漂泊”等特點,主要原因有两方面。一方面是由于词人幼时丧父、中年丧母的身世遭遇,加之一生中友人、门人等的英年早逝,让词人于盛时感受到了生命的无常性;另一方面是由于词人寒微的家世,以及尚儒学热衷功名的家教传统,导致词人需离乡赴考,漂泊在外。

在张惠言的一生中,“早卒”这个词屡屡发生在他身边的亲人、友人、门人身上。首先,清乾隆二十九年甲申即1764年,词人4岁,“先生父蟾宾得疾归 ,遂卒,年38。”(谢忱《张惠言先生年谱》)先生幼年丧父,然推及到爷爷那一辈,可知张惠言父也是年幼丧父,“蟾宾九岁而孤,家贫人多,日不得再食,兄弟相励 以儒学。”由此可知张惠言早年丧父、家境贫寒的寒士身份烙印。《先批事略》载:“生活困窘,靠母、姐女工度日,伯父思楷虽贫,亦省啬口食,常以岁时减分钱米。[3]93”由此可见家之贫。其次,先生京师友崔景偁,于清乾隆五十八年即1793年卒于京师,时年25岁。因其小于先生8岁,后执弟子之礼以待先生。清乾隆1794年,先生作《崔景偁哀辞》。先生悲其有盛志而卒不遂其学, 以无闻于后为可惜。再者,阳湖庄珍字叔枚,受业于张惠言先生,屡困场屋,于1811年早卒,时年29岁。再次,嘉庆五年庚申即1800年,先生40岁,爱徒歙县江承之病故,年18。“先生哭之恸,哀其遗学,录而藏之。”(杨绍文《受经堂汇稿序录》) 江承之,字安甫。先生伤安甫之死,而重悲其志,故为《江安甫葬铭》,又作《祭江安甫文》及《告安甫文》。(三文均见于 《茗柯文编》三编 )此外,嘉庆七年壬戌即1802年,先生42岁。是年,先生门人金式玉 ( 朗甫 ) 入翰林,旋卒,年28。先生在翰林,痛之深。

张惠言先生幼时其父早卒,后来先后经历了一些友人、门人的早逝,张惠言在为其悲痛之余,想必也是对人生无常、生命消亡有了异于常人的体悟。因而,燕词中才有“盛时恐衰”的伤感。看着亲近的、鲜活的、正当年的人突然逝世,一个个鲜活的生命的从此杳无踪迹,词人心里又怎能不对死亡,人生无常产生比常人多一份恐惧,对其感觉更加敏感呢?当词人看到芳草青青、春风送暖、花开芽绿的生机勃勃的景象时,会不会将其联想到人生青壮年时期的意气风发、活力充沛呢?然人有早逝,春来也有春尽,所以自然会在盛时恐其衰败,如为早卒的亲人友人感到悲痛般。

张惠言先生6岁左右即从母课读,10岁起则依伯父居,读书四年,17岁补县学附生, 开始攻举子业。后来交友科举等原因四处奔走,在清乾隆五十九年甲宜即1794年,先生34岁,母逝世。如果说父母是子女的根,那么父母的先后离世,根已是不在了。再加之科举之路的坎坷,他曾自言“八年之间,共跪于举场,更历困苦”[3]33,最后终于在嘉庆四年即1799年,三十九岁之际举进士。由此也可窥见张惠言偏爱“游丝”“落絮”“天涯”等词的原因。离家科举,本就是漂泊在外的游子,再加之贫寒的家境,不正如“游丝”一般么?但张惠言先生自小学儒学,其积极入世的心态也让他纵使遭遇挫折、困苦仍坚持理想,自强不息。所以其词纵然抒发漂泊沦落,孤独无依之感,但却不消极。

参考文献:

[1]陈昌宁.感伤的燕子—梦窗词燕意象[J].文史知识,2009(09):44-49.

[2]申明镜. 唐宋“燕”诗词研究[D].南京师范大学,2012.

[3]张惠言.茗柯文编[M].黄立新,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245,254,248,252,250,247,93,33.

[4]谢忱.张惠言先生年谱[J].常州工业技术学院学报,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