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入生活:王兴东真人真事题材的电影创作原则

2020-03-17 06:25郑宜庸
新世纪剧坛 2020年1期
关键词:雷锋题材创作

郑宜庸

现实题材电影创作在中国电影的发展历程中,占据着相当数量和比例,其中根据真人真事改编的电影更是为数不少。特别是近年来,从电影《我不是药神》到《中国机长》,现实题材电影创作掀起了新一轮热潮,“本片根据真实事件改编”已经成为吸引观众的一大法宝。我们在肯定现实题材电影创作丰富了中国电影的文化、精神内涵的同时,不能不指出此类电影存在的一些缺陷。创作往往呈现出两个极端,一是类型化程度不够,类型发展不均衡,比如偏重爱情片、喜剧片、犯罪片,而科幻片、灾难片的数量与质量有待提升;二是在国内的这股创作热潮中,根据“恶人恶行”改编的电影,比如《日照重庆》《天注定》《心迷宫》《嘉年华》《解救吾先生》,其传播面与影响力往往超过根据“好人好事”改编的电影,甚至成为新晋导演的首选,不乏艺术与商业的双重价值。

电影《日照重庆》海报

因为“为死者讳,为尊者饰”等潜在的不成文规则,真人真事题材电影创作往往停留在肤浅重复的歌颂赞美的层面,缺乏对人物与事件进行多角度多侧面挖掘的深度与力度。一些创作者更是满足于简单地堆砌罗列“好人好事”, 电影不好看、不感人、不深刻,创作上的偷懒、取巧限制了此类题材电影可能提升的多重价值空间,特别是容易使观众产生排斥心理,误以为都是生硬、直白的宣传说教,这种衍射效应更是导致一部分优秀的影片得不到应有的传播与认可,也影响了此类题材的进一步拓展。然而,善良、高尚、敬业、奉献等是“好人好事”题材电影中人物不容置疑的品质基调,这也是电影不可回避、必然承担的社会责任。但是,为什么“好人好事”题材电影往往是政府支持、观众冷落呢?这种尴尬处境的原因是因为它通常带有的强烈的意识形态色彩、自上而下的道德灌输吗?在这样的创作与消费语境中,真人真事特别是“好人好事”题材的电影究竟应当何去何从?

电影《建国大业》剧照

从《明天回答你》到《邓小平小道》,迄今为止,著名编剧王兴东所创作的电影已有32 部投入拍摄。其创作历程可以分为三段,第一段是写人与动物;第二段是写以大工业为主的;第三段是写人物为主的。其中,改编自真人真事的作品有16 部,分别是《蒋筑英》(1992 年)、《孔繁森》(1995 年)、《天国逆子》(1995 年)、《离开雷锋的日子》(1996 年)、《良心》(1998 年)、《共和国之旗》(1999 年)、《法官妈妈》(2001年)、《生死牛玉儒》(2005 年)、《一个人的奥林匹克》(2008 年)、《建国大业》(2009 年)、《辛亥革命》(2011年)、《许海峰的枪》(2012 年)、《黄克功案件》(2014 年)、《邹碧华》(2017年)、《火星之歌》(2018 年)、《邓小平小道》(2019 年)。绝大多数主角的姓名与原型人物一致,如蒋筑英、孔繁森、乔安山、牛玉儒、许海峰、黄克功、邹碧华,也有个别作品主角名字与原型人物不一样,如《天国逆子》中的关键、《良心》中的崔福顺、《法官妈妈》中的安慧。这些作品,不管是普通人寻常事还是大人物大事件,王兴东都秉持着如何讲好故事、写好人物的创作理念。这些作品,弘扬主流价值观的同时注重电影的艺术属性,在不同的年代均有不同的反响,无疑是真人真事题材电影创作中的标杆。因此,考察王兴东的创作实践,探究其创作原则,对于真人真事题材电影创作的发展方向,具有实践与理论的积极意义。

王兴东一直坚持深入生活的创作原则,强调“电影剧本是用脚写出来的。”并且对为什么要深入生活、如何深入生活、生活与创作的关系,有着大量生动、凝练的观点,特别是形象、直观的比喻,通俗易懂又意味隽永。比如: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自主权,没有调查就没有创作自由权。

看上去深入生活是个笨功夫,实际上是个巧功夫。

检验剧本创作的第一把尺子,是看编剧占有生活还是缺少生活,贴近生活还是脱离生活,占有了就有能源,贴近了就有感情。

深入生活并不是一个简单地照搬生活的过程,“就是萝卜变成咸菜的过程,青萝卜泡在酱菜缸子里面,盐渐渐地向萝卜渗透,你只有知道这个人物的酸甜苦辣的时候,最后一咬,你变成咸菜了。你的味儿,你的灵魂,你的精神,你的情感,都发生了变化,你才能写出这样的人物来。”[1]

为什么要深入生活?因为有些故事,编剧可以坐在家里编,有些故事根本就不用编,生活中的素材比编剧编的更符合逻辑。因此,必须深入生活,从生活中发现新的素材,新的人物。王兴东自喻为杂货店的老板,货架上没有了人物,他就要到生活中去采购,再上货架储存、经营。他还自称他的每一部电影都无法剪断同生活相连的脐带,蒋筑英、孔繁森、崔福顺、乔安山、安慧、牛玉儒,每一个人物,都是他深入生活立体开掘的;每一个人物,都是他深入生活苦心经营的;每一个人物,都是他深入生活真心感悟的。以《离开雷锋的日子》创作为例,在此之前,关于雷锋的电影已经拍过两部了(1964 年的《雷锋》与1979年《雷锋之歌》),还能挖掘出新意吗?王兴东却通过深入生活、采访调查,发现了乔安山这个人物。乔安山是雷锋生前的亲密战友,1962 年8 月15 日,两个人一起执行任务时,乔安山倒车过程中,意外将在一旁指挥的雷锋撞伤致死。在雷锋去世后的30 余年里,乔安山是怎样走过来的,在他的心灵世界里哪些是解脱了的?哪些是永远不能解脱的?带着这个疑问,王兴东四次去铁岭市采访乔安山,两次到抚顺市探访雷锋墓。墓地旁的一棵万年青松树上挂着一个牌子,写着“乔安山和全家人”,剧作家看到时顿时理解了乔安山:如果雷锋不是因为他开车撞倒而牺牲,今天也该有儿有孙了。忏悔,就刻在乔安山心灵的年轮上,因忏悔而执着地追随雷锋的精神信仰,乔安山的人物性格基调找到了——别人不信我不能不信,别人不学我不能不学。王兴东说:“实际上我不是写雷锋的故事,我是通过乔安山的故事来写雷锋的……写他(乔安山)在60年代、70 年代、80 年代到90 年代,经历的雷锋看不到的变化。”[2]通过深入挖掘,他同时找到了作品定位,即思考雷锋精神在时代变迁中的价值与意义。

电影《许海峰的枪》剧照

真人真事题材创作首先要通过的,就是当事人、亲属这一关。他们是电影的第一批观众,最挑剔的观众,要想征服他们、打动他们,编剧来不得半点造假、含糊。2004 年8 月14 日牛玉儒逝世,2005年10月17日《生死牛玉儒》首映,数字的对比,让我们看到了创作时间的紧迫,同时也看到剧作家承受的创作压力。牛玉儒的先进事迹,全国各新闻媒体已经进行了大量的报道,王兴东为什么还敢于继续用胶片竞争题材?牛玉儒与谢莉在北京住院护理期间经历了生死诀别,很多复杂的情感只有亲历者才有所记忆,没有深入的了解是不可能知道的,不可能想像出来的。比如“夫妻谈癌”那场戏:牛玉儒的妻子谢莉住院做乳腺手术时,当得知最后切片证明不是癌,牛玉儒激动地拉着她的手哭了。如果没有谢莉本人的讲述,王兴东怎敢虚构呢?除了妻女之外,现实生活中牛玉儒的亲属众多,写哪一个不写哪一个,牵扯的事件众多,写哪一件不写哪一件,都必须事先摸清嚼透。牛玉儒廉政公明,剧本围绕着这个性格特征,服从戏剧冲突的需要,在亲属这线支线的处理上,重点突出了他的嫂子为儿子牛涛的工作向牛玉儒求情的事件,而将牛玉儒与妹妹、与姑父等类似的矛盾进行淡化。侄儿牛涛这个人物带出了魂归故里时万马奔腾的场面,既通过侄儿对牛玉儒的认同来肯定牛玉儒的品格,又营造了片尾情绪的高潮,升华了主题,可谓匠心独具。

对于陌生的题材,只有深入才能了解;对于陌生的人物,只有深入才能理解。但是编剧不是生活的照相机或录音机,电影是生活的真实与编剧的真诚、真知、真情“神遇而迹化”的变体。这是个将心比心的过程,需要编剧投入情感,与人物产生情感连结,从而让观众产生情感共鸣。“我们讲述的故事必须创造出情感的共鸣,这是将观众与银幕上或纸上的故事联系在一起的最关键纽带。”[3]一部好的影片,可以把虚构的故事编织得入微入里,令人信服;一部差的影片,却可以把真实的事件讲述得虚情假意,令人怀疑,其中的差别在于剧作家是否投入了真诚的情感。因为故事是不能以中立的态度去叙述的,如果剧作家的情感没有参与,没有与人物产生共情,又岂能让观众认同与感动呢?王兴东从事电影编剧的创作实践印证了一个道理:作品里投入多少情感,银幕上就会生发出多少情感,能够征服观众、感动观众的就是这份情感。

投入意味着编剧要被人物、题材所感动,有着强烈的将这份情感传达给观众的欲望。感动体现在王兴东剧本创作的各个阶段,从最初创作的念头到最后剧本的完稿,始终推动着编剧前行。王兴东在《蒋筑英》编剧札记中回忆到,他在《光明日报》上读到关于蒋筑英的事迹报道后,被深深震撼了。蒋筑英是位年轻的科学家,为了中国光学事业的起步和发展,仅仅43 岁就英年早逝。怀揣着这份最初的感动,王兴东萌发了在银幕上讲述蒋筑英的故事、向更多人传播蒋筑英精神的念头。“当时,蒋筑英这个题材已经有10 年无人问津了,这个题材的广播剧惹出过麻烦,其编剧被打入冷宫。”[4]是否要冒着风险碰这个题材?这是王兴东面临的首个难题。除此之外,他对光学和色度学等领域几乎陌生,如何去写该领域的科学家?最终,王兴东还是受到人物伟大人格的感召,他曾在一篇文章中仔细剖析了自己的创作心理:“因为接触到他高贵的灵魂而受到震动,因为靠近他挚爱的事业而受到感染,因为理解了他伟大的人格而产生激情。我不是生物学家,我只能用深入生活采集到他们精神内核和情感细胞,克隆出他们伟大灵魂和丰富的情感。”[5]决定要啃下这块“创作的硬骨头”之后,王兴东先是做了前期的准备,阅读一些简单的光学手册以了解相关知识,翻阅一大批科学家传记如《爱因斯坦》《居里夫人》等,以熟悉科学家的状态;然后去长春光学研究所采访了熟悉蒋筑英的同事、朋友共六十多人,光蒋筑英的老师——新中国光学事业奠基人之一的王大衍,就采访了三次;最终形成两本多达20 万多字的采访笔记,为创作积累了丰富的原始素材。

从了解到共情,从共情到感动,从感动到创作,没有剧作家的情感投入,就没有蒋筑英、乔安山、牛玉儒等艺术形象在银幕上的复活。据说采访蒋筑英的妻子时,她止不住地哭,王兴东也止不住流泪。路长琴没见过采访她的记者流过泪,有点奇怪。王兴东却认为他不为之动情,观众岂能动情?他相信,凡是他为蒋筑英落泪之处,那情感一定会通过银幕磁场吸引更多的人为之动情!为了探明雷锋被撞死的真相,王兴东第一次到铁岭市找到乔安山时,对方顾虑太多,不愿回忆往事。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乔安山终于被王兴东的诚意所打动,打开了长锁的心扉与他畅谈。决定写牛玉儒时,王兴东已经听过两次关于牛玉儒的事迹报告,在媒体网络如此发达的今天,他完全可以根据新闻报告写出一个剧本,但他还是坚持要去感受人物真实的生活环境,去发现更多适合电影造型的素材,去寻找更新更富表现力的细节。冒着内蒙高原的风雪,在寒冷的十二月份,王兴东踏上寻找“老牛”的历程。2005 年10 月电影《生死牛玉儒》在北京、内蒙古、上海上映时,新闻媒体一致报道“千名观众泪洒剧场”,形象地概括了“感动”的场面,诠释了什么叫做情感共鸣。正是这种无处不在、无时不刻的感动,给了王兴东在创作上的足够动力和支撑。也正是这种发自内心的感动,促成他最终诉诸笔端,塑造出鲜明的英模形象,传达出一种坚定的人生信仰。

当然,如何将这种自身的感动转化为观众的感动,除了编剧情感的投入,还有赖于艺术的创作手法,这是另一个层面的问题。真人真事题材电影创作的热潮方兴未艾,如何躲避公式化、概念化的俗套,王兴东经过多年的探索,走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创作道路。近些年,他的作品内容和风格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在叙事的维度上显得更为宏观,比如《建国大业》(2009 年)、《辛亥革命》(2010 年)、《邓小平小道》(2019)。不变的是,他一直坚持深入生活的创作原则。这是一个听上去简单易懂,但要坚持做到却不容易的道理。我们往往不相信简单的道理,或者倾向于将简单变得复杂。在电影创作心态浮躁的当下,重提或强调这个创作原则尤为必要。

注释

[1]王兴东:《从生活里发现,在银幕上表达》,《中国当代电影编剧访谈录》中国电影出版社,2016年7月版,第21页。

[2]王兴东:《唱给雷锋的一支歌——电影〈离开雷锋的日子〉编剧谈》,《王兴东王浙滨电影剧作选》,时代文艺出版社,1997 年8 月版,第393页。

[3][美]克劳迪娅-亨特·约翰逊、余韬译:《短片剧本写作》,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7 年8月版,第9页。

[4]王兴东:《我写〈蒋筑英〉——编剧札记》,《电影艺术》,1993年第2期。

[5]王兴东:《崇高的灵魂之光》,《大众电影》,1999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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