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浮梦
凌晨一點,程奕刚完成一台手术,瘫坐在值班室里。这时,前台的护士匆匆跑过来,脸上写满了慌张:“程医生,急诊处接到一个心肌梗塞的患者,需要马上准备支架手术。”
程奕闻言站起来:“把病历报给我。”
“宁静,女,先天性心脏病。”
护士还没念完,程奕的心已经突突地跳起来,双手忍不住紧紧地攥在一起。
“……17岁,无手术史。”
原来不是她。
来不及多想,程奕开始进行术前的消毒工作。已经休克的少女很快被推进手术室,3个小时后手术顺利结束。她的父母在值班室外等着程奕,抹着眼泪连连向他道谢:“谢谢程医生,谢谢医生……”
“没事,这是我的工作。”
自研究生毕业后,程奕在心血管外科任职已有两年,至今还未适应工作的忙碌。但每每听到患者家属的真诚感谢,便觉得所有劳累皆为值得。
他灌下一杯咖啡,站在值班室的窗边出神。窗外高楼林立灯火璀璨,暗蓝色的天幕上寻不到一丝星星的踪迹,程奕蓦然地从回忆中打捞起曾经的满天繁星和宁静。
他时常会梦到她,梦里的宁静仍然是12岁的模样,扎两条麻花辫,戴粉色发卡,总是皱着眉头质问他:“程奕,你怎么又来找我?”
“你怎么又来找我?”记忆里,这是宁静对程奕说过最多的话。
“我……”程奕站在铁门外,转转眼珠子后理直气壮地答道,“这条路又没写你的名字,凭什么我不能走?”
“那你为什么要敲我家的门?”
“我有道数学题不会解,来问问你。”程奕早已算准她乐于助人的软肋,于是扬扬手中雪白的数学书。
果不其然,宁静想了想便侧身让他进门。直到某天发现他手中是上学期的课本,宁静恼羞成怒地将他赶到门外:“你以后别来找我了!”
她生气时眼睛瞪得浑圆,双颊绯红得像一颗水蜜桃,与初见时一模一样。
宁静的爷爷和爸爸都是军人出身,成长在这样的环境下,宁静自小是根正苗红的三好学生。12岁的宁静是六年级的大队长,每周五会站在学校门口拦下忘记戴红领巾的同学。
程奕就是这么被拦下的。
程奕也是六年级学生,只是他从不在乎学校的规矩。对他而言,没有拳头解决不了的事情。但宁静不吃这套,她瞪着一双浑圆的眼睛,里面写满了不屑:“你敢动我一下试试。”
程奕直勾勾地盯着毫不避让的宁静,忽然嗤笑一声,从口袋掏出皱巴巴的红领巾,大摇大摆地走进学校。
说起来程奕也是学校有名的“大哥”,自此却心甘情愿当宁静的跟班,每天放学都来找她一起回家。旁人都唯恐避他不及,宁静却丝毫不怯,甚至对他爱理不理。后来时间一长,宁静发现程奕只是不喜欢学习,嘴巴坏一点,心地倒是好的,这才慢慢接受他成为朋友。
“我一直也想去当兵,像花木兰那样保家卫国。”体育课上,坐在树下的宁静略带遗憾地对程奕说道。因为身体虚弱,她甚至很少和同学一起参加体育活动。
“你?”程奕倒挂在双杠上,闻言夸张地扁了扁嘴,“你肯定不行。”
不知为何,12岁的宁静瘦弱得像根小豆芽,仿佛随时会被一阵风刮走。但宁静很漂亮,像程奕在玩具店见过的洋娃娃,五官精巧,皮肤又白又嫩,和妈妈一样有一颗泪痣。
宁静皱眉,思索一番后又说,“那我去当医生吧,救死扶伤。”
程奕在双杠上换了一个姿势,点头表示赞同:“这个适合你。”
程奕经常戏谑她是真善美的化身,也在心底承认宁静是他见过的最善良的女生。她总是主动对别人伸出援手,路上看到乞丐会毫不犹豫地掏空口袋,程奕还见她偷偷摸摸地寄钱给希望工程。程奕怕宁静的零花钱不够用,便拦下她将自己的零花钱塞进信封:“别拒绝我,我这是响应学校号召,向雷锋叔叔学习。”
宁静对他的话信以为真,从此有什么捐款活动都拉上程奕,令他哭笑不得。
对程奕而言,2001年是一个记忆犹新的年份。
因为吊车尾的成绩,他没能和宁静考入同一所中学,一度让他懊恼不已。同年北京申奥成功,令所有国人扬眉吐气,好不骄傲。
由于父母早出晚归,宁叔叔又是热心肠,程奕早已是宁静家的常客。那天晚上,他坐在宁静家的电视机前昏昏欲睡,直到电视机里传来“北京”后,宁静激动地跳起来,和父母紧紧地抱在一起。
随后,巷子里传来的尖叫和欢呼声吓退了程奕的睡意。他和宁静趴在窗口,听宁家父母和邻居热烈地讨论。
程奕听不懂什么叫“增强国际实力”,也不明白为何会“促进经济发展”,只知道此事意义重大,值得每个国人自豪。那晚的宁静也异常兴奋,眼神亮亮地看着他:“程奕,我们一起去北京看奥运会吧!”
“好。”程奕一口应下。
在他们看来,2008年还异常遥远。宁静伸出小指,郑重其事地和程奕拉钩,许下了7年后的承诺。
似乎每个时代都是如此,机遇与挑战并存。在21世纪伊始,程奕的父亲做了一个如今看来极为明智的决定,踏足房地产领域。而宁静的父母没能在90年代末的国企改革中幸免于难,开始另谋生路。
与时代的齿轮一同转动的,还有宁静的生活。
“程奕,”初三的一天下午,宁静破天荒地坐在五中的门口等程奕:“今天学校体检,医生说我可能有心脏病。”
正戴着随身听摇头晃脑的程奕摘下耳机,回头瞪了她一眼:“胡說什么呢。”
“我……害怕。”宁静的确受到了惊吓,她的脸色苍白,手止不住地颤抖。程奕握住她冰冷的手指,柔声说:“别怕,我送你回家。”
第二天,宁静被父母带去医院检查,被诊断为房间隔缺损。那是一种简单的先天性心脏病,尽管目前没有明显症状,但医生建议她尽快手术。
半个月后,程奕得知宁静在上海做完手术已经到家的消息,拔腿便跑向宁家。宁静坐在床上看书,她的一头秀发被剪去,戴着一顶黑色帽子。见程奕直直地盯着自己,她伸手挡住他的眼睛:“别看,我太丑了。”
“谁敢说你丑我抽他。”程奕闷闷地问,“疼吗?”
“不疼,你送我的奶糖很甜。”眼前的宁静露出甜甜的笑容,看到他脸上的伤痕,又皱眉道:“程奕,你答应我吧,以后别去打架了。”
程奕没有应声。
像他这样行走江湖的不良少年,为了争夺地位,为了兄弟义气,冲突和打架自然是家常便饭。可是他从未拒绝过宁静,这次也不例外。许久后,像是做完一个艰难的决定,程奕缓缓地点头。
然而宁静接下来的话,如同一记闷棍砸得他眼冒金星:“我爸妈决定带我去省会上学,以后我管不到你啦,你要照顾好自己。”
那一刻,程奕觉得自己的世界轰然倾塌。
宁静的父母自从下岗后,一直没有找到满意的工作。与其待在医疗水平低下的小县城,他们更想带宁静到省会寻找机会,也方便她后续的治疗。
一向好人缘的宁家搬走那天,门口挤满了送行的亲戚邻居。程奕站在人群外,沉默地看着宁静。直到人群渐渐散去,他才凑上去将手中的袋子递给她:“送你的。”
宁静有点迟疑地接过来,掀开一看里面装满了各种各样的奶糖。她笑的时候有泪光闪烁。身后传来一阵父母的呼喊声,她又回头定定地看了程奕一眼,才快步跑过去。
“不要求你帮助别人,只要不给别人添乱,就是万幸啦。程奕,永远不要放弃自己,以后我们一起加油吧。”
这是宁静离开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宁静不知道,程奕此时正游走在被退学的边缘。
即便和作为优等生的宁静认识多年,程奕的成绩依然倒数。自从答应宁静不再打架,他又迷上了魔兽世界,每天下午溜进网吧玩游戏。所有人断定他日后无法成器,学校甚至多次警告他再违纪就会被开除。连父母也无力管教,除了给他丰厚的零花钱外,只求他顺利念完书去部队当兵。
送走宁静后,程奕一连几天没有上课,只埋头在操场上跑步。一天下午,隔壁班的男生追上来,幸灾乐祸地说:“听说连宁静也不要你了?”
少年的行动总是快于头脑,两人还没反应过来,程奕的拳头已经接二连三地挥了出去,仿佛所有的愤懑在这一刻找到了出口。
意气用事的结局尤为惨烈,平日不见人影的程父被叫到办公室面谈,程奕站在一旁无动于衷,平静地看着父亲低声下气地哀求学校再给自己一次机会。
他忽然想起什么,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怎样才能治好心脏病?”
教导主任瞟了他一眼:“那是外科医生,学医的门槛很高,你不行。”
程奕对他的嘲讽充耳不闻,屈身向面前的领导一一鞠躬,认真地说:“老师,我决定去学医,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如果再违反校规,我自动退学。”
此话一出,学校领导都错愕地看着程奕,不知如何是好。随后又经过程父的万千保证,校长才勉为其难地同意他留校察看。
从那天起,曾经不可一世的少年消失了。他和从前的狐朋狗友断交,不再去网吧和溜冰场,每天坐在最后一排埋头于课本中,下课总是第一个跑到办公室向老师请教问题,程奕仿佛在一夜之间变成另一个宁静。
一想起宁静,程奕就十分失落。宁静最后一次打来电话是她在暑假将随学校去西北支教,后来却音讯全无。他经常游荡在宁静家附近,向老邻居打探宁家的消息,得到的都是统一回答:“宁家搬走之后就断了联系啦。”
然而程奕从未想过放弃。
宁静离开的前一天晚上,程奕约她去公园溜冰,第一次学溜冰的宁静姿态笨拙又可爱。那晚的夜空星罗棋布,他在满天繁星下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他会治好她,也会带她去看北京奥运会。
他可以向全世界撒谎,唯独不能对宁静食言。
2008年的程奕除了一封录取通知书外,并没有等到宁静的消息。
学医的日子枯燥而又漫长,程奕本科读完临床医学,考研时选择心血管病学方向,读完研究生已是26岁。作为当年的优秀毕业生,其中不乏北京上海的大医院向他抛出橄榄枝,但他还是执意签下省医院,留在当年宁静被父母带来的省城。
然而这两年,他在病历单上见过不少与宁静重名的患者,却都不是宁静。没过多久,省医院引入对口支援计划,要求每个科室至少派一名医生前去乡下的卫生所,进行为期一年的对口支援。心血管科室里只有程奕一人单身,目前无牵无挂,因此其他同事都隐隐希望他能主动揽下这个名额。
程奕对此心知肚明,但他担忧卫生所糟糕的医疗条件,因此迟迟没能下定决心。
又一次下了夜班,5月的晨风吹来已带着些许暖意。许是医院门口的早餐店飘来的香气太过诱人,程奕不由得停下脚步,盘算买一份早餐带回去。
一旁卖鸡蛋灌饼的阿姨热情地招呼他:“小伙子吃点什么?”
“一个灌饼,再来杯豆浆。”
程奕付完款后站在一旁,打着哈欠打开朋友圈,抬眼忽然看见摊主眼角有一颗熟悉的痣。他不由得屏住呼吸再定睛一看,尽管岁月的磨难在她的面孔留下痕迹,也依稀能够看出摊主年轻时的精致轮廓。
“你是……你是宁静的妈妈吗?”程奕连连地问,“阿姨,宁静呢?宁静呢?”
话音未落,对方的神色忽然变得凄然。她抬手迅速地抹了一把眼泪,将做好的灌饼递给程奕,才轻轻答道:“宁静早就不在了。”
程奕愣了片刻,才明白话里的含义。他木然地咬下一口灌饼,烫得他心头一阵抽痛。
当初宁妈妈不愿女儿去山区做志愿者,但受不住宁静的苦苦哀求,只好点头答应。却不料宁静在一次出游的途中被飞落的山石击中头部,再也没能醒来。据同去支教的学生说,那块山石本不该落在宁静头上,是她在千钧一发的时刻推开了身旁的同学。
她啊,总是那么善良。
“你是程奕吧。”宁妈妈还记得他,“宁静临走前还在念叨,从贵州回来后要去老家找你。我看得出来,她很喜欢你。”
程奕的大脑此刻一片空白,他捧着早餐,呆滞地坐在医院门口的长椅上,仿佛被抽去了灵魂。
他闭上眼睛,感觉有温热的液体从眼眶滑落。那些零散的片段在眼前逐次闪现,他看到宁静在每间网吧里焦急地寻找自己,看到宁静叹着气为自己的伤口涂抹药膏,看到宁静不厌其烦地劝说自己别放弃,他也看到父亲曾咬牙切齿地质问自己,为什么他对自己有求必应,自己却还是这样令他丢人现眼?
他在心底偷偷地回应道:因为钱不是解决世上所有问题的根源,爱和陪伴才是。
他想成为宁静的骄傲,就像宁静是他的骄傲一样。15岁那年,宁静第一次站在五中门口等他放学,程奕不无得意地对身后的兄弟说:“那是我以后的女朋友,一中的,成绩又好人又漂亮。”
转眼已过去12年。
宁静去世的时候是2006年,她16岁。往后10年的变迁,程奕记得清清楚楚。
16岁的宁静肯定不会相信,自己心心念念的诺基亚5300早已不见踪迹;物流的发展使人们不再去郵局寄信;电子书库能找到任何一本她喜欢的书。还有当下兴起的“5G网络”“人工智能”,对于宁静都是陌生的词汇吧。她也不会相信,曾经不学无术的程奕如今是一名优秀的外科医生。他可以拯救很多人的生命,却永远没有机会治愈自己深爱的少女。
程奕不会忘记宁静最后的那通电话,两人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他害怕宁静的病情复发,也无法理解她前去吃苦的选择,不解地问她:“为什么要默默地做这么多事情呢?做了也不会有人记得啊。”
“可是,善意只能通过行动表达出来啊,我只求问心无愧。”宁静轻轻地反驳道。她深深地热爱着这个世界,哪怕只是绵薄之力,也要倾其所有。
想到这里,程奕掏出手机给主任打电话;“主任,我是程奕。咱们医院的支援项目您帮我报个名吧。”
如果宁静凭一己之力改变自己的人生,那么作为她的亲人,也应当像宁静那般怀着对世界的热爱,继续完成宁静未完成的心愿。
可惜他再也没有机会告诉她,他真的好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