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维石
(广东财经大学 经济学院,广东 广州 510320)
在应对财政实践中的财政赤字问题时,当代财政理论的窘境毋庸讳言。财政赤字的变化伴随财政扩张与紧缩似乎成了一个常态。但大多数国家财政赤字问题并没有得到根本性解决。财政赤字无法根治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财政理论发展的滞后,使得财政实践缺乏方向性理论指引,总是在原有逻辑内打转。财政实践依赖的基础财政理论已经不能为财政实践提供摆脱财政赤字“幽灵”的药方。从财政理论发展史的角度看,大陆财政理论先于经济学成为独立学科。然而,古典经济学、新古典经济学与凯恩斯宏观经济学的发展使得大陆财政理论逐步边缘化,以马斯格雷夫为代表的英美财政学已经是财政学主流[1]。更有趣的是,主流的英美财政学又成为现代宏观经济学的一部分和一个子学科,财政学与经济学关系的“颠倒性”变迁也成为学术探讨的问题[2]。当然,对英美财政学的质疑与批判一直存在,伴随而至的对“大陆财政”的眷恋与财政学重建的努力从没有停止过[3][4]。
英美财政学主流地位并没有改变其对财政赤字“无能为力”的窘境。从大陆财政学到英美财政理论的转换没有改变一脉相承的基本认知,即“非市场即政府”的两维认知。这种两维认知造成的破坏在财政实践上表现得更为明显。面对现实财政赤字和财政可持续问题,当代财政理论面临解释困境,我们不禁要问:摆脱困境的出路在何方?
财政学术史表明,大陆财政理论发展到英美财政理论的历史逻辑在于范式转换。以布坎南和马斯格雷夫为代表的财政理论成为主流财政理论,相对而言,后者的理论因“可操作性”比较强而被广泛应用与实践,现已成为财政学教材的主要内容。布坎南与马斯格雷夫两人之间公开的辩论被视为主流英美财政理论的派系理论交锋[5]以及不同政府观点的争辩[注]学术界关于国家和政府的混淆一直存在。之前我也没严谨地加以区分,后经李俊生老师提醒,这里所说的国家观点确实指的是政府观点。。他们争论的焦点是,政府财政政策如何干预经济?布坎南认为,政府财政干预经济要谨慎,依据其公共选择理论通过政治市场竞争实现公共财政有效配置;而马斯格雷夫则将大陆财政积极干预传统通过凯恩斯的宏观经济理论框架变成一个“可操作”的理论体系,将市场失灵视为政府财政干预的理由,甚至作为应该干预的证据。布坎南将政府财政政策归为利益集团在政治市场上博弈的结果,而马斯格雷夫则自然地将政府当作公众利益的代表。
然而,他们的财政理论有一个共同点,即在市场与政府两维机制里构建财政理论,也就是,非市场即政府。布坎南强调政府财政的政治市场博弈特性,但他希望通过公共选择机制限制政府财政决策使得财政更加有效,并不排斥政府财政干预经济。很显然,在市场与政府两维的世界里,经济社会问题解决途径就是一个非市场即政府的两维认知结构,这是布坎南与马斯格雷夫英美主流财政理论的共同特征,两者仅在如何应用财政政策以及积极程度有所差异。这里无须赘述凯恩斯关于政府财政干预经济的理由,也就不需要再去争论市场与政府二元关系。但一个财政现实是,财政赤字一直是大多数国家面临的现实经济、政治问题,为什么大多数国家财政都逃不过赤字的宿命?难道仅仅是“民主政治”所致?[6]况且,很多非民主国家出现财政赤字也不鲜见。
以布坎南和马斯格雷夫为代表的当代主流财政理论对政府的理解不尽相同,但他们的理论同属于市场与政府两维认知框架体系。他们将社会职能转变为政府职能,这样造成效率损失,同时使得政府财政不堪重负,也在一定程度上消解社会互助与社会同情。最典型的问题就是社会救助与社会保障。社会救助、社会医疗保障和养老保障本应属于社会互助范畴,不牵涉到政府财政,然而各国社会求助、医疗和养老保障都变成政府职责,最终成为政府救助、政府医疗和养老保障。政府越界进入社会领域对于财政学来说不是一个新鲜事情,大陆财政干预社会领域是其一大特色,英美财政介入社会事务多少与经济衰退、大萧条有关,同样,凯恩斯宏观经济学难辞其咎。以下解析当代主流财政理论与其实践的赤字宿命以及相关机制。
首先,财政学中的市场失灵与“市场万能”。主流财政学一般是从市场失灵展开的,经济学与财政学关于市场失灵解释的潜台词就是市场理应是万能的。本应万能的市场在某些领域不能或者短时间内不能发挥有效作用时就被视为市场失灵。市场有效运行不是无条件的,也不是没有成本的,甚至市场在一些领域不是成本最低的有效配置资源方式。历史地看,群居性社会生活伴随着人类发展过程,在市场交易出现之前就已经存在了。传统社会存在非市场配置资源的方式是可想而知的,通过非市场的社会互惠互助机制调节各自余缺在现代社会也不少见。市场是人类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才出现的,市场经济配置资源的卓越表现使人对市场顶礼膜拜,误认为市场是万能的。基于此,认为市场取代其他资源配置方式成为唯一高效的配置方式的认知在学术圈内影响深远。非市场资源配置方式机理及其价值被无情抛弃,它似乎仅存于历史记忆中。各国市场经济实践的差异已经表明,市场经济不是可以脱离历史和文化而随意复制的,各国市场经济根植于各国社会生活和文化。在市场经济实践中,市场在一些领域表现乏善可陈,人们对市场的认识也在不断深化。市场有效运行条件和边界已经成为学术界一直关注和探讨的课题。
新制度经济学成果已经表明,产权明晰是高效市场交易的前提。巴泽尔将产权界定和交易费用联系起来,界定产权的交易成本很高时,明晰产权是不经济的[7],当然,这时市场交易就不是有效配置方式。因成本不宜界定明晰产权的物品通过市场来配置,其效率令人怀疑。在社会互惠互助机制中,类似于难以界定清晰产权的信息、知识和技能等可以高效交流和交换,也不需要银货两讫。
财政学和经济学理论忽视市场与政府机制有效运行的社会基础,社会机制在信息、技能和文化交流中是不可或缺的,市场机制本身因“信息悖论”很难有效发挥作用[8]。而社会群体中的互惠互助机制却是信息、知识和技能交流扩散的高效机制,镶嵌在这些高效社会机制基础上的市场与政府机制才能有效运行。失去社会互惠互助机制的支撑,市场交易和政府行政有效运行是缺乏信息效率的,信息、知识和技能不可能高效交流交换。
其次,“非市场即政府”。在市场与政府的两维机制里,市场不能解决的问题就得政府解决。显然,现代政府需要解决的问题越多,财政开支就越大。这种两维认知不仅仅属于普通公众,甚至政府高层或重要政治人物也认可这种两维观点。然而,人类社会发展史表明,人类社会化生活早于政府出现。也就是说,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人类社会并没有政府,这种无政府状态运行了很长时间,政府及其机制是人类对社会越来越复杂化的一种应对。这并不意味着政府出现之前的社会机制完全无效,换言之,政府及其机制不是取代社会机制,而是为了应对社会机制无法有效应付的新情况或新问题。这种两维认知经过大陆财政理论发展而得以强化,大陆全面型财政政策实施使得政府边界不断外扩,侵蚀社会互惠互助机制功能,弱化社会个体自我应对能力。显然,这种社会认知使得从摇篮到坟墓的社会保障系统并非依靠于社会,而是依托于政府财政。依附于政府的所谓社会保障系统不一定是经济社会发展的阿喀琉斯之踵(Achilles’ Heel),然而毋庸置疑,它是经济社会变革的掣肘。随之,经济体制面对经济环境变化的有效性、灵活性和应变能力就下降了。
再次,基于市场与政府两维结构的财政理论实践经验已经成为执政者与公众的社会习惯,从而使得政府干预面不可能缩小,只会不断扩大财政边界。多年来市场与政府的二维财政实践使得执政者与公众不再从这两个维度以外的视角去考虑财政问题。市场不能有效解决问题的地方,甚至短时间内市场不能有效发挥作用的情况下,政府干预不仅被公众广泛接受,不干预则可能被视为政府不作为。在这种公众认知下,政府行为覆盖面不断扩大,财政边界随之扩大。在这种背景下,政府减少干预和紧缩财政的压力政治上是难以接受的。更有甚者,政府干预是否有效不是公众关心焦点,不干预是不可以接受的。干预效果不好不是不干预的理由,而是执政和干预能力差的表现,进而成为进一步干预的开始。至于为什么有时市场在一些方面不是很有效,并没有得到认真研究。例如,高等教育并不一定要政府来办,世界知名高校很多是私立的,这些高校并没有成为盈利性商业组织,它们在教育和科研领域创造的公共价值毋庸置疑,甚至超过公立大学。
再者,社会职能弱化促进政府财政边界扩张。在市场与政府的两维机制里,在自利个体共同作用下,市场逐步占据社会领域中有利润空间的领域,不进入或者抛弃没有利润空间的那部分,这就进一步弱化了社会功能。比如,商业银行发现在一个不大的社区开办一个从事存贷与结算业务的分行是有利可图的,但是对这个社区的小企业提供无抵押贷款业务则是无利可图且风险较高的,因此会有趋利避害的业务选择。随着企业创新与市场机制完善,一些社会互助与社会互惠行为确实可能被更加有效的市场交易机制取代,但是人的群居及其社会性基本特性并未改变,社会互助与互惠行为依然在社区广泛存在,它们现在和将来仍将继续履行社会功能。同时,随着公众意识觉醒和民主权利落实,他们关注的领域不断延伸和细化,从温饱问题等经济问题逐步拓展到生育、教育、失业、养老和医疗保障等各项社会领域。在两维机制里,政府职能“自然”扩张,财政开支广度与强度不断增加。
最后,经济全球化将进一步恶化老龄社会的政府财政。老龄化引发的财政困难使得政府财政支撑的社会福利保障变成“镜中花”“水中月”。人口老龄化增加了政府财政支出负担,抑制经济发展和财政收入增长。现在或曾经不断成长的经济体一个共同经验,即与经济发展相伴的人口不断老年化,发达经济体的人口老年化毋庸赘述,像中国这样的发展中国家也已经表现出“未富先衰”老年化趋势。人类寿命延长反映社会进步,但应对人口老龄化引起的经济社会问题是一个尚未破解的难题。与人口寿命延长相伴的“少子化或无子化”人口趋势使得社会人口结构加速老龄化。抚养小孩与赡养老人最大的不同是,随着小孩成长,抚养负担变轻,最终他们会独立自主;而随着老人年龄变大,赡养负担渐重。因此人口寿命延长与少子化叠加推高社会抚养比,“养老靠谁”的问题就凸现出来了。养老及其相关服务的产业化可以解决相应的供给问题,老人养老服务需求实现靠谁支付呢?在两维机制里,人口老龄化所带来的问题会让任何支撑社会保障的政府财政不堪重负,这种趋势将削弱财政收入增长,同时加速财政开支,财政赤字将如约而至。更为麻烦的是,人口老龄化将使得民主社会改革当前政府财政支撑的社会保障体系越来越困难,代际不公问题越发严重,西欧高福利社会政策改革举步维艰就是一个佐证。
在经济全球化背景下,资本与劳动力跨国流动越来越便捷,在本国税负随着老龄化推进越发沉重的情况下,老龄化国家的资本与年轻劳动力外流是一个不可阻挡的趋势。资本与劳动力流失反过来削弱该国经济竞争力,进而制约经济增长与恶化财政收支平衡。
总之,基于市场与政府两维认知的财政理论与实践避免不了财政赤字的宿命,无论是英美财政理论还是大陆财政理论都不能提供破解赤字宿命的既治标又治本的理论方案。基于市场与政府两维认知的相关理论及其实践削弱社会群体互惠互助机制的社会功能,也就无法破解财政赤字难题。相对积极的马斯格雷夫财政理论与比较保守的布坎南财政理论都没有办法跳出市场与政府两维认知世界的财政困境,因为此时政府财政早已经越界进入本应由社会互惠互助机制发挥作用的社会领域,而且越界程度日趋加重。让政府机制对社会互惠互助机制越俎代庖,损失的不仅仅是经济效率,对社会互助与互惠行为等基本社会机制的破坏已经伤害社会肌体,修复社会机制肌体困难重重。
无论是马斯格雷夫还是布坎南的主流财政理论都清楚财政赤字问题。深受凯恩斯宏观经济学影响的马斯格雷夫财政理论认为,逆周期财政政策发生的财政赤字随着经济复苏与增长逐步缓解,会实现周期性财政平衡。现在主流财政学教材里的基本理论框架与凯恩斯宏观经济政策理论一脉相承,在IS-LM或IS-LM-BP的框架里,财政收支政策的主要目标是如何调节宏观经济。新古典宏观经济学发展与宏观经济实践都表明,凯恩斯宏观财政政策对经济调控的效果并不像凯恩斯宏观经济学与主流财政理论预期的那样好,倒是其调控后的产业结构失衡等后遗症非常明显,马斯格雷夫财政理论的科学性与有效性缺乏现实证据支持与理论说服力。在这方面,相对消极的布坎南财政理论并不会更胜一筹,基于个体理性决策理念,他强调财政尊重公众意见,采用“同意计算”,也就是说,财政政策须在公众一致同意前提下实行,从而实现帕累托改进。对财政政策进行全民公决的有效性令人置疑,这样的财政政策决策成本难以接受,采取代议民主制对重大财政政策进行决策已经在很多国家实践多年,但是财政赤字依然阴魂不散而且与日俱增。这里尚没有考虑财政效率问题[2]。更为重要的是,马斯格雷夫与布坎南的财政理论一样没有微观基础,采取局部的结构性基础模型,其相关财政对社会个体福利影响不清楚,而是更多关注产出等。
模糊政府与社会职能边界让政府财政行为越界,继而消解社会职能,财政赤字就不可避免,应对方式往往是采取断崖式的财政紧缩,然后进入新一轮循环。短期见效的特性掩盖政府财政越界扩张的弊端,个体责任与社会互助被政府侵蚀,长期将使个体依赖于政府而缺乏社会责任感,让社会互助与互惠行为失去动力,稀释社会同情与社会凝聚力。
国内财政学家也在不断探索财政职能边界问题,如何振一和李俊生等提出以“社会共同需要”划分财政职能边界[9][10]。这一理论创新值得提倡,但以社会共同需要作为财政活动起点和公共价值为归属,新市场财政学也要面对财政赤字和财政可持续问题。以公共选择方式将社会共同需要变成政府财政目标的理论探索需要缓解过度财政压力与巨额财政赤字的财政现实[4],这将是该理论解释力与应用性的重要挑战。下面,针对主流财政理论的社会维度缺失来构建市场、政府与社会三维机制上的财政理论,以修正主流财政理论的局限。
李俊生领衔的研究团队致力于创建新市场财政学来应对主流财政理论面临的困境。而此文将立足于市场、政府和社会三维视角思考财政学修正问题。在交易性的市场机制、转移性的政府机制和互惠互助性的社会机制里,不同维度的交换方式是不同的,交易成本与效率也是不同的,更重要的是,交易产生的影响也不尽相同。
在现实社会中,个体合法获取他人劳动产品与服务的方式不外乎以下三种:其一是市场交易,这是用于产权比较明晰的商品与服务,在市场竞争中,交易双方通过讨价还价达成交易,并以一定方式实现银货两讫。很多时候,在产权界定成本比较高或者由信息引起的不确定性较大的情况下,这种方式的交易成本比较高,不是一个有效方式。巴泽尔将交易费用定义为界定产权的成本,交易费用过高就不需要界定产权来交易[7]。因此,在市场经济最成熟的国家里,也长期存在大量的非市场交换方式,这在一定程度上表明,非市场交易方式长期存在是效率使然。其二是政府转移,即政府通过政府权力以货币或其他形式将物品与服务由一些公民转移给其他公民,也就是宏观经济学上的转移支付。这种以政府转移为媒介的交换方式使得交易双方本身不参与交易,不存在相互间的权力责任问题。受转移方因某种历史或社会情结直接或间接获得转移的物品与服务;而转移方则是由于法定的纳税义务或缴费要求提供物品与服务的转移所需资金。政府媒介隔离转移双方,使得转移双方不能在物品与服务转移过程中得到情感体验,受转移方获得转移物品与服务不会感激任何人,他不知道自己所获物品的转出人是谁;他也不会感激政府官员,他知道这些物品与服务不是他们提供的。这样会使他们认为接受转移物品理所应当,无须承担相应责任,也没有“负债感”。逐步将接受转移的权力或待遇作为骄傲资本的社会氛围挫伤劳动积极性和激励社会慵懒行为[注]争当国家级贫困县和个人违规争取低保资格的新闻并不少见,精神贫困难以扶贫。。其三是社会互惠互助,它包括社会互惠行为和利他行为。这是人类社会生活的古老方式,与人的社会生活相伴而生,比前两种交换方式要早得多。但是,这种交换方式往往被学者忽略,甚至视而不见。市场经济成功实践使得经济学家对市场交易效率顶礼膜拜,它也成为高效交换的代名词。然而,互惠行为与利他行为的社会互助交换方式在一定范围内是一种高效的交换方式,相对于市场交易,社会互助交换既不依赖交换媒介,也不需要界定产权,更不要给付等价与及时交割。另外,这种交换通常涉及同情、责任、感动与感恩等社会情感体验,施助方与受助方在交换过程中满足相应的社会情感需求,更为重要的是,这种情感体验将会使有关各方都认识到他们有责任为这种社会互助做出贡献。这种社会互助交换本身不能完全防止机会主义行为,但社会互助一般是连锁性的,前后社会互助存在关联性,从而衍生出一系列的社会互助,在一系列社会互助中,机会主义行为者将被甄别、警告和驱除出互助群体。相对于政府转移,社会互助有助于遏制搭便车的机会主义行为,增强个体社会责任感以及养成积极有为的生活情操,愿意参与社会互助,随时准备成为施助者。当然,这种交换没有在大范围内自然衍生出来,社会互助交换机制往往适用于社区等小群体,市场交换在更大范围内的交易效率优势就体现出来,比如国际贸易等。
交易性的市场机制、互惠互助性的社会机制和转移性的政府机制是个体合法获得他人物品和服务的三种机制。在市场机制中实现交易需要产权明晰和支付能力;在社会中实现互惠互助的交换交流则发生在相应的群体中,而政府转移机制只对受转移对象有效。按照发展的历史逻辑,政府转移机制填补市场交易机制和社会互惠互助机制无法覆盖的空白。这三个机制不是一个平行并立的关系,三个机制相互嵌入,形成互补,促进机制的网络化。因个体原因不能被市场交易机制和社会互惠互助机制覆盖的群体成为政府转移机制的受惠对象,否则此类群体可能发生人道主义灾难。避免发生这种人道主义灾难是人类社会区别于动物世界的特质,不然人类社会也会退回以丛林法则运行的动物世界。显然,政府转移对象扩大了,社会互惠互助机制和市场机制就会受到抑制,政府转移对象门槛设置较低将使个体青睐政府转移机制,这样他们既不需要市场机制给付等价,也不需要在社会互惠互助机制中承担相应责任。
个体不能被市场交易机制和社会互惠互助机制覆盖就转而依赖政府转移机制,不能参与市场交易的大部分成年个体源于缺乏信息、知识和技能,通过市场渠道获得信息、知识和技能的成本又难以接受。实际上,社会互惠互助机制在这方面的作用被忽略了,这些个体融入社会互惠互助机制是他们获得信息、知识和技能的有效途径,也是他们进入市场交易机制的垫脚石。被市场机制排除在外的这些个体通过政府转移机制获得信息、知识和技能即使成功,成本上也没有优势,也缺少社会性合作能力训练。参与社会互惠互助机制的经历是个体在竞争市场上实现分工与合作的基本经验与能力积累,分工条件下的合作广泛存在于市场经济中,市场经济发展推动专业化分工,最终能否实现专业化分工的收益取决于合作。
社会中小群体互惠合作机制的行为和神经机制研究说明互助互惠合作是内生社会机制。而基于社会互惠合作小群体的网络体系将社会链接成互惠合作的社会网络[11]。这里强调社会互惠互助机制不是因为它特殊,而是它长期被忽略。市场机制、政府机制与社会机制不是替代而是互补关系,用一种交换代替另一种交换方式的结果可能事与愿违。当前财政理论困境及其缺乏可持续的实践就是让不同互补方式发生替代引起相关经济问题的现实案例。
当代主流财政理论将现实三维机制的经济问题置于市场与政府的两维框架中分析解决的思路决定了财政实践效果。包括财政学和经济学都忽略社会维度,在市场与政府的两维机制里分析解决财政、经济问题,使得经济问题变得日益复杂化。财政赤字就是一个典型例子。
市场机制、社会机制与政府机制履行职能是不同的,其履行职能的方式也不相同,当然,履行职能的目标与结果也不尽相同。它们之间不是替代关系,而是互补关系。其中的任何角色缺位都难以有效弥补。显然,社会机制被政府机制越俎代庖不仅使得政府财政不堪重负,也削弱社会互惠互助行为等社会行为,伤害社会情感与凝聚力。解决市场与政府两维认知的财政问题需要正本清源,即让社会互惠互助机制回归,使得市场、社会与政府各司其职。那么,市场、社会与政府如何各就各位呢?
为了避免过于理论化而缺乏具体现实性,这里扼要介绍一个现实案例。2019年11月,全国首例因网络个人大病求助引发的纠纷在北京朝阳法院一审宣判。一审判令,筹款发起人莫某违反约定用途将筹集款项挪作他用,构成违约,全额返还筹款153136元并支付相应利息。通过“水滴筹”平台的筹款发起人莫某的儿子患有“威斯科特-奥尔德里奇综合症”,他于2018年4月利用“水滴筹”进行网络筹款,声称网络筹款会用于孩子抗排异、抗感染和心脏治疗。4月18日,“水滴筹”将筹到的15万余元全额汇给了莫某。遗憾的是,莫某的儿子于7月23日医治无效离世。儿子离世后不久,莫某的妻子向“水滴筹”举报说,莫某隐瞒其为拆迁户,家里有房,还有店面,而且住院用掉的5.3万元,其中3.1万元是医保报销,还有医院里的2万元基金,所以钱基本没用上。“水滴筹”于8月27日向莫某发送律师函,要求其在8月31日前返还全部筹集款项。但莫某没有回应。
2018年9月,“水滴筹”就此事向北京朝阳区法院提起诉讼,要求莫某返还全部筹集款项153136元,并按照同期银行贷款利率支付自2018年8月31日起的利息。法院审理查明,莫某除了在“水滴筹”筹得款项外,还先后在其他慈善基金会获取8.88万余元的资助款。莫某因未披露真实情况,将筹集款挪作他用,被法院判令返还筹集款并支付利息。媒体报道,莫某已经履行法院判决。
此外,朝阳区法院还同时向民政部、北京水滴互保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水滴筹公司)发送司法建议,建议健全规范,完善资金监管使用。可见,应推进相关立法,加强行业自律,建立网络筹集资金分账管理及公示制度、第三方托管监督制度、医疗机构资金双向流转机制等,切实加强爱心筹款的资金监督管理和使用。
信息网络技术条件下的上述案例是一个对财政理论有冲击性的事件。在主流财政理论框架下,救助弱势群体往往成为财政的政府救济部分。水滴筹公司的经营管理模式有争议,但它的现实价值毋庸置疑,社会互助借助市场机制实现了不依赖于财政支持的功能目标。依托于社会同情的互助救济在市场机制中高效完成对社会个体的救助,这已经突破主流财政学家的认知和思维习惯。政府职能究竟是什么?财政边界在哪里?这个案例突出了主流财政理论二维认知的局限,引发对基于三维机制的财政框架市场、政府和社会边界的思考。
首先,在立法层面上调整政府职能与重新界定财政边界,是应对财政赤字的基础。政府职能限于保障经济社会正常运转的立法、司法、执法等公共服务以及弱势群体救助,避免社会经济“弱肉强食”丛林规则出现。具体地讲,在市场交易领域中,政府立法、司法和执法公共服务是市场机制有效运行的基础,随着政府管理负面清单的推出,政府市场监管更加倾向于事中与事后监管,这样对于政府监管的财政支持是必要的,也是必须的;而在社会互助领域,政府同样也需要对社会互助机制和相关群体进行监管,提供相应的立法、司法和执法服务,适当的税收优惠和财政补贴也是国际通行的做法。水滴筹案表明,社会互助和社会同情在网络技术条件下已经突破地域和亲缘的限制而广泛存在,社会互助已拥有较为便利的技术条件。法院判决和建议则属于政府职能和财政范畴,财政须支持政府提供立法、司法和执法等监管职能,这是市场和社会有效运行的基石。
其次,要体现市场优先原则。国内外经济史表明,市场是配置资源的有效机制,个人通过市场获取生存发展资源的方式可以有效防止机会主义行为。这就是为什么市场经济成为大多数国家经济形态的原因。各国在任何时期都必须高效配置资源以应对面临的资源稀缺压力。市场机制使得交易双方在产权明晰的前提下实现责权利相结合,市场交易遵循自愿、自由交易原则,因此交易结果是,资源配置到实现价值最高的地方。市场经济模式的有效推广是现代经济社会垫脚石,在市场、社会与政府职能分工上应坚持市场优先原则。水滴筹案显示,社会互助和慈善事业可以通过市场方式实现,不必然依赖于政府和财政直接参与。此案进入司法之前,所有事情都发生在社会和市场领域,不涉及财政。进一步讲,此案例有助于财政学界重新思考财政边界问题,主流财政学中的市场失灵和社会互助缺失的理论立足点在信息网络技术时代凸现了其理论假设的局限性。
再次,要让社会互惠互助机制的功能充分发挥作用,实现个体的社会性欲望。在社区邻里与亲朋好友之间获得生存发展所需之物不一定通过市场方式实现,而是可以通过社会互助或互惠行为等社会方式实现物品与服务的交换。这种交换不需要清晰划分产权,也不需要给付等价的“银货两讫”,在特定地域或人群间,社会互助与互惠行为是一种高效交换机制。更为重要的是,这种社会性机制可以履行高效经济功能,也可满足个体社会性情感需求,促进社会同情与提高社会凝聚力。但这个机制发挥作用需要一个过程,不是任何个体都能进入这种社会互惠机制的。社会互助与互惠行为机制的建立依赖于频繁的互惠合作以及由此产生的声誉。前后社会互助与互惠行为之间存在关联,前一次社会行为中的施助或施惠者可成为下一次类似社会行为的受助或受惠者;这种关联性就是一个防止个体的机会主义行为机制,社会互助与互惠行为频率越高,互助与互惠机制越有效。另外,这种互助与互惠机制并不要求双方施助施惠对等,而是限制人为的机会主义行为,比如参与社会残障人士的救助者并不要求或指望被救助者日后回馈。水滴筹案对财政理论与实践的价值是,社会不缺乏同情和互助,网络和信息等技术已经拓展了社会互助和社会同情的时空,违背公序良俗的个体受到惩戒,政府及其财政直接介入此类社会互助领域既没必要,也会适得其反。依托于政府财政的立法、司法和监管体制有效运行才是促进市场交易和社会互惠互助功能实现的应有财政职能边界。
最后,政府应提供最后且最低的个人生命安全网,避免人道灾难。水滴筹案说明,在信息网络时代,借助于市场机制能够完成社会同情为基础的互助救济。但是不能以此否认被排除市场交易机制与社会互助互惠机制之外的个体生命安全可能受到威胁,政府应责无旁贷地成为他们生命安全的最后屏障。否则,人类社会将退回到丛林时代。一些个体因某种原因不能引起社会同情,得不到社会互助救济,此时,政府救助不可或缺。也就是说,政府财政支持对任何社会个体救助是最后、最低的选择。
社会互助互惠行为的弱化源于政府越位,政府越界行动必然引起相应的政府财政负担。在信息网络技术发展之前,社会信息孤岛问题比较突出,社会互助救济受到时空限制,引发政府直接介入社会互助领域。然而,水滴筹案表明,随着信息网络技术发展,社会信息互联互通,海量数据采集和实时传输运用已经成为可能,社会互助借助于市场机制能够实施高效救助。主流财政理论的二维认知与市场失灵假设在信息网络时代需要修正。为了防止政府越位,应让以社会同情为基础的社会互助救济功能得以修复回归。具体而言有以下措施:
其一是先试点后铺开,清查依托于政府财政的各种社会保障机制,履行法律监督职能,退出直接经营管理。目前,我国社会保障体系各省(市、自治区)基本封闭运行,借此可先试点后铺开,通过省属国有资本划拨等方式还清历史欠账,让社会保障脱离财政运行。各国都需要将目前“名义上的社会保障,实质上的政府保障”体系转变成真正意义上的社会保障体系。大多数社会保障体系都会面临入不敷出的窘境,表面上,这是现行劳动制度与人口老龄化叠加使然。实际上,出于各种原因,各国建立社会保障制度偏离社会互助与社会互惠性质,使得政府财政深度介入社会保障,从而实质上将社会保障转变成政府保障。这样破坏了传统社会保障的微观基础和家庭结构,也在事实上加剧人口老龄化进程。因此,政府偿还历史旧账后退出社会保障系统有助于修复社会功能和微观家庭结构,进而增强社会保障能力。
其二是以地方立法的形式划定政府财政救助标准和调整机制,遵循最后与最低原则。为了让市场发挥基础性资源配置作用和修复家庭与社会的互助互惠功能,对任何个体来说,获得政府财政救助必须是最后选项。也就是说,他们必须尽其所能地通过市场或家庭与社会机制解决生存发展问题,不到万不得已决不申请政府财政救助。政府财政救助对象的相关个人信息需要公开并接受监督。没有一个保障体系能够保证所有生命绝对安全,每个个体切实履行家庭与社会责任是最有效社会保障体系的前提。最低原则是防止机会主义行为的必要环节,过高且易得的政府救助将抑制市场作用并侵蚀家庭与社会机能。
其三是通过分税制改革调整中央与地方事权财权,鼓励地方探索市场、社会和政府的边界。市场与社会无法解决的基础类与民生类政府开支由地方政府通过地方税收解决,中央政府进行必要协调。这样可以利用地方和一线的信息优势,减少外部性并提高效率。更加重要的是,居民自由迁徙使得实施此类财政政策的地方政府间竞争加剧,进而促进地方政府提高财政政策的科学性和效率,否则居民迁徙可能导致一些地方政府失去税基。
其四是尽可能通过第三方服务市场实现政府财政支出,提高财政支出效率。政府可以直接提供相应的产品与服务给特定人群,但政府直接建立相应实体来提供物品与服务将面临效率问题,管理这个实体将极大增加政府负担。在市场购买第三方服务可使政府节省相应成本,提高财政效率。
主流财政理论受制于市场与政府两维机制认知,政府越界行为不可避免,财政赤字在意料之中。大陆财政与英美财政都会陷入财政赤字的宿命。财政政策的“扩张—赤字—紧缩—扩张”循环成为现代国别经济史的一个线索。摆脱财政赤字宿命需要限制政府越位行为,让市场、社会与政府各就各位,各司其职。在三维机制中,让政府财政承担最后且最低保障才可解决财政赤字以及财政政策连续性与持续性的问题。
在一段时间内,让财政救助成为最后与最低的保障会使社会公众难以接受。另外,财政决策者和实施者的工作惯性可能不会让政府救助与扶持行动成为最后支持,过去政府行为的积极性经验与习惯使得政府不愿意等待。或许,在沉重的财政赤字与持续财政压力下,这种等待才成为可能。
被政府行为与财政政策侵蚀的个体责任、家庭结构和社会互助与互惠机体的修复不会一蹴而就,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唤醒个体责任心和社会同情,应逐步培育家庭和社区互助与互惠机制。因此政府越位的退出可能引起社会一定程度的不适性并不意外。
坦率地讲,恢复社会互惠互助机制的财政学应对财政赤字等财政可持续问题时不可能回避财政决策机制效率问题。代议制民主财政决策机制实践显示,这不是民主机制,也不是一个有效率的机制。利益集团通过代议制选举漏洞绑架财政决策并为其服务。财政决策从政府提出计划到议会投票通过不仅费时,也会参杂大量的政治交易,如此完成的财政决策不可能有效。财政理论和实践面临一个挑战,即如何设计一个既高效又民主的公共财政决策机制。所谓高效就是指这种决策机制不复杂,运行消耗时间和其他资源不多,而民主就是财政决策要反映公众的诉求。也许,互联网足够普及将帮助我们找到合适的机制[注]这是一个尚未成熟的思考,构建怎样的网络平台可以让公众积极参与公共财政决策,同时,使财政决策及时且耗费低呢?这需要进一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