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霄汉
2020年初爆发的新冠肺炎疫情对全世界影响巨大,各国采取了不同的举措来应对疫情,其中以我国的应对最为有效与成功。从对疫情的一系列有效应对措施中,我们学习到了重点城市如何管控、健康码构建识别体系、重大卫生事件应急响应机制中各级各部门权责如何划分、多次修订的清单式医疗方案、实时更新的疫情管控态势图等成功做法和经验。在这些成功做法背后,还有着强大的信息系统作为支撑。疫情如战情,这些应对疫情的成功经验,结合孙子兵学,对现代战争也有相当的启示意义。
现代战争是信息化战争。《孙子兵法》中诸如“致人而不致于人”“形人而我无形”的抽象化描述虽然精妙凝练,却难以被只具备逻辑思维而无形象思维的计算机所理解。但同时信息化条件下的现代战争仅凭“人脑”是难以应对的,需要“人脑”和“电脑”的互补优化,而《孙子兵法》中所闪现的科学分析方法、量化评估观念、具体的战役战术运用原则对现代战争有极大的启示意义。这样,通过类比转换,就可以推陈出新,形成能被计算机理解的方法手段,辅助“人脑”指挥。
《孙子·计篇》云:“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此处“多算”指精密计算,而非“得算多”之义。[1]在以手工作业作为主要指挥手段的年代,指挥模式多为“粗放”式的,“多算”只能是相对意义上的,即穷尽所需考虑的指挥信息各条目[2],在定性层次上进行概略计算。这里的“精密”,体现在对所需考虑的指挥信息各条目的穷尽上。而现代化联合作战需要对海量的指挥信息进行多视角、多要素的分析融合,再根据这些信息将战役目的分解为各个层次上的数量庞大的作战行动。这样,就需要新的“多算”之法。
在《孙子·九地篇》中,已有了这一方法的雏形,即进行清单式的作战行动描述。[3]《九地篇》采用的是“出现× 地形/情况+应对行动”的描述模式。这种清单式的作战行动描述思维对现代战争有较大的借鉴意义,可用来解决作战行动的组合分解和规范化描述。通过将那些落实到任务执行末端的具体的子作战行动进行穷尽和规范化描述,使其能同时被各级各类指挥员和异地分布的计算机节点所理解和通用,而后借助计算机的人工智能将具体的战役战术任务逐层次分解为这些子作战行动,提高指挥效率。这就是作战任务清单[4]的思路,即对各类具体的作战任务行动进行规范化、标准化、结构化、无异义的描述。在充分研究和论证的基础上穷尽这些行动,转换为“作战时间+投入力量+行动选择+路径+完成指标”清单式描述,并给出量化指标体系。
但是,在任务规划时,如果只是任务的时间/空间序列,倘若出现某个任务完成度未达到指标要求,容易使任务序列脱离作战方案的期望值,导致失败。如果在战前任务规划时采用“任务序列+评估+(出现× 情况+ 应对行动)”的模式,通过更加精密的计算,预留一定的作战力量用于补充打击[5],那么可对军事行动的巨大不确定性具备一定的应对能力,从而在兼顾作战方案的精细程度同时,也能提升方案的鲁棒性。[6]
“知”的概念贯通《孙子兵法》全篇,不仅在战前要全面了解和掌握各种情况,而且要在此基础上筹划战略全局,实施战役指导,制定己方的战略战术。在作战实施过程中,也要随时将“知彼知己”“知天知地”作为行动的纲领。[7]为了更好地掌握敌情,孙子还提倡用间,将用间作为“知彼”的主要手段。在战场交锋中,孙武强调最大限度地查明敌情。他在《孙子·行军篇》中提出了三十余种“相敌”方法。由此可见,“知彼知己”乃是《孙子兵法》制胜之道的出发点和基础,既着重于战前,也显要于战中。就是说,不仅要“知”,更要精细、精密地“知”。
孙子的“知彼知己”“知天知地”为后来的军事人员在“知”的领域中列出了最基本的三个门类。从《孙子兵法》开始,如何做好“知彼知己”“知天知地”,一直成为军事人员关注的重点。在古代,这些信息或者散布在作战文书中,或者集中显现在沙盘和作战标图上,或者存在于指挥员的脑海中。通过战前的“庙算”和战中的“算”,指挥人员将这些信息在头脑中融合,据此来制定己方的作战计划或实时调整作战行动。但是,随着战争复杂度的日益提升,需“知”的信息也日益繁杂。战场上海量的敌我部队、装备、弹药补给、物资、环境等信息,已经远远超出了人脑的记忆和计算能力。面对这一现实困境,军事人员创造了“电子化”的指挥手段,通过将这些信息录入计算机,从而实现迅速传输、实时查阅的功能,但仍然难以将需“知”的信息直观便捷地呈现于军事指挥员面前,不能达到现代战争中“人脑”与“电脑”的有效互补与优化,究其原因,是没有达到孙子时代“庙算”的信息融合程度。[8]
信息融合,化繁为简,并非是将具体的杂多高度抽象成原则,这样在具体操作层面还得面对繁杂信息,通过对信息的智能高效处理,形成具体结论来给军事人员参考,以辅助其决策。而具体结论并不一定是“文字记述+标图”的形式,现代战争中使用了通用作战态势图(Common Operational Picture,简称COP)作为信息融合的结论,较完善地脱离了孙子提出的“知彼知己”“知天知地”要求在现代战争中面临的困境。通用作战态势图作为现代战争中指挥员感知战场态势和两个及以上指挥单元共享战场态势的有效平台,把各种指挥信息进行清单化,并关联为可被异地分布的计算机系统节点理解的数据格式,而后把各种规范化描述的行动以统一的数据标准形成视图模板,那么在动态的指挥过程中就能依托计算机系统进行实时的图形表现,从而把事件、状态和意图融合形成前序和后续动画支持下的事件演变和态势发展趋势来表现,再配合以文字补充,就能实现高效的指挥信息交流。
《孙子·九地篇》云:“九地之变,屈伸之利,人情之理,不可不察也。”孙子在此强调了在作战实施过程中,面临不同的地形如何利用它,面对不同的战役态势选取何种战法,部队的思想情绪怎样变化,这都是指挥员所要随时掌握的。类比孙子的要求,在现代战争中,依托通用作战态势图,不同指挥节点上的人员和计算机系统需要实现作战数据的实时支持,从而推动作战态势的共享分配,以达到动态调整联合计划的目的。如此,诸军兵种不同的指挥单元便可在多个作战层次上,不受作战空间限制,近乎实时、同步、并行、互动的情况判断、作战决策、任务计划、行动控制。
《孙子·谋攻篇》云:“不知军之不可以进……是谓乱军引胜。”“将能而君不御者胜。”孙子在春秋时代末期便已指出了指挥权责的问题。当然,由于孙子的时代处于战争形态发展的早期,军队数量和指挥层级较少,指挥权责划分涉及最多也最重要的是“君+将”模型,未涉及各指挥单元横向和纵向上的权责划分,这只是指挥权责划分的一个最初始模型。但是,不容忽视的是,孙子指出了指挥权责划分这一非常重要的问题,而后出现的《六韬·龙韬》[9]中更出现了中国最早的指挥部人员构成及其职掌的记载。在战争复杂度急剧提升的现代联合作战中,孙子提出的这一问题不仅在战略层次,而且在战役和战术层次也显得尤为重要。
在现代西方军队中,指挥权责多通过条令、规章和手册作了明确而详细的规定,并且这些规定还做了与计算机的接口,便于人机交互。[10]我军现行的条令对于指挥权责方面的规定则略显粗放,指挥权责如何划分最有利于提升作战效能还需进一步研讨。
北约在指挥权责划分的研究上做了较好的尝试,提出了一个基于网络化能力的指挥与控制成熟度模型(NATONECC2MaturityModel,其简称为N2C2M2)。该模型设置了由3 个轴来量化的立方体模型:轴1 是实体交互模式,描述各部队或指挥机构之间自同步协同的程度。轴2 是指挥权限分配模式,描述指挥权限分配的程度。轴3 是实体间信息分布模式,描述各部队和指挥机构对指挥信息和数据获取的自由度。3 个轴共同量化了不同指挥权限适应任务需求的指挥灵敏性。该模型共有五级不同权限的指挥模式,表1 即为这五级模式通过量化后得出的各自的自由度。
N2C2M2 模型把指挥的成熟度分为5个档次( 从1 档到5 档,由劣到优),如表2 所示。五级指挥模式分别达到的成熟度如表3 所示。通过模型分析,可以发现,美军适用于第5 级的指挥模式所对应的指挥权责划分,而我军的理想模式是第4 级所对应的指挥权责划分。
表1 北约军队N2C2M2 模型中5 级模式在3 个轴上的自由度表[11]
表2 指挥成熟度分档表
表3 指挥模式一成熟度对应表
由此可见,孙子所讨论的指挥权责的问题在现代作战乃至军队建设中都是非常重要的议题,直接关系到指挥效能,而且随着现代战争复杂度的提升,指挥权责的最优划分成为一个NP- 完全问题,涉及的计算维度将成指数级增长,使得相关问题的求解更加困难,甚至得到一个满意的较优解都极为复杂。
以《孙子兵法》为核心的孙子兵学体系,在现代战争的价值究竟如何,这是诸多学者和军事人员所关注的议题。
现有研究展现了孙子兵学在国家战略和军事战略层面上的巨大价值,那么在战役战术层面,孙子兵学除了史学的价值之外,还有其他的意义吗?本文就是在疫情应对成功经验的基础上,将孙子兵学与现代战争思维相结合做出的一次初步的尝试,通过联想类比揭示了孙子兵学在战役战术层面对于现代战争的启示价值。尽管现代战争中出现的某些新鲜事物,例如本文提及的通用作战态势图、作战任务清单等,可能是独立于孙子兵学而创造的,但通过本文的论述,会发现其中有思维上的共通之处。那么,以《孙子兵法》为核心的孙子兵学体系在战役战术层面能否为我军提供新的启示,从而进行作战思维、战法和指挥模式的创新,这是值得期待的。
在现代作战中,将孙子兵学体系与计算机系统相结合,让机器干作战工程的事,让熟谙孙子兵学的指挥员干作战艺术的事,这也是钱学森先生所提出的现代作战人和机器共同参与的综合集成研讨厅的主要思路。
笔者认为,孙子兵学在经过现代化的军事思维类比改述和信息化的改造后,即使是在战役战术层面,也将会焕发出新的蓬勃生命力,甚至成为其对未来战争最重要的贡献之一。
【注释】
[1]此处从蒋百里“多算少算之多少两字,言计算精密者胜,不精密者不胜”的观点,参见钮先钟《孙子三论》,文汇出版社2018年版,第35 页。
[2]例如“五事”中每一类别都列出了具体的条目,在孙子的时代,这些条目下的具体内容可视作当时的指挥手段(以作战文书和指挥信号为主)背景下的格式化、清单化、指标化的各作战层次信息。
[3]即:“用兵之法,有散地……死地则战。”“凡为客之道:深则专,浅则散……不得已则斗,过则从。”此外,在《孙子·谋攻篇》中亦有“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的表述。
[4]需要说明的是,这里的“任务”与“行动”从“清单”提出的角度来看是一致的,任务也是靠行动来落实的,故本节为了叙述方便,不作严格区分。
[5]具体相关理论论述可参见倪霄汉《多波次联合火力打击武器——目标分配问题研究》,2017年度国防大学硕士学位论文。
[6]鲁棒是Robust 的音译,原是计算机领域的词汇,鲁棒性意为控制系统在一定(结构、大小)的参数摄动下,维持其他某些性能的特性。这里用在作战方案上,指作战方案在实际执行过程中,在某些行动未达方案要求或出现突发情况的干扰下,维持方案有效性的能力。
[7]例如《孙子·军争篇》云:“不知诸侯之谋者,不能豫交;不知山林、险阻、沮泽之形者,不能行军;不用乡导者,不能得地利。”
[8]孙子时代的信息融合由于指挥信息在数量上极为有限,从而容易完成。
[9]《六韬》假托姜子牙所作,实际上写作年代在《孙子兵法》之后,且受到《孙子兵法》极大的影响。
[10]可参看美军JP 系列等条令。
[11]Alberts,Huber,and Moffat.NATONECC2 Maturity Model.Washington,D.C.:United States Department of Defense,Commandand Control Research Program(CCR PPress),2010.亦可参见秦永刚《指挥工程化——从信息到手段再到模式的整体嬗变》,国防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34 页转载。由于原书中较多的英文术语无相对应的中文军语,为避免翻译出现含义上的缺失,故仍采用英文原文。
[12]NP 全称为Non-deterministic Polynomial,NP- 完全问题即多项式复杂程度的非确定性问题,该类问题无法求解出最优解,只能找出数量不详的较优解,并在考虑成本的前提下选择所得到的最好的较优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