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
唐代的草书大家,按年次,先是孙过庭,再是张旭,最后是怀素。但依我品评,等级的排列应是张旭、怀素、孙过庭。
孙过庭出生时,欧阳询刚去世五年,虞世南刚去世八年,因此是一个书法时代的交接。孙过庭的主要成就,是那篇三千多字的《书谱》。《书谱》的书法,是恭敬地承袭了王羲之、王献之的草书规范。但是一眼看去,没有拼凑痕迹,而是化作了自己的笔墨。
孙过庭的墓志是陈子昂写的,而比他小三十多岁的张旭,则开始逼近李白的时代了。当然,他比李白大了十六岁。
张旭刚入仕途时,在江苏常熟做官。有一位老人来告状,事情很小,张旭就随手写了几句判语交给他,以为了结了。没想到,才过几天,那位老人又来告状,事情还是很小。这下张旭有点儿生气,说:“这么小的事情,怎么屡屡来骚扰公门?”
老人见张旭生气就慌张了,几番支吾终于道出了实情,他告状是假,只想拿到张旭亲笔写的那几句判语,作为书法精品收藏。原来,这位老人出自书法世家,因此有这般眼光。张旭曾经自述,他的书法根底也出自王羲之、王献之,通过六度传递,到了他手上。
狂草与今草的外在区别之一,是看字与字之间连不连。与孙过庭的今草相比,张旭把满篇文字连动起来了。这不难做到,难的是必须为这种满篇连动找到充分的内在理由。
这一点,也是狂草成败的最终关键。从明、清乃至当今,都能看到有些草书频繁相连,却找不到相连的内在理由,变成了为连而连,如冬日枯藤,反覺碍眼。张旭为字与字之间的连动创造了最佳理由,那就是发掘内在的生命力量,并释放出来。
这种释放出来的力量,孤独而强大,循范又破范,醉意加诗意,近似尼采描写的酒神精神。凭着这种酒神精神,张旭把毛笔当作了踉跄醉步,摇摇晃晃,手舞足蹈,体态潇洒,精力充沛地让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然后掷杯而笑,酣然入梦。
张旭不知道,他的这种醉步,也正是大唐的美学脚步。他把那个时代的酒神精神,用笔墨画了出来,于是立即引起共鸣。尤其是很多唐代诗人从张旭的笔墨中找到了自己。
你看,李白在为张旭写诗了:楚人每道张旭奇,心藏风云世莫知。三吴邦伯皆顾盼,四海雄侠两追随。
唐代草书,当然还要说说怀素。
他比张旭晚了半个世纪。在他与张旭之间,伟大的颜真卿起到了递接作用:张旭教过颜真卿,而颜真卿又教过怀素。这一下,我们就知道他的辈分了。
李白写诗赞颂张旭时,那是在赞颂一位长者;但他看到的怀素,却是一位比自己小了三十几岁的少年僧人。因此他又写诗了:
少年上人号怀素,草书天下称独步。墨池飞出北溟鱼,笔锋杀尽中山兔……起来向壁不停手,一行数字大如斗。怳怳如闻神鬼惊,时时只见龙蛇走。
有了李白这首诗,我想,谁也不必再对怀素的笔墨另作描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