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石屏彝族文献家谱译注》谈彝族文献家谱及其文化内涵

2020-03-15 14:56普梅笑
贵州工程应用技术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彝文家谱彝族

普梅笑

(红河州民族研究所,云南蒙自661199)

一、彝族文献家谱的概念

彝族文献家谱是流传在彝族民间,用彝文记载,按彝族民间标准的祭祖程序举行祭祖活动后,在族长的指导下由毕摩以家族男性血缘传代为主线登录过世家族成员姓名及生卒年的祖谱,它是追溯族源、叙述分支发展、迁徙历程和地点,记载祭祀家谱的仪式程序和家规祖训的特殊古籍文献,是彝族古籍文献中的重要类别之一。

在彝族传统社会组织中,围绕入列族谱的祭祀活动仪式,既是以男性血缘为纽带的家族组织活动,又是围绕祖与妣为核心的直系与旁系血亲共建和谐社会组织的跨区域性社会组织活动。从家庭式的丧葬仪式中制作祖灵牌时,把孝长子的左拇指戳出血点于祖灵牌上,并供奉灵台,逢年过节加以祭拜祖灵。又到满家族内三代血亲的祖灵牌,把祖灵牌送到家族祠堂。再到满六代或十代的祖灵牌,家族组织中祭或大祭活动,把辈分高、代数长的祖灵牌送往固定的祖灵洞。这一系列的祭祖仪式都十分严肃庄重。祭祖活动分为家庭年节祭祀,家族三年小祭、六年中祭、十年大祭。中祭或大祭时,请毕摩主持仪式,按照标准把去世的家庭成员名单列入家谱内,叫续谱。具备遵循族规、婚后有子女、无麻风脉管炎癌瘤三种病,并且有资格享受吟诵《请神经》《指路经》待遇的人去世之后才能够被登录在祖谱上列入祖先谱系享受后世子孙供奉香火。

(一)石屏彝族文献家谱译注简介

《石屏彝族文献家谱译注》是由红河州民族研究所助理研究员普梅笑于2017年翻译出版的彝族古籍文献翻译作品。该译注以流传在石屏县龙武、哨冲两个处于彝族尼苏支系花腰文化核心区的乡镇的四份彝文家谱为蓝本,即《石屏县龙武镇脚白母、雨梯邱氏彝文家谱》《石屏县哨冲镇竜黑村罗氏彝文家谱》《石屏县龙武镇柏木租村李氏彝文家谱》《石屏县龙武镇雨梯村普氏彝文家谱》。

《石屏彝族文献家谱译注》的内容结构框架按照调查实录、家谱影印件、彝文注音符号和汉文句译、意译的五位一体的体例编排。该书每个章节的第一部分都简要介绍了家谱概况和调查实录。家谱概况以图片形式展现了各家谱姓氏目前的自然生存空间;以数字描述了家谱的抄本规格;以文字概括了家谱内容和过世祖妣登谱情况等。调查实录则记录了课题组寻访、采录家谱资料的经历和作者多次下乡调研的情况。该书民俗调研与翻译相结合,家谱内容与家族状况的全方位展示,在文献翻译的基础上大致梳理出家族迁徙历史和血脉关系,为文献学、史学、民族学研究提供真实材料。

《石屏彝族文献家谱译注》翻译体例上严格遵循彝文家谱原件、读音、句译、白话文、注释五层合一的结构形式,对红河州彝族文献家谱进行了逐句翻译。这个体例格式属于彝族文献抢救模式的首创,与古籍翻译常用的四行体、两行体、单行体相比,这种体例尊重文献资料,展示了文献原貌,在资料上更真实可靠。注音采用拉丁字母注音,拉丁字母拼读方式与汉语拼音接近,读者广泛,研究参阅便利科学。彝汉文对应逐句句译,兼顾彝文与汉文的对应关系;白话文意译部分则简要概括了原文意思,便于读者掌握家谱内容大意。五层合一的结构体例可以满足不同读者的阅读需求。

二、彝族文献家谱的内容

家族是族群社会的细胞,家族的历史反映了社会的发展情况,在安定团结的社会环境中,家族发展壮大,人丁兴旺。反之,在远古动荡不安的年代,家族迁徙频繁。以《石屏彝族文献家谱译注》中的四份家谱为例,彝族文献家谱虽然内容编排顺序和篇幅上有所差异,但它们所包含的基本内容大致相同,都包括早期人类的发展历史、家族分支发展历史、祖训、过世祖先名录、撰谱人手记等几个部分。

(一)早期人类的发展历史

彝族宇宙万物起源说常被作为家谱的开篇导言。彝族先祖对于我们的来源认识,是在一片石头林立的红色土壤地带,一个自然生成的悬崖下面,阿普笃慕生活在那里。彝文古籍描述太古时期天还没有出现、地还没有形成前,世间一片混沌,只有隐隐约约,飘忽不定,变化无常的两股清浊之气。清浊之气逐渐变化,在旋转运动中天地界限更加清晰可见最终形成了天地。

远古大气不会流动,日月不会转动的时候,厚厚的草木石层下面没有渗入一滴水,山川竹丛间也不透一丝光线。清浊两团气体运动开始产生黑白的影博,像一对绿色羽毛的吉祥鸟。最终形成了天地,产生了万物,开创了世纪。“有一对影博鸟在数唱着春秋:羲笃伊、伊赫黑、赫黑年、年邺杰、邺杰左、左奥车、车奥卓、卓奥资、资盆冷、盆冷笃;笃普笃、笃梅聂、梅聂秦、秦奥苏、苏奥德、德奥龙、龙奥叶、叶奥坚、坚奥沐、沐奥额;额丹丹、丹毕迩、毕迩乾、乾施善、施善东、东奥丁、丁裴勒、裴勒庚、庚奥党、党阿武;阿武布、布卓赫、赫卓沃、沃卓曹、曹卓笃、笃阿慕。竖眼人时代经历了这父子连名的三十六世。”[1]38据彝经记载,人类曾经历独眼、竖眼、横眼三个时代,洪水泛滥前属于竖眼时代。“笃”为人,“慕”为天,“笃慕”指天之子。

早期人类在认识自然和改造自然的过程中,经历了干旱、洪涝等自然灾害,人类在强烈的自然灾害面前显得羸弱无力。这些灾难在彝族古籍文献中就映射成毁天灭地、绝代绝种的灾难。在早期人类适应自然和与自然抗争的过程中,产生了天人合一,顺应自然的生存法则。

在洪水泛滥之前,天神下凡寻找善良的人种。彝族祖先阿普笃慕经过天神的各种考验后,被选定为续传人种的天子,成为唯一的传世人种。在幕阿鲁额库,咪能鲁租业生长着一棵西梅树,一丛榅柽、一丛茏茜草。洪水退去以后,阿普笃慕避难乘坐的椿木船落到榅柽丛中,被挂在西梅树上。阿普笃慕打开椿木船盖子,睁开眼睛从里面爬出来。三位仙女骑着葫芦仙舟降落到幕阿鲁额库与笃慕成亲,独眼笃慕生横眼,开创了新世纪。天下所有的横眼人,都是笃慕的子孙。阿普笃慕当首领掌主权辖疆土,开创了历史,确立了治世纲领。[1]350-351

阿普笃慕氏开头的那一朝在位一百二十年,中间的那一朝在位一百二十载,尔后第三朝在位一百二十个春秋,一共三百六十年。“天地德配,竖目生横眼,说的就是这段历史。世上三千六百姓氏的源流在于此。”[1]351

(二)家族分支发展历史

彝族传统的父子连名谱是我们考察研究家族分支发展历史的关键文化基因。《石屏彝族文献家谱译注》收录翻译的几部彝族文献家谱保存在石屏县哨冲和龙武民间,这两个山水相连的乡镇是当地彝族尼苏支系花腰人主要聚居生活的地方。文献家谱和口传家谱内容都记载,生活在这一片区的彝族尼苏人,其历史血脉是彝族始祖阿普笃慕之子慕阿克的直系后裔。以石屏县哨冲镇竜黑村罗氏家谱为例,父子连名谱系如下:羲笃伊—伊赫黑—赫黑年—年邺杰—邺杰左—左奥车—车奥卓—卓奥资—资盆冷—盆冷笃—阿普笃—笃梅聂—梅聂秦—秦奥苏—苏奥德—德奥龙—龙奥叶—叶奥坚—坚奥沐—沐奥额—额丹丹—丹毕迩—毕迩乾—乾施善—施善东—东奥丁—丁裴勒—裴勒笃—笃奥党—党阿武—阿武布—布卓赫—赫卓沃—沃卓曹—曹卓笃—笃阿慕—慕阿克—克彭马—彭马乍—乍洛孟—洛孟冷—冷阿傣—阿傣布—布希统—希统努—努阿宝—阿万万—阿万普庚—普庚普林—普林普文—普文普珍—普珍普旺—普珍聂郜—聂郜聂鲁—聂鲁聂童—聂通聂文……期若阿颖—阿颖阿连—阿连阿恒—阿恒阿克—阿克阿裴……慕阿席—席阿钱—钱令阿孟—阿好阿尼—钱额额普—普阿钱通—钱通通所—都者年唯—期若阿么—阿台阿勒—若佐栗尼……俄瑟田—瑟尺贤—生额可—额可冷—冷阿波—波阿瑟……陈宝罗申……阿载—阿努—阿突—阿倪……罗张保……罗把所……[1]前言3

罗氏家谱从始祖羲笃伊开始到笃阿慕共36代。慕阿克到陈宝罗申共79代。竜黑罗氏罗天相一支从登谱的第一个祖先阿载到出现汉姓的罗张保之间有126对夫妻登谱,到落脚竜黑村的第一代世祖罗把所之间有150对夫妻登谱。上述父子连名谱中有多处省略号,是家谱父子连名部分抄漏的地方,无法考证弥补。如果加上脱落抄漏的地方,应该是100多代父子连名制后才出现汉姓固定族谱。彝族改汉姓在民间有很多有趣又心酸的故事,与近代史上有关,本书作为文献翻译作品仅供参考,不做详细论述。

(三)家谱记载的家族迁徙史

受历史因素和情感因素影响,家族迁徙史是一曲悲情的歌,彝族人到死都在寻根溯源,寻找回归之路,人死以后要在毕摩的指引下披荆斩棘回归祖先之地。《石屏县龙武镇脚白母、雨梯村邱氏彝文家谱》记载,邱氏是阿普笃慕之子慕阿克的后裔。从阿普笃慕居住的“幕阿鲁额库,咪能鲁租业”不断发展分支、迁徙,经过了宁州(今云南通海华宁)、赫埃(今云南建水)、阿篙照(今云南石屏县宝秀亚房子),后来分三支,分布到坪甸(今云南新平)、本乌(今云南新平县鲁奎山)和当时隶属新兴州(今云南石屏县龙武镇)的脚白母。邱氏定居脚白母后立碑标明地界,开垦田地,农耕为生,家业兴旺,不断发展至今。邱氏男性先祖係夫墓碑记载邱氏原籍江西玉石三都,后经宁州(今云南通海华宁)、临安青皮树脚(今云南建水)迁徙到当时隶属兴新州(今云南石屏县龙武镇)的脚白母村定居。邱係夫(1585—1629年)就是邱氏定居脚白母村的第一代祖先。邱氏后人曾认真考察过先祖係夫墓碑,并重修碑记于寨中龙树前,供后人瞻仰祭拜。

笔者田野调查时从邱士尧先生处了解到,脚白母村、雨梯村的邱氏由三个祖屋中的三兄弟发展成四家,后来经历了四百余年的发展,子孙不断繁衍,人口不断增长。目前脚白母村102户,400余人,邱姓有73户。雨梯村有邱姓(自称野芭蕉邱)和普姓,共90多户,400余人,邱姓有60多户。邱氏已经有半个世纪没有举行祭祖大典,目前邱氏后人除了脚白母、雨梯之外,在峨山县甸中、塔甸亚尼,建水县铁锁,新平县维白果等地也有分布,偶有来往。

《石屏县哨冲镇竜黑村罗氏彝文家谱》记载罗氏祖先迁徙路线为:应天府—阿鲁肥—聂勒东垒肥—古窝—阿鮓者肥莫—猴儿山—磨盘山—鸡扒山—昌明——竜黑。罗氏后人罗祖寿老人口述迁徙路线为:江西—建水—(玉溪)通海(罗脚村)—(石屏)他克亩—竜黑。罗氏家谱记载的迁徙路线和口述史有一定差异。据罗祖寿老人介绍,竜黑罗氏原籍江西,是罗江状元之后,是汉族。在风云变幻的明末,罗江状元外出游湖失踪,家眷寻人无果,怕被朝廷追究,被迫抛弃祖业迁至滇南。先在临安府(今云南建水)城脚及其他地方居住了数年,一部分移居河西(今属云南通海)罗脚村又住数年,一部分又移居他克亩(今云南石屏哨中村)定居,后来一支从他克亩搬迁到竜黑定居。根据罗祖寿老人从祖先碑文考证,移居竜黑的第一代祖先罗把所生于1704年。从那时至今,沧桑岁月已经过去了300多个春秋,罗氏祖先与当地彝族通婚联姻,逐渐融合,如今的竜黑已经从森林茂密,野兽出没的莽荒之地变成有800余口人,青山坏绕,稻田层层,瓜果飘香,户户富足的纯彝族小康新村。全村身着彝族尼苏花腰服饰,口操彝族南部方言,还用彝文记录下祖谱传代至今。罗氏还有罗浩祯一支传承毕摩文化,竜黑独特的板凳龙表演还成了县级非遗文化代表。

《石屏县龙武镇柏木租村李氏彝文家谱》记载李氏是阿普笃慕之子慕阿克一支克则阿波的后裔。李氏远祖原先居住在物产丰富的南京应天府,后因战乱迁徙,经过闹厅、谷窝、尼腊黑林(今云南通海河西)、赫埃苏租(今云南建水苏租)、庚赖期鲁(今云南石屏宝秀)、罗槃甸(今云南元江),在元江的铜厂、杨武一带辗转,最后经过化念罗吕河,翻过咪嘎若山来到练庄河畔的柏木租定居。在家谱重修附记中提到了咸丰六年、七年和九年发生在当地的叛军起义、官兵窜犯、烧杀抢掠、课税摊派等历史事件,致使百姓民不聊生,连李氏的老家谱都不能幸免,在动乱中被撕毁。据李才旺毕摩介绍,李氏祖先有五兄弟,这份家谱属第五支。目前李氏家族后人主要分布在柏木租、下雨则、祭龙树(属云南峨山县)、鸡扒山、昌明、峨爽等村寨。

《石屏县龙武镇雨梯村普氏彝文家谱》所记,普氏是阿普笃之子慕阿克的后代井包井仁的子孙。普氏开始在化念河谷一个叫克则庚高的地方生活,后来从化念克则庚高经过他达、雨阿书、峨爽迁徙到脚白母与邱氏一起生活。在脚白母开始分家支,一支在雨梯,一支在龙车,一支在磨粗耿,一支到龙武。龙武这支又从龙武迁至耿猛冲,又从耿猛冲分一支到方丈。

(三)过世祖先名录

《石屏县龙武镇脚白母、雨梯村邱氏彝文家谱》编写时间为清乾隆十七年十月十四日,即1753年10月14日。家谱记载的邱氏过世祖妣共550多对。第498对前的祖妣名讳用彝文记载,第499对开始的祖妣名讳用汉文记载。邱氏家谱没有记录祖妣的生卒年,所以登谱的第一代祖先生卒年不可考。但在田野调查中发现的邱氏定居脚白母的第一世祖邱係夫的墓碑上写着“生于大明万历十三年(1585年),卒于崇祯二年(1629年)三月,享年45岁。”家谱上登谱的最后年限是1987年。据此估算,邱氏定居脚白母约有402年的时间,家谱供奉至今已有263年。

据调查了解,《石屏县哨冲镇竜黑村罗氏彝文家谱》共有三本,但因多次走访都没有遇到第三本的收藏者,所以在笔者译注的《石屏彝族文献家谱译注》中只收录了两本。其中一本是清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柏木租练庄的毕摩罗吕禄编撰。记载了彝族古代始祖阿普笃慕前36代、洪水泛滥前天庭使者善神萨若寻找善良人种、洪水泛滥、笃慕创世、氏族分支迁徙史、罗氏188对过世祖妣名录等内容。另一本由罗氏后人罗祖寿老人提供,是罗天相一支的祖谱,明万历十一年(1583年)由皮革毕摩抄写。第二页开始为罗氏罗天相一支250对过世祖妣名录。两本家谱共记录了430余对罗氏过世祖妣名讳。第一本家谱前面部分是彝文,到了光绪年间过世登谱的祖妣名讳开始出现汉字,彝汉文共用,到了同治年间登谱的祖妣名讳、生卒年全用汉文记录。第二本家谱开头部分是彝文,祖先名录定居竜黑的第一代祖先“生康熙四十三年(1704年)吉月吉日,卒于乾隆乙亥年(1755年)八月十九日”的罗把所之前是彝文,从他开始用汉文记录,最后一个登谱的罗氏祖考是1997年过世的罗士祥,之间是242年的时间。

《石屏县龙武镇柏木租村李氏彝文家谱》记录李氏祖妣共分五支274对夫妻。祖谱中提及的很多子嗣没有登谱,提及生卒年的较少,涉及的年号有嘉庆、道光、咸丰、同治以及公元一九九三等。五个家支都生活在柏木租村。

《石屏县龙武镇雨梯村普氏彝文家谱》是清道光十六年(1836年)十月初八属马日午时,由脚白母村时年四十九岁的毕摩邱三博开始编写的。登谱的过世祖妣共176对。第131对祖妣前用彝文记载,第131对祖妣开始彝汉合璧,第148对祖妣后出现女性姓氏和生子情况,从第163对祖妣开始,受汉文化影响,记载体例如汉文墓碑。

(四)祖训

彝族文献家谱的内容不仅涉及血亲家族的历史、祭祀家谱的仪式程序,还有家规祖训。如“罗氏的后裔,莫让觐见君王、大臣的福运断代,要世代相沿袭;莫让毕摩断代,要代代继承;莫让居民绝后,要传宗接代;要让健康长寿,福寿沿袭;要年富力强,发展继承;要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四代同堂;要系毡穿袜、穿锦着缎的福运不断,代代相承,兴旺发达。”[1]214“如果我李氏子孙获得官运,要谨记勤政位期才会长久。如果后代子孙获得司法职位,要秉公执法才能高寿。生了儿子要供奉祖先,生了女儿要挑选好女婿婚配,女婿贤德福运才会绵延不断。四面八方都有我李氏的宗亲家族,都有我李氏的亲朋好友。我们沿袭待客礼仪,这样才会光耀门楣。好肉好菜好饭好酒招待客人。”[1]393“力大势强莫打人,有钱有粮莫炫耀,光天化日莫偷人,莫跟闲游浪荡人,刑法诉说莫带头。人活在世上,一日想安乐,清早莫饮酒;一世想安乐,莫争他人妻。”[1]259“欲生儿育女,先孝敬父母。春季生儿母受苦(暖),夏季育儿母受罪(热),秋季生儿母挨饿,冬季育女母受冻。”[1]259父母如此含辛茹苦把子女抚养大,要学会感恩父母,孝敬父母。“穷富天地定,饱腹靠勤劳,人无三世穷,民无三世富。有君王之命就好好当君王,有臣子之运就好好做臣子,有毕摩之运就好好当毕摩,君臣师各执其事,各尽其责。有福运就好好享受,没有福运就安于本分。山崖沟壑能填满,但欲壑难填。坏心肠不能使人肥,眼红别人也不能使自己富有,所以不要羡慕别人富有,也不要嫌弃别人贫穷。这是开天辟地就有的伦理道德。”[1]259

对彝族而言,汇聚先祖血缘传代关系的家谱是神圣的,家谱内的祖训是必须遵循的。祭祖是家族的大事,每年冬月初一至初三祭祖时,不仅出嫁的姑老太要回家参与,互相亲近往来的家族也会来帮忙、献祭。但现在很多家族都不再兴祭祖仪式了,问及原因,说是组织主持家谱、家祠的长老在过去是家族中的权威,祭祖之日家族内部的很多大事情、纷争,家族长老都要共同商量裁决。对于个别家族成员有损家族荣誉的不端行为,则要按照家规祖训动用家法处理。这样,被惩罚的家庭就会有意见,从而激化家族内部的矛盾。更重要的原因是受外来文化的冲击,本民族原有的社会生活结构模式转换,区域性母体主流文化变为次文化,民族习俗淡化、仪式简化、民族文字功能削弱化。特别是解放以后,随着民主法制社会的建设,彝族地区宗法制度和家族长老的权威逐渐被消解,祭祖的时候只有家族男性成员团聚。慢慢地祭祖传统淡忘了,家族内部按血缘组织的活动方式消失,驱功利好的社会经济活动代替了传统社会道德的约束。家谱也就失去了社会组织的联系价值。

(五)撰谱人手记

彝族文献家谱一般都包含有撰谱人手记,记录撰谱人信息、家谱的编撰时间、组织编撰过程和祭祖情形等,真实反映了修谱年代的社会和家族情况,是研究家族历史的重要文化信息。

《石屏县龙武镇脚白母、雨梯村邱氏彝文家谱》于清朝乾隆五十七年(1792)农历十月十四日编写传世。“这本家谱书由脚白母的毕摩普基德和练庄的小毕摩两人共同商量编写。是随便充数的,写得不好,不完美,请后世的先生莫加评论,切莫耻笑。“看别人写容易,自己下笔难。世人都是这么说。”[1]34

“家谱由邱氏后人邱玉宝主持编写并由他开始供奉。编写家谱的目的是为了传世,以保留名誉为重。家谱包含着家族的威严和荣耀,作为后世家族儿女行走相认的依据。家谱写好之后,先诵经祭祀三天两夜,从天黑开始到拂晓星星散去。因此,家谱得到了祖先神灵的保护。编写这本家谱的工钱有羊毛毡一床、一匹马。因毕摩再三谦让,最后由族门姐妹集齐纹银三两给毕摩作为工钱。今后,无论家谱由何人供奉,保护其健康长寿,发展无止境;让其钱粮富足,藏金储银;生儿子像太阳一样亮堂堂,生女儿像月亮一样纯洁靓丽;让供奉族谱、祖灵者长命百岁!”[1]34

《石屏县哨冲镇竜黑村罗氏彝文家谱》编撰时间是清道光二十八年(1848)春三月初十日。“写这本家谱(竜黑罗氏家谱)的时候毕摩我正好四十九岁。我学习彝文就像在高山顶上放羊,把蓑衣丢在深谷一样,没有认真学习。先生教我时,我晚上不读书,白天不写字,只是随便学学。因为不会写,文字一个大一个小,还有不少遗漏,写得不伦不类的。字迹虽不美,但我知道写字不等同于编竹,错了也不能重来。因此,只好随便写来充数。倒映在清水池中的月亮,用眼睛看可以,但用手去捞却捞不到。好书藏在金屋,要看可以,但想占为己有则不可能。密林中的红麂子,虽然刚出生三天,但即使你长着七十岁的长腿也追赶不上它,即便追上了一只,也不能追到全部。学生我不学无识。”[1]259

《石屏县龙武镇柏木租村李氏彝文家谱》记载李氏老家谱在过去动乱时被叛军抢去,在寨门外撕成碎片。现在的家谱是清同治五年(1866年)八月二十二日,一个属猴的日子重新写的。修谱的毕摩叫普文宪,工钱是五两银子。“师傅死得早,我又学得晚,学习的东西还没有消化,所以这些文字也是草率敷衍的。扯天来栅地,藏头又露尾,写的不好。请后世的师傅切莫耻笑于我。字迹歪歪斜斜地,整整写了一个月。”[1]430家谱重修好的时候李氏所有出嫁的姑娘都回来祭祖。“杀了三头黄牛,吃了三石大米,喝了两百壶酒,吃了五十斤盐,猪羊没有记账,鸡鸭没有计数,糕点花生共吃掉三斗,嗑松子两斗,磨黄豆三斗。每天吃三牲,两天共六牲,三天吃了九牲,其他的吃食不计其数。”[1]430

《石屏县龙武镇雨梯村普氏彝文家谱》“清道光十六年(1836年)十月初八属马日午时开始起笔编写。时年阿妈的儿子我(指撰写家谱的毕摩邱三博)年满四十九岁,膝下没有女儿,只有六个儿子。是在阿妈的同族普氏门中每天杀三牲,两天宰六牲,三天吃九牲,白天喝到黑夜,夜晚喝到天亮,热情招待下完成的。编写家谱不像编竹器那样错了还可以重来。看着别人做容易,但自己动手做就艰难。写的虽不好但修谱的志向可佳。”

三、彝族文献家谱的特征

《石屏县龙武镇脚白母、雨梯村邱氏彝文家谱》为绵纸线装,楷体墨书,彝文撰写。高26cm,广35cm,共48页。圆木筒装,现由族人后裔雨梯村邱华兴保管于家祠,保存完好。《石屏县哨冲镇竜黑村罗氏彝文家谱》绵纸线装,楷体墨书,白色棉布包裹,保存完好。《石屏县龙武镇柏木租村李氏彝文家谱》用棉纸黑墨书写。《石屏县龙武镇雨梯村普氏彝文家谱》为绵纸线装,绵纸黑墨。无棉布包裹,存放于木质祖妣神龛内,保存完好。

由于受外来文化影响程度不同,彝族民间现存的文献家谱在装帧、行文、存放工具等方面表现出不同的样式。装帧形式有长卷和分页线装两种。长卷的,如《石屏县龙武镇岔河村普氏家谱》,把多层绵纸装裱成5米多长。分页线装的,如《石屏县哨冲镇竜黑村罗氏家谱》《石屏县龙武镇脚白母、雨梯邱氏家谱》《石屏县哨冲镇幕善普氏家谱》等,用多层绵纸糊裱晾干后,按长宽要求切成单页纸,再用细麻线穿孔装订成册,从左到右书写。在行文款式上,部分家族受汉文书写格式影响,采用从右到左、从上到下的行为体例,如《石屏县龙武镇雨梯村普氏家谱》。受本民族文化消失度的影响,家谱存放的工具和存放地点也有区别,如《石屏县哨冲镇幕善普氏家谱》存放在竹筒里,每年冬月初家族合祭供奉;《石屏县龙武镇脚白母、雨梯邱氏家谱》用整筒圆柱形红椿树掏空而成,盖子也用椿树;部分地方的家谱放于葫芦内,也有的用云南松、衫松或扁叶柏等木质神龛保存供奉,如龙武镇雨梯普氏家谱。这六种装家谱的工具都各有文化代表意义,竹筒与彝族属于远古竹王后裔的传说有关;葫芦则和彝族洪水神话中阿普笃慕有关;红椿树在彝族传统概念中是树王,用它来装祖先族谱,能更好地保佑后代吉祥;松杉柏三种树均有灵性,是彝族棺椁的首选,家谱放于这三种木料制作的器物里面也会给子孙后世带来福禄利贞。一般普通人家没那么讲究了,与其他家传文献古籍装柜保存,如龙武镇白尺刀龙氏收藏的李氏家谱。

四、彝族文献家谱的文化内涵

《石屏彝族文献家谱译注》中透露出的两大文化信息。一是,反映了围绕生存发展的民族融合信息,既彝汉融合历史。每份家谱在前面部分都记载了彝族始祖阿普笃慕及其以前的三十六代人,叙述家族来源历史,然后逐一登录了过世祖先名字。彝族经书《吾查》《们查》《苏颇》《苏嫫》及《洪水史》等都有彝族远古流传下来,并以男性血缘为纽带的父子连名谱系。到了明朝时候,滇中、滇南片区彝族父子连名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汉姓。彝族内部汉姓的主要来源,一是土目、土司受皇帝赐赏,带动族内改汉姓,如华宁明朝洪武年间开始改的禄姓土司;二是随汉姓庄主头领改汉姓;三是汉民入赘彝家,若干代以后为了追随主流文化而改汉姓,用汉文名字。彝族血缘父子连名的彝语名字,许多追求吉祥如意、兴旺盛昌的像意字是读浊音,汉字没有浊音字,写不出来。明朝洪武年间开始,军屯、民屯大量入驻彝区以后,彝族改汉姓形成了追求主流文化的一种时尚。再者,经过元朝严格的民族等级制度洗礼,明朝政府出面组织的民族迁徙融合,彝族改汉姓也是大势所趋。在四份家谱中,最早修订的一份是明朝万历动乱年间,时值张居正组织镇压四川宜宾、泸州一带与彝族有历史关系的都蛮部时期。石屏县龙武、哨冲这一片区的彝族,还受到明朝末年鲁奎山彝族首领普大王造反被镇压的影响。其他三份修订于乾隆十年以后。乾隆年间组织编纂《四库全书》,民间寻根究底编纂家谱,以男子汉姓姓名为主的家谱在彝区扎根,也就不足为奇了。它可以避免清朝初年土人不得进科举的政策束缚,也为子孙后代留下光荣文化血脉的依据。生活在这一片区的各姓家族来源不同,但最终都认同彝族彝祖。如,竜黑罗氏祖籍江西,是名叫罗江的状元之后;脚白母邱氏祖籍江西玉石三都;莫测甸普氏和柏木租李氏,据说祖籍南京应天府;昌明李氏祖籍甘肃天水;拖竜黑张氏祖籍大理,属大理国段氏段明之后。有的为了适应彝族地区生存发展还更改了本宗祖先的汉姓,如拖竜黑段氏改姓张,坡头甸赵氏改姓普。哨冲镇的莫测甸村有普、张、李、罗、肖、端、方等姓,普姓家族有两支,张姓家族分三支。普姓是最早来此建寨的,每年祭龙仪式的时候都要当龙头。李、端两姓自称祖先是汉族,后来迁到莫测甸村后融入彝族。这些现象都表明,外来的和后来的其他民族,在生产和生活中不断与当地土著彝人紧密往来,通婚联姻,不断接受当地风俗、语言、服饰,最后水乳交融,形成了彝族尼苏这一具有鲜明地域文化特征的族群。二是,反映了以文字为载体的彝汉文化和谐交融历史。四份家谱中,明朝万历年间修订的家谱,到乾隆年间就使用彝汉合璧的两种文字。其他乾隆年以后修订的三份,有些是嘉庆年间开始彝汉文交合使用,光绪以后全部用汉文。在红河州,开远小龙潭的孔荣昌,其碑立于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有彝汉文对应刻录的家族史;建水盘江李万春抄于嘉庆年间的一部彝文经书《公书》,前边记录述说,祖先居住松江府,以锻刀剑为生,辗转迁徙入滇临安,后学仙得道,抄经书以传后人。松江府今属上海。李氏进入彝区,学习彝族文字成为毕摩。乾隆五年,云南抚都院用彝汉文对应形式下发“特示”,以靖边陲。其间在建水临安府开始举行毕摩会考,彝族文化影响力仍然很大。到了咸丰年间云南红白旗事件之后,彝族地区的汉文化程度越来越高,灵台和家谱基本上用汉文了。这说明,一个民族的形成、一个民族支系区域文化的演变发展,是一个历史的、变化的、复杂的社会变革现象。族群认同是一个不同文化相互交融、相互影响、相互渗透,逐步形成区域文化共同体。家谱从姓氏方面而言,是一种文化嫁接;从血缘方面来讲,则是为了达到认祖归宗的目的。在云南这片神奇的土地上,彝汉民族杂居区的人在追叙文化血脉的源与流时,形成了“彝祖汉宗”的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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