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市明
我在拳台上应付得最吃力的对手是谁?你一定想不到。
从学拳开始,20多年的拳击生涯,从奥运拳击到职业拳台,队里、省里、全国、世界,我打过的正式比赛,大大小小,根本不记得有多少。每一场比赛,我所面对的对手来自五湖四海,个个身怀绝技。
与对手的厮杀,常常让我想到电影《老人与海》里,年迈又倔强的古巴老渔夫圣地亚哥,连续84天没捕到鱼,终于在第85天捕到一条大鱼。两个昼夜的殊死搏斗,筋疲力尽的圣地亚哥终于用皮开肉绽的手掌降伏了大鱼。至此,他打败了对手,成了海洋中的胜利者。然而,胜利者的王冠加冕不久,大鱼的血腥味吸引了一波海洋殺手——一大群鲨鱼结伴而来。
一边是一个老人,一条破船,一支鱼叉;另一边是一群巨大的鲨鱼,张着血盆大口。在这场战役里,圣地亚哥赢了大鱼,输给了鲨鱼;输给了鲨鱼,赢了读者。对手常常像这样,给了我们太多惊喜、惊险,甚至是惊魂。
拳头上的碰撞,情感上的激流。大喜,大悲,庆幸,委屈,胜者的骄傲,败者的心酸。究竟哪一个对手让我最感吃力?
犹记得当年,阿里大战傅利沙,比赛开始前两个人在拳台上热身,阿里似有意若无意地走近对手,按住他的肩膀。刹那间,阿里和对手目光相对。
“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恐惧感,响铃之后,我实际上要同时应对两个敌人:一是自己内心的恐慌,二是强敌傅利沙。二者都是难以应付的对手。”阿里在自传里以神来之笔道出了所有拳者的心声。
我最大的对手,就是内心的恐惧。
对战之前,我的团队总会拿出一些时间,分析对手,制订战术。当我们把某一个人定为核心对手时,对手,就是我的全部。我可能会做到比对手自己还了解他,无论是他的优势还是劣势。
而拳王,常常是被别人当作核心对手的人。这么多年打下来,我的战略战术、打法步法、优势劣势,甚至是大大小小每一场比赛,都可能被对手研究得清清楚楚。金腰带只有一条,想挑战的人却数不胜数。拳击江湖,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就藏着不世出的拳击好手,在仔仔细细地研究着我,一步步制订计划准备挑战我。
在这场暗战中,我在明处,对不知身在何方的对手所知甚少。这种情况下,我的对手具体来自哪个国家、姓甚名谁,都已不再重要,最重要的,也是我最大的对手,是我内心中的那一点儿恐惧——害怕输,害怕让身边的人担心,害怕让支持自己的人失望。关于比赛的种种恐惧像一张巨大的网,只要我稍一软弱,就会被啃噬得体无完肤。
关于恐惧,时间给了我答案。
千千万万拳,成百上千个夜晚,一次次比赛下来,我渐渐学会了与自己内心的恐惧和平相处。就像题目千千万,但解题的公式万变不离其宗。做好自己,以不变应万变。拳赛中,这个道理同样适用。不必因为浩渺的江湖、无穷的对手而患得患失。强悍的对手,激烈的比赛,紧张的攻守,在心里将各种元素加减乘除之后,直面恐惧,就是我的取胜公式。
“一生有多少对手/有几个朋友/成和败都感受/浪花淘不尽成就/数不尽风流/拼搏过一生何求/你是最强的对手/最好的朋友/宁愿一生平手……”
樊少皇和张智尧对唱的《朋友对手》,旋律慷慨,词句豪迈。
熙熙攘攘,来来往往,走了一个又一个对手,来了一个又一个新对手。和他人战,和自己战。音乐中抒发着关于对手的情绪:人生一大幸事,就是在我最强的时候,遇到最强的你——伟大的拳者,越是面对激烈的大战,越会抓紧享受难得的拳逢敌手带来的快感。
对手,是成就我们的另一双手。有时甚至还是在弥留之际,生死扶持的一双手。
金庸先生笔下的欧阳锋和洪七公,于纷飞大雪中恶斗数日,走火入魔、迷失心智的欧阳锋,听到洪七公连叫3声“欧阳锋”,突然记起所有的前尘往事。
“我是欧阳锋!你是老叫花洪七公!”
两个白发老头儿抱在一起哈哈大笑。笑声骤歇,当了一辈子对头的两个人,在雪中相拥而逝。
金庸武侠小说里的这一幕,十几年来,始终支撑着我久久难以忘怀的“对手情结”。浮生如梦,当恩怨散去,或许对手才是最深的知己。
感谢对手,被我打败的和打败我的。
因为对手,拳王的舞台才会有对手戏的精彩。
(岐岐摘自中信出版社《拳力以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