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亚晶
2019年的后半年,宝石老舅的《野狼disco》席卷了网络,这首极具东北特色的嘻哈歌曲引发了一场全民狂欢, “左边跟我一起画个龙,在你右边画一道彩虹”几乎成为了每个人平凡生活的背景音乐。甚至有东北网友评价道: “离开东北多年,那些当年让我极度反感的东北文化,却因为这一首歌,给了我一个去重新审视它的机会。这不是它的机会,而是给我的机会,我和我故乡和解的机会。”
确实,《野狼disco》就像是歌曲版的《阿甘正传》,热闹的意象与失落的现状构成强烈反差,记录了东北这个共和国长子的落寞故事。东北社会那些人、那些事,无论是记得的还是被遗忘的,都如同一场冲刷而来的泥石流,裹挟着生机勃勃的东北精神,一齐翻腾奔涌到人们眼前,随之而来的还有“东北文艺复兴”这一概念。
人们都说,《野狼disco》开启了东北文艺复兴的时代,但严格意义上来讲,这并非是东北文艺的首次复兴,而是第二次。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关于东北这片土地的故事,一切都要从很久以前开始。
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
电影《钢的琴》中有这样一句台词:“当有一天听说他要离开,我才意识到他一直在我身边,我不知道是该竭力挽留,还是默默看他离去。突然有种莫名的忧伤,似乎有话要说,却又不知说些什么。”《钢的琴》拍摄地点在辽宁鞍山,这个东北重工业城市曾经是全国的经济龙头,与整个东三省一起承载着无上荣光。可后来,东北的结局我们都已清楚,就像是电影里说的那样, “突然有种莫名的忧伤,似乎有话要说,却又不知说些什么”。“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狄更斯在《双城记》里的这一名句被宝石老舅引用在了《野狼disco》的开头,成为了东北在这一时代里最真实的写照。
1949年,新中國刚刚成立,举国上下,百废待兴,尤其是在重工业方面,几乎毫无建树。“一五”期间,前苏联援建新中国156个重工业项目,先后开工建设了一万多个工业项目。这时,东北凭借着地缘优势,挺身而出,扛下了发展重工业的责任,几乎承接了所有的建设项目。新中国所有重大的重工业成果,几乎都是由东北企业研发的——长春第一汽车制造厂生产出第一辆“解放”牌汽车,沈阳飞机制造厂试制成功第一架喷气式飞机。这里有着中国最大的钢铁生产企业、中国最早的汽车企业、中国最大的油田……
在接下来长达三四十年的时间里,单论对国家做出的贡献,没有一个地方敢说能赢过东北。1978年,在全国经济总量排名前十的城市中,有四个在东北, “共和国长子”的称谓在当时响彻全国。伴随着经济富足孕育而出的还有东北独特的地方文艺以及东北人强烈的自尊心。
可是,一个区域的过去越是辉煌,面对猛然来临的剧变,往往就越是狼狈。东北在最早经历了改革开放的阵痛后(南方民营企业的崛起),几乎一夜之间褪去昔日的荣光,国企改制引发的“下岗潮”几乎是90年代里每一个东北人心里不能磨灭的痛。从1998年到2001年,东北三省每年都有数百万的工人下岗,其中,1999年无疑是最惨烈的一年,有将近180万工人失去了饭碗。在那段时间里,东北下岗成为了引发社会广泛关注的最大问题,全国各地无数人的目光聚集在东北,探索着这片土地未来的出路。
过去的辉煌逐渐落幕,那些冒着滚滚浓烟的烟囱渐渐沉寂,曾经轰鸣作响的机器慢慢生锈。许多旧式建筑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有不少是卡拉OK厅、娱乐城。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破败的和新兴的景象,就这样混杂在整个东北大地。这种被时代抛弃的命运,为东北蒙上了一层世纪末的迷茫情绪,衍生出一种颓废的反励志主题,这一主题最早以喜剧的形式呈现出来,成为后来我们津津乐道的东北小品。
1999年的央视春晚上,来自辽宁的赵本山和他的搭档宋丹丹给全国观众带来了小品《昨天今天明天》,里面有段经典台词: “两颗洁白的门牙去年也光荣下岗了!”“哈哈哈,这词儿整的,知道个下岗还用这儿了还。”这段调侃从白云和黑土这两个“东北农民”嘴里说出来,颇有些黑色幽默的意味。同样也是这一年,哈尔滨的黄宏在小品《打气》中,用慷慨激昂的语调喊出“工人要替国家想,我不下岗谁下岗”。下岗这个悲壮又沉重的词汇,在全国最高的文艺舞台上,就这样被两个东北人表演得戏谑又轻松。
在东北经济下滑之际,这边的工人们在失业,而那边的文艺工作者们带领东北文化在春晚的舞台上展露身影,昂首猛进,得到了全国人民的喜爱。从朴素简单的二人转舞台到金碧辉煌的春晚殿堂,无数东北的文艺创作者曾经在或大或小的舞台上发光发热,这成为了后来人们口中的东北文艺首次复兴。
现在提起东北,人们对它的印象无外乎是破败的工业基地以及各类短视频平台上的土嗨段子。而对许多东北人而言,失落的故乡与新时代的格格不入,让他们的情绪更加复杂。东北城市的集体失落,也让东北文学、音乐等艺术染上了一丝悲凉的气息,就像被《野狼disco》带火的“东北文艺复兴”这一概念一样,西方式的称谓混合着东北人的自尊,又为这丝悲凉注入了一种生机。
共和国长子的文艺复兴
20世纪末,就在共和国长子的经济辉煌即将落幕时,后来被并称为“东北文学三杰”的双雪涛、班宇、郑执还在过着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那时,他们能享受到的物质条件不见得多好,但精神生活一点也不贫瘠。由于东北的城镇化程度当时在全国领先,交通的发达使得改革开放带来的新鲜潮流在这片土地上畅通无阻,游戏厅、迪厅、录像厅在东北各个大城小市成群结队地涌现。
和“东北文学三杰”同龄的那一代少年们,在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土地上,能听到大人们对下岗的抱怨,也能听到街边录像厅里传来的港片粤语对白,能听到“黑社会”的恐怖传说,也能听到迪厅里的嘈杂节奏。他们接受了最早的文艺启蒙,在并不富足的童年,拥有了庞大的精神境界。一些光怪陆离的记忆驻留在他们的脑海里,这些记忆后来被班宇写进了《冬泳》,被郑执写在了《仙症》,被双雪涛写进《平原上的摩西》。在严肃文学凋敞的当下,东北涌现出了这一批年轻作家,再一次形成了“东北作家群”,他们共同拥有的是挥之不去的东北记忆,然后用笔勾勒出破败时代下的东北画卷。
同样是20世纪末,20来岁的摇滚青年梁龙,在夜幕下的哈尔滨唱着不挣钱的摇滚乐。他给自己的乐队起名叫二手玫瑰。即使大半个世纪前的哈尔滨是首屈一指的国际化都市,人称“东方小巴黎”。但哈尔滨毕竟不是巴黎,它似乎只能完成对青年人的文艺启蒙,却无法成为他们的归宿。后来,梁龙走出黑土地,到北京去唱那些无人问津的歌谣。他在舞台上穿着大红大绿、奇形怪状的棉袄裤衩,他的歌词总是充斥着东北俗语,所以有人说他的摇滚不过是二人转加了一把贝斯,还有人说他是哗众取宠。但还有很多人,在他的歌里听出了时代变幻与命运无常。
2005年,管虎去东北拍了一部《生存之民工》,讲的是东北农民工讨钱的残酷经历,画面质感与纪录片很接近。电视剧的最后一幕,梁龙带着二手玫瑰乐队登场,在广阔的原野上唱起新歌《生存》,后来也叫《命运》。在这首歌里,梁龙反复呐喊着:“我说命运啊,生存啊。”歌词背后,很多东北人能清楚听到他的哀叹。那是隐藏在戏谑外表下,保持克制的忧伤。每一个在生活中真正挣扎过的人,都能听出许多滋味。这才是真正的东北精神:再难再累,生活也应该是乐观的,而不是顾影自怜的;再苦再愁,东北人也应该是幽默的,而不是伤春悲秋的。
到了新世纪初,英达导演的《东北一家人》热播,片尾曲是雪村的《自己人》,他唱到:“黑吉辽现在好极了,你来不来?”来还是走,对于这个问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没有统一意见,但数据汇集的真相是赤裸裸的,黑吉辽都成了人口净流出大省。然而东北的尴尬,在昂扬的时代主旋律面前,显得微不足道,共和国长子的昔日荣光一去不回。2003年,基于新时代的需求,“振兴东北老工业基地”的口号响彻全国,“复兴”二字,从此与东北再也摆脱不了关系。
不过在世纪初的那几年,比起振兴,人们对东北最深的印象停留在:“出了山海关,有事找本山”的口号里。那个时候,《卖拐》三部曲迅速打响了“铁三角”的名气,赵本山、范伟、高秀敏三个人以独特的“东北风味”将小品这一艺术形式推向新的高潮。很快,赵本山成了东北文化的名片,甚至是东北的名片。即使戏外的他,经济地位早已和普通老百姓不在一个阶层。他买过私人飞机,拍过广告,为此没少被人骂。虽然观众们很难知道他的所思所想,但他留下的一些作品,证明这个幼年成了孤儿,跟着叔叔在街头卖过艺、吃着百家饭长大的喜剧表演艺术家,始终拥有和普通老百姓共情的能力。
在电影《落叶归根》里,赵本山演的农民工老赵背着工友尸体,奔走了一千多里地把他送到东北老家安葬,一路尝尽酸甜苦辣。电影想表达的东西很简单: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这是东北人最好的归宿。电影中最为动人的一段戏,是老赵坐在运水泥的工程车上,看着公路两旁的辽阔风景,高兴得张开双臂,放声朗诵从小学生那里学来的课文: “如果我的祖国是一条大路,我就是一辆汽车,我跑啊跑,我多快乐。如果我的祖国是一棵大树,我就是一片树叶,我摇啊摇,我多快乐。”
2011年以后,东北名片赵本山再也没有上过春晚。那些辉煌、那些争议都已是昨天的故事,渐渐烟消云散,但东北人没有忘记他,年轻人甚至继续对他的作品进行着二次开发。在聚集着大量年轻用户的B站,他是让改革春风吹翻全网的念诗之王,他是能够成功话疗小丑的心理医师,他拍的电视剧与港片碰撞成了东北蒸汽波,他的作品依然生机勃勃。
2019年,《野狼disco》的走红像是一个预兆,它是对东北的“全景式阐述”,它细腻而敏锐,锋利而戏谑,裹挟着一股发源于时代创伤的力量。它描述的前互联网时代的东北往事粗粝而遥远,但其中包裹的生命力,给人们的生活注入了来自遥远冻土的活力和思考,这片被误解的广阔黑土地渐渐敞开自己的心扉,逐渐拥有了讲述和被讲述的能力。当网友们热烈讨论“东北文藝复兴”的时候,宝石老舅把东北文化比作“在凋零中开出一束花”,他认为这是属于东北的美感,就像是90年代迪厅热气腾腾的景象,是凛冽冬天里人们燃起的乐观斗志。或许他真正想表达的意思是:很多事情当你不再拥有的时候,你唯一能做到的事情就是不要忘记。
东北血液里流淌着的凛冽和不屈
东北从来都不缺乏孕育文艺人才的土壤。从90年代开始,赵本山、潘长江、黄宏、巩汉林、高秀敏、范伟还有后来的小沈阳、沈腾等,春晚语言类节目的台柱子,一半都是东北人。再到后来,即便东北繁华不再,东北的文化事业也从来都没有沉沦过,甚至是生生不息。如今,人们所关注并谈论的“东北文艺复兴”,并不是说要振兴东北文艺,更多的是带着一抹灰色的伤痕色彩。都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从上世纪末到今天,东北从来都没有逃离出那场大变革,下岗大潮带来的创伤与衰退,给这片土地打下深深的烙印。就像是拉美文学绕不开革命,香港电影离不开黑帮,东北文艺工作者的灵感,就是不接受自己家乡的辉煌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他们要用自己的方式,为一个时代献上一场体面的、盛大的、充满尊严的告别仪式。
其实,东北的文艺复兴是一个有价值的“伪命题”。说它是“伪命题”,是因为东北的文艺从来都盛开不败、生生不息。说它有价值,是因为东北真正的复兴,呼唤的是人的复兴,关注的是那些被时代痛击的人。而记录他们的尊严,便是这场复兴最大的历史意义。只有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他们、解构他们、思考他们、铭记他们,坚定地去捍卫他们,东北的文艺复兴才不是流于表面的几首歌、几部剧、几本书、几个人。否则这场东北文艺复兴,也不过是一场被“炒出”的热点而已,零零星星,来去匆匆,散去之后皆是一场空。
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倔强的东北人站在早已停止运作的废弃工厂里,望着高高的烟囱,将上一代人的伤痕化作下一代人乃至下几代人顽强生长的养料,生生不息。而这才是东北的复兴,也是东北的灵魂,血液里流淌着的是凛冽和不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