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上海滩的“绿化”

2020-03-13 08:14庄大伟
上海采风月刊 2020年1期
关键词:辰光姆妈行道树

庄大伟

城市“绿化”是一座城市的脸面,是老百姓宜居程度的一项指标。回想起那些年上海滩的“绿化”,脑海里留下不少有趣的记忆。

记忆中的行道树

1951年我出生在广慈医院(今天的瑞金医院),念小学前住在复兴中路复兴坊,属于当年的卢湾区。由于解放前这片土地是法租界的原因,复兴路、淮海路、瑞金路、南昌路一带,行道树种都是法國梧桐。梧桐树并非法国独有,中国古代传说凤凰“非梧桐不栖”。中国梧桐很像白杨树,树身很直,生长快,树干光滑,叶大优美,是一种著名的观赏树种,木材适合制造乐器,中国不少古琴都是用梧桐木制造的。法国梧桐树干粗大,树冠很大,叶子也大,几乎完全遮住了树冠上面的阳光,所以非常适合做人行道遮荫树(行道树)。记得那辰光南昌路上的法国梧桐种得最密,热天在那里走路,一点也晒不到太阳光的。特别是到了秋天,一地金灿灿的落叶,圆鼓鼓的悬铃子,铺在上街沿上,交关有情调。我对南昌路印象特别深,因为爹爹常带我去坐落在这条小马路的一幢“绿房子”。爹爹的一个朋友住在这幢小洋房里,房子的外墙上长满了绿油油的树叶。爹爹告诉我,这叫“爬山虎”,一种专门攀爬在墙壁上的植物,一根茎粗2厘米的藤条,种植两年,墙面绿化覆盖面居然可达30—50平方米。这是我最早叫得出名的植物之一。

不过阿拉小辰光,并不是所有马路边都有这么密密麻麻的行道树,四周围也没有这么多绿化。特别是离开市中心,行道树更是种得稀稀拉拉,好多马路边只有电线木头(电线杆)没有行道树。怪不得那辰光“谈恋爱荡马路”被称作“数电线木头”,从来也没有听到过有“数行道树”的。据记载,1949年上海滩人均绿化面积仅为0.132平方米,相当于每人“一双鞋”的面积。1958年我家从卢湾区搬到虹口区的商业二村,那里隔开一条水电路就是宝山县,属于郊区了。印象中我家周围的广灵一路、广灵二路、广灵四路上,是看勿到一棵行道树。到了大热天,太阳辣豁豁的,柏油马路晒得呼呼烫,出门侬不戴顶草帽(或者阳伞),恐怕半路上会被大太阳晒得昏过去的。后来新村里搬进来的人家多了,周围也造起了一些新公房,逐渐开出了商店、菜场、医院,人行道旁才开始出现一棵棵小树苗。当时我想,等到这些行道树长得像南昌路一带那样茂密,恐怕我的头发也要白了。

那个辰光新村的小路两旁种的是矮矮的冬青树,起隔断作用。可是有些人为了绕近路,常常从冬青树上跨过去,跨的人多了就形成一个个豁口,交关难看。调皮的小孩还会坐在冬青树上摇晃,变得枝残叶破。新村与马路之间用竹篱笆隔断,有剖成一片片的毛竹爿,有一根根的细竹头,编扎得整整齐齐,还涂上一层柏油。同样的原因,人们为了绕近路,竹篱笆上先是出现一个洞,洞越来越大,竹篱笆摇晃起来,一段一段的倒塌。两三年一过,这类隔断也就消亡。

也有一些孤零零的树,多为老百姓自家种的。有几棵树如今还残存在我的记忆里:

一棵是桑树。桑树长在一位老太太的院子里,院子也是用篱笆围着。有一段辰光班级里有些同学欢喜养蚕宝宝,喂蚕宝宝的桑叶很难弄到,有同学晓得哪里有桑树也勿肯告诉侬,只好东讨一张西讨一张。后来总算打听到此地有桑树,我便兴冲冲赶到那里,叩开院子的门,朝老太太又是鞠躬又是作揖。大概是来讨桑叶的小把戏(小孩)多了,老太太面孔一板,“砰”地一下关上门,睬也不睬我。我不死心,绕到小院后面,想从篱笆上头翻进去,结果差点被躲在暗处的一条狗咬到脚趾头。

另一棵是无花果树。一天,我跟阿华去野河浜钓鱼,无意之中发现岸边一棵树上结着一些圆鼓鼓的果子。我们用鱼竿把果子敲下来一些。我说,这是百分之一百的无花果,可以吃的。阿华不敢吃,怕中毒。胆小鬼!我咬上一口,好甜!红颜色的汁水弄得手上、衣服上都是。阿华正在迟疑中,突然有人大叫,“偷摘我家的无花果!抓牢伊拉(他们)!”不妙,我们飞一般地逃跑了,差点掼到河浜里去,还损失了两根钓鱼竿。

还有一棵是银杏树。一棵很高的树,孤零零地长在广灵一路跟广灵四路之间一条小路旁。小路旁有一个草棚棚(草房),草棚棚里住着个白胡子老爷爷。这条小路是我从家里到广灵路小学上课的必经之路,我几乎天天要经过这棵很高的树,大热天树荫底下很风凉。有一天我问在树下喝茶的老爷爷,这叫什么树?老爷爷回答,银杏树。我继续发问,我怎么从来没看见它结果呀?(我知道银杏就是我们平时吃的白果。炒熟了,香喷喷糯嗒嗒的,很好吃,不过姆妈说,多吃要中毒的)老爷爷笑笑,银杏树分公的母的,只有两棵树种在一起,才会结出银杏,晓得伐?我回家从辞典上一查,果然银杏分雌雄异株,雌株开花后经雄株传粉受精之后便可以结果,雄株不能结果,但没有雄株,雌株也无法结果。辞典上又说,银杏树被人们称作公孙树,即爷爷辈栽下的树苗,要到孙子辈才能采摘到果实。读到此地,不免有点肃然起敬。可惜如今经过那里,到处是住宅楼,哪里还找得见这棵银杏树啊。

绿色多起来

那些年,上海市区里的树木比较少,绿化比较集中的当然是在公园。不少上海人休闲的辰光,都欢喜兜公园,在绿草地上散散步,眼面前一片绿色,交关惬意。家在复兴坊时,爹爹、姆妈经常会带我们兄妹俩去附近的复兴公园、襄阳公园走走。襄阳公园里的石人石马,记忆犹新。后来我家搬到了虹口,经常去的便是虹口公园。所谓“公园”当然是对“私家花园”而言。据记载,昔日上海滩的私家花园就有:明嘉靖年间潘允端建的豫园、清光绪八年建成的张家花园(张园)、清末上海道台聂缉椝建的聂家花园、建于1923年的叶家花园、李鸿章的丁香花园、黄金荣的黄家花园……新中国成立后,不少当年的私家花园,变成了平民百姓都可以进入的“公园”,比如黄家花园变成了桂林公园。

那辰光进公园门票5分,小一点的公园(比如襄阳公园、海伦公园)3分。记得每个公园里会有一个儿童乐园,小小囡可以在里面荡秋千、转木马、跷跷板……大一点的小囡就对此不屑了。我和小伙伴们常常在绿草地上翻跟斗、放风筝,在假山里逃将帅(捉迷藏)。此外我还喜欢爬树(尽管公园里有戴着红袖章的纠察,有“请勿攀爬树木”“请勿摘花”之类的警示牌),爬到树上去捉“亚午子”(知了),逃将帅时躲在树上对方很难发现,而坐在树杈上手搭凉棚,东看看西看看,学“小兵张嘎”在树上“放哨”,也是一大乐趣。有一趟在虹口公园,我爬上湖边的一棵歪脖子柳树上,摇晃着树枝唱起了山歌,不料屁股下的树枝突然断脱,“咔嚓——扑通——”,我从树上掉进了湖里,吃了好几口水。后来被人家救了起来,浑身像只落汤鸡,狼狈得勿得了。

那辰光学校里每年都会组织春游、秋游。那一天大家可以不上课,带上干粮、水壶,坐着学校里租的包车,浩浩荡荡出游,交关开心。春游、秋游都会去一个离学校路途比较远的公园,比如地处虹口的我们学校,会去长风公园(那里有湖可以划船)、桂林公园(秋天可以去闻桂花香)、西郊公园(可以看到狮子、老虎、象鼻头),甚至去古猗园(那可以算是“郊游”了)。在草地上男女同学围坐在一起做游戏、在平静的湖面上荡起双桨……都留下美好的印象。初中时上生物课,生物老师有时还破天荒地带我们上公园,去认识各种树的品种。我在公园里认识了梧桐、杨树、柳树、冬青以外的其他树种,榆树、杉树、枫树、桂花树、香樟树、蜡梅树、广玉兰……好多好多。后来有了植物园(前身为龙华苗圃,1974年筹建,1980年开园),我们的学弟学妹们有了更好的观察植物的好场所。

逛公园是一种享受,这么多年来一直是我的爱好,一直延续至今。我家离虹口公园很近,多年来我一直买公园月票(每月0.50元),进公园散散步、看看绿,踏上工作岗位很多年,还在买公园月票。20世纪90年代,上海园林局更名为绿化局,“绿化”已经提上了政府的议事日程,上海滩的绿色慢慢多了起来。如今上海滩更是到处绿树成荫,各块绿地、街心花园越来越多,大多公园也向老百姓免费开放,要买票入内的公园少了许多。

公园里的树,都是从苗圃里移植过来的。我小辰光,虹口区的广中路上有个广中苗圃,龙华地区有个龙华苗圃,记忆中上海滩最大的苗圃叫共青苗圃(就是现在的共青森林公园)。传说去共青苗圃参加义务劳动的都要是共青团员,还有打过入团报告的年轻人。那时我还小,看到报纸上大哥哥大姐姐们去共青苗圃栽树的新闻,一直很眼热。有一天听说隔壁小四眼哥哥要去共青苗圃种树,我说“我也想去”。“好,跟我去。”小四眼回答得倒也爽快。我开心极了,连忙回家穿上平时下雨天都舍不得穿的半高筒新套鞋,跟着小四眼,急匆匆赶到他们单位的集合地点,登上大卡车,一路上大哥哥大姐姐们歌声嘹亮,“我们年轻人,有颗火热的心”,车头竖着的团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那辰光的共青苗圃还是一片荒地,来参加义务植树的各路人马,摩肩接踵,好像在新闻纪录片里看到的北京人民兴造十三陵水库一样,一片忙碌的景象。大家挥舞铁锹,挖泥的挖泥,栽树的栽树,培土的培土。我拎着水桶,给新栽的树苗浇水。虽然半天下来,一双新套鞋外面弄得全部是烂污泥,里面湿得嗒嗒滴,不过我心里交关开心。如今去森林公园,看到那一片片绿色,我常会想起当年的场景,这一片绿色里,也有我一份曾经的辛劳。

那些年,随着马路上的行道树越种越多,街心空地上也出现了一块块草地,我们学校的校园里,绿化也慢慢多了起来。记得我们小学校园里,沿着围墙种了好多小树苗,有校工专门给小树浇水,修枝剪叶。曾经有一段辰光,少先队大队部号召大家都来种蓖麻,每个中队都要包干一小块空地。蓖麻长得快,一年生草本,当年种就能当年收。椭圆的蓖麻籽饱鼓鼓的,有黑白相间的花纹。蓖麻籽可以榨油,蓖麻油可以做药,可以做工业用油。种蓖麻可以支援国家建设,嗲!进了中学,我发现校园里的绿化要比小学里的多。印象最深的是校园里有一片桃林,清晨常有用功的同学在里面朗读课文、背诵英语。每年三月是桃花盛开的时间,一片粉红色的桃花,交关好看。不过记忆中很少看到结出的桃子,多半果子还是青青之时,就被捣蛋鬼偷偷摘掉了。

顺便提一笔,三年困难时期,我家住的新村空地上,有些人家自说自话地“画地为牢”,用竹篱笆围成了一个个菜园子,种起了青菜、茄子、黄瓜、卷心菜、长豇豆、胡萝卜、向日葵……好不热闹。由此,我认识了很多江南植物。当然这不算真正意义上的“绿化”,但也不乏是当年上海近郊新村区曾经有过的一道绿色风景线。

花为谁开

自己小辰光写过好多篇“我的理想”之类的作文,我的“理想”似乎经常在变,记得曾经有段时间交关想当植物学家,原因有二:一是读到课本上梨苹果的故事,二是看了苏联科教片《花为谁开》。

课本上说,苏联植物学家米丘林通过在梨树上嫁接苹果树的树枝,培育出有生梨味道的果实,发明了梨苹果。我很眼痒(羡慕),而且感到并不难。于是我突发奇想——在桃树上嫁接梅树的树枝,试想当阳春三月桃花盛开的时候,树梢的枝头上开出一串腊月才开的梅花,那是一种何等美妙的情景啊!这消息说不定还会登上《新民晚报》或者《青年报》。想到此眉开眼笑,說干就干。我从隔壁看苗圃的老伯伯那里讨得一段梅枝,第二天一清老早去学校,赶在温课同学进入桃林之前,选了一株壮实的桃树。照书本上说的,依葫芦画瓢,先是用小刀在桃树枝上刻出个V字形,然后将梅枝底部削成V字,V字对V字插紧,然后缠上黑胶带,“嫁接”完成。以后的几天,我早晚都要去桃林,去看看这梅枝能不能在桃树上成活,能不能在桃树上开出梅花来?然而结果很遗憾,梅枝一天天枯黄下去,不到一个礼拜,完全枯死了。以后我又偷偷试了两次,都以梅枝枯死为结果。我想,莫非桃树与梅树之间的“血型”不匹配?A型血输到B型血的人身上,那人不是要“翘辫子”(死亡)吗?我的“桃树上开梅花”试验,想象很美好,结果很遗憾,只得作罢。

念中学时学校里定期会组织同学们去看科教片。少年时代的记忆,常常是那样清新。有一次放映的是苏联科教片《花为谁开》(同时放映的还有一部《失去摩擦的世界》),我们能在几秒钟时间里完整看到枝头上花蕾的整个绽放的过程。那些用定格定时拍摄的鲜花开放的美妙镜头,深深打动了我,我开始种花。花是从花鸟商店买来的,一盆还没有开花的月季。我天天给它浇水,搬来搬去给它晒太阳,并且认认真真写观察日记。姆妈告诉我,水不能天天浇,会涝死的;太阳也不能一直晒,会晒死的。于是我照办。月季枝条蹿得很快,叶子也油光光的,就是不见枝上有花苞。莫非月季也分雌雄的?我问姆妈,姆妈摇摇头,勿晓得。我见隔壁的阿爷在阳台里种了不少花,便去问他。阿爷年纪大了闲话多,跟我滔滔不绝地讲起了根茎花、氮磷钾,听得我一头雾水。讲完,问我,懂了吗?我摇摇头,不懂。他也摇摇头,从抽屉里翻出一小包东西给我,告诉我,这是化肥,洒在泥土里,试试看。我回去一试,果然没几天,枝头长出了花苞。这么神奇!后来我到旧书店去淘了本《怎样种花》的小册子,开始研究起来。

我晓得姆妈喜欢花。记得我小辰光姆妈每个礼拜都会买一些新鲜的花束,插在花瓶里。姆妈讲,给家里换点新鲜的感觉(插一句,爹爹找新鲜的感觉时,经常变动家具的摆放)。20世纪七十年代初朝鲜电影《卖花姑娘》曾经风靡一时。上海没有卖花姑娘,只有卖花老太,在弄堂口吆喝“栀子花、白兰花”,吴侬软语,飘着清香。记得小辰光,姆妈看到有卖“栀子花、白兰花”的,总会选上一朵,挂在上装的纽扣上。我养花,姆妈当然很支持(包括精神和物质)。我常到花鸟商店买花,也买花籽。我家的阳台上、窗台上,各式各样的花盆(包括旧面盆、破砂锅、洋铅桶等废旧盛器)多了起来。盛器的底部必须打个洞,不然植物的根部一直浸泡在水里会“烂根”的。我经常会跟阿爷交流种花的心得。养花如同养宠物,逢上大太阳、下大雨,特别是碰到刮台风的日脚,就要把放在阳台、窗台上的花盆搬到屋里去,常常忙得不亦乐乎。

现在想起来,我种的花还真不少:菊花、月季、杜鹃、吊兰、芦荟、芍药、茉莉花、鸡冠花、凤仙花、蝴蝶兰、美人蕉、仙人掌……最便宜的是喇叭花(喇叭花很好种,会攀藤的开出来的喇叭花有红色、紫色、蓝色),最贵的是君子兰(不过我种的君子兰一直没有开花)。记得有一趟,我们一家正在吃晚饭,隔壁阿爷的孙囡跑过来,拉着我的手,急匆匆地说:“阿拉阿爷叫侬去!”我还以为出了啥事体,踏进他家门,看到一房间的人,目光全部集中在大花盆里种的一株植物上,一朵淡绿色的花朵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我急忙问:“阿爷,这叫啥个花?”阿爷用食指抵着嘴唇:“昙花。”那轻声轻气的神情像是怕惊动了花的开放。“哦。”阿爷突然声音又响了起来:“啥人在吃香烟啊?!香烟覅吃!”楼下阿三慌忙把刚点着的香烟掐灭。静下心来嗅一嗅,空气中果然飘逸着昙花散发的阵阵微香。“昙花一现”,让我开了眼界。回家翻辞典,查看到:“昙花享有‘月下美人之誉。當花渐渐展开后,过1-2小时又慢慢地枯萎了,整个过程仅4个小时左右。故有‘昙花一现之说。”

爹爹说,有花就有家的感觉。说得真好!

20世纪九十年代初,文化广场成为鲜花集市,也是最大的花卉市场。喜欢养花的人越来越多。政府为了提高城市的绿化率,鼓励老百姓向非地面的空间发展,屋顶绿化、墙面绿化、棚架绿化、窗台绿化……应运而生。资料显示:近几年上海每年新建绿地均超过1000万平方米,上海的人均公共绿地面积已经达到12.5平方米,城市森林覆盖率增至16.2%,上海的人均绿地面积从“一双鞋”“一张报纸”“一张床”,如今已经扩大到“一间房”。我要为我们上海的城市绿化,点赞!

猜你喜欢
辰光姆妈行道树
奶妈
行道树
弯道
晨雾浓浓
弯道情结
弯道情结
姆妈
姆妈
山月不知心事
姆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