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晴
太阳还没射出金丝线,山旺的电动三轮车便撵着青草和山花的香,“轧轧”地向山外驶去。
驾车的是山旺的媳妇山雀,穿一件红褂子,脖上围了条天蓝色亚麻围巾,都是去年夫妻俩进城时买的,平时舍不得穿戴。可今天不一样,他们要去走亲戚。
走不多远,山雀一脚刹车,站住了。
山旺探头问,又咋了?
山雀拍拍脑门,笑了,看我这记性,忘了带红薯,城里人都喜欢吃咱山里的红薯。
山旺扒拉着座上和车板上的包包裹裹,说,有红薯啊。
哦,那是忘了小米。山雀想起来。
也有了。山旺说。
我织的那件坎肩儿呢?
没有。山旺嗔怪说,你这老婆子,织了大半月,到跟前却给人家忘了。
说的是呢,得赶紧回去拿。山雀调转车头回屋取坎肩儿,顺便装了一袋爬豆,放车座上。嘴上嘀咕,眼睛花了不顶事了,织得不好,也不知道人家看上看不上。又替山旺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说,围暖和点,嗓子好得快,就对得起人家了。
车继续碾在花草铺香的山路上。太阳把金线射在山雀的身上、车玻璃上,俩人都暖洋洋的。
过了好一阵,山旺打破了沉默,我看,你是惦上人家了。
一朵红云飞上山雀的脸颊,愣一下神,车歪了,左扭右扭,山雀努力正住车,朝后啐了一口,呸!挨千刀的!是谁一口粥一勺鸡汤地喂你了?还说这没良心的话!你说我惦着哪个了?
哟,忘了拿护膝,千叮咛万嘱咐,你还是忘了不是?山旺突然发现少了一样东西。
山雀额头冒出了汗,可不?是你托人从城里捎来的呢。人家为你跪了三个钟头,腿受病了,套上护膝会好点。
再回去拿,中午前就赶不到啦。山旺有点沮丧。
就你呀,想惦着人家都不会。只好从前面的镇子上再买了。山雀说。
嗯。你说人家跟咱不沾亲不带故的,跪了仨小时做手术,图个啥呀?山旺说。他想起手术前好害怕声带上的畸形息肉弄不下去,往后不会说话了。水城治这个最拿手的大夫要给他亲自执刀,他就牢牢拴上这根救命稻草了。
山雀说,人家出手术室的时候,脸色蜡黄蜡黄的,脑门子上、脖子上净是汗,衬衫都湿透了,走路掐着后腰,弯着腿。我赶紧搀他去医办室,他说,手术成功了,放心吧。后来才知道他的腰椎间盘突出大劲儿了,猫不下腰,可他没取消手术,竟是跪着给你做的。
谁叫我那块息肉不好找呢!人家受了半天罪,咱倒是好了。要知道这样,我从手术台上爬下来不做了。
俩人都呵呵笑了起来。
你说好玩不好玩?山雀说,天使是张开翅膀飞着的,医院的白衣天使是坐着给人搭脉的,手术室里的人家却是跪着的,我看跪着的天使就像咱最好的亲戚。山雀仿佛肚子里长了学问,说出这么精彩的结论,让她很得意。
迤逦出山,前面是个镇子,紧行几步,夫妻俩从一家超市买了双护膝出来,笑吟吟地上了车。
天上飘来一块云彩,叫山雀着了慌。雨点还是啪嗒啪嗒掉下来。山雀靠上一家门房,停了车,扶山旺出来,俩人蹲在房檐下避雨。
雨好像故意跟他俩作对,下了十多分钟,还下。
山雀拧了把山旺,你这挨千刀的,算好不下雨,咋又下了?
俩人等得好心焦,去晚了,查完房,人家就下夜班了。
俩人等得真心急,去晚了,手术台上,人家又受罪了。
山雀、山旺,吵了起来。
门“吱呀”一声开了,探出一个老妇人的头,哎哟,你俩说话呢,淋湿了吧?说着拽俩人进了门房东面的屋子。炕上,一个小女孩在摆弄一盒月饼,旁边放着一篮苹果。
走亲戚遇上雨了。山雀说。
雨停了我们也去走亲戚。老妇人微笑着。
说停就停。山雀夫妻俩拔步出门,从车里掏出抹布抹车上的雨水。
你们去哪儿走亲戚呀?老妇人问。
人民医院。山雀山旺抢着说。
哦,城里不让进三轮车。
山雀山旺瞅眼车里大大小小的东西,差点坐地上。
坐我家车一起去吧。我们要去耳鼻喉科。老妇人说。
车开过来,山雀他俩把东西放后备厢,和老妇人、女孩一起上了车。女孩抱着那盒月饼,苹果篮放脚下。
我自己做的月餅,要给大夫吃,他给我做手术一点儿都不疼。女孩跟山雀说,又从小包里掏出一张照片,看,我和大夫的合影!
山雀山旺凑近了看,拍着大腿说,这不是咱们那个人家吗?
女孩打了个喷嚏。
山雀把围巾解下来,给女孩围上。车子朝着人民医院的方向,驶进一片阳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