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夫
1
这是个镇,人们都叫它“狗心镇”。而在地图上查一下,它实实在在应该是叫“高兴镇”。我们的主人公花枝,原来就在镇上的照相馆工作。
那家照相馆,现在想想,不像是个照相馆,倒像是什么人的住宅,是东西长南北窄的那么一个四合院,大门开在东边,进去,往里走,走到正面的西房,再往左拐,再走进去,里边右手还有一个院子,那个院子更小一点,却也是一个四合院。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老槐树,这么一来呢,这个小院终年都是阴的,鸟在树上叫,一大早就叫开了。这个小院的南边又是一个小院,这个小院的东房和南北房都倒了,只剩下西边那排房,一共三间,都做了库房,存放着工商局的账本,因为是库房,所以总是静悄悄的。忽然有一年上边发话要把那些账都给销毁了,因为都是旧账本,留着也没有用,人们才知道原来有那么多的账。有人坐在那里专门撕邮票,还有账本上的印花。一连撕了好几天,邮票都是很老的那种小龙票,间或有大龙票。销毁了旧账本,出清了库,房子空了,但也没了用,因为那房子已经是东倒西歪不能住人了,花格子窗上原来也没玻璃,糊的窗户纸早破了,往里边看看,里边都是些破烂家具,东倒西歪黑洞洞的。人们现在到那边去是去厕所,一个大厕所,房顶早就没了,是露天的,四堵墙也倒得差不多了,所以也不分什么男女,不管是谁进去都要先咳嗽一声,里边有人自然也会咳嗽一声,要进去的人就知道里边是男是女该进不该进了。就这样的一个破旧的老院子,前边是照相馆后边是住着五户人家。花枝就在这里工作。花枝因为从小从炕上摔到了地上,留下了毛病,就是脖子歪,往一边歪,是歪脖,但猛看还看不出来。她的脖子朝左边歪,所以她和你说话就总是站到你的右边,这么一来呢,你不留意就很难看出她是个歪脖,还以为她在特别用心地听你说话,而且很有礼貌,朝你把脸侧过来。要是人多呢,站在她左边的人就会发现她其实是个歪脖。刚来照相馆上班的时候,师傅要她学上彩,就是给照片上彩,工作室在院子西边那一排房子里,那排房子很长,窗台下的光线极好,师傅们就都坐在窗下静静做事,照相馆的主任给她分配了座位,在一进门的地方。花枝刚上班的时候是冬天,十一月底,天还冷,每间屋里都生着个火炉子,主任让她坐在门口也没什么特殊的意思,那个地方比里边多少冷那么一点,有人进来有人出去开门关门总会带进冷风。但花枝不干了,说什么也不干,非要坐在里边去。花枝的心事那时候其实还没人知道。花枝的心事是,宁愿谁都看不到她,但坐在门口就不一样了,人们出来进去第一个就会看到她。花枝发了一阵愣,在原地焦急地轉了几个圈子,花枝一急就爱原地转圈子。而且还会用一只手托着下巴,好像要把那张脸给托正了,托着脸,在原地转,就像上足了发条的那种玩具鸭子,转得人头晕。工作台紧挨着她的姬师傅说,“花枝别转了,把我头都转晕了。”花枝就不转了,气乎乎地去找主任去了。女主任姓高,长着一个红彤彤的大鼻子。照相馆里的人们就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她“高油匠”,因为她也是给照片上色的,那时候还没有彩色照相,给照片上色分两种,一种是水色,一种是油彩,油彩的技术要求高一些。高主任的照片着色技术是照相馆里最好的,所以那一年北京那边还专门把她借去半年。在北京也不做别的,就只负责给照片上色。那时候会把全国技术最好的人弄到北京去做事,这在小镇,当年是件极为轰动的大事,所以高主任一下子就成了小镇的名人。去北京之前,高主任还是一般人,从北京回来就不一样了,商业局领导说,既然连北京也去过了,就当主任吧。高主任那一阵子和她男人总是吵架,家里住不住了,她就搬到照相馆里来住,就住在一进门那一大排房子右边把头的那一间小屋子里。高主任喜欢种花,她在工作室前自己动手开了两个小花畦,在花畦里种了不少花,主要是那种很能开花的蜀葵,还有就是种了不少开花很红的扁豆,在花畦里栽几根竹竿,然后拉上绳子,一直把绳子拉到房檐下,那扁豆的花可真是红,就一路红上了房檐。
“咱们的花可真红。”高主任笑眯眯地说。
不知谁在旁边说,“比你鼻子还差点。”
然后人们就都笑了。照相馆人不多,大家就像是一家人。照相馆的工作注定了人们就像是一家人,一上班先打扫,按着值日表来,前边柜台,也就是照相室,先扫地,然后把柜台用掸子掸了。“喀啷,喀啷”,掸子一路磕磕碰碰,灰尘飞起来飞起来,在有阳光的地方灰尘就显得特别多。照相房在照相馆被叫做“玻璃房”,玻璃房在柜台后边,在柜台开了票,往里边走,是化妆的地方,有大镜子,是那种“翻跟头大镜子”。镜子上从上到下一路雕刻着三十多个小狮子,在没日没夜地滚那个绣球。顾客就对着这个镜子收拾自己,梳梳头,换换衣服。旁边有被漆成苹果绿的长凳子,可以坐在那里等着拍照。再往里走就是照相室,照相室里是有道具的,有高高低低的长凳子,小孩坐的那种有围栏的小高凳子。有花,让人们捧在手里的,有没有镜片的眼镜,让人们戴着假装有文化。还有领带,可以挂在脖子上。当然还会有梳子。奇怪的是,照相馆里边几乎所有的椅子凳子都漆成了那种苹果绿的颜色。连前边的柜台和暗室外的门也都是苹果绿。还有那一块一块可以把人垫高的木头疙瘩也都被漆成了苹果绿。一个人两个人坐在那里照相还好说,人多了在一起拍合影最怕七高八低,所以就要垫一垫,个子低的可以在脚下垫一块木头疙瘩,或者就垫在屁股下边。摄影师总是先把这个工作做好了,看来看去,给这个人一块木头疙瘩,再给那个人一块。而拍合影照的第一排最中间的那位一定要垫一块木头疙瘩,不管他高与低,这样一来呢,这个人必定是要比别人高那么一点。如果是拍一男一女,摄影师要先问好他们是取哪种姿势拍照,两个人都坐着还是一个坐一个站。这么一来呢,拍照的人也许就要拍两份儿了,一份是都坐着,男的把身子稍微侧那么一点,但两个人是一般高,一份儿是女的坐着,男的站在女的的后边,把身子朝女的那边侧一点。摄影师还会问接不接辫子?那时候留短发的时兴接辫子,就好像她原本就有两条大辫子似的,如果顾客要接,摄影师便会把那两条乌油油的大辫子拿出来递给顾客让她自己去接,而如果那女顾客是原来就有两条大辫子的,这时候她倒又想要让自己照个剪发头的相片了,这也好说,可以把她的头发这么一弄那么一弄弄成个剪发头的样子,这就得照相馆里的人帮忙了。弄好这一切,摄影师还会问一下那男的,要不要戴眼镜。便把各种样式的镜框子取了出来让顾客挑,还有钢笔,也准备了两三支在那里,让顾客别在胸前的口袋里,最多别三根,整个人的左胸或右胸就高起那么老大一块。那钢笔都是没笔尖的,只不过是装个样子,让人们觉得相片上边的人很有文化。在狗心镇,有文化的人是很受人们尊敬的。
照相馆这一年一共分配来五个年轻人,花枝是其中的一个,还有两个女的,一个姓周一个姓白,另外两个男的一个姓朱一个姓苗。两个男的去前边学照相,三个女的去了后边,学上彩,学修版。高主任在欢迎会上拍拍手表示欢迎,笑着说这下可好了,有了接班人了。又说,“修版可是要眼睛好的。”她这么一说呢,就好像原来那几个修版师傅的眼睛不好了。修版的窦师傅就不怎么高兴,咕嘟着嘴,不停地抽鼻子,吸吸吸,但总是吸不通,好像鼻子里安了个活塞。这个师傅就是窦师傅,大眼睛,人长得很是精神,才三十几岁,不知怎么就给自己起了个艺名叫窦秋苹。照相馆里的师傅们跟他开玩笑,说这不是个女人名字吗?“我喜欢!怎么啦?”窦师傅说。“又不是唱戏的,取个艺名做什么?”又有人说了。“我喜欢!怎么啦?”窦师傅看样子是生气了。窦师傅喜欢在脸上搽厚厚的雪花膏,那才叫香,离七八米就香过来了,他要是走过去,定会起一阵香风。他的衣服口袋里总插着一支钢笔,却从来没有人看见过他把钢笔拿出来写几个字。他还相信裤子的裤线不是光能用烙铁烙一烙就能笔直的,他说他研究出来了,那裤线是用松香粉固定的,然后他就按着自己的想法去做了,把找来的松香捣成极细的粉,然后小小心心一条线洒在裤子要烙出裤线的地方,然后把裤子放在烙铁下烙,好家伙,窦师傅的裤线可真是笔直好看,但过不久问题就出来了,裤线那地方亮晶晶的了,别的地方不亮就那个地方亮。那可真不好看,但窦师傅自己就当没看见,就那么一阵风地走来走去。这是白天,到了晚上,窦师傅去舞场,那可真算是出尽了风头,就凭那条裤线笔直的裤子。照相馆的人们都管窦师傅那条裤子叫“松香裤子”,到了后来,“松香裤子”成了窦师傅的绰号。“松香裤子来了没?”有人说。“松香裤子在扫院呢。”有人说。“松香裤子肯定刚从这里过去,你闻这个香。”“松香裤子又交上朋友啦?”不用问,是男朋友,松香裤子不喜欢和女人交朋友,他的朋友都是男的,这有点怪,但谁也说不出人家怎么怪。窦师傅当过三年兵,当兵之前他就在照相馆学徒,三年兵当下来,到头来他又回到了照相馆,他喜欢照相馆,因为他当过三年兵,高主任有什么事都要和他先商量一下,听听他怎么说。那个高主任,是极喜欢当兵的。她规定,当兵的来照相不用排队,再忙也不用排。这就显出了这家照相馆的与众不同。日子,就这么过下去。
窦师傅在照相馆最合得来的人是在前边照相的夏师傅,夏师傅还不到四十,人长得很漂亮,衣着很讲究。夏师傅的爱人比夏师傅大二十多岁,是剧团唱戏的,在这一带十分的有名,艺名叫“小彩虹”,意思说,她只要一出台,就像彩虹一样美丽。“小窦开心晚。”夏师傅对人们说。“先玩两年再说,结婚早也没什么意思,再玩就玩老了。”夏师傅这样说。旁边马上就有人接了话,是姬师傅,姬师傅说,“再开心晚就到了当姥爷的岁数了。”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女人一般都很少抽烟,但姬师傅是要吸烟的,工作一会儿她就会点一支烟吸吸,吸烟的时候她会站起来到这里看看再到那里看看。姬师傅总是有气无力的样子,走路很慢,做什么都很慢。照相馆的师傅们都知道就这个姬师傅身上常年跟着东西。年轻人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问,“跟什么东西?”被问的师傅说还能跟什么东西,以后你们就会知道了。年轻人好奇心重,再问再问。被问的师傅不得不说了,再说姬师傅也不在跟前。被问到的师傅小了声,说,“还能跟什么,跟着狐仙,你们姬师傅跟着个狐仙。”这么说还不行,被问的师傅就再说一个细节,那就是,那个谁也看不见的狐仙一年到头就总是跟着姬师傅,尤其是晚上,会从烟囱里钻进来钻到姬师傅的被子里折腾她。姬师傅就只好钻到她丈夫的被子里睡觉。“她常年和她男人一个被窝。”说这话的时候,人们就总想笑,想到那上边去了,其实这有什么好笑,但人们都还是觉得有些奇怪。这个姬师傅人其实是很好的,说话慢慢的,办事慢慢的,无论说什么都是商量的口气。奇怪的是,人们谁都不知道她的烟放在哪里,想抽的时候就取出来了。而且,她有个专门放烟盒的绣花烟盒套,很特别,姬师傅的烟就放在这个很好看的绣花烟盒套里,烟盒套上一边绣着《西厢记》张生戏莺莺,一边绣着《白蛇传》许仙断桥见白娘子。四边绣的是宝蓝色的西番莲,那花枝绣得可真是宛转好看。这种烟盒套现在在小镇上几乎见不到了,只有姬师傅这种有钱的旧人家才有。那时候人们对吸烟没什么意见,谁想吸吸就好了。有了什么新牌子香烟,大家都你一支我一支地分开来吸,屋子里一时烟雾腾腾。而不吸烟的人倒是少数。有一天,姬师傅对坐在旁边的花枝说,“你抽不抽?”原是随便问一问的。想不到花枝就从姬师傅手里接了一支左看看、右看看就那么抽了起來。花枝坐在那里,把身子朝右侧那么一点,两手抱着自己的小胸,一只手里掐着烟,样子算是妩媚极了。花枝一边抽一边笑,像是做了一件什么让她很高兴的事。到了后来,姬师傅抽烟的时候也会主动去讨一支。花枝因为是歪脖,她便自己怎么坐好看就怎么坐,如果坐在角落里,她会让自己的左边身子藏起来,其实是藏不起来的,只不过是把左边身子隐在人们的视线看不到的地方,而右边身子就往外侧,也是往外突出那么一点,这样一来呢,身子有那么点悬空的味道,显得特别的妖娆。
“有人说我抽烟好看。”这一天呢,花枝突然对姬师傅说。
“抽烟有啥好看。”姬师傅说。
“他们都这么说。”花枝说,“姬师傅你看看我好看不好看。”
姬师傅只好装作很认真地看,直把自己也看得“呵呵呵呵”笑起来,姬师傅的笑声很怪,像是很冷,是很冷的笑声。
花枝其实不难看,小小的嘴,小小的鼻子,细细的眉毛,皮肤白白的,真是不难看,而且还可以说得上好看。
姬师傅靠近了花枝,要把什么事告诉花枝,花枝忍不住叫了一声。她看到了姬师傅脸上长的那些小肉瘤,鼻子两侧,长了不少,小米粒那么大。有时候姬师傅会一边抽烟一边用手指捏脸上的最大的那几个肉瘤,像是要把它们捏下来。
“是不是痦子?”花枝问姬师傅。
“等张继唐下次来了我问问。”姬师傅说。
“谁是张继唐?”花枝不知道谁是张继唐。
“张继唐你也不知道,中医院的好医生,最好的医生。”姬师傅把身子往后坐坐,声音放小了,说,“以前我们家不管是谁生了病都找他,让人去叫,他就来了,来一次,家人全都会看一看,看看看看,我说错了,不是他,是他父亲,他是跟他父亲学的。”
“张继唐,咱们狗心镇最好的中医大夫。”姬师傅又说。
“我又不得病。”花枝说。
“吃五谷哪有不得病的。”姬师傅笑了起来,一边又用手摸她脸上的那几个小肉瘤。花枝用手轻轻打一下姬师傅的手,说,
“不许摸不许摸,越摸越大了。”
坐在旁边正在修版的窦师傅突然笑了起来,笑得肩膀乱动。笑是会传染的,师傅们都笑了起来,他们都听到了花枝的那句话。
“什么东西才会越摸越大。”窦师傅像是自言自语,人们就笑得更厉害了。这时候夏师傅过来了,坐在当地放的那张大案子旁边的椅子上,那张大案子平时是裁相片装相片的地方,过节联欢人们都会围着这张大案子坐好,上边是茶水糖果瓜籽香烟。
夏师傅坐下来,笑着看花枝。
花枝不懂窦师傅的话,痴在那里,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花枝该找对象了。”夏师傅说。
“我不找。”花枝说,像是不高兴了。
人们就说起找对象的事,和花枝一起来照相馆的小周和小白都好像正在谈恋爱。人们一正经地说起小周和小白找对象的事,花枝忽然就不说话了,人木在那里。关于找对象,那个时候,人们好像都想找个当兵的,是,当兵的怎么看都好看,因为穿了那一身军装,个矮的也不显得矮了,人长得不俊的也像是俊了,军装就是扶人。所以那时候年轻人的一个愿望就是当兵,当不了兵的也要弄顶军帽戴戴。有因为在街上抢军帽被判刑的,三年或五年。那时候军帽和军装是时髦货。照相馆的师傅们都已经听说了,那个小周找了个当兵的,但听说归听说,谁也没见过人。师傅们对小周说了,“把对象带来让师傅们看看。”人们在这边说话,谁都没注意花枝在一边早已经激动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砰”的一声把椅子推开,站起身,因为是歪脖,做什么动作一旦过了头,就像是那种上了发条的玩具鸭子,在地上就转开了圈儿。她在师傅们的工作台旁边转了几转,然后站住了。两眼出奇的亮,细看是有了泪水。但没人注意她,人们都在说小周的事。只有夏师傅在看着她。
“开心了。”夏师傅小声说,也不是对谁说,像是自言自语。
“少操人家黄花闺女的心。”姬师傅也像是自言自语,眼睛也没朝夏师傅那边看,不知怎么就来了这么一句,把一口烟慢慢吐出去,她正在给一张八寸大的照片上色,用水彩,把照片上的人的嘴唇先勾了,把腮部也勾了,然后再用油彩慢慢慢慢往照片上抹。姬师傅总是一边工作一边抽烟。
夏师傅站起来出去了,下午天热,小镇上来照相的人不多。卖蝈蝈的河北人从街上走过了,“唧唧唧唧。”
而过不了几天呢,那个名叫张继唐的大夫果然来了,因为中医院离照相馆不远,他没事就会过来和人们坐坐说说话。那时候呢,这些个没有入过党,也没怎么受过苦的,而且都在店里边做事的人都被叫了私房人员,什么叫私房人员呢,也就是不红不黑,说他红吧,他们不是党员也不是什么贫下中农,说他们黑吧他们也不是特务反革命之类,但小镇上的人们都知道他们要比一般人有钱,他们还要比一般人有那么点文化,所以人们又是用另一种眼光看着他们。而他们却是鱼找鱼虾找虾,一有时间就会碰碰面在一起说说话。那时候照相馆里总有好茶,茶是从旁边的积德珏茶庄里买的,高碎,味道很香,但价格却是同样的茶的一半儿,茶庄的人没事的时候就坐在那里挑茶,围着一张朱漆大八仙桌,用个箩,把茶先筛一筛,叶子完整的便是一等或二等的好茶,筛下来的碎叶子,味道其实一样,但就是不讲究了,不好看了,就卖了高碎。那时候公家可以买茶来给人们喝,好像这又是一种福利。来了客人就沏壶很香的花茶。大家一边说话一边喝茶。狗心镇的日子是悠闲的,时光在这里总像是过得很慢。
张继唐人很斯文,那种骨子里的斯文,走路很慢,一步一步,脚上总是穿着千层底的黑布鞋。以前人们都叫他张先生,现在不许叫先生了,就都叫他张大夫,张大夫的毛笔字写得很好,也只是写小楷,他开药方都用毛笔,人们去他那里看病都会注意到他的桌上有一个木头脉枕,元宝形的,中间凹,两头翘,据说是沉香木的,但谁也没闻到它是怎么个香。还有就是有笔筒 ,矾红彩金鱼笔筒,还有个很大的白铜墨盒,铜墨盒的盖子上是颐和园的风景。张大夫开药方总是用很工整的小楷。有人喜欢他的字,总在想方设法收集他的药方子。张大夫无论去什么地方都还带着一个小茶壶,扁扁的那种小抿壶,上边是矾红彩的太师少保,也就是一大一小的两个狮子,眼睛突出着,画得可真是好看。无论到了什么地方,张大夫总是用自己的这个小茶壶喝水。有人喜欢他那个矾红彩的壶,说,“张大夫您这可是古董啊。”
张大夫说,“什么古董,一把破壶。”
夏师傅也对张大夫的小壶感兴趣,但他对张大夫说,“您这是瓷的,小彩虹是一把紫砂的,玉把子玉嘴,出台进台都要喝那么几口,有专门给她拿茶壶的。”小彩虹是谁,就是夏师傅的老婆,比夏师傅大二十多岁,是十分有名的北路梆子演员,她老了,所以她很宠夏师傅,夏师傅要什么她就会给他买什么,但夏师傅最爱的是女人,只要他看准的女人他都想搞到手。他人又长得风流漂亮,原先在剧团跑龙套,后来小彩虹不让他在剧团待,让他到照相馆去上班,
有人跟着夏师傅说,“给你老婆拿壶的人可不能是一般人,要是有人在壶里放点哑药,嗓子就完了。”
“她干妈给她拿,她那把壶她干妈从来都没松过手。”
人们对小彩虹很感興趣,谁让她是镇上最有名的演员,就问,“她喝什么水?不是白开水吧,肯定是咖啡吧?”小镇上的人们认为咖啡才是最高级的饮料。
“龙井茶。”夏师傅说,“最贵的龙井茶。”
“她干妈就给她管那么一把壶吗?”有人说。
夏师傅说,“她干妈比她还小两岁!”
“比她小还叫她干妈?”旁边的人说。
“剧团都这么叫嘛。”夏师傅说,又小声说,“角儿们都喜欢人们这么叫。这么一叫不就显得她们岁数小了嘛?”
张大夫踱着方步来了,一手端着他那把小茶壶,下午看中医的人不多,几乎是没人,这地方的规矩是上午才看郎中。张大夫没了事,也不愿远走,就到照相馆来了,来说说话,照相馆的师傅们该做什么还在做什么,下午的活其实也不多,新兵来照相的季节已经过了,抽调去北京的事现在也没有了。既然张大夫来了,人们就都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什么地方有病了,不舒服了,有的没的都想让张大夫把把脉。张大夫也习惯了,给人把脉又不影响说话,该说什么还说什么,这就是张大夫与常人不同之处。张大夫从不嫌烦,给这个把了给那个把,好像是,既然张大夫给人在那里把脉,要是谁不把就像是吃了亏似的,人人都伸出胳膊等着。姬师傅呢,肯定也是要让张大夫把一把脉的,但她不急,坐在旁边一边抽烟一边和张大夫说话,在镇上,人们都知道姬家和张家关系很好,姬师傅问张大夫爱人的事,张大夫的爱人不工作,嫁张大夫这样的好郎中还用工作吗?郎中家虽不是药房,但据说那几年从张大夫家里抄出来的犀牛角就有二十多顶,羚羊角藏红花人参就更不用说。后来倒是都归还了。说起爱人的事,张大夫好像是很生气,但他实际上也不生气。姬师傅问张大夫家里的那么多字画呢。
“听说别人家的字画可是都退回来了。”姬师傅小声说。
姬师傅这么一说张大夫就像是来了气,说他爱人,说,“她那个人,再值钱的东西也不看,坏个尿盆子倒会让锔盘锔碗的把它给锔起来。”张大夫说,“清波主的八尺大画让她给卖了二十块钱!”
人们谁也不知道谁是清波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张大夫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银子做的那种细牙签,张开嘴,在上边那排牙上横扫一下,“唰啦啦,”又在下边那排牙上横扫一下“唰啦啦”。上边下边左左右右扫了那么十多下,然后把銀牙签又收了起来。他习惯了,总是用银牙签在牙上每天扫那么几回,所以张大夫的牙特别的结实。
姬师傅不说字画的事了,别人也都把完脉了,姬师傅坐过来,把胳膊伸过去,也要让张大夫把一下,看看身上有没有什么毛病,春天的时候人们容易犯病。
“这两天有一声没一声地咳嗽。”姬师傅对张大夫说。
“是不是应该吃点同仁堂的‘养阴清肺丸?”姬师傅又说。
“这几天少出去,多穿点。”张大夫说。
姬师傅让张大夫把脉,先给张大夫点了根烟,是用自已嘴里的烟给张大夫点一根新烟,然后再递给张大夫,这是礼貌。姬师傅抽的是恒大,这烟在小镇算是好烟。姬师傅坐在那里把脉,花枝也过来了,她托着下巴站在一旁看,花枝和姬师傅说得来,所以姬师傅现在走到哪里花枝就总爱跟到哪,上厕所,花枝也总是要拉姬师傅一块儿去。因为里边那个荒败的院子平时根本就没有人去,所以,人们去厕所就总是要拉个伴儿。那个院子啊,据说晚上会闹鬼,黑咕隆咚地有人蹲在那里拉屎,就听见有人说,“有没有纸,给半张?”这人就扯半张纸递过去,却大大吓了一跳,周围没人。有时候白天也不安宁,也就是总有个人会在那里问,“有纸没,给半张。”“有纸没,给半张。”但光听见声音却看不见人,真是吓死人。有时候大中午的也会听见这个鬼在说这句话,所以,大中午太阳当顶也没人敢去厕所,因为没人去,厕所周围的草长得那么高,里边都可以藏个人。都说中午也是最凶的时辰。晚上就更没人去。连旁边院子里的人都不去,都使家里的马桶。那种很高的木马桶,有多高?正好和凳子一样高,人坐上去拉屎不费劲,早上倒马桶得两个人抬,但一般人家是不用去亲自去倒马桶的,每天早上都有倒马桶的来,把一家一家的马桶都给倒光,然后拉走,近郊种菜离不开这些东西。一大桶尿卖十块钱,那种拉屎尿的车上是更大的木桶,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往下搬那装满了屎尿的大木桶的。“你们拉的,到后来还得你们吃。”有一次,来倒马桶的年轻人不知为了什么不高兴了,眼泪汪汪地说。恰好被旁边的人听到了,旁边的人就说,“小伙子,你这话怎么说,你嘴干净点。”
“庄稼和菜都是大粪变的。”拉粪的说。
“那你怎么不吃大粪?”
说这话的就是姬师傅,有时候姬师傅是很厉害的。
姬师傅坐下来,让张大夫给她把脉。
花枝托着个下巴在那里看。
一只苍蝇在屋子里绕上圈子飞,高主任举着个蝇拍子追着它打,却总是打不住总是打不住。
姬师傅和张大夫手里的烟都在冒着烟。别的师傅们在说话,有喝茶的声音,还有从外边传进来的市声,汽车喇叭声,是电车过来了,照相馆门前有个电车道。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让人听上去感到是那样的安逸。而突然,姬师傅一下子就尖叫了起来,人也跟着跳起来老高。这可把花枝吓了一跳,她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回事?姬师傅怎么了?怎么一下子跳那么高?
“按住按住快搂住。”张大夫说。
被吓得不轻的还有高主任,脸色都变了。花枝也不再用手托下巴了。她刚才只听见张大夫对姬师傅说了一声,“你今天是双脉。”张大夫只说了这么一声。平时看起来文文静静慢条斯理的姬师傅就一下子发作了起来,跳了起来。跳得那么高。
“按住按住。”张大夫又说,“这会儿就在身上。”
旁边的师傅们都停了手里的活儿,他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姬师傅这时已经不是平时那个姬师傅了,说话的声音也变了,不知道在说什么,力气也大了,几个人都按不住她一个人。
“怎么啦?花枝说。
“上身了,上身了。”有人说。
“什么是上身?”花枝问。
“上身就是上身。”说话的人哪有时间解释。
这时小朱和小苗已经从前边“卟嗵卟嗵”跑过来了,高主任要他们赶快过来,让他们一边一个把姬师傅抓小鸡样紧紧抓住,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把姬师傅怎么样?高主任让他们怎么做他们就怎么做,但他们两个真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高主任把门“哐当”一声打开,说,“快送出去,快送出去,送出去就好了。”姬师傅个子太小,几乎是被小朱和小苗架了起来,姬师傅被送出去的时候两只脚是一跳一跳,特别有劲,小朱和小苗几乎都按不住,但一送出门,在台阶前,花池边上,姬师傅忽然摔了一跤,是猛地一下子朝前扑出去,然后一屁股坐下来,两眼忽然睁开了,忽然又变回了原来的姬师傅。坐在地上的姬师傅好像是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她问紧紧跟在后边的花枝,“怎么啦?”
“出什么事了?”姬师傅又问,声音弱弱的。
花枝什么也不知道,她愣在那里,用一只手托着下巴,她不知道什么是上身,是什么上了姬师傅的身,姬师傅怎么会一下子就变成了那样,怎么忽然会那么有力量,小朱和小苗都按不住她。
花枝手托着下巴转了一个圈,又转了一个圈。
“要是在家里摔那么一跤就坏事了。”有人小声对花枝说,“那东西就会留在屋里永远也出不去了,必须得在外边摔跤,这时候那东西也许上房了。”说话的人看了看房上,别人也跟上往那边看,但房顶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排排的瓦松,说红不红说绿不绿。
那一下午,姬师傅简直是一点点劲都没有,身上是软的,高主任让她躺在工作间旁边的那间小屋里,这间小屋是人们值夜班睡觉的地方。姬师傅在不停地喝水,话也不说。花枝不停地给她倒水。因为高主任安顿花枝了,说你照顾着点姬师傅小心别让她掉地上,让她多喝点水。高主任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找了一张红纸,把红纸放在了炉子上。直到后来,花枝才知道姬师傅那天是狐仙上了身,但那狐仙有可能还会回来,它要回来就只能从烟囱里进来,那是它的通道,高主任把一纸红纸压在炉子上,这样一来呢,那谁也看不见的狐仙就进不来了。
“为什么放红纸?”花枝问高主任。
“年轻人,不许乱问。”高主任说。
“啊呀,您刚才可吓死我了。”花枝对姬师傅说。
“唉,大白天跟到这儿来了。”姬师傅有气无力。
花枝坐在姬师傅身边,对姬师傅说,“有什么办法不让它上身,它再要是上身你就打它两下。”花枝这么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抬起手,猛地打了自己脸两下,打得很重,“啪”一声,“啪”又一声。这是她自己从小想出来的,她总认为自己能够用力把自己的歪脖子打正,她从很小就打了,“啪啪啪啪”,动不动就是几下子,也不嫌疼,有时她生自己的气,还有意让它疼。打完自己,有时候花枝还会去照照镜子,总觉得脖子被打得正了點。
“你可别打自己。”姬师傅说,“你为什么打自己?”
“我不告诉你。”花枝说。
“还有自己打自己的?”姬师傅有气无力地又说。
“我每天想起来就打,我要把它打正。”花枝说。
晚上姬师傅的男人来把姬师傅用自行车接走了,平时姬师傅都是自己走着上下班。人们都说她男人要是个军人就好了,晚上把手枪压在枕头下边,狐子大仙什么都不敢来了。可姬师傅的男人不是军人,是机关里的一个会计,很文弱的样子,白白的,嘴里镶了一颗金牙,一笑亮闪闪的,可能因为那颗金牙,姬师傅的男人见人总是笑。
人们都看见姬师傅的男人用自行车把姬师傅接走了,但没人看到夏师傅用车子带着花枝,花枝的家和夏师傅住得不远。那个地方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兰池”。兰池是狗心镇最热闹的地方,只是那里的地势比别处都低,一下雨就会聚满了水,到了夏天会生出不少蛤蟆,到了晚上“呱呱呱呱”好不热闹。夏师傅用自行车带着花枝,到了兰池,花枝就会从车座上跳下来,飞快地跑进那个红砖砌的圆门洞,回家了。
2
花枝病了,病得还不轻。
照相馆的师傅们背地里说花枝这也是邪病,跟姬师傅那个病也差不多,见了男的就走不动就往人家跟前靠,还想对着人家某个部位伸手,是花痴,花枝肯定是犯了花痴。师傅们说花痴分两种,文花痴与武花痴,文花痴只是笑只是盯着男的看,从脸一直盯到裆,是等着男的动手。而武花痴却是见了男的就要动手,摸人家,掐人家,爱人家,想跟人家睡觉。有时候还会不小心损坏人家男人们的器械。师傅们说花枝现在的阶段还处在文花痴阶段,还没有发展到武花痴,所以得赶紧治,这种病又不能吃药打针,治的办法也就是让她赶紧结婚,男人一上了身,使出力气夜夜不落空,一来二去,比吃什么药都好得快。可花枝得了这么个病,再加上脖子歪,事情可就不好办了,没人愿意找她。花枝这个毛病比姬师傅的还要麻烦。姬师傅因为身上总是跟着那么一个谁也看不见的狐仙,动不动就犯,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来上班了。听说她男人会带她去趟终南山,让那里的道长给她好好看一看。给她身上挂一道符,那符不是用朱砂画,而是要用一百条黑狗的血来画,这就让人想不通了,一百条狗的血那该有多少啊?只用来画一张符?据说也只有用一百条黑狗的狗血画的符才会让那个狐仙不敢再来缠她,要是总跟着她,她还怎么上班?高主任因为上次在炉盖上压了一张红纸受到了批评,照相总店的一把手牛主任说,“封建迷信那一套是不是又要复辟,谁看见那个狐仙了,把它逮过来给我看看。”
牛主任在部队当了大半辈子兵,根本就不相信这一套。他说让高主任把那个狐仙逮来给他看看,他自己也觉着这么说好玩儿,因为觉着好玩儿开大会就一连说了好多次。不过他又说,“旗子就是避邪的。”这个牛主任,爱喝酒,二两下肚就管不住自己的嘴,他就继续往下说。说那个红旗,“打仗为什么要打旗子呢,就是为了避邪,多打几面,敌人就完蛋了。你要是不打旗子,到时候球也不顶,子弹会到处乱飞。”说到兴奋处,牛主任粗话也就跟上来了,下边的人想笑不敢笑,不想笑偏又忍不住。高主任不笑的时候还是一本正经的样子,一笑,就很色,大鼻子彤红,两只小眼睛,短剪发头,说不出来的那种色,很色,所以又有人说了,给她起个“高油匠”的外号你以为啥意思,就是因为她色。牛主任在那里一说,高主任就想忍也忍不住了,先是忍了忍,但这个忍只会让马上到来的笑来得更厉害。她果然想忍忍不住然后就笑了起来,紧接着是大家伙都跟着笑,笑是会传染的,牛主任也跟着笑,牛主任其实是个爽快人,直性子,他跟上“哈唬、哈唬”地笑,一边笑一边还又总结了这么一句:“透他妈的,看我这虽不是笑话也让大家笑了个够。”就这个牛主任,除了爱开会讲话,还爱给自己办实事,他办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老婆的工作给解决了一下,让她从乡下来的老婆到了总店下边的一个饭店当了管理。他办的第二件事是把他儿子的女朋友给调到了照相馆。牛主任的未来儿媳妇可真不好看,不但黑,而且个子低,还总努着个嘴,一说话一笑就露出前边那颗龅牙,那龅牙长得又真是奇巧,不是长在左边或右边,而是长在正中,就像是犀牛那个意思。就这么一个人调到照相馆,牛主任还指定要她学照相,说照相技术可以吃一辈子。高主任真是有点犯愁,照相馆的摄影师向来都是要模样好风度好的。高主任发愁,还没说什么,松香裤子窦师傅在一边开口说了话,“这是要出人命的,就那颗犀牛牙,一露出来吓不死大人小孩可保不定会怎么样。”窦师傅说完忍不住“哈哈哈哈”笑了起来,屋子里的师傅们也都跟着笑。这天窦师傅的雪花膏搽得似乎多了点,那个香啊,有点呛人。首先像是他自己都给呛得受不了,“吭哧,吭哧”不停。
高主任便去找牛主任,说学照相就学吧,学照相好。
“但是得让她先把那颗牙拔了,天天要见顾客,还是拔了好。”
牛主任想想,说,“她到你们照相馆上班就是你们的职工,你带她去拔。”高主任没做过这种事,拔牙和上班有什么关系?但还是决定带着牛主任的未来儿媳妇去一趟镶牙馆。但也只是这么想了想,第二天就变了主意,“管她犀牛不犀牛,管她吓人不吓人,要真吓死人到时候再说。”高主任几乎是对照相馆的所有人都这么说。她在心里对牛主任很有意见,又是把老婆调进来,又是把个还没结婚的儿媳妇调进来,还想让自己领着她去给她拔牙,算了吧。所以呢,牛主任的儿媳妇直到后来还那么犀牛着。长龅牙的人很多,不是在左就是在右,正好长在中间的还真少见,所以人们一见她就总是会先“咦”的一声。所以她直到了后來也总是努着个嘴,轻易不开口,也不笑,性格变得很不合群,总像是跟谁在生气。也许她总是为了那颗牙而生气,所以呢,那颗牙也横了心,像是比别的牙长得都快都长。牛主任的儿媳妇叫邹桂花,人们叫她小邹。小邹也曾自己悄悄找过牙医,也想把那颗牙给拔了,但小邹是个过敏体质,麻药才打下去人就一下子栽倒在地死过去了,吓得牙医满头冒汗,说什么也不敢再给她拔。到了后来,小邹自己也不敢去拔。而人们呢,在背后,也不叫她小邹,也不叫她邹桂花,只叫她“犀牛”。
“母犀牛!”窦师傅在那里修版,有时候会忽然把笔一摔,说,“这就是母犀牛照的相,看这灯光打得,比鬼都难看!”
有好几次了,顾客开了票,但又不照了,非要等下一个班的师傅来了再照,他们不愿意让小邹给他们照,或者就把票退了干脆不照了。
这一年到了年底,照相馆也评先进,有二百块钱奖金。牛主任把高主任叫了去,说,“小邹工作踏实又不乱说话,今年就她吧。你看人们都叫她母犀牛,你看人家说啥啦,什么都不说,今年就她吧。”
花枝病了,她的病一犯起来就真是热烈,谁都拦不住,又是说又是笑,只拣男女的事说,一个姑娘家,“×”“××”这样的字眼也时时在她的话里崭露锋芒,而大家又像是喜欢她说这些带脏字的话,都哈哈大笑,她一旦哪天忘了说,人们还会百般引导着她说,而花枝不犯病的时候就简直是一句话也没有,两眼直直的,只望着前方,一只手托着半个脸。以前她还有个说话的,是姬师傅,姬师傅终于去了终南山,一去就是一年,花枝就没个说话的人了。但花枝学会了抽烟,公开了,点一支,慢慢抽,歪脖子倒让她显出别一种的妩媚,身子朝前倾那么一点,当然这要从这边的角度来看,就好看,而要从另一个角度看就难看死了。花枝抽烟不久就教会了一个徒弟,就是在前边照相的小朱。小朱是东北人,生在东北,不到一岁就跟上父母来到了现在这个地方。
“小朱,来。”花枝在那里叫小朱了。
小朱就过来,小朱长得一般,细看还顺眼,个头也中不溜秋,不是帅,而是年轻让他显得帅。
“抽吧。”花枝说,“你个大男人还不敢抽根烟。”
“谁说我大,谁见过。”小朱坏笑着小声说,怕师傅们听到。
小朱就点上了,两眼笑眯眯地看着花枝,吸烟是不用学的。
“给根烟。”后来,小朱主动跟花枝要烟了。
“我给你点我给你点。”花枝放出大妖娆,乔张做致起来,眼啊说话啊就不一样了。小朱哪会不明白,小朱那天对小苗说,“要不是她那歪脖我就把她透了。”小苗像是个高人,一句话就把小朱给点透了,小苗说,“你又不是透她的脖子。”那几天,小朱的女朋友刚吹掉,有劲没处使了,情绪也很低落。正好花枝总是跟着他。小朱去暗室去冲版,冲版是摄影师的事。小朱进了暗房,这天呢,花枝也就跟着进去了,冲版的那间暗室是独立的,在一进大门右手的仓库后边。花枝跟着小朱进了暗室,暗室里只有一盏暗到几乎看不清的绿灯,小朱把底版都冲完了,定了影,用水漂洗着,水“哗哗”流着,小朱有点抖,摸摸自己,也被吓一跳。
“来!”小朱突然说,把已经紧贴着自己的花枝一把抱住。
花枝叫起来,小朱可不小。
花枝颤抖着连声说,“这才是爱情。”
小朱把两个指,一下子伸在了花枝的嘴里。
花枝“呜呜呜呜”,两手却把小朱抱得更紧。
他们是躺在暗室的药袋子上行的事,照相馆里冲洗放晒用的各种药,一袋一袋地摞在地上,正好让小朱和花枝用来当床。
隔一天,花枝又跟着小朱去暗房。
“来,我等不及了。”小朱说。
小朱把这事对小苗说了,说,“可真好,去,你也去。”
“是的,不去白不去。”小苗说。
这天轮着小苗去冲版,他兴冲冲抱着个暗盒子,那暗盒子用一大块遮光布包着,遮光布是一面黑一面红,小苗有意在花枝跟前来回走了几次,看见旁边没人才赶紧小声对花枝说,“走,跟我去冲版。”
花枝笑嘻嘻跟了小苗去冲版了,因为是在一进大门的仓库那边,有个小房挡着,小房是临里加盖的,为的是挡住冬天的冷风,在北方这个小镇都是这么个做法,饭店本来有大门,但还要在大门外再加一个小房,很不好看,但到了冬天很实用,不会一开门就一股冷风吹进去。其它的地方也这样,开会的大礼堂,大门外也要加这么一个小房,人们进了小房,然后再进大门,北方的冬天,西北风特别厉害,也只有这个方法可以挡得住,所以人们看不到这边有什么情况,也看不清他们是进了哪边的门。小苗摸黑冲完版,让清水漂洗着底片。那个冲洗底片的池子是一共有三个,一个比一个高,水从最高的那个池子流起,一个池子接着一个池子地流下来。哗哗哗哗,无休无止。
小苗突然拉过花枝的手,手还湿着,小苗对花枝说,“你摸摸。”
花枝就摸,“唉呀唉呀唉呀。”
“再摸。”小苗说。
“唉呀唉呀。”花枝说。
“让哥好好儿那个那个你。”小苗已经把花枝按在了门上,用另一只手把花枝的腿抬起来,放在一边的凳子上。另一只手捂住花枝的嘴,
做完事,花枝的脸色好看极了,滋润到像一朵桃花。小朱和小苗都对她说了又说,“这种事千万不要告诉人,谁也不要对他们说。”
花枝在工作室外的地上转啊转啊,一只手托着脸,笑着。
师傅们说,“别转了别转了,再转中午吃的东西都要吐出来了。”
花枝点了一支烟,一边抽烟还是一边接着转。
做过几次,小朱和小苗才发现自己错了,自己不该做了,花枝是个真正的病人,她到处问人,“是小朱好还是小苗好?”别人还没回答,她自己就先来了个总结,“他们两个人都好,要是相比,还是小朱好。”花枝坐在那里,抽着烟,说一阵小朱再说一阵小苗,像是评委在评比什么。花枝在那里不停地说,坐在旁边的夏师傅两眼瞪得有多大,他明白了,心里一时好难过。
这天下班。花枝還想让夏师傅用自行车带她一段路。
“你对我已经没有一点意义了。”夏师傅骑了一辆日本的牛头把生茂牌车子,是倒蹬闸的那种。夏师傅蹬着车子猛地朝前一冲,又把脚往后猛地一倒,车子几乎要立起来,夏师傅转了个圈子,又把车子骑到花枝跟前,用很小的声音对花枝说,“你现在让我那个我也不会那个了。”花枝像是没听懂,嘻嘻嘻嘻笑。手托着下巴在原地转了起来。
“你是不是让小朱小苗都那个了?”夏师傅问花枝。
“他们都说喜欢我。”花枝说。
“他们说喜欢你?”夏师傅说。
“他们喜欢我。”花枝说。
“他们怎么会喜欢你?”夏师傅大声说。
“他们喜欢我。”花枝又说。
“猪才喜欢你。”夏师傅说。
“你喜欢不喜欢我?”花枝问夏师傅。
夏师傅看看花枝,看了好一会儿,说,“上来!”
这一次,夏师傅没有把车子骑到兰池,夏师傅直接带着花枝去了狗心镇的人民公园。公园的湖南边有个小树林,林子里有长条木椅,平时这里没人,但一般人都不知道小树林东边的那一道红墙上有两个小洞。这边做什么那边看得一清二楚,就像是看电影。也是夏师傅该着有事,他让花枝手扶着墙,他把花枝的衣服撩起来,他从后边来,这样那个两个人都不用脱衣服。夏师傅呼哧呼哧在后边做,花枝在前边忽然说一句,“还是小朱好。”夏师傅呼哧呼哧,“小朱怎么个好?”花枝说,“我不说。”夏师傅不高兴了,拍一下花枝,说,“和我那个就别想他那个!”也是应该出事,是天快黑还没黑的时候,人们该吃晚饭了,公园里边人不多,但湖里边还有人在游泳,天还不太热,那些游泳的人都是些火气十分壮的年轻人。夏师傅用两只手搂住花枝的腰,人像开火车一样越来越快,这时候忽然有一块砖头从墙那边抛了过来,是墙那边的人通过那个小圆洞看这边看得被刺激得过了头,把一块砖抛了过来,那块砖,真是准,抛过来,一个弧线,落下去,正好砸在了夏师傅的头上,花枝听见夏师傅“呀”了一声,觉得夏师傅的身子忽然一下子就全部压在了自己身上。她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当夏师傅从她身上一头栽出去,花枝才看到了夏师傅头上的血。血很快盖住了夏师傅的那张脸。花枝又不懂得喊人。
天黑以后,夏师傅才被送到了医院。
是两个谈恋爱的人钻进小树林准备做事才发现了花枝和夏师傅。
但人们都忘了夏师傅骑的那辆著名的日本生茂牌自行车当时被什么人推走了,半年后夏师傅的老婆小彩虹忽然才想起了这事,那辆日本车值不少钱,却早就不知去了哪里。在狗心镇这个小镇里,骑那种车子的人没几个,也许就夏师傅一个。
因为受了刺激,花枝病得更厉害了,她和小朱小苗的事照相馆的人都知道了。小朱和小苗再也不敢拉花枝进暗房去冲版。花枝病了,说话更不知深浅。嫩玉米下来了,高主任按着人头买了热腾腾刚煮熟的嫩玉米分给大家吃,也分给花枝一根,刚煮熟的嫩玉米很烫手,花枝好不容易把玉米皮剥了,忽然嘻嘻嘻嘻看着玉米棒子笑了起来,“小朱小朱!”,在一旁吃玉米的小朱赶紧掉转头去了另一间屋。花枝和小朱小苗还有夏师傅的事,很快就被连总店的牛主任也知道了,是母犀牛在家里吃饭的时候把这件事说了出来,牛主任对这种事特别的感兴趣,他忽然停止了吃饭,把筷子往桌上一摔,居然像是生了气。牛主任停了吃饭,点了一支烟,就那么一边抽一边想了好半天,一边想一边忽然用手拍打着桌子唱起歌,“一下么一呀一二一,二呀么二啊二呀二”,这首歌的节奏很是铿锵有力,很快,他在心里作出了决定。
第二天,牛主任把办公室主任杨新球叫了过来,让他马上去办一件事,去通知高主任,让高主任通知小朱和小苗来总店,总店为此事快速地成立了一个专案调查组。用牛主任的话说,是,“这还了得?”人们也都马上觉到了这件事性质的严重,让人害怕了。照相总店在高兴镇东门外紫光饭店的楼上,那座楼都是照相总店的,其实是个旅店,照相总店占了二层西边的大部分房子,一楼是饭店和另一家照相馆,三楼四楼是旅馆。小朱和小苗很快就被带到了这里,两个人,分开,每人一间房,有人看守,看守他俩的人也是临时从照相馆抽调的两个年轻人。牛主任给他们谈了话,让他们把小朱和小苗看好了,一是不能让他们跑了,二是不能让他们出事,比如自杀什么的。被抽来看管小朱和小苗的年轻人和小朱小苗都几乎天天见,嘻嘻哈哈惯了,他们才不管他们有没有问题,他们是睡在一个屋里,是同吃同住,该说什么还是说什么,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他们倒是喜欢听小朱和小苗讲他们和花枝的细节。他们都还年轻,都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总店的牛主任做这种事向来是敢砍敢杀。他先把第一个任务布置了下去,就是要开一个批判会。批判会在东门外紫光饭店这边开,早上,把照相馆的门关了,暂时不营业,候照室和照相室本来是连着的,够大,把椅子凳子一排一排摆好,在应该是主席台的那地方摆了一张条凳。让小朱和小苗站了上去,这样一来,气氛便大不一样了,是个批判会的样子了。小朱和小苗此时此刻是笑也不会笑了说也不会说了,只剩下哭,但他们两个大小伙子又不可能哭。也没人让他俩低头,一站到那上边他俩的头就抬不起来了,要是可以的话,小朱和小苗都几乎愿意把自己的头塞到自己的裤裆里去,只可惜他们没那么好的功夫。既是批判会就要有人发言。发言也是事先安排好的,高主任必须发言,而且要带头第一个发。
“咋说呢?”高主任问牛主任,是让他定性。
“还能咋说,是流氓罪,肯定是流氓罪。”牛主任也事先自己斟酌了一下,如果说小朱和小苗是轮奸罪,那事情就闹大了,赶上严打会被枪毙,如果这样他也不愿意,也只能说是流氓罪。
“流氓罪?”高主任已经被吓了一跳。
牛主任给小朱和小苗定了性,批判会一开,事先安排的人都上去念手里的那张纸,口径都统一了,大家发言都是左一个流氓罪右一个流氓罪。小朱和小苗想不到会是这样,一,他们想不到现在还会开这种会,二是他们想不到自己被定了流氓罪。小朱在那个条凳上站不稳了,晃了一下,一下子从条凳上摔了下来,小苗没事,但小朱一摔下去小苗就马上跟着蹲了下去,蹲着好像是要比站着好看一点。想不到只听见牛主任大喝一声,底气真是足:
“你给我站起来!”
小苗是懵了,刹那间还没反应过来牛主任是在喊自己,以为在喊别的什么人,还左看右看。
“站起来!”牛主任是部队喊操喊出来的,底气足到虽不能气壮山河也是一声喊足以让屋瓦皆动,只可惜屋顶上没瓦。小苗只好站起来。而小朱也再次让人架到了条凳上。小朱和小苗站在那里,人们都觉得小朱十分可怜,因为小朱的父亲没了,家里有个老母亲还有一个生病的弟弟,三口人,只靠小朱一个人的工资。小朱长得不算漂亮,但是越看越让人喜欢,每年照相馆发困难补助,师傅们都愿意给小朱。
牛主任还大喝了一声,这一声是喝给小朱的。
“站上去,拿出你透女人的力气!”
有些字眼是会议上不能说的,比如这个“透”字,在会议上也只能说“搞”,或者说“作风太烂”,而牛主任居然直接就把个透字说了出来,会议的严肃性一下子就受到了破坏,有人在下边突然笑了起来。让所有的人想不到的是,笑的人居然是母犀牛,牛主任的儿媳妇,按说她最不应该笑,但人人都想不到偏偏是她率先笑了起来。她自己也忍不住,再忍也许就会憋坏了,她一笑,紧挨着她坐的高主任也忍不住也捂着嘴笑了起来。高主任的脸总是油光光的,大鼻子红彤彤的,“啊哈哈哈,啊哈哈哈,啊哈哈哈。”这就让场面更加可笑了,更让人们想不到的是,牛主任此刻也突然发出了笑声,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媳妇母犀牛便大笑起来。这便是一种默许,一种给大家都可以大笑的暗示,除了小朱和小苗实在是笑不起来,其他人都笑了起来。
“散会吧,散会吧。”事到如此,也不能让人总是笑,再说要说的也说完了。牛主任挥挥手说,“别影响咱们的工作,开门上班吧。”
因为开这个会,市里三个照相馆的人都集中在一起了,这会儿又都忙忙地下楼,各自抓紧时间回自己的照相馆去。
高主任擤过鼻涕,她一笑就出鼻涕,而且会出很多,擤完再擤,擤完鼻涕,她过去,问牛主任,不,应该是请示,“小朱和小苗是回照相馆上班还是继续在这边待着。”
“他们还想回去吗?”牛主任十分严厉了,看着高主任。
“那……”高主任不知道牛主任的意思,“怎么安排?”
“等公安局来人吧。”牛主任说。
高主任直起身來,好像有点站不稳,朝后仰了一下,不知该说什么了,照相馆那边,一下子少了两个摄影师,已经很吃紧了,这两天是让窦师傅和白师傅在那里顶着。时间长了怎么办?
牛主任说,“出了这么大的问题,是要好好整顿整顿。”
牛主任用手摸摸桌子,又说,“还有那个夏立文呢,也要一块处理。”
夏立文就是夏师傅,虽然没有被那块从天而降的砖头砸死,但已经成植物人了。医院也不让他继续住院,说人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了,再住下去也是白白地浪费公家的医疗费。那个名角小彩虹,夏师傅的老婆,对夏师傅和花枝的事居然也不生气,居然什么也不说,“人已如此还有什么好说?”小彩虹说,唱戏的人身上都有江湖气,江湖气就是让一个人讲义气,小彩虹便把人接了回来,夏师傅是只剩一口气,一点点意识都没有,但小彩虹认了,雇了个人在家里侍候夏师傅,每个月一百六十块钱的工资,这在当时已经不是个小数字了。
“还有那个夏立文,也要一起处理。”牛主任又对高主任说。
这时候,店里开始来顾客了,说话不方便了,牛主任让高主任到自己的办公室里来一下。到了牛主任后边的办公室,关上门,牛主任让高主任坐下,又重点说了两件事,一件是又到了评比年终先进的时候,“你们出了这么多事,一下子就产生了五个坏典型”,这五个人里边,牛主任已经把姬师傅算上了。“我看这回还是把先进给了小邹吧,你看她学得多好,现在能一个人独挡一面了,又从不说三道四。”牛主任这么一说高主任马上同意。这也真没什么好说的,这个人情你不送也得送,还不如痛痛快快地送。再一件事就是牛主任要高主任马上带自己去看一下夏师傅,“看看他是不是在装,如果他醒了过来,也抓紧时间马上处理,一定要让他接受审判。”
“接受审判。”牛主任拍了一下桌子。
高主任被“审判”二字给吓了一跳,她想不到事情会闹到这种地步,她小声问牛主任,“小朱和小苗会给什么处分?”
“会给什么?会给判刑!”牛主任严肃起来,脸颊上的肉突然抖了一下,又抖了一下,像是带上了电,好像还要抖,他赶忙自己用手在那地方捂了一下,暗暗使了劲,才不抖了。
牛主任又说,“公安下午就来人。”
“花枝呢?”高主任忽然又担心花枝,担心别把花枝也拉上。
“花枝马上去精神病院。”牛主任说这可就便宜了花枝,谁让她是病人。牛主任说,“花枝的家里人也通知到了,她们家人屁话没有,同意把人先送精神病院,要是再出点什么事就不好说了。”
“还是领导考虑得周到。”高主任马上说。
“她出这种事也不出人们所料。”牛主任说,关于花枝的出身,高主任也知道,花枝的家里原来是开地毯厂的,以前叫“毛铺”,后来才叫了“毛毯厂”。后来,又改成“地毯厂”。
“开地毯厂那得有多少羊毛,那得有多少钱。”牛主任好像忽然很来气,一说到别人有钱的事他总是很生气。牛主任看着高主任,说,“我就是做这个工作的,我把他们的档案都看了,几乎没有一个好。”牛主任忽然又摆摆手,说,“不说了不说了,为了对组织负责,咱们去看一下夏立文。”
高主任带着牛主任还有总店的办公室主任杨新球去了夏师傅的家。
杨新球也是从部队上转业下来的,会写材料,会办板报,会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领导安排的事他会做得一丝不苟,一般人他从不会放在眼里,连话也没有。
他们要去的夏师傅家在五龙电影院那一带。说是夏师傅的家还不如说是小彩虹的家,就在电影院对面的教堂院子里。但由于住了居民,教堂的这部分房子就被分了出来,而且砌了一道高墙和教堂隔开了,另外还在院子的西边开了个门,这个门正对着电影院。高主任带着牛主任从西边这个门进来。办公室主任杨新球指了一下,说小彩虹就住在最中间的那套房子,人们都还不知道小彩虹原来是天主教徒。因为教堂的房子不给一般人住,住教堂房子的人都是教民。夏师傅家的房子是又高又大,比旁边的都高都大,这很奇怪。办公室主任杨新球原来是在这一带长大的,他小声对牛主任说,“小彩虹现在住的房子可不一般,说是以前有大人物住过。”
杨新球这么一说,牛主任马上就严肃起来了。
“那咱们还进不进?”牛主任说。
“来了还有不进的?”杨新球说。
“是不是有背景,他们怎么能住这种房子?”牛主任说。
“不会有背景,是教堂的房子,后来给他们住了。”杨新球说住教堂房子的人又不是他们一家。
牛主任高主任办公室杨主任,三个主任,一个跟着一个进到夏师傅的屋子里去了。他们进去看了一下夏师傅,半透明的大蚊帐里,几个苍蝇在飞,夏师傅人瘦成个人干儿,蜷缩在那里一点知觉都没有。小彩虹在另一个屋里,还在睡觉,多少年来她一直都是晚上演出白天睡大觉,因为吃了睡觉药,也叫不醒。三个人只看了一下,然后就出来。屋子里不太好闻,是猫尿味但又看不到猫。
“这一回算是便宜他了。”牛主任说。
高主任一时倒不知说什么好了,只觉得夏师傅还不如死了好。
“这样也好,你们照相馆一下出四个流氓传出去也不好听。”牛主任说,“这下就会只判两个了,花枝和夏立文不算了,还有你们那个狐仙也不算了。”
高主任的一颗心“砰砰”乱跳,紧跟着眼皮也在跳。
牛主任站住,看看高主任,再看看杨主任,他突然作出了决定,总店是有这个权力的,比如决定谁去当哪个照相馆的主任或副主任,谁去当旅店的主任或副主任,还有总店下边的那个饭店谁来当头儿,这都是总店牛主任说了算,不用报到公司里去。牛主任想好了,觉得是把话说出来的时候了,他想好了,才又迈开了步子,一边走一边掉过脸,对高主任说,“出了这么大的事,三个男流氓加一个女流氓,正好是四个人,虽然现在不像以前,但传出去也不好,这件事,怎么说也与你这个老主任分不开。”这几句话是牛主任作出决定的前提,说过这句话,下边的话就好说了,顺畅了,自然了,不生硬了。
“杨主任也在这里,就这么定了,我看你换个照相馆待吧,你去接周太山,出了这样的事你也得回避回避。”
事情就这么突然定了,这就是牛主任的工作作风,原来是极其雷厉风行的。高主任想问一下周太山去什么地方,但她没问,她还想问问谁来这里接她的主任,但她想了想也没问,她被唬住了,就像是耗子看到了耗子药,不敢动了,仔细想一想,果然是一下子就出了四个流氓,花枝、小朱、小苗还再加上个不要脸的夏立文。四个人,传出去可太难听了。
“我服从领导安排。”高主任马上表态。
牛主任说这事先别向外人说,你回去先把今年的先进评完了再走。
牛主任看上去是个老粗,但其实心比谁都细。他还有些不放心,又说了一句,“我看今年你们那里出了这么多事,也别上会评了,就小邹吧,你报上来就行。”
高主任此刻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觉得牛主任这个人,怎么说呢,真是有水平,也真是为了自己考虑,事到此时高主任才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让谁都想不到,没过多久,小朱和小苗真给判了,这两个年轻人都给判了八年。
“便宜夏立文了。”牛主任再三地说,又掉过脸来对高主任说,“这话你还要告诉那个‘小彩虹,别看她是出了名的戏子,别看她大白天地睡觉,这是照顾了他,是从宽处理。但夏立文的工资要降几级,这个你们定,其他人就算了。”其他人指谁,就是花枝和姬师傅。姬师傅一走都快两年了。
“那个狐仙。”牛主任是这么说姬师傅的,直接叫狐仙。
牛主任想说说狐仙的事,但不知从何说起,以前每次见到姬师傅他都在心里有那么点惧怕,小时候,牛主任在村子里见到或听到过许多这种事情。说实话,他在内心里不敢惹姬师傅这样的人,他在心里还是有点信,当然表面上他肯定是不信,所以说,姬师傅一走就是两年,牛主任什么话都没有。
牛主任来照相总店后,把三个照相馆的年轻人的档案都一一看过,三个照相馆一批分下来的十二个年轻人竟然没有一个有背景的,有背景得就不会被分配到服务公司的照相馆里来了。这让他处理起这件事来特别放心,“他妈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牛主任吐口痰,狠狠地说。他把一切都想好了,照相总店的工作就像是一盘棋,但他的下一步棋怎么走別人是不会知道的。
高主任真是忧心忡忡,评完了本年度的先进,其实不是评,是报了一下,然后就去另一个照相馆上班了,虽然小一些,人要少十多个,但毕竟是换了一个环境了,旧事也不再有人提起了。小朱和小苗已经被关了起来。花枝去了精神病院,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疯人院。人们原来想着她会闹,没想到她高高兴兴去了,那家小疯人院的院长刘建钢是花枝家的亲戚,按着辈份花枝应该叫人家堂哥,花枝的堂哥和花枝的堂嫂都在疯人院里上班,吃住都在那里。是花枝的父母找到了人家,花枝的父母亲现在担心花枝会从文花痴转变成武花痴,文花痴怎么说还不会动手,一旦转变成武花痴那就让人不敢想了,见人就打谁也受不了。花枝的父母又怕花枝去了别的地方吃苦受罪,恰好花枝的堂哥就在疯人院。花枝的堂哥刘建钢亲自来接花枝,花枝的父母教给刘建钢怎么说才不至于刺激花枝。
“就说是去相对象,一说找对象她就什么都愿意了。”
刘建钢就对花枝说那年轻人长得可真够好看的,在那边等着呢,又说,“人家是部队里的,平时也没时间。”
刘建钢说得还算靠谱,疯人院南边就是部队的营房,战士在那边操练疯人院这边都听得到,部队的战士也会经常到这边来,和疯人院搞军民共建,也就是拥军爱民,战士们过来帮助疯人院打扫打扫卫生,因为关系搞得好,部队营房那边有个很大的澡堂子,疯人院这边会定期带着男疯子过去洗澡。刘建钢带着他们,排着队,“一二、一二”从疯人院走到部队营房。回来的时候还喊着“一二、一二”,洗过澡的男疯子们个个的脸都是红扑扑的。
“人家等着呢,部队小伙儿。”刘建钢对堂妹花枝说。
花枝临上车,还换了一身衣服,口袋里,还放着一盒烟。
花枝对她母亲说过许多次了,也想要那么一把小壶,端手里,没事喝那么一口,张大夫的那种作派给花枝的印象可是太深了,所以,上车的时候花枝手里还有一把小紫砂壶,几块钱一把的那种。
再说照相馆这边,过了不长时间,让所有的人都想不到的是,接高主任的班那个人竟然不是当过三年兵的窦师傅,而是母犀牛。连高主任都以为会是窦师傅接自己,想不到决定宣布下来是母犀牛先来当代主任。这一回,母犀牛去拔了牙,在镶牙期间她一直戴着那么一个口罩,天很热,捂一头一脸的汗,口罩就那么戴着。
宣布母犀牛正式当主任是她当代主任两个月后的事。
这期间,窦师傅给商业局写过信反映牛主任的问题,但均无下文。窦师傅又给财贸部写信反映,上边过不久有批文下来却直接交到了牛主任手里。牛主任这天把窦师傅叫到办公室,说,“你反映问题的信在我这里,上级要我处理,我不知道怎么处理,你说怎么处理?”
“我倒是想听听你有什么好办法。”牛主任说。
窦师傅说不出话来了,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紫。后来他才知道,财贸部的周部长是牛主任的老上级,牛主任转业回来的工作就是周部长替他安排的,要他来商业部门工作。
“小邹。”牛主任在会上这么叫他的儿媳妇,“小邹的父亲是九里半河村的村支部书记,从小就有不少工作经验,小邹的妈是村里的妇联主任,小邹家也清白!大家鼓掌!”
人们在下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噼哩啪啦”鼓几下,窦师傅突然站起身,“吃吃”擤两下鼻子,一拧脖子,转身走人。从这天开始,母犀牛的磨难也就开始了。她毕竟来照相馆没几天,她毕竟年轻,她毕竟什么都还不太懂。她甚至都没有见过姬师傅。
“没见过吧,狐仙,她回来你就会见到了,她能一下就跳这么高。”窦师傅黑着脸,比划了一下,指了一下母犀牛的头顶:
“迟早会蹲在你这地方,你就等着吧。”
3
花枝去了光明疯人院。
人们都叫那个疯人院叫“光明疯人院”,而其正式的名字应该是“光明神经疗养院”。刚上任的镇长还给这里题了一块牌子,只不过把光明的光字几乎写成了“小儿”,远看就是“小儿明神经疗养院。”这个镇长是研究生毕业,但讲起话来总是念白字,他的研究生文凭是他当科长的时候一边工作一边学习拿到手的,所以人家当镇长谁也没脾气。只是这个牌子写得太差了,不少人看了都说,“字挺好,就是应该横了写,竖着这么写难免出错,七个字写成了八个字,没写成十个字算是牛的!”人们又研究,说镇长要是再深入地好好练几年,有可能把那个“养”字写成三个字或四个字,这也是对汉字的贡献。但其它字是左右结构就没有这个可能了。
光明疯人院不大,但离高兴镇可太远了,花枝像是从来都没出过这么远的门,车顺着公路开了又开。开出了城,开到了郊外,一开始,路边的建筑还不少,还有正方或长方形的厂房和一根又一根粗大的烟囱,到后来出现了桥梁,再后来建筑就少了,田野和树林多了起来。上车的时候,花枝就先抢了一个左边的位置,只有坐在左边花枝才会让人看上去舒服点。其实她不必抢,也没人跟她争,车上就她和她堂哥两个人。自从她被小朱和小苗三番五次精心耕作过,花枝有点发胖了,皮肤的光泽也很滋润,像是要放出光来。但花枝实在是不能发胖,她的脸本来就小,因为脖子歪,下巴往里缩,脸就显得更小。花枝现在最怕的事情就是有人提起夏师傅,只要一提起夏师傅她就会尖叫或者是不再说话。她被吓坏了,但她还是会用极小的声音一遍一遍地述说那天的情形,血是怎样从夏师傅的头上流下来淹没了夏师傅的那张脸。如果有人问,夏师傅为什么会出那样的事,你们当时在做什么?花枝便马上会把一个手指放在嘴边,而且还会“嘘”一声,说以后会悄悄告诉你,那事情可有意思了。你要是再问她怎么个有意思。花枝会说,“太有意思了,没有比那更有意思的事了。”
“妈的,有意思的事还在后边呢。”刘建钢看一眼花枝,在心里说。关于花枝,关于她得的这个病,关于她出的种种烂事,他早就知道了,也已经有主意了,这个病要想好,要想不让她闹腾,药方只有一个,那就是要有男人,一个男人也许还不行,还要动用更多的资源,花痴这种病也没个好,她整天想的事就是和男人在一起,要想让她安生也必须天天都有個男人在她身上精耕细作。照相馆的事,刘建钢在心里倒有些同情小朱和小苗,母狗不撩尾巴公狗是上不去的,要是在民间,花枝家里还得感谢人家小朱和小苗呢,起码得给人家买几斤鸡蛋补补,怎么就给判了呢?刘建钢从小就不怎么喜欢花枝这个堂妹,现在她又得了个花痴病,他就更看不上她了。他一开始并不想让她来自己的疯人院,但有个主意在他心里诱惑着他,他已经吃过那个甜头了,他也认真想过了,这是一件双赢互利的事,花枝这边也解决了,自己手头也宽裕了。虽说是花枝叫刘建钢堂哥,但他们离得可远了,早出了五服了,不是因为这事,也许花枝的父亲这辈子都不会想起他这个侄子。
“操,想得美。”刘建钢在心里说。
刘建钢看着花枝手里端着个小壶的样子就更不舒服。
“你那是端的什么,里边是中药汤子吗?”刘建钢是故意气花枝。
“你喝你喝。”花枝把壶递过来。
刘建钢把花枝的手一下推开,说我从来都不喝茶。
“我教你。”花枝说。
“你教我什么我都不会学。”刘建钢说。
花枝很顺当地就到了疯人院,这出乎人们的想象,人们怕她闹,但花枝没闹,这都得归功于花枝的堂哥会编,说小伙在那边等着呢,那小伙长得要人有人要个头有个头。
到了疯人院,花枝从车上下来,问刘建钢,“人呢?”
刘建钢说,“人家等了好半天没等上又回去了,部队跟地方不一样,不能随便出来。”
因为疯人院里的那些女人不是老的就是丑的,所以花枝一出现便是美女,这应了那句话,那就是“货怕比货人怕比人”,和那些人一比,花枝可不就是显得有那么点漂亮。
“你在这里就是美人,你出去就不是美人。”刘建钢又说。
“那我就不出去。”花枝说,一只手托着脸。
花枝忽然开心起来,手托着半边脸在原地转开了,转了一圈又一圈子。刘建钢说别转了,再转我晕。
“部队营房在哪呢?”花枝问她表哥。
“上房顶才能看到,在南边。”刘建钢说,“听也能听到,你听。”
花枝果然听到了,有喊操的声音从南边传来,很响亮的,到了吃饭的时候还有歌声,很有力的。这天,人们忽然看到花枝爬上了房,花枝爬到房顶上朝南边看,可不就看到了营房,平阔的操场上有人在活动,是战士们在训练。花枝在心里想,哪一个是自己要见到的小伙儿呢,自此,没事了花枝就总是要爬到房顶上去。疯人院的病人有“散养”和“圈养”一说,你听听这话,就像是养猪养羊,但疯人院的人都这么说,还说这不过是个术语。花枝这种病人,病情还算稳定,又是刘建钢的亲戚,所以暂时“散养”着,但就是不能走出那个大门,花枝也走不出去,那个大门平时总锁着,有人进出都得门房把门先开了,然后马上再锁好。但紧靠着疯人院的西边有个药铺,里边主要是卖刘建钢做的狗皮膏药,还可以给人们打打针输输液。那个药铺有个门可以进到院子里来,但那个门近似于暗道机关一般人不知道。这边的人拍两下巴掌,里边的人不知怎么鼓捣一下,墙上就会出现个门,进了这个门,里边是一间暗室,没窗子,但有灯,这间屋子还有一个门通向疯人院。也就是说,这间暗室既可以从这边进到疯人院又可以从疯人院那边进到这边然后再出去,两个门都做得很隐蔽。
就花枝去的这个光明疯人院,是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院子很大,被分割成了好几个分院,走廊里有好几重门,门都是那种铁门,平时都上着锁,是怕病人从里边跑出来。一开始,刚办这个疯人院时,人们一点点经验都没有,让男病人和女病人混住着,人的头脑有问题,但生理上的需求一般不会有问题。他们是,有需要,但是没有羞耻感,居然,呵呵呵呵,那天疯人院的管理人员发现院子里十多个疯子围在一起做什么,都不说话都不动都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个个满脸的皮肉皆紧。原来一个男疯子和一个女疯子正干得欢。现在呢,疯人院的格局变了,男疯子和女疯子被分开了,住的屋子和活动的院子都不在一起。他们只能互相张望或者是互相挤眉弄眼但就是不可能待在一起。这些疯子,没事的时候就到院子里去晒太阳,或者,被组织去南边的空地上洗瓶子,为什么去那里洗瓶子,因为那里接着几个水龙头,那些精神病要做的事就是给制药厂洗那种瓶子,地上堆了一地的瓶子,在太阳下闪闪烁烁。
花枝也去那里洗过一次瓶子,但因为她话太多,刘建钢只让她去了一次。花枝这种文疯子,平时看上去和正常人没有什么区别,但有一点,花枝不能看到男人,一旦看到她喜欢的男人,她那个病就马上犯了。花枝刚来疯人院的时候是一心想着那个部队小伙儿,部队小伙儿一直没出现,花枝的注意力也跟着转移了,她现在饱受着近似于恋爱的煎熬,她看上了一个人,那个人不是别人就是他的堂哥。她有时候会一手托着半个脸笑着绕上刘建钢走,转了一个圈又一个圈,刘建钢正在做他的膏药呢,那间屋子里的味道也不难闻,还可以说得上好闻。一排溜五口大铜锅,做膏药不能用铁锅。大铜锅这边紧挨着墙是一排溜架子,架子上密密麻麻晾着一片一片的膏药,都说狗皮膏药,现在哪有狗皮,都是尼龙布,剪成四四方方的,每一块尼龙布上都摊那么一小片粘乎乎的膏药,得等它们凉凉,干干,然后再对折起来,尼龙布的反面印着四个红字“光明膏药”。这种膏药哪都能贴,男女通用,男的贴在肚脐眼那里可以壮阳,那个壮啊,真是没法说,直把你壮成个铁棍子,让谁碰上了都受不了,女的要是贴在肚脐眼儿那里一般来说都会生男孩儿。
“别转了,再转我就栽锅里了。”刘建鋼对花枝说。
花枝不但转,还会猛地伸出两只手做出抓的动作。
“哇!”花枝猛地停下,一顿脚,一伸手,两只手同时出击,直冲着堂哥来。
刘建钢给吓得忙往后一跳,这事晚上就对媳妇说了。
刘建钢的媳妇笑了老半天,说,“给你把家伙抓出来才好呢。”又说,“花枝是想男人了。”又说,“是想让你这个堂哥给她来一下子了。”
“马上就给她解决。”刘建钢说她哪天要真把我抓火了我忍不住怎么办。传出去可太难听了,说我刘建钢没事找事把妹妹给那个了!离得再远也是妹妹,人们才不管你出没出五服。
刘建钢这么一说他老婆就不高兴了,这两口子晚上睡觉才不会像电影电视剧那样都穿着件衣服,那简直都是胡扯,刘建钢和他老婆睡觉都脱得精光,不这样他们就睡不好也休息不过来,刘建钢老婆一伸手,把刘建钢那话就一把那个了,说,“我给你这上边粘块热膏药你信不信?”
“快睡吧快睡吧,明天还要弄膏药呢。”刘建钢挣脱了,翻过身,一条腿一抬一放,把自己给夹好了,要睡了,但一翻身又爬了起来,他还要去一趟厕所。
疯人院到了夜里是一片的虫子叫,好听极了,这在城里是没有的事。疯人院的院子里还种着一畦一畦的花,凤仙,老少年,晚饭花,这些个花里最数夜来香好了,一到晚上就开了,黄黄的小花朵,那个香啊,就没人不喜欢闻的。花枝采了一把夜来香插在一个空酒瓶子里,又采了一把凤仙花插在另一个空瓶子里。这些个花都是她去厕所的时候经过花畦子时采的。
晚上睡觉之前花枝也总是要去蹲一下厕所。
花枝蹲在疯人院的厕所里,抬头可以看见星星,这在镇里也是没有的事,她给自己点了一支烟,蹲着,抽着烟,心里忽然很想念姬师傅。她不知道姬师傅去了什么地方。花枝还忽然有些想念照相馆的人,想念那个破烂院子,想念在暗室里跟着小朱和小苗冲版的事。一想起和小朱小苗进暗房冲版的事她就忍不住只想小朱了,花枝这一辈子也许都忘不了,花枝想小朱了,一只手拿着那支烟,另一只手慢慢慢慢朝下边发展。在那一刻,她好像是清醒了,她很恨自己,太恨了,过后她用手猛地打击自己的脸,从左边用劲打,只打左边,用勁抽,“啪啪” 的声音传得很远,
“这么用劲打能把脸打正吗?能吗?”花枝问自己。
花枝这样折磨自己已经很久了,也可以说这是她自己想出来的一种特殊疗法,她总认为自己能够用力把自己的歪脖子打正,她从很小就打了,“啪啪啪啪”,动不动就是一阵子,也不嫌疼。她还用两个手指拉自己的鼻子,她认为她的鼻梁有点低,就总那么用两个手指拉,她认为经常这么拉拉,鼻梁就会起来了,高耸了,好看了。
“这么用劲能把脸打正吗?”有人在说话了。
花枝被吓了一跳,眼前站着一个人。
是花枝的堂哥,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花枝的面前,花枝蹲着,花枝的堂哥站着,所以花枝的堂哥刘建钢要比花枝高出一大截子,花枝堂哥的那地方正对着花枝的脸。女厕和男厕里都有个很小的灯泡子,光线很暗,光线要是太亮了会招各种飞虫。花枝的堂哥刘建钢刚才也去了一下厕所,听见声音就过到女厕所这边了,他知道是花枝,除了她,不会再有别人在这个时候上女厕所。
“这么用劲打能把脸打正吗?”。刘建钢一边系裤子一边又说。因为他正站在花枝的对面,想跳开也已经来不及了,自己已经被花枝一把攥住。
从厕所回到家,刘建钢把刚才发生的事对老婆说了,“我这不能算是和她那个,我没碰她那个。”刘建钢对老婆说。
刘建钢的老婆有点懵,想了好一会儿,才好像是同意刘建钢的说法,她只说了一句,“赶快找人吧,看样子不行了,这种事她也管不住自己,得赶快找人。”
“让军矿周太明先来吧。”刘建钢说。
“对,他有的是时间。”花枝的堂嫂,刘建钢的老婆说。
“周太明钱挣的花都花不完,几辈子都花不完。”刘建钢说先让他来,再叫别人来。刘建钢睡不着,反正时间还不算太晚,刘建钢就给周太明打了电话。就这个周太明,以前就是个煤矿的技术员。刘建钢打过了电话,对老婆说,“周太明明天就来,明天他和花枝做事的时候你千万别忘了把外边那个门先锁了,然后你再到别处去转转,别再出什么事。”
周太明第二天来了,周太明人长得很精神,看上去很年轻,白白的。花枝早早就给带到了那间暗房子里,说是看对象,屋里开了灯,亮堂堂的,但周太明进来的时候一闪身顺手把灯给关了,这就把花枝给吓了一跳,花枝喊了一声,马上就不喊了,因为周太明已经压在了她的身上。花枝也算是过来人,但凡得了花痴这个病的,只要男人的手在身上一摸,立马就像是通了电。
周太明很快就做完了事,这是第一回,是先尝个鲜,他觉得还不错,他给了花枝五百块钱,说,“买点好吃的,算是见面礼。”然后出去该给刘建钢多少再给多少,他有的是钱,根本就不把钱当回事。
周太明把自己收拾好了,从那间屋里出来了,刘建钢的老婆早就算计好了,知道该结束了,已经把门开了在那里等了,刘建钢也在。
周太明笑着对刘建钢说,“歪把子手枪啊。”
“你没使过吧?”刘建钢说还新着呢。
“倒是,还可以。”周太明说。
每二天,周太明又来了。
“歪把子手枪呢。”周太明说。
刘建钢去喊花枝了,让她过来帮着抹膏药。
“快,过来抹膏药。”刘建钢说。
到了后来,这句“过来抹膏药”几乎成了暗语。
周太明做完了事,出来,到刘建钢的办公室里喝水,把钱给了刘建钢,忽然笑了,说,“她倒是动了心了,问我什么时候娶她?”
“这地方,哪有个明白人,其实她这样挺幸福,花痴整天想的事就是想有个男人。”刘建钢叹了口气,不知想起什么来了。
“她是你的摇钱树。”周太明对着墙上的那面镜子把脖子转了一下,又转了一下,说,“不是这边是这边,你看给歪把子手枪用嘴嘬的。”
刘建钢就笑起来,周太明的右边脖子上有一片红红的印子。
“你不说你使了多大的劲。”刘建钢说。
“这是技术,再加上本钱好,不是使劲不使劲的事。”周太明说这得想想怎么回去和老婆交待。
“就说刮痧了。”刘建钢已经把那个刮痧的牛角板拿了过来,“我再给你刮几下就什么都看不出来了。”这种事,刘建钢见多了。
“我明天让乔东也过来。”周太明把脖子伸给刘建钢。
第二天,乔东来了,乔东是周太明的好朋友,和刘建钢的关系也不错,他来尝鲜了,他也特别喜欢这一口。过后他们一起去吃中午饭。他们去的饭店离疯人院不远,是路边饭店,来这里吃饭的大部分都是跑长途的司机。路边的店里照例还供应那种女人。因为这条公路靠近那个湖,所以这里的路边饭店主要是做东北锅炖鱼,鱼总是在锅里咕嘟着,所以味道特别香。因为离市里老远,不怕碰到熟人,他们把花枝也带上了。
花枝呢,怎么说呢,像是有点迷上乔东了,吃饭菜的时候两眼很迷离地看着乔东。花枝的饭量很小,但她现在特别能抽烟。周太明给花枝带来了两条红盒云烟。因为花枝在,刘建钢的话倒是不多,但他也不能不说。他对堂妹花枝说,“花枝啊,他们两个都不错吧,你到底准备挑哪个做女婿。”这本是一句玩笑话,想不到花枝真是花痴到家了。
“我要乔东,他好。”花枝说。
“看看看看,能分了好坏了。”刘建钢说。
周太明不说什么,捂上嘴笑,用筷子慢慢夹一粒花生米。
外边的雨下大了,铺天盖地的雨,地上起白烟了,远山看不见了,那个湖也看不见了。这才是喝酒的好天气,这样的天气,照相馆肯定没什么顾客,那个张大夫,肯定又托着他那个小茶壶过去闲坐了,花枝突然有点困了,她到了中午总是要睡一会儿的,花枝有些想念照相馆了,想念姬师傅了,还想念那把红油纸伞,照相馆里有公用伞,那种红油的纸伞,雨打上去那个响,“嘭嘭嘭嘭”的。这样的天气里谁要是去后院的厕所就必须打着那红纸伞,“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张大夫打的伞可是那种黑布伞,是黑洋布,那种黑洋布伞只有上海才有得卖,一般人还打不起。
花枝想起這些事来了,忽然眼泪汪汪的,人忽然像是换了一个人。花痴有时候特别容易动感情,是乱动感情,动不到正经地方上去。花枝突然说她要去找姬师傅,花枝是对她堂哥刘建钢说的这话,刘建钢根本就不知道谁是姬师傅。花枝说她要上终南山去找姬师傅,她一说终南山刘建钢就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了。终南山在陕西,山上听说终年都有雪。
“我要去终南山找姬师傅。”花枝说。
“那你不跟乔东结婚了?”周太明笑着问花枝。
4
花枝突然失踪了,不见了,但她肯定不是去了终南山。
光明疯人院的动静这下闹得大了,外面都传说那天疯人院来了不少警察,把疯人院给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起来了,但这都是传说中的说法。人们确实是都知道花枝的事了,也知道有一些的男人从大老远过来就是为了找花枝。还有一种说法是说这事是那些男人们传开的,所以才招来了警察。事情败露了,但究竟是怎么败露的谁也说不清。要真说清了问题可就大了,刘建钢吃不了得兜着走,但花枝不见了,失踪了。人们都说,找不着人刘建钢就没事了,那些过来尝过鲜的人就更没事了。警察确实是来了,来了三个,并不是传说中的来了一百多,那可能吗?但花枝确实是不见了,人一下子就消失了。好像压根就没有过这么个人,好像压根这就只是一种传说。
刘建钢还在做他的膏药,膏药这东西一旦做开就不能停,膏药已经熬好了,是又粘又稠,一看就知道是好东西,还很香,只要你愿意闻的话,刘建钢把熬好的膏药放到一个又粗又长的筒子里,那个筒子的尖端有个小洞,膏药就是通过这个小洞给挤到那一块一块的尼龙布上。刘建钢一边做这事一边跟那三个站在自己身边的警察说话。那三个警察就很有耐性地站在那间屋里跟刘建钢说话。刘建钢说那天花枝就是帮自己挤膏药来着,可能是在挤膏药的时候拿了自己的钥匙,然后把大门打开走了。
“我到晚上才发现自己的钥匙没了。”刘建钢说,在用力,一头汗。
“那大门是什么时候开的?”警察问。
“后来才发现的,天都黑了才发现大铁门是开着的,只不过虚掩着。刘建钢说好在别的病人没发现大门开着,要是一下子跑七个八个就麻烦了。“他们精神都有问题,又都不认识路,他们去什么地方,他们要跑出去就麻烦了,花枝现在肯定是有麻烦了,现在人贩子很多,谁知道会出什么事。”
“花枝还是我堂妹呢。”刘建钢又说,“我碰上麻烦了,她父亲我叫叔,我这下不好交待了。”
寻找花枝的工作还在进行,但谁都不知道花枝去了什么地方?那时候人们用的是大哥大,就像是半块砖头,还不是人人都有,如果是现在,花枝手里点点戳戳一个手机,也许马上就会知道她在什么地方了。
“花枝去了哪?她能去哪?”刘建钢对花枝的父母说。
对一般人,刘建钢避而不谈花枝的事,更不会谈有过不少男人来找花枝的事,他只对花枝的父母说实话,“给花枝找对象,确实来了不少人,看了一个又一个,不是花枝看不上人家,是人家看不上咱们花枝,根本就看不上咱们花枝。”
“唉,她可受了不少苦,她打自己,就这么打,噼哩叭啦。”花枝的父亲抬起一只手比划着,两个眼圈红了起来,“她以为能把自己的脖子打正呢。”
“她跟男人做那事,根本就没有一点点错。”花枝的母亲是这个话,但也只说了一半,下边的话不能说了,人家小朱和小苗都在监狱里,还能说什么呢,其实她心里明白,是应该埋怨花枝。
“不,是应该埋怨那个病。”花枝的母亲这是在做总结了。
很快就到了年底,很快就过了春节,过了春节,花枝的父母听到了一个消息,说是照相馆的姬师傅回来了,姬师傅现在已经是这个城市里的头牌顶大神之人。请神送神十分传奇,关于这一点,照相馆的人们都相信。但因为请神请得好,姬师傅现在的知名度特别高,也特别不好请,一般不给人看,也不给一般人看,想看必需预约。但是,花枝这件事是照相馆的事,姬师傅特别念旧,也特别喜欢花枝,用她的话说,花枝是她的香烟徒弟。要问花枝的事,姬师傅立马就答应了下来,也说好了不拿一分钱,也不收礼。
到了这天,花枝的父母亲还有照相馆的高主任和窦师傅都去了姬师傅的家,姬师傅的家在狗心镇的人民公园北边,站在姬师傅家的院子里可以看到西山。去姬师傅的家是为了让姬师傅给花枝好好算算,当然刘建钢也跟了去。花枝的父母亲还是给姬师傅买了两条好烟。
姬师傅在家里等着他们,沏了壶好茶。
姬师傅确实是从终南山回来的,人稍微胖了一点,脸颊上的小肉瘤比以前有了更大的发展,像流苏般,这就让姬师傅有了更加与众不同的狐仙风度,是更像。姬师傅上了香,点了烟,盘腿坐在大椅上,很快,那个谁也看不到的狐仙就上了身。神请过,姬师傅已经流了满脸的清鼻涕,这是正常的,仙家们把鼻涕都叫做“玉筋”,玉筋越多就说明这个仙家的功力越好。送完神,姬师傅一切都归了正常,才把从仙家那里得到的消息告诉了花枝的父母和照相馆的来人。
“在英国。”姬师傅说。
“怎么就去了英国?”花枝的父母一下就急了,想知道花枝在英国什么地方?怎么就去了英国?伦敦还是利物浦?这可真是让人急。花枝的父母你看我我看你都急出了眼泪。想不到姬师傅坐在那里,徐徐吐出一口烟,莞尔一笑,这个笑才是姬师傅。姬师傅刚才去洗了脸,脸上的玉筋都洗干净了,还搽了一点雪花膏,挺香。
“你听错了。”姬师傅对花枝的父母亲说,忽然又不说了,要旁边的人拿笔来。窦师傅的口袋里插着一支笔,当即掏出来递给姬师傅,姬师傅上过女师,文化原是好的,写几个字又算什么。
“阴国”,姬师傅在纸上写了这么两个字。
花枝的母亲还没什么事,花枝的父亲只大叫一声,人已经晕了过去。周围的人慌忙扶住花枝的父亲,掐人中,解裤带,窝脖子。刘建钢从后边抱住花枝父亲的后腰,刘建钢的眉头突然开始“突突突突”地跳,“突突突突”地跳,这一跳就止不住了。“突突突突、突突突突”,就好像有个什么活物钻在了刘建钢的眉头里。
姬师傅看了一眼刘建钢,慢慢伸出一个手指,在空中画几个圈,又吐口唾沫在手指上,猛地只在刘建钢的眉头一戳。
“就是你!你给我定住。”姬师傅说。
但刘建钢的眉头是定不住的,姬师傅想定也定不住,刘建钢的眉头“突突突突”得更厉害。旁边的人眼看着刘建钢的脸在变,只一会儿工夫,刘建钢的半个嘴已经吊在了耳朵旁边。
“我不行,我定不住他。”姬师傅说。
“赶快出去,赶快送医院,别在我这里。”姬师傅又说。
窦师傅懂得一点医学,在部队学过几招,那时候在部队什么都学,他用手按了一下刘建钢的那半边脸,说这是急性中风,得赶快去医院,去晚了更坏。再看看花枝的父亲,人已经过来了,脸色死白死白,在大口喘气,又看看左右,嘴咧了咧,是想哭的那个意思,看看不是地方又强行忍住,但又憋得不行,只张大了嘴“哈—哈—哈—哈—”。
“快去医院快去医院。”窦师傅拍拍刘建钢的肩膀。
“我还不如死了好,去阴国找我的花枝。”花枝的父亲说。
“别说了,先去医院先去医院。”花枝的母亲此刻倒没什么事,她一手搀了花枝的父亲,一手搀了刘建钢和姬师傅道了别。
“快去吧,快去吧。”姬师傅抬起手,手心朝里手背朝外。
“记住坐四路公共汽车。”窦师傅说。
花枝的父母亲和刘建钢先走,照相馆的人留下和姬师傅继续说话。屋子里不乱了,人们都坐下,姬师傅遂端上水果来。“姬师,”人们现在叫姬师傅叫姬师,去掉了一个“傅”字,姬师傅的身份像是一下子尊贵了十分。
“姬师,”高主任说,“我问你,花枝真不在了?”
“她也害了不少人。”姬师傅说。
“她让谁害的?能不能算出来?”高主任说。
“她让自己害的,人都是自己害自己。”姬师傅说。
“对,自己害自己,我们都在害自己。”高主任想了想,说。
“对,自己害自己。”窦师傅也说。
马上就到了吃中午饭时候,姬师傅执意要请高主任她们几个去饭店吃饭。又给张继唐张大夫打了电话。等张大夫的时候,姬师傅掏出她的烟来抽。把烟递给窦师傅一支,自己也点了一支,然后把烟盒往桌上一搁。时光过得真快,但那个绣花烟盒套还是那个绣花烟盒套,很硬的,上边一边绣着《西厢记》张生戏莺莺,一边绣着《白蛇传》许仙断桥见白娘子。四边绣的是宝蓝色的西番莲,那上边的花枝绣得真是宛转好看……
姬师傅欠欠身,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银子做的那种细牙签,张开嘴,在上边那排牙上横扫一下,“唰啦啦,”又在下边那排牙上横扫一下“唰啦啦”。上边下边左左右右扫了那么十多下,然后把银牙签又收了起来。姬师傅也学会了。
“还是姬师傅会活,我也要搞这么一个,牙好才行。”窦师傅说。
“人生在世,先把自己活好是第一。”姬师傅又说了一句。
人们突然都没了话,外边突然响起了鞭炮,人们都朝窗外看去,窗外,是狗心镇的中心,一条街,刚刚加宽过,街两边都是新建起来的大楼,这是南北街,从前边过去,往左右拐都可以,是东西街,街兩边也都是新起来的大楼,狗心镇变了,上面最近还下了文件,不许人们再叫“狗心镇”,太不文明。
人们这才知道是当地的口音出了错,狗心镇其实是叫“高兴镇”,这原本是一个极好听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