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雪平
被囚禁并不是我所能预料到的最坏的事。但每当我回想起安安,记忆总是把我带回那个村庄。
我被关在一个小屋子里。昏睡、进食、发呆,这三件事在恒久循环之后,被安安的闯入打破了。
窗按时响了,那只带着黑痣的手很快放下了饭,更快地关了窗。对了,明天他要去送货。
安安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窗子钻进来,带着不惧生人的好奇盯着我问:“你是谁?你能跟我玩儿吗?你为什么在这儿?”他大大的圆眼睛里瞳仁和眼白像一对反义词,说着话还时不时咂吧着手指。大人的沉默与孩子幼稚的问话,一起发呆。一遍又一遍,在那个封闭的屋子里,有一瞬间让我仿佛回到妈妈温暖的子宫。
他看我不理他,一屁股坐在床沿,荡着两根小萝卜腿继续咂手。然后嘟囔:“我是偷钻进来的,你可别对别人说。”我那时近乎冷酷的沉默好像吓到了他:“窗锁着你怎么进来?”他骄傲地展示了钥匙,我凑近那个小男孩,摸着他的头问:“你叫什么?”
“安安。”他对于这亲昵好像有点害羞,但却不抗拒我的动作。
“安安?安安。”我有些惊讶,连续说了两遍,而第二遍更像是回音。
我搜遍全身,终于掏到一颗快化了的糖放到他手心:“吃吧,安安。”
他咯咯地笑了,那双眼睛看着我的时候,我忍不住不看他。
“你不用上学吗?”
“爸爸说老师打人。”我把他的手指从嘴里揪出来,用衣服擦干净上面亮晶晶的口水。
“那你想去玩吗?”我诱哄着这个孩子,“你想不想跟我玩个游戏?”
“想!”他的黑眼珠瞪得那么大,都把我吓到了。
出逃就定在他送货的这一晚。不坐车是逃不出这村子的,只要给村里人看见一定会被抓回来,所以最好的办法是藏在他车里。安安第二天真的来找我了。我们溜进了拉货的皮卡,藏在装有土大烟的箱子中间。
车一路开,那夜的风刮着,弥漫着许久未闻的新鲜空气。我的心跳声快盖过了引擎声。路上颠簸得很,我把安安紧按在怀里,他以为我们在玩一二三木头人。我抱着他小小的身体,仍然感到有些害怕。这个出逃计划,是否又是我的一个梦魇?
安安不闹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我,眼睛里泛着紧张的雀跃。我不知道,他这个年龄的孩子究竟渴望什么。
车快开到镇上了,他卸完货就会发现我们。好多好多的汗黏在身上,汽油味搅弄着我的肠胃。跳下去,然后跑!但转念一想,不行!安安怎么办?再说这里离派出所太远,身无分文又被抓回去怎么办?好多个声音在脑子里打架,直到我趴在安安耳边:“待会儿车一停,我们就换地方躲。”
安安用力点点脑袋,那双黑眼睛在一片黑暗中溢出两束光来,露出那种狡黠而乖顺的笑。但我内心十分紧张,害怕那双带着黑痣的手再次掐住我的脖子。
道路平顺了,意识不再排斥痛苦的记忆时,车停了。
他要卸货了。
我又说了什么?“好安安,游戏就快通关了。我们一起下去会有人认出你的,等我找好地方,就来接你。”安安淘气地学着我的样子比了个“嘘”,我好像再没说什么。
我听着他搬走了前面的纸箱,估摸着他回来的时间,手脚并用爬出去。扫视了周围,看准一个杂货店拐角处的包篷三轮车,猫着腰钻进后座。我全身的血液烧沸了一样,冲那个抽烟的老头说:“我有刀,不想死就快把我送到医院!”现在我想,如果我的手再偏一点,拿着那个破瓷碗的碎片,紧紧抵着老头的脖子的我就算不在地狱也在监狱了。那老头吓得头都不敢回,赶紧踩油门。
“等等!”车开出一段距离后,我突然说道。
我看见后视镜里,他拿着手机,气急败坏地出来了。
一起出来的还有几个男人,脸色很不好看,他们朝车尾快步走去。
安安像小鸡仔一样被拎出来,脸吓得惨白。瞬间,我的耳朵仿佛失聪,只有一阵嗡嗡声缠绕着神经,那些画面一帧一帧地扑向我。那些人的嘴一张一合,安安开始哭,哭个不停。他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满脸泪痕的安安像一把刀,凌迟着我的正义感。我闭上眼睛祈祷,尽管没有看,我能感应到那些视线早把我的身体扫射成了筛子。他们最后的引擎声消失在去派出所的方向。我终于笑了。
老头把我载到医院就没影了,我闯进急诊室,砸了半个医院,然后跪倒在医生面前求他报警。这下,就算被当成疯子,也不用回去了。
这些天大部分时候我都躺在床上,不想说话,也不想面对父母。我总是会时不时看着这个陌生的“家”的窗户,想起安安。我实在太不应该丢下他了。我只要一想起那双带泪的黑眼睛,我就忍不住重现那个梦境。不过幸好,我再也不用回去了。我也想过回去救安安,我愿意配合警方。但是请原谅我,我還没有勇气承认这个事实。
安安最后流着泪的眼永远印在我心里,我自己跑了,扔下了他。
安安救了我,我却辜负了他的信任。我会带着愧疚赎罪,对每一个孩子好。这样想着,我又能快乐起来了。我走到窗边,和煦的风刮来,房间里充斥着新鲜的空气。
客厅的餐桌上摆着一份皱了的报纸,被风翻动着。刊登的新闻标题醒目:女大学生林安(化名)被拐卖囚禁七年生下一子,几番逃跑终获救。
微风吹醒了我的记忆,我眯着眼睛,仿佛又回到那个遥远的村庄。那些追赶的脚步,还有心跳声、喘气声、喊叫声,从四面八方涌来。然后紧接着是黑暗、铁窗、安安……我长舒一口气,继而关上了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