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峰
2019年10月9日,诺贝尔化学奖刚刚公布,深圳一个495人的妈妈群里,立刻有人转进来一篇关于新一届诺奖得主约翰·B·古迪纳夫的介绍。转发语是“又一个读写障碍的奇才”。
妈妈们点开文章,跳过因锂电池研究获奖的诸多术语,搜寻着这位被称为“足够好爷爷”的97岁老人的点滴细节。文章说古迪纳夫有严重的阅读障碍,一开始的学习并不顺利,“他无法在教室里读书”。
古迪纳夫也是一名“dyslexia(读写障碍)”,群里热闹起来,这消息里裹着新的安慰和信心。
群里的每个人,家里都有一个读写障碍的孩子。身为dyslexia的母亲,这是一个事实,无从选择。
晓洁觉得自己“中彩票了”。
夫妻俩名校毕业,郑晓洁连生两个儿子,一家四口其乐融融。郑晓洁甚至已经规划好未来送两个儿子出国念书,一定要享受比自己更好的教育。
迫不及待开始学龄前的残酷教育,郑晓洁发现了问题。大儿子连学幼儿园大班最简单的内容,都比别的孩子慢半拍。别说写字,连读故事书都不行。就像电脑丢失了光标,读写障碍的孩子常常找不到文章读到了哪里。如果不是用手指着或者用尺子一行行比着看,文字就像无序跳动的蝌蚪,抓着了这个,却丢了那个。读写障碍孩子在书写方面往往存在问题,没有笔锋,看起来像画画。
眼看着成绩全面落后,她像无头苍蝇一样,斥责儿子“故意搞事、偷懒”。她咆哮,动手,希望孩子快一点,努力一点,可得到的回应是无休止的哭聲。
她带着大儿子去儿童医院做青少年发育的检测,当时儿子七岁,检测结果:五岁零九个月。她又去网上查资料,再找机构检测,郑晓洁得知,儿子并不是调皮懒惰,而是学习困难。“dyslexia”,也就是读写障碍,是一种特定的学习障碍,难以准确或流利地识别文字,拼写和解码能力也较差。
读写障碍在同一阶段分很多不同类型。有的表现为阅读困难,有的则是写字偏旁颠倒,歪歪扭扭,有的拼音“b”、“p”不分,还有的数学简单的加减法总是算错。这些,郑晓洁的儿子全中,是严重的那种。
就像在百度上不断搜寻和自己症状相符的癔症病人一样,得到确诊时,郑晓洁搂着孩子,哭了,但心里“突然觉得轻松了。”曾经揣着巨大的焦虑和不解,走在崩溃的边缘,得知结果后,郑晓洁的心如同一个被打开的阀门,“膨”的一声释放了疑惑。
得知自己的孩子是读写障碍后,短暂的轻松并不是结束,而是漫长的重建的开始。
肖红在读写障碍的妈妈群里总是格外坚强。独生子童童七个月时早产,五斤二两,在保温箱里住了51天。回家后原因不明地呛奶,突然没了呼吸。“疯狂到在路上抠他嘴巴,突然动了一下,有救。”肖红整个人瘫在车里。经过生死这一遭,肖红对后面的坏消息,承受能力更强一些。
实际上,患有读写障碍的概率比中彩票高得多。
在美国,有8%~10%的人存在读写障碍问题。2004年,北京社科院调查发现,中国有10%的中小学生患有读写障碍,其中两成级别严重。十年后,数据增加了1%。截至2018年底,按比例估算,约有1500万学生有读写障碍,程度不同,焦虑相似。这背后是1500万个家庭。
肖红的童童,闯过生死关后,又成为这1500万分之一。
现实摆在那里,童童花70%时间在学校,但考试从0分到十几分、二十几分,卷子都没法批改。一次,三年级的童童在厕所里崩溃大哭。他哭着说自己努力了好久,但是为什么还是这样的结果?肖红靠在厕所门外,听孩子哭,自己也哭。
肖红开始认真研究台湾和香港的读写障碍书籍,对照孩子偷偷观察。她发现,孩子最大的问题是心理。
经过专业咨询她才知道,当时孩子字认得慢,没办法理解题目意思,答题连蒙带猜,加上写得慢,连那些猜的话都写不完,而国外都有老师帮着有读写障碍的儿童读题,而自己的辅导也完全跳过了这些最基础的内容。
五年级时,肖红为童童办理了休学手续。脱离现有环境,慢下来,她希望重建孩子的信心。
童童一直很瘦弱,身体的不协调导致写汉字的时候很吃力,肖红寄希望于户外锻炼和以基本的识字练习为基础的教育机构,可以重塑孩子的自信心。最重要的是,这里没有硬性考核,教育跟着孩子走,而不是孩子追着教育跑。
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教授舒华认为,读写障碍的孩子最困难的阶段是小学,如果能帮助他们度过——他们上中学,特别是高中、大学之后,会找到自己的诀窍和策略来对付这个问题。那时,他们的特长,绘画或是口才,便可以发挥作用了。
实际上还有太多的家长,根本没听说过读写障碍这个词,错过了最佳的矫治时间。
在中国,关于读写障碍的研究开始较晚,只有三十多年历史,普及也存在不足,民众认知度不足1%。相关政策、法规缺失,权威评估和鉴定机构缺乏,导致汉语读写障碍的界定尚未有统一的诊断标准。
九年制义务教育的社会环境下,读写障碍未被重视,社会公益机构成为干预“主力”。集中在北上广高校的研究虽有,但普及和矫治的力量十分薄弱。
深圳卫宁读写障碍中心是中国第一家提供读写障碍志愿服务的公益机构,深圳一所公立小学的语文老师杨娟曾经在卫宁做过志愿者。她粗略统计发现,自己学校三位语文老师的班上有疑似读写障碍的学生。
她认为基层教师最重要的就是包容,在和家长的充分沟通后,在有限范围内进行教学调整。关注,不苛责其实是对孩子自信心最大的保护。但是现实情况是,基层教师缺乏专业性,机构的匮乏导致这些孩子没有专业的训练和辅导,教学调整只能延缓孩子“落后”的速度。
能够看到的进步是,在一些地区,政府开始主导推动教育改革,读写障碍被纳入官方视野。
2019年,江苏省提出将在2020年基本普及有特殊教育需要学生的15年教育,特殊教育类包括学习障碍。这也是第一次地方政府明确把学习障碍的教育问题纳入服务保障体系。
卫宁中心负责人王磊于2019年给深圳市教育局写了份《支援我市读写障碍儿童的建议》的提案,里面的一些建设性意见估计“比较有希望”。他相信,国家对读写障碍的关注会越来越高,“教育公平辐射的范围也会越来越广”。
摘编自《南都周刊》2019年11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