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亚青
新冠肺炎疫情突如其来,像一个幽灵在世界徘徊,全球范围的大流行已经成为现实,危及成千上万人的生命,引发亿万人的恐惧。这场灾难对世界秩序和国际关系产生了重大影响,对全球经济和社会发展形成严峻挑战,对人类命运的未来走向提出新的尖锐问题。新冠肺炎疫情的暴发和蔓延充分说明,世界是一个不可分割的地球村,人类是一个休戚与共的命运共同体。正如习近平主席在二十国集团(G20)领导人特别峰会上的讲话中指出的那样,面对全球性威胁和全人类灾难,“国际社会最需要的是坚定信心、齐心协力、团结应对,全面加强国际合作,凝聚起战胜疫情的强大合力,携手赢得这场人类同重大传染性疾病的斗争。”
新冠肺炎疫情是全世界的公敌。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世界上200多个国家和地区都出现了新冠肺炎的病例。最初的200多病例,似乎转眼之间就达到100多万例,这个数字仍在不断攀升。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称,这是自该组织成立以来最大的公共安全威胁事件。主要国家的政府也都已经将战疫作为头等重要的事情。
全球化的世界是一个相互依存的世界。冷战结束之后,全球化迅猛发展,经济要素高度流动,形成地区和全球范围内的产业链和销售网络;人员高度流动,各国国民之间的互动成为连结当今世界的纽带,形成跨国跨境的人脉网络;信息高度流动,互联网等技术将各种各样的资讯即刻之间传遍世界,形成无处不在的信息网络。相互依存和互联互通使得整个世界从这些不断流动的动态网络中获得巨大收益。比如,经济全球化使各方能够充分发挥自身的比较优势,技术优势、管理优势、市场优势、资本优势、劳动优势都可以在这种流动网络中获得应有的份额,实现经济利益的共赢。
但是,全球化也带来了新的安全威胁。传统国际关系中最大的威胁是国家之间的威胁,传统安全威胁的最高形式是国家间战争。一战、二战都是这种威胁的典型表现。传统安全威胁有着明确的敌人、清晰的意图和具体的目标。但是,全球化时代出现的安全威胁则是另外一种性质的威胁,敌人、意图、目标都无从寻找,但危害性完全可能超出任何传统安全威胁。如果说一战、二战时人们仍然可以发现方寸安生之地,新冠病毒已经威胁到全球几乎所有的国家。关于疫情的信息也同样迅速传播,实际恐惧和虚拟恐惧对人的心理产生了严重影响。从这个意义上讲,全球化时代确实是一个全球性威胁时代。
全球性威胁的特征是明显的。一是跨国性。全球性威胁具有不受国界限制的流动性和随机蔓延特征。自1648年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建立以来,国家就成为国际关系的最重要实体,国家边界也成为国家实体空间存在的标识,国际安全的界定也常常以国家边界为依据。但全球性威胁的一个基本特征就是不受任何国界的限制。隐形的病原体、污染的空气、计算机病毒随时可以轻易越过边界,在不同国度之间穿梭往来。即便采取最严密的防范措施,也难以完全控制这种无确定目的、无清晰渠道的无形跨国界流动。
二是全覆盖性。全球性威胁是对全人类、对整个国际社会的威胁。它超越了种族、国家、信仰、意识形态、政治体制、经济水平和社会形态,不接受任何妥协和投降。这些年出现的重大威胁,无论是SARS病毒、埃博拉病毒、新冠病毒,还是金融危机、气候变化、恐怖主义等等,概莫能外。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机虽然不及这次的新冠病毒直接危及人的生命,却覆盖了几乎所有重要的经济体,且越是全球化嵌入程度深、相互依存度高的国家,越是遭遇灾难性打击。我们经历的这些威胁,不是针对任何一个具体国家的威胁,而是针对全人类的威胁;世界所面对的敌人,不是哪一个国家的敌人,而是全人类的公敌。
三是非排他性。全球性威胁面前,任何国家都无以独善其身。不论一个国家实力多么强大,都没有办法仅凭自身的力量消除威胁,保全自身。在历次重大全球性威胁中,主要国家几乎无一幸免。“9·11”事件中,恐怖主义袭击的是世界超级大国美国;2008年的金融危机威胁到所有重要的经济体,西方发达国家首当其冲;当下的新冠病毒更是迅速蔓延到全世界,几乎所有国家都成为病灾区。进而,如果不是所有地方的病毒被全部消灭,疫情就可能卷土重来,再行蔓延。
新冠病毒的全球化彰显了全球性威胁时代的风险形态。全球化的标识是相互依存,相互依存的特征是高度关联的敏感性和脆弱性。复杂多维、相互联结的全球网络使得整个世界成为一个地球村。一方有险,八方危难。只有整个国际社会的全面安全,才会有每一个成员的自身安全;也只有每一个成员安全,国际社会才能整体安全。每个国家的命运都与国际社会的命运联系在一起,每个国家的利益也与其他国家的利益联系在一起,这就使得整个人类成为一个更加休戚与共的命运共同体。
全球化和全球性威胁将不同国家、民族、社会、个体的利益不可分割地捆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现实,更加证明了孔子“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忠恕思想的深远意义,也将人类的命运更加密切地联系在一起。共同利益成为命运共同体的基础,合作成为命运共同体的铁律,只有合作,才能共赢。新冠肺炎疫情的现实无可辩驳地表明,战胜这种威胁的唯一有效方法是国际社会的全方位合作,是共同体成员的戮力齐心、同舟共济。
人类发展进化的历史就是一部合作的历史。生命科学和合作进化的大量研究成果已经表明,物种进化遵循三大定律。一是突变,产生了物种的多样性,呈现一个多彩纷呈的天地。二是选择,辨识出最适应环境的物种,容其存活、生长、繁衍、繁荣。三是合作,只有那些与环境、与他者、与群体进行积极合作的物种才是最适应物种,才能实现成功的进化。在我们已知的世界中,最具合作意识和合作行为的是人类。正因为如此,人类有着比任何其他物种更为成功的发展进化。换言之,人类成功和人类社会进步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在于人类是超级合作者。[1]Martin Nowak with Roger Highfield, Super Cooperators, Edinburgh-London-New York-Melbourne: Canongate, 2011.
合作的重要意义不言自明。自新冠肺炎疫情暴发以来,国际合作一直不断。中国多次发出积极合作的宣示,与世界卫生组织(WHO)等国际机构保持了密切合作关系,与其他国家分享抗疫经验。在自身遭受严重疫情的时候,中国仍主动向其他国家提供援助。东亚地区合作也出现了新的向好势头,中国与东盟相互支持,中日韩之间出现了近年来少有的合作迹象。各国之间相互捐赠的抗疫物品以及上面的赠言表达了人类一体、守望相助的心情和意愿。从这个意义上讲,疫情将东亚各国的利益更加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很可能成为疫情之后合作动力最强的地区,进一步夯实了构建东亚命运共同体的基础。
虽然合作是唯一的出路,但不合作的言行也比比皆是。将抗疫行动政治化、意识形态化,将所有责任归咎于他国他人、对疫情中出现的问题无端猜测、进行污名化评论,以极端民族主义心态对抗疫合作妄加评议、恶意猜度背后动机,从狭隘的自我利益出发看待其他国家的疫情发展和抗疫行动,等等。新冠肺炎疫情这样一个极端严重的全球性危机本来是一件可以促成全球合作的契机,但在当下国际政治的现实中,却屡屡遭遇无奈的合作困境,甚至会将世界推向失序和分裂的状态。
新冠肺炎疫情是全球性威胁,抗击疫情属于全球治理的范畴。在这个领域出现的合作困境也反映了全球化以来全球治理的尴尬境地。自全球化强势启动至今,全球治理就成为一个重要议题。人们曾经将恐怖主义、金融危机、重大传染性疾病、气候变化和环境污染等列为全球性威胁的重要领域,也试图采取一系列措施实现治理的目标。但是,迄今为止,任何一个领域的治理都没有取得实质性突破和可持续的进展。全球性威胁日趋严重,全球治理赤字日益增长,全球多边制度建设出现明显倒退。这次新冠肺炎疫情的全球流行,再次表现了全球治理的严重失灵。
追其根源,国际合作严重缺失是一个根本原因。近年来,民粹主义、单边主义、强权政治等强势回潮,战略竞争日趋严重,国际关系向地缘政治偏移,国际责任的承担意识明显下滑。特朗普政府“美国优先”等政策和接连退出多边国际组织等行为就是典型的表现。结果是国际社会的信任度不断降低,竞争上位,合作缺席。合作共赢既是铁律,也是常识,人人似乎都知道这个道理,但是,在国际关系的现实中,合作精神很容易被掩盖、被遗忘,甚至被刻意抛弃。
新冠肺炎疫情的现实将国际社会再次推向了十字路口。是加强制度建设,进行全方位合作,推进多边主义全球治理;还是拒绝国际合作,龟缩一隅,加剧世界分裂割据?是扩大冲突,使疫情成为弱肉强食丛林法则的推手;还是化危为机,使疫情成为合作促进共同体构建的动力?这是人类需要做出的选择。
理智的选择必当是合作。新冠肺炎疫情是突发危机,不仅给全球公共卫生安全带来重创,还会通过外溢效应使其他领域出现不同程度的全球性威胁。经济发展受到的冲击已经显而易见,国际贸易投资等活动已经受到明显限制,社会领域、安全领域的风险也正在相继出现。这就要求国际社会重建合作共识,采取合作行动。国际合作,不仅仅是为了战胜病疫,也是确保世界和平稳定、国际社会有序进化和人类命运共同体健康发展的重要条件。
重建合作,需要进行制度性改革,建立健全有效的全球多边合作机制。多边合作机制至少要包括两种功能,一是政治领导,二是咨询实施。从目前的国际条件来看,“G20+1”的模式是比较可行的,亦即G20承担政治领导责任,联合国专门机构发挥咨询实施作用。比如在全球公共卫生安全领域,G20的政治领导和WHO的咨询实施就可能形成一种比较有效的全球性行动模式,更为主动地抗击全球公共卫生领域的安全威胁。
G20是最合适的多边领导机构,应承担政治领导责任。G20原本就是全球性威胁暴发之际成立的多边国际组织,包含了世界主要国家和欧盟等重要国际行为体,有着高度的权威性和比较充分的代表性,也由于成员较少容易达成危机决策。G20在应对全球金融危机中已经发挥了积极的作用。一旦某个领域出现或是可能出现类似新冠肺炎疫情这类危及全球公共安全的紧迫威胁,G20作为核心领导机构,可以宣示合作意愿,提出指导原则,规划全球战略,协调各国政策,承担全面推进国际合作的领导责任。霸权合作的时代已经终结,多边集体领导的机制不能缺失。
联合国专门机构可以在全球合作架构中发挥政策咨询和任务实施的功能。在当前的国际环境中,要求专门机构发挥核心的政治领导功能是不现实的,因为专门机构没有相应的政治权威和权力资源。但是,作为某一领域具备丰富专门知识的多边组织,为政治决策提供智力支撑和技术实施却是专门机构的根本责任和应尽义务。比如,在类似新冠肺炎疫情这类危机中,WHO就可以汇集各方的重要信息,提出应对威胁的合理意见和具体建议,为G20提出全球性指导原则提供坚实的科学依据。
制度性改革和国际合作平台的重塑需要政治意愿与合作共识的坚实支撑。多边主义是迄今为止全球治理最合理的途径,多边合作是解决全球性问题、应对全球性威胁最民主、最有效的方式。但是,多边机制成功的必要条件是大国一致,充分条件是广泛支持。一战之后,国际社会开始反思权力政治的弊端,达成了建立多边组织的共识,开创了世界范围内多边机制的先河。二战之后,世界主要国家达成合作共识,建立了以联合国为代表的多边机制,为战后世界70多年的长和平作出了重大贡献。冷战之后,世界主要国家之间再次出现了以合作为基本行为取向的态势,支持多边国际机制,推动全球化进程,对冷战后的经济社会发展产生了积极的作用。这一次的新冠肺炎疫情是人类历史上又一次重大危机,堪比一战、二战,也再次考验世界各国、尤其是重要国家的政治意愿。能否因危机而达成合作共识、构建合作机制,不仅直接影响到这次抗疫战争的成败,还会对疫后国际关系和世界秩序产生深远的影响。
人类是一个命运共同体,共生共存、利益相关、命运相连。中国多次强调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重要意义。今日世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各国都需要为建设持久和平、普遍安全、共同繁荣、开放包容、清洁美丽的共同家园而通力合作。从全球应对新冠肺炎疫情的过程可以看出,像人类历史上任何一次重大危机一样,共同体发展的铁律是合作。任何一个共同体,只有合作才可以长久生存、持续发展。至暗时刻,合作精神尤为珍贵,合作行动尤为重要。只有合作,才能拯救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