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命运摧毁的灵魂
——《巴黎圣母院》中的神甫克洛德

2020-03-12 06:30浙江胡勤
名作欣赏 2020年16期
关键词:克洛德莫多拉达

浙江 胡勤

雨果在小说《巴黎圣母院》原序中说:“去探索圣母院的时候,在那两座钟楼之间的暗角里,发现了墙上有这样一个手刻的单词——ANAΓKH(希腊文,意为命运)。”这个词,触动作者写了这本小说。我们如果认识不到这个词的内涵,停留于为那凄美而惨烈的爱情悲剧哀伤,为克洛德、艾丝美拉达、卡西莫多的命运担忧、恐惧,心碎神伤,那我们的人生还将继续为这命运付出代价。

一个善良的灵魂

克洛德这个人物最有深度,也最值得反思。我们总把一切仇恨都集中到克洛德身上,认为他就是黑暗、丑恶的制造者,宗教道貌岸然、虚伪不堪的标志。以为单向度地把这个标志贴到他身上就算定格了。克洛德是否应该承担一切罪恶呢?如果应该由他来承担,那么雨果又为什么把他称为“善良的灵魂”?

克洛德“不是一个村野之辈”,他的出身属于“高等市民,小贵族的中产家庭”。祖上有封邑,继承了二十一幢房子。从小就被送到神学院当修道士,学习勤奋,几乎每次都是第一个到校,拿着墨水瓶,咬着铅笔,冬天往冰冷的手上哈着气。他很有教养,学会了低头走路,低声说话。“他是一个忧郁、认真、严肃的孩子,学习很勤奋,领悟很快”,这种品质已经逝去久远,却正是教育所向往的。

他一生好像只会读书,有狂热的求知欲,贪婪地读了当时的宗教法规、医学和科学,通晓拉丁文、希腊文和希伯来文,这在当时很少有人能涉入,就像今天你通晓英语、梵文和甲骨文。十六岁时候,他在神学、经学和教育学方面就已经比得上有地位的神甫。

到十八岁,也就是现在的高中年龄,他已经精通宗教神学、医学、自由科学(包括文法、逻辑、修辞、几何、音乐、天文)、教育学四种学科。学问方面他已经是顶尖人物。十九岁时父母因为瘟疫早逝,他承担了抚养还在襁褓中的弟弟的责任。“这个除了书本还没有爱过谁的人,从此竟有了一种奇怪而甜蜜的人的感情”,他明白了人是需要感情的,在艾丝美拉达出现之前,他以为只要爱这个小弟弟就可以充实他的一生了。他深刻、虔诚和专注地投入到弟弟的小生命上;这个小生命也成为他的精神寄托和学习动力,使他比以前更加热爱他的宗教事业。后来他又领养了一个弃婴卡西莫多。克洛德也非常爱他,为他洗礼,教他说话识字,把这事作为一项功德,为了弟弟可能犯错而提前救赎。

他集知识、学问、教养、才华于一身,感情专注,为人、做事忠诚、执着,几乎达到了人生的价值顶峰——凭借真诚、勤奋和实力当上了教区副教主,成为一个掌管灵魂的重要人物,而且还是当时各个学科领域的权威。这样的人当然配得上雨果所给的“善良的灵魂”这个称谓。即便是在当下,都足以称之为“知识精英”“社会良才”。当然,他从小缺少爱,也没有爱情,直到艾丝美拉达出现;他年龄大了,已经三十六岁,在当时早已过了平均年龄,开始步入老年;他不帅,秃顶,好像也没有弗比斯的身材。

艾丝美拉达出现了,她点燃了他,“美”激发了他人性中最基础最真实的一面,他觉得自己可以爱,也会爱,同时也需要爱,愿意付出爱。可是,艾丝美拉达却无比厌恶他,认为他是伪君子,道貌岸然、凶恶奸诈。但是这一切都不是他个人修养能够改变的,他是社会的支架和门面,他更要为巴黎圣母院负责。试问,如果克洛德爱的不是艾丝美拉达,而是当今世界的另一个她,她会不会恼怒地睥睨,好像“被爱”侮辱了,亵渎了,激怒了?

爱的残缺与毁灭

雨果认识到科学与人性的悖论与冲突,人不能只走在一条道上。他在小说中对中世纪西方学科有清晰的分类,分为神学、经学、教育学、法规、医学、科学、哲学和语言学等。克洛德通晓所有这些领域,是当时多学科的顶尖人物。“人类吸尽了合法的知识之后,就勇敢地深入到非法的知识里去。尝遍了智慧树上所有的果实,由于饥饿或是嘴里没味,终于咬起禁果来了。”人是需要感情的,没有温情、没有爱的生命,就像一个干燥的车轮,转动时格轧格轧地乱响。

克洛德的一生都走在单一道上,成为一个单向度的人,其人性中缺失了爱的滋养。宗教神学思想腐蚀了他,使他的研究偏离正道,走火入魔了。学科研究、宗教生活、副教主的身份地位、无可救药的弟弟,这一切扭曲了克洛德的性格,久而久之,他变得阴森可怕。他更加全心投入到科学中去,尝遍智慧的果实,却更加远离了情感生活。三十六岁以后,岁月渐渐老去,他越来越憎恨女人,害怕埃及女人和波西米亚吉卜赛女人,甚至不敢看女人。这时候,美丽的姑娘艾丝美拉达出现了,只是打了个照面,克洛德这颗心就稀巴烂,他的世界就整个崩塌了。

克洛德第一次见到十六岁的少女艾丝美拉达就点燃了心中爱的火苗,这火苗压抑在宗教、政权的阴影里,在内心深处点燃着。每次见到她都会燃烧起来。

克洛德见到艾丝美拉达,眼中会闪烁着火焰,呆呆的,充满烦恼与不安。全身凝然不动,偶尔机械地颤动一下,如被风吹动树木。听到甘果瓦说艾丝美拉达是他的妻子,“眼睛都冒出火来”,说到名义妻子时,又平静些了,他越来越开朗,问:“你相信那小东西没有被男人碰过?”当时克洛德还不确定自己是否迷恋艾丝美拉达,但内心已经掩藏不住了。对艾丝美拉达的爱逐渐喷涌而出,直到坠入深渊里不能自拔。命运注定了克洛德没有艾丝美拉达,也就毫无活下去的意义,今生今世要死,也一定要死在她手里。

他对艾丝美拉达绝望的倾诉,也许任何人听了都会动容,即使今天读来也会令人潸然泪下:

孩子,你知道这些眼泪都是火山的熔液么?那么,人们对自己憎恨的人毫不动心竟是真的了,你看见我死去到会发笑呢。啊!我却不愿看见你死去!说一声,只要说一声你宽恕我就行了,不必说你爱我!只要说你愿意就行了,我就可以救你。要不然……啊!时间来不及哪,我用一切神圣的名义求你,不要等到我依旧变成石头同那要命的绞架一样!想想我掌握着我们两人的命运,想想我已疯狂了,这是可怕的啊,想想我可以使一切平静,想想我们下面有一个无底深渊,不幸的孩子,你堕落下去我也要永远跟着你!好心地说一声吧,只要说一声!

只有艾丝美拉达无动于衷。她愤怒地说:“别咬我,怪物!”她喊道,“啊!讨厌的肮脏的妖僧!放开我!我要扯下你那可恶的白头发,一把一把往你脸上扔去!”

她爱的是一个花花公子弗比斯,把自己的“爱和美的宝藏浪费在一个愚蠢的夸张的人的身上”,卡西莫多用诗一般的语言告诉她,别看着外貌,少女啊,要望着心灵。艾丝美拉达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她的单纯伴随着肤浅,行事凭感觉,她看不透弗比斯,更无法理解也不会欣赏克洛德,在她眼里克洛德是一个丑陋的老人。艾丝美拉达没有经过基本的教育,她无法理解克洛德的世界。他们是不同世界的两个人,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爱的基础。克洛德的爱完全是一个严重的错误。

克洛德更是一个畸形发展的残缺者。他把一生付与了宗教神学和科学,从未得到过爱。他不懂什么是爱,怎么去爱,不知道爱的基础是沟通、理解与付出,爱是无私的。他任由天性把全部的爱倾注于艾丝美拉达之后,已经坠入深渊无法自拔。得不到艾丝美拉达的爱,那就一起毁灭,人性中丑恶的一面暴露了出来。他毁灭了艾丝美拉达的肉体,同时也毁灭了自己的灵魂。

然而克洛德的下场是可悲的。他残忍地看着艾丝美拉达被绞死;在民众的造反声中,养子卡西莫多鄙视着他,把他送进了死亡的深渊。

谁主宰了命运

“命运”这个隐秘的符号,蕴藏着宿命及社会、人生的必然。雨果对命运有自己的看法,他的观念,对社会人生的态度、认识世界的方法,是小说《巴黎圣母院》背后的价值、意义,是小说的灵魂,它有时比故事本身更重要。“命运”两个字所蕴含的观念支撑了整部小说的构架,也是小说意义的引爆点。

主宰命运的力量来自哪里?小说《巴黎圣母院》呈现的是路易十一时代的宗教神权、政治势力、各种未知和已知的科学规律(学科)以及民众的盲动(集体无意识)。“巴黎圣母院”承载着宗教体系,庄严神圣,“用它的庞大把观众吓住了”,其实已经开始僵化死亡。宗教与政治相互依存,而民众大多处于蒙昧状态,盲从、麻木,是属于需要启蒙的阶层。雨果认为当时的“一切文明始于神权政治而终于民主。继统一而来的这个自由法则,也写在建筑艺术里”,取而代之的是便捷的印刷文化所带来的民主思想。

还有一股恒在的力量,看不见却会突然爆发,难以由物力、制度或者意志控制。那就是强大的生命本能和情感,也是小说的内在动力。它有善良的一面,也有邪恶的一面。善的一面表现为慈爱、同情、宽容等正能量的行为;而恶的一面则表现为贪婪、杀戮、自毁等极端的行为,基督教“原罪”观念,便源于此,与儒家人之初性本善的观念是对立的。这股力量把小说中的三个人物——克洛德、艾丝美拉达和卡西莫多,分裂为两种状态:一种是自然人,一种是社会人。自然的本能和情感状态是未经教育的,懵懂盲目的,靠着天性感觉判断人事。这种天性有善良和邪恶之别,出身好受到良好教育的会往善的方面发展,出身教养不好会往丑恶的方面走。男人(卡西莫多)多一些暴力倾向,女人(艾丝美拉达)则多一些同情与善良。接受过教育的社会人(克洛德)则凭借科学知识、社会文化、道德品质来判断人事,但是也会被本能和情感控制。不管是什么样的人,都有复杂性,也就是说各种人性都在内心存在。从人性的本质上说,克洛德、艾丝美拉达、卡西莫多是一体的,在他们身上都有人性里最本质的东西,都追求不现实的绝望的爱情,而且都到了固执的地步,他们都需要社会正确的教育与疏导。表象上看,克洛德在社会的塔尖里;卡西莫多是一个纯粹的自然人,他的善是自然生命里生出来的,在俗人眼中他就是一头野兽;艾丝美拉达则完全活在自己的心灵世界,听从内心的召唤。而实际上,他们的命运是相同的,都在爱的死结里自毁。

2020 年2 月20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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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圣母院》中克洛德形象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