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 曹雨河
热闹的文坛很少见到李凤群的身影,她对文学的虔诚、笃定规避她观望文场而沉潜专注于文学核心,其作品具有时代风貌和生命质地也就顺理成章了。她的近作《大野》讲述一对“精神姐妹”今宝和在桃的留守(逃逸)和出走(回归),呈现她们的人生轨迹和精神追求的回环,刻画内心的纹理皱褶,倾听心灵的歌哭,彰显生命的温度、力度和光亮。
今宝是“脚踏大地眼望星空”的人,她虽留守在原地,但心灵一直遨游在远方,潜意识里驻藏着对家的承担。父亲去世她还在念小学,家里顶梁柱倒了,母亲领着她和更小的两个弟弟艰难度日。这没什么好说的,令人疑惑的是父亲弥留之际没有力气说出的话,族亲们众口一词解读为“临终托孤”:嘱托今宝担负照顾两个弟弟的责任,而年幼懵懂的今宝,遭到众人责怨。他们一厢情愿的解读不知依据何种伦理,不分青红皂白地将偌大的石头压在一棵稚嫩的小草身上。这种解读是一种姿态,姿态的背后是寻找理由推脱责任和甩掉包袱的心理作祟。今宝后来想,父亲未说出的话有可能是叫她好好读书呢!为此她念了初中还考进了重点高中。她读书的确未能给困窘的家庭带来改观,反而日益窘迫。濒临下岗的母亲在愁苦中日渐衰老,两个弟弟猛然窜出个头。高中毕业的今宝和两个失学的弟弟一样打零工,弟弟们因入不敷出萌生偷盗的邪念。世界经济无比繁盛而她的家庭陷入空前的贫困。今宝的家岌岌可危,谁来拯救这个家?今宝很清楚,只有她能拯救这个家,以嫁人的方式来拯救。她之所以忍受着“茫然和焦虑的折磨”,未跟同学外出打工,是因为她潜意识里驻藏着为家献身的担当,一旦机会出现,便毫不犹豫。她魔鬼附身似的嫁给了暴发户丁建新(她的顺从连母亲都感到意外万分),求得弟弟们的妥善安置。婚前她与建新未曾有过任何亲密接触,新婚之夜的疼痛不堪忍受。这是一段没有情感交流只有肉体碰撞的婚姻,今宝成了泄欲的工具。她辱屈负重勇于承担的传统美德得以展示,同时,她的违心嫁人也亲手将自己送上人生的祭坛。
今宝穿过婚姻泥潭遥望精神高地。她的丈夫丁建新是贫穷的农家孩子,凭着勤苦和时代机遇致富,买了“别墅”,可生活依然沿袭着勤俭的习惯。尤其是婆婆,身患重病还带着今宝在“别墅”周围开疆拓土种植各种菜蔬,喂养多种畜禽(今宝被驯化为名副其实的农妇),她甚至忍着癌痛减少药量,节俭达到自虐的地步。城里长大的今宝与婆婆格格不入,她无法接受婆婆的生活习惯,更不能容忍旧背心做抹布、鸡屎菜心上桌。今宝感到婆婆是她婚姻幸福的最大障碍,压抑得她难以呼吸,她想离开家到外边喘口气(她真的出走了一天),还给丈夫下通牒。待婆婆离开后,她才认识到婆婆的重要(阻挡别人来她家借钱)和婚姻真正的症结。婆婆离开,今宝虽然由着自己的意愿布置家室,按自己的方式生活,并动心思讨丈夫欢心,这非但没能改善婚姻质量,二人反而愈加生分冷淡(丁是孝子,因母亲离开赌气),甚至分居(丁有需求就跑她房间来),他们只有生物性的互动,却心灵隔膜精神绝缘,这使她深切地认识到婚姻的真正症结不在婆婆而在他们自身。婚姻的“转机”是今宝意外怀孕。丁建新像换了个人,迸发出万丈热情和爱意:他撇下公司(由两个小舅子打理),包揽了所有家务,百般殷勤,以各种物质讨好今宝。今宝不是物质女子,她不但高兴不起来,反而看清了自己婚姻的实质和价值:“凝聚起夫妻的,不是夫妻本身”,而是本能,“让他们如此亲近的那股力量是她腹中的胎儿,她不过是这个胎儿会动的温床”。丁建新的婚姻还停留在物质、本能、传宗接代的层面上,而今宝要的是情感融合、心灵交流、精神共鸣。今宝看透了婚姻的真面目,于是有意无意地终止了妊娠。你可以说她不是一个好妻子,更不是一个好母亲,但她无疑是一个爱情理想主义者、精神至上者。
今宝用悲剧婚姻置换娘家转危为安,她无疑是功臣;丁建新也是两个小舅子的恩人,引领他们走上生意之道,待他们亲生兄弟(当然他们自身也有着机灵、胆量和“歪脑筋动得多”的优势)。他们将歪脑筋动到姐姐、姐夫身上——今宝怀孕期间,丁建新忙于献殷勤疏于公司事务,所有的钱财被两个小舅子算计一空,他们还“公开鄙视师傅和伙伴,不仅鄙视还侵占、栽赃、狠命地欺负老实人,不留后路”。丁遭到致命一击,多年的心血付诸东流,他又束手无策,只会将怨恨转嫁到今宝身上(甚至全家将她视为敌人),她又一次无辜背负责怨。今宝回娘家力争无果,手足的“匪夷所思”令她对亲情心灰意冷。今宝与丁建新的心思不在一条线上,与两个弟弟更不在一条线上,她成了受潮的夹心饼干,两边贴不住,甚至遭受“夹叉”。今宝流产使她的婚姻回到原来的冰点,弟弟们的“倒戈”又为其雪上加霜。“倒戈”置亲人恩人于绝地,这关乎做人的基本底线,人贪婪的心性,也暗示了资本对人性的腐化和世风不古,预示着老实人的活动空间越来越紧缩。
回首今宝几十年所遭受的境遇,令人深思:十来岁痛失父亲即招致责怨,挽救家庭,忍受婚姻,终止妊娠,亲情背叛,遭遇“夹叉”,等等,皆因其“不识时务”。她外表已然中年人的模样,可她的内心仍驻着“还没有经世事就停止成长的小女孩……她的质地晶莹,娇柔天真,有一种爱和幻想的力量”。如果认同这是今宝生命的品质、内在的精神质地,那她与现实俗务“不一条心”,遭受俗世的责难、挤兑、算计便在所难免。从这个层面上说,今宝遭遇的一切就是精神的际遇、困境和受难;也是今宝决心出走,寻找心灵和精神芳草地的动因。文本里多次描述今宝对远方的向往,她人虽留原地但心灵一直憧憬远方,她一直未成行的原因在于她不是对某人某地失望,“是对所有一切都有点失望”,彼处不一定比此处好,这基于她的认知和在桃的书信对外边世界的展示。她这次出走的结局实难断言,或许在桃的遭遇就是她的预兆。
如果说生活中的今宝是隐忍、承担和守护,那么在桃就是张扬、怨怼和追寻,但她们的生命中拥有共同的精神质地——对理想的爱(情)和生命的尊重。在桃是个弃婴,收养她的父母因感情不和而离异,随着养父再婚她成了半孤儿状态,严重缺失亲情的滋润和调教,对爱的渴求与生俱来。她在闹市上毫无来由地缠着一个小媳妇喊妈,闹着要吃冰糕,弄得那女子莫名其妙地尴尬;她使坏夜晚翻窗把门从外面拴死,那个将要成为继母的女人不得走脱,困到天亮丢人现眼。这些乍看是恶作剧,其实隐藏着一个小女孩对爱的渴求和眷恋:渴望母亲的疼爱和生怕仅有稀薄的父爱被别人夺去。她对母爱的渴求达到“物极必反”的程度:她编排故事诋毁母亲,说母亲是疯子,如何歹毒地掐死孩子。这深层地反映了在桃极度缺失母爱、渴望母爱而不得的心理变异。在桃入学后(养父已再婚,她只能得到有限的生活费),她的成长更为荒芜和空寂,以毁坏自我形象的方式来获取别人的关注,填充空洞的内心。日长月久,她的恶作剧再也翻不出新花样,就做了“第一个”抽烟横行大街的小女孩,并跨上狂飙青年小诸葛的三斗摩托。摩托急速的风声和颠簸给她带来前所未有的刺激和满足。在桃对小诸葛难以割舍的依恋,是因为他是第一个赞赏她“长大肯定会成为女痞子”的人,他有“骑士风度和英雄气概”,对她有某种形式的关心,这慰藉了她孤独和恐惧的心理,获得了被“罩”着的安全感。为了不被抛弃,留住小诸葛,十来岁的小女孩无师自通地做起“狐媚”来。一无所有的小女孩,拿什么挽留“英雄”获取庇护呢?她肯定懂得“狐媚”对一个小女孩意味着什么!但她还是拿它缓解爱的饥渴,其内心是怎样的孤独和恐惧外人难以感同身受,这不仅成为她长大后东奔西突寻求爱的内驱力,也种下她献祭般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魔咒。
安逸的笼子盛不下在桃飞翔的心灵。小诸葛莫名消失,在桃失落了好长时间。她初中混毕业后,为生存计(不上学后父亲就让她自食其力了),做过草台戏班子歌手;当兵未遂被“胡干事”成功地占过便宜;进县城当酒吧歌手,做陪舞,直至遇见陈志高。陈志高是公务员,有车有房,喜欢她还算有诚意,按说是流浪女孩在桃的福音。不过他的喜欢是有条件的,他按自己的意志重塑在桃,让在桃无条件地服从他的指令,说白了就是圈养取乐的宠物。在桃不能说不在意难得的“笼子”,她身体尽力适应环境,但心灵却无处安放,就在各种快意情仇的武侠小说里放飞,甚至到文学名著里畅游。她想象中心仪的人是:“能唱出高亢又深情的歌,会弹吉他……他也喜欢听我唱的歌,明白一切爱都在歌里。”陈志高虚伪、猥琐和狭隘的性格实在距她心目中琴瑟相和的爱人太远。灵与肉终归难以分割,她伺机逃出“笼子”回到自食其力。
在桃悲绝地追求理想的爱情。她在谋生的杭州遇见南之翔,南原本是流浪歌手,此时已小有名气。他们多年前曾有过短暂的交集,却成了在桃“无论在哪场恋爱里,我不知不觉地参照他的形象……尤其是看了许多爱情和武侠小说后,更是把他当成了偶像”。因为他沧桑苦涩略带柔美的歌声唱出了在桃无法表达的痛苦心情;他的离经叛道、桀骜不驯又与她的心性契合,使她失去思考力和辨识力而沉迷于他的表象做派。他成了在桃夜空中的星光、生命的全部乃至人生的终极目标。她白天辛苦挣钱,晚上赶场献花和掌声,继而请他吃夜宵,租房上床。南之翔享受着在桃的鲜花、掌声、崇拜和“自然”美色,视为理所当然,从不给在桃阳光下相处的机会,他自然有理由:“艺术家的名誉比生命还重要”,“做名人背后的女人就是这样”,“牺牲是爱情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他并神话个人,用他的歌给在桃医病。爱情是药,可以治病也会毒人,痴迷于浪漫爱情的在桃中毒了,完全失去了理智,接受这种不平等,对“牺牲”有一种壮烈感,“酷似英雄冲向敌人炮火被击中倒地时的壮烈”。在爱情世界里,半斤八两的对等不一定是理想状态,一方全身心地付出另一方心安理得地接受当然不公平。爱可以不对等,心甘情愿的付出是爱的奉献,但必须有情感互动、精神呼应、人格尊重,若一方将另一方当作消费品,甚而情欲发泄器,这已不关涉爱,是践踏对方也是自我践踏。在桃一直蒙在鼓里未看清南之翔的真相和自己的真实处境吗?还真不是!那她为什么还如此痴迷地坚持呢?首先是心理情结,在桃十来岁就在老家追随过南之翔的流浪演出队,他的形象和歌声早就进入她的心灵,十多年的孕育与想象的镀光完成了她人生的偶像和光源。其次是肉体狂欢,他们的交往虽然在物质和精神层面没有平等可言,但他们的肉体可以“同时达到高潮”。三是不甘心,她在南身上付出太多,割舍实在揪心。最后,南之翔在她身上得到满足后,言语间总会漏撒些让在桃产生幻想的星光。这种幻想使她即使看清了真相(南之翔的感情世界里没有她,她只是南的泄欲器物,南表演的靓丽和高贵背后隐藏的是龌龊,南不懂她的爱,她也不懂南的规则和次序,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痛楚绝望地离开杭州,又再次返回伤痛之地。这里有幻想,也有对付出的怜惜与不舍,更深层的是理性与情感的纠结,乃至人性的摇曳,一旦冷酷的现实理性占据上风,她便悲绝地以“不祸害下一代”为由,扼杀了腹中南之翔的孩子,爱有多深恨就有多痛。
回归是在桃清醒无奈的选择。她怀着对父母的怨怼东奔西走寻找爱,为之付出青春和真情,落得个身心俱伤空空行囊,回家或许是她可行的选择。她怨恨的母亲已因癌病去世。母亲曾经去她上班的工厂找她,她眼睁睁看着母亲在厂门口等她到最后一班车,也没见母亲;母亲生前,罹患癌症忍受疼痛躺在床上等她,熬得骨瘦如柴她也没回来。她后来得知自己是个弃婴,她怨恨的“父母”跟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抚养她的人非但不欠她分毫,反而是收养她的恩人,她责怨的人正是最爱她的人,她南北苦苦寻找的正是她丢弃的,爱不在别处而在身边,由于种种原因未能感知而已。她理解了母亲眼里“无尽的忧伤”,脸上写满“冤枉和连累”(母亲做姑娘时名声不好);理解了父亲的“窝囊和无趣”,被“损害和欺负”的一生(老了还得到补偿费,可知其所受冤屈)。与养父母相比,自己将胎儿扼杀腹中何其冷酷残忍。她领悟到她和她的亲人都如倒挂“在一口深井内壁上,慢慢下滑,脚尖都勾不住了”,抱团取暖是当务之急,浪漫的生活是另一个世界的事物,与她不相干。她明白了这一切“真相”后,感到之前的生活是莫大的讽刺,认知来了个“翻转”,走向返璞归真:嫁个老实勤恳的丈夫,承担照顾患病的后妈和智障的弟弟(没有血缘关系)。在桃的“翻转”,使她原本的奔走寻找变为回归和承担,无疑是重拾她丢弃人间宝贵的东西,走向一种救赎。
今宝内向,对人世静观默察,有着通透的领悟,生活态度是隐忍和承担。她忍辱负重的付出遭到背信弃义、恩将仇报,便决意“出一趟远门”,不是寻找什么(她清楚什么也找不到),而是躲避眼下的困境,她身上承载着“传统美德”;在桃逃逸冷漠,莽撞地追求爱和浪漫的生活,身心俱伤,回归家园。她身上洋溢着现代女性的气质,她的“翻转”也有着成长意味。从俗世层面理解,她们都遇见了“好的生活”,即充裕的物质和“爱”她们的男人,她们虽然自小生活穷困,却偏偏不是物质女子,向往追求心心相印的爱情和同频共振的精神生活,她们难以忍受与价值观、爱情观、生活方式错位的男人在一起,而招致身心的苦难,以至绝望(她们都终止过腹中胎儿的生命)。质而言之,她们的生活境遇昭示了大背景下的精神困境,不管是出走还是留守,心灵均无处安放,承受着焦虑和磨难;她们的“翻转”看似得以暂时安息,但更可能是另一种磨难的起始(从对方的人生轨迹可以得到印证)。尽管如此,她们苦涩屈辱的人生轨迹依然涂抹着时代色彩,散发着生命的温度和光亮,充盈着生命的质感和力量。
《大野》的技术性颇有说道,限于篇幅只做提示不再详述。首先是“历时性与共时性”并举,历史的厚重和时代的现场同行。在桃父亲的“无趣”“没劲”“窝囊”,及他晚年所得的补偿金,与母亲的怨怒及晚年忍耐癌痛煎熬等待“女儿”,他们的身影背后隐含着不可抗拒的历史性命运和对生活的热爱;在桃拼命逃逸也未逃出父辈的命运轨道,历史惊人的相似,命运不自觉地“抄袭”。小诸葛不明就里地失踪与南之翔清醒地迷失,昭示了不同时代“典型人物”的人生追求和命运结局。今宝丈夫的发家、她同学的外出生活经历,及两个弟弟的忘恩负义无不与时代的脚步同频。其次是细节的微言大义:“女老头”垂钓的身影隐藏着难以捉摸的历史性吊诡;“老师每天重复知识改变命运”,“变成了一个笑话”,目睹数以万计的大学生找不到工作,就感到“笑话”的沉重;时间日日改造,而咖啡馆里停放着永无竣工之日的钢琴架。这些细节或暗示或隐喻,深意存焉。三是文本结构:双线回环互文叙事,互为表里映照相得益彰,拓展了容量,充满张力。最后今宝时时臆想的诗意和远方的描述,别有用意值得玩味。景点处处,稍一疏忽就会错过文本中美丽的艺术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