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圻 何 君
(1.贵阳孔学堂文化传播中心,贵州 贵阳 550025;2.云南大学,云南 昆明 650091 )
“轴心时代”(Achsenzeit, Axial period)是德国哲学家卡尔·雅斯贝尔斯在1949年出版的《历史的起源与目的》一书中提出的一个著名概念。根据雅斯贝尔斯的描述,在公元前800—公元前200年之间,特别是在公元前500年前后这个历史阶段,在地球的北半球——北纬30度上下,在世界上若干不同的、相隔万水千山的地方,先后产生了灿烂辉煌的古代文明。这些文明都由其彪炳青史的伟大导师——思想家、哲学家创立、传播,并传承到了今天。这些伟大的文明是:犹太先知亚伯拉罕、摩西、以赛亚等创立的犹太教(它衍生出了后来的基督教、伊斯兰教);孔子、老子创立的儒家思想和道家思想;波斯哲学家查拉图斯特拉(琐罗亚斯德)创立的“拜火教”;巴门尼德、苏格拉底、柏拉图等创立的古希腊哲学;印度的乔达摩(释迦摩尼)创立的佛教。这些差不多同时出现的古代文明或文化,是迄今为止人类文明仅有的一次“不约而同”般的“突破式呈现”。这就是人类精神文化的“轴心时代”。
雅斯贝尔斯提出“轴心时代”概念以后,引起了全世界思想界的高度重视和广泛讨论,认为雅斯贝尔斯提供了观察、审视、反思、预示人类文明的一个新视角,值得进行多方面、深层次的探讨。如今,“轴心时代”这一历史文化现象已经成为东西方史学、人类学、哲学等学科的知识背景。
千百年来,以中华文化为核心,在华夏东部、东南部周边地区形成了一个“大中华文化圈”或“儒家文化圈”,并且延续发展到今天,这是华夏文明生命力、国际化的重要标志。但是,远古时代的日本、朝鲜、越南、东南亚这些地方,其本土文化十分弱小、落后,“中华文化圈”的形成,与其说是中华文化影响、改造了它们的结果,不如说是中华文化直接移植过去的结果。这跟真正的“异质文化”之间的碰撞、交流、互渗、互补的情况有根本的区别。相比起来,佛教、基督教、伊斯兰教这些文化,从一开始就走出了家园、走向了周边、走向了世界,包括走进了华夏大地。佛教在东汉时期进入中国,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在唐代进入中国;以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意大利旅行家马可·波罗等为代表的西方人,在鸦片战争之前很久就已经在中国进行了很有分量的文化交流;而中国人去往西方国家的情况却几乎没有。15世纪上半叶,三宝太监郑和奉召七次下西洋,这发生在欧洲人“地理大发现”之前,是我们民族引以为豪的壮举。但是郑和出海的目的不明确,似乎主要起了“耀武扬威”的作用:他代表永乐大帝向东南亚、阿拉伯、东非地区的“蛮夷”们展示天朝的博大和仁爱,却基本没有开展文化交流,更没有推行经济贸易(当然还有一种说法:朱棣派郑和多次下西洋,是为了寻找建文帝朱允炆的下落)。在中外文化交流、交锋、交融的问题上,中国向来是被动的、踌躇的,这跟中国古人以“天朝”自居、自以为是“天下中心”的文化心态有关。
鸦片战争以前的一千多年,中国传统文化在与外来文化相遇、碰撞、交流的时候,秉持了一个根本原则,或者说坚持了一条底线:保持自身的特质或核心价值(老祖宗的传统——道统和法统),在此基础上,再来对“他者”实施兼收并蓄之策从而为我所用,这就是后来张之洞先生在1898年提出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文化方略。这样一个方略或思路,其实从佛教刚刚进入中国那个时候就开始了,并且一直是行之有效的。只不过很多很多年以后,经过鸦片战争所导致的文化冲击与危机之后,“中体西用”作为办理“洋务”的基本原则,显得特别迫切、似乎特别“管用”罢了。
这就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韧性和自洽性,当然包含了它的保守性和本质上的排他性。如前所述,两千年来中国周边形成的“大中华文化圈”或“儒家文化圈”,是华夏强势文化移植、输入到弱小民族文化的结果,而不是华夏文化逐渐影响、改变了“异质文化”的结果。只有在体量相等或相应的不同文化之间,才可能发生真正的交锋、交流、交融,而两千年来中华文化所面对或遭遇的异质文化,基本上都称不上是对手(除了佛教);它们的命运只能是被“同化”,或成为中华文化的组成部分。鉴真和尚东渡日本,除了弘扬佛法,还大大提高了日本人的汉语水平;丰臣秀吉与万历皇帝之间的官方书信完全用文言文写就;直到20世纪40年代,朝鲜、越南的官方文书、大街小巷,仍然只有中文,间或有一些日文、法文,见不到太多韩文、越语;直到今天,在日本认识汉字多、懂得中国古诗词、擅长汉字书法的人仍然被认为是文化修养最高的人,这都说明了中华文化的巨大影响力。20世纪之前,“大中华文化圈”内的人们从来没有主动漂洋过海与异质文化进行交流、从而打算影响或改造“他者”文化这样的情况,这完全是中华文化的本质决定的。
除了汉、唐两代,中国大部分时间是内向的(以明、清两朝最甚);两宋时期虽然是开放的,但外患深重,经济、文化交流困难重重。即便是汉、唐时期,我们也是等着人家来朝拜、学习、模仿;主动输出文化,我们没有这个习惯。因此,面对外来文化,中华文化的基本态度和手段是实施“同化”,尽管这么做也未必是自觉的、主动的。任何内向的、自洽的文化,其自信心、自豪感不仅从来不缺,而且常常意识不到:满不在乎的文化就是最自信的文化。外来文化,哪怕是强势的外来文化,都会在自觉不自觉中、在有意无意中被中华文化所吸收、吸纳、改造,成为了中华文化的组成部分。这在1840年以前是百试不爽的,最成功的案例就是佛教在中国的“入乡随俗”和本土化过程。
但在1840年以后,这个手段不灵了。跟随着“坚船利炮”进入中华大地的西方“商业文化”,是中国人从来没有见过的一种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西方文化的进取性、创造性、异化性非常强,在与四平八稳、随遇而安的中华文化进行较量的过程中屡屡取胜。由此,中国人的文化自信遭到重大的削弱,他们世世代代习惯了的“活法”发生了危机,于是文化的自觉、认同、捍卫、突围、振兴等等意识日益紧迫、日益强化,这都是因为我们这个曾经战无不胜的古老文化遭到了“异化”的结果。在中西两大文化180年反复不断的交锋中,西方文化与中国传统文化最终找到了彼此的契合点——相互容忍、各取所需,市场与权威实现了妥协与交融,从而在中国大地上滋生、孕育、发展起了一种新的文化生态,这就是我们现在每天都在经历的、已经习以为常的现代生活方式。浴火重生后的中华文化在保持固有特质的同时,具有了积极进取、开放包容的品格,成为了一种民族的、世界的、面向未来的文化。
与华夏文明的内向、自洽相比,“轴心时代”的其他文明有一个共同点:开放性、外向性。在与“他者”文明的碰撞、交流过程中,这些文明秉持了兼容并包、从善如流的态度。其结果,既有成功异化或升华“他者”的案例(比如犹太教与希腊文明的融通),也有发生了迷失、丢失、丧失自己的基本特色和文化领地的情况(比如佛教在印度的式微)。
佛教产生于公元前六世纪印度北部地区(今尼泊尔),后来在恒河流域广泛传播。但众所周知,佛教真正发扬光大的时代是很多个世纪之后、在距离印度非常遥远而且地理屏障极大的东南亚,特别是中国、日本这些地方;佛教在11世纪以后在印度本土影响越来越小,在今天的印度,佛教徒的人数是极少的。这里面的原因很多、很复杂,一个基本的原因是它太开放、太“普世”、太外向了。早在公元前200年,印度“孔雀王朝”的伟大君主阿育王,在修行悟道过程中体会到了佛教义理的博大精深和高尚品位,他决定派出高僧到各地弘扬佛法,去了缅甸、斯里兰卡、叙利亚、埃及、希腊等地(佛教直到东汉时期才传到中国,比阿育王那个时候晚了四五个世纪)。显然,阿育王认为好东西就不要独享,必须与人分享,应该让人人得到佛光的普照。阿育王的文化心态是宽阔的、开放的、普世的。但是这里面就有一个问题:早在公元前10世纪,印度就是一个讲究“种姓”、等级十分严明的国度,在这个地方弘扬众生平等、佛光普照,显然水土不服。这是佛教最终不能在印度立下足来的重要原因。在印度,多神教是切合社会实际的,不同的种姓有不同的精神需求和满足方式,因此印度教最符合这个多元化的需求,直到今天都是如此。佛教的可塑性、可解读性太强,所以才衍生出了那么多的宗派,每个宗派又有很多分支、分流,可以在世界上不同的地方加以传承、弘扬、转化、发展。在中国,佛教入乡随俗,与儒家思想结合、融通,取得了伟大的成功,其标志就是“禅宗”的出现。禅宗是大乘佛教、汉传佛教诸多宗派当中最强、最普及的一支,是儒学化的佛教,对后来一千多年的中国人影响极大。这就是佛教的开放性所导致的结果,使得这一伟大文明最终不是在它的诞生地,而是在遥远的异国他乡得到了传承弘扬、发扬光大。
再说古希腊文明。古希腊文明从来就是面向外界的,这是希腊的地理特征决定的:古代希腊,包括巴尔干半岛南端和意大利南部的广大陆、海、岛地区,在地中海、爱琴海、亚得里亚海的宽阔海域,广布着几千个大大小小的岛屿,海岸线极其曲折。希腊本土三分之二为山地,对于农业耕作来说先天不足,因此希腊人天生就是一个海洋民族。这样的民族一定要走出近海、漂洋过海、走向远海,否则就难以生存下去。希腊文化的精神(哲学—形而上学、数学—科学—逻辑、史学—文学—戏剧、民主—法治等等),从一开始就与海洋密切相关,这个特点被后来的整个西方文化所传承,直到今天。因此,希腊文明是整个西方文明的摇篮。在古希腊文化当中,原本并不具有一神论的宗教精神,人们崇拜的是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来自荷马史诗的描绘与记载。“轴心时代”的希腊文明,向世界贡献的是古希腊的理性主义(哲学、科学、史学、政治、法律、文学等)和民主主义(最早的自由—民主—法治精神),而不是宗教。希腊的基督教化,发生在罗马帝国时期。经过几百年的交流、碰撞与互补(比如圣保罗在阐释耶稣的宗教思想时运用了希腊哲学的原理和方法,经过罗马时代“教父哲学”的大力论证,力图用新柏拉图主义证明耶稣思想的真理性等等),到了公元5世纪,这个伟大、璀璨、对人类贡献极大的古希腊文明,最终系统地接纳、吸取、融会了犹太教-基督教这个外来的文化类型。
再看希伯来(犹太教)文明。犹太教是人类历史上首次出现的一神教,最早可以追溯到四千年前的亚伯拉罕时代,其奠基者是公元前14世纪的“先知”摩西,最后定型于公元前6世纪“巴比伦之囚”时期(即“轴心文明”时期)。与当时盛行的多神、泛神、无神、自然神等等观念相比,犹太教的“一神论”思想绝对是一种先进文化。为此,马克思说犹太民族是一个“早熟的民族”。犹太教直接派生出了后来的基督教和伊斯兰教(成为现在世界上公认的三大一神教),这是了不起的贡献。的确,相信宇宙只有唯一的创世神、造物主,这个希伯来信念在四千年前是绝无仅有的。惟其如此,犹太民族从四千年前就拥有了统一的、强大的精神支柱。希伯来的一神教观念和希腊人的科学—民主—法治传统,成为了人类文明史上的两大光辉范例,深刻影响了西方世界和整个世界。只不过,使民主—法治精神真正成为世界性潮流的并不是希腊人,而是近代以后的英格兰人、法兰西人和美利坚人;而将一神教传统变成世界性宗教的也不是犹太人(尽管耶稣本人是犹太人),而是罗马人(罗马帝国皇帝君士坦丁一世、狄奥多西一世等)和阿拉伯人(伊斯兰教创始人穆罕默德)。
那么,为什么中国古代文明与古希腊等文明有如此重大的区别?我是比较认同18世纪法国哲学家孟德斯鸠的“地理环境决定论”的,即他关于不同的地理环境(包括地质、地形、土壤、气候、水文、植被等)决定不同文明的性质与民族特征这个观点。
前面说了,古希腊人不得不走向海洋谋生,是因为希腊地区地理环境的逼仄和贫瘠,希腊人不可能依靠农业来繁衍生息。其实,希腊的这种窘迫的地理环境,不过是整个西欧地区的一个缩影而已。以“地理环境决定论”的视角看,千百年来欧洲各国的历史和现状,基本上取决于欧亚大陆西端的地理、地貌、地质、纬度、气候、河流、山脉,特别是海岸线等等的天然布局。为什么西欧从来没有出现过幅员辽阔,像中国、俄罗斯那样的大帝国?因为天然存在的山脉(比如阿尔卑斯山、比利牛斯山、喀尔巴阡山等)、河流(比如莱茵河、多瑙河、易北河、奥得河、伏尔加河等)、岛屿和半岛(比如不列颠岛、爱尔兰岛、亚平宁半岛、巴尔干半岛、伊比利亚半岛等)、近海及海峡(比如地中海、黑海、爱琴海、亚得里亚海、北海、波罗的海以及英吉利海峡、直布罗陀海峡、博斯普鲁斯海峡等),将不同民族的生存空间大致上做了划分。尽管北欧的剽悍游牧民族(凯尔特人、维京人、日耳曼人、斯拉夫人等)早在公元五六百年就开始大举南下、东扩、西进,陆续占领了原来的“文明国家”(罗马、希腊)广大地区,陆续建立、分化、演变成了许多封建王国(法兰克、高卢、德意志、意大利、英格兰、西班牙等等),但一旦民族国家形成并稳定下来,就很少再发生大规模的国土兼并、分割、重构等情况。即便发生,持续的时间也不会太久,比如波兰曾多次被列强(每一次都少不了俄罗斯)瓜分,斯堪的纳维亚半岛诸国的版图也曾分分合合,但最终还是还原为与今天北欧各国版图差不多的状况。
纵观欧洲历史,地理状况(特别是山、河、海)是经济、政治、文化状况的天然规划师和裁剪师。这种情况与欧亚大陆东部的情况(从东欧平原到小亚细亚、中亚、蒙古,再到黄河、长江流域)有根本的不同。幅员辽阔、不靠海洋、少有天然屏障的这些东方国度,农业耕种条件好,基本生存需求容易满足,极易形成专制的、稳固的权力社会,最典型的就是中国、蒙古、波斯、土耳其、俄罗斯等帝国。而与此相反,西欧国家的国土面积都比较小,大的也不过相当于中国的一个省,小的和中国一个县差不多;国境线往往根据山脉、河流、海岸线来划分。这样一来,以古希腊为开端,后来的西欧诸国纷纷效仿,很早就确立了“商业立国”的理念(因为农业的发展空间太小)。由此而来的,就是西欧地区人民(个体和群体)的自主性、外向性、创新性以及契约意识、平权意识、法治意识等等都比较强。与之相比,东方国家人民的家族宗法意识、群体至上意识、教条唯上意识、行动胜于思想的意识却根深蒂固。地理环境最终决定了不同地区经济、政治、文化和国民性的巨大差异,这一点在西方与东方的对比中得到了充分印证。
正是这个巨大的文化差异,决定了西方的海洋文明、商业文明总有一天要与东方的陆地文明、农业文明发生交流、碰撞、交锋,并决出胜负。这个时间点,发生在欧洲文艺复兴运动和地理大发现以后。动机很简单:地理条件的逼仄使得商业文明如果不保持扩张、侵略的势头,就没办法继续生存下去。于是有了殖民美洲大陆,有了非洲的黑奴交易,有了“东印度公司”的扩张计划,有了鸦片战争(英国人称之为“通商战争”),有了美国军舰开入东京湾。所有这一切仅仅为了一个目的:商业利润。正如英国历史学家伯尔考维茨在他的《中国通与英国外交部》里所说:“要是没有商业,就不会有陆军和海军。我们国家每一个人的义务就是发展商业。用已故卡纳方勋爵的话来说,商业是我们的生命源泉,是我们的生存气息,没有它,英国就会成为北海中最贫困、苦恼、人口过多的一个小岛。”如前所述,印度文明、希腊文明、犹太文明,与华夏文明相比,其地理条件、自然环境,总的来说是恶劣的、艰苦的、险峻的,先天的生存条件是不利的。前面也说了,希腊人不得不跨越大海,穿过曲折的海岸线走出去求生存。这就必须掌握航海技术以及相应的天文、气象、海况等方面的知识,还必须善于与外族、外人开展商业贸易,由此,航海业、商业就发展起来。再进一步,人们必须对客观环境、自然界有更多的认知,于是科学和哲学便发展起来。最先发展的是实用性知识,如航海、天气、兵器、动植物、医疗、烹饪、裁剪、交易等,然后产生了比较一般性的知识,如物理、数学、天文、气象、地质等,最后出现了普遍性、根本性、关于“第一因”的知识,即哲学(形而上学)。
质疑、批判、追根究底是科学和哲学的基本精神,这种精神独属于希腊人。这种精神的思想前提,是认定自然界与人类、客体与主体、“天”与“人”是截然分离、二元对立的;对希腊人来说,他们面对的这个世界从来就是不友好的、不利的,甚至是有害的、危险的、不可预测的。因此,人必须对“天”(客观自然界)予以了解、认知、把握,以便征服、驾驭、索取它。可见,地理、自然环境决定了西方人主客体对立的“二元论”宇宙观,决定了他们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决定了他们的文化。 与之相比,华夏文明在宇宙观方面是一元论的,或者说,中国人一贯秉持的是“天人合一”的观念。中国古代文明是世界上古老文明中最典型、持续时间最久的农业文明,它在解决人的生存、温饱问题上比其他文明要优越得多、容易得多、顺利得多。为什么?因为孕育华夏文明的先天环境相当好,人的生存压力不是那么大,其直接后果就是产生了农业文明特有的民族品格和文化特色,相信自然与人类(天与人)的关系是和谐的、友好的、一致的,这就是所谓的“天人合一”。
华夏民族起源于黄河流域(后来扩展至长江流域),以农业的观点看,这个“两河流域”的确十分优越。直到今天,也只有美国密西西比河流域的农业条件可以与之相比,东欧地区的农业地理条件虽好,但气候是偏冷的。“民以食为天”,吃饭是任何文明、任何民族的头等大事,尤其在上古时代。中国的“两河流域”非常适宜于解决华夏民族的吃饭问题:土地广袤、平坦、肥沃,日照充足、雨水充沛、气候温和,特别适宜于农作物的耕种、生长、收获,即便在耕种技术水平十分低下的远古时期,也足以满足那个时代人们的生存需要。这一点,与同为“轴心时代”伟大文明诞生地的巴勒斯坦、印度北部、希腊半岛、中亚高原等地区的情况有明显的不同。
中华文明处于温带、亚热带,气候适中,古老的华夏民族在性情、品格、精神状态上介于寒带与热带民族之间:既不十分好胜、好强,也不十分好静、无为,介于这两者之间,是一种“中庸”的文化。由此培育了华夏的农业社会及其文化,孕育、产生、发展了温和、自足、中庸、宽容、闲适的民族品性和生活态度;生活资料的充足(至少不匮乏),使人们的劳作、居住、交往相对稳定,大规模迁徙甚至远涉重洋的情况是从来没有的,因为没有那个必要,不像古希伯来、古希腊、古罗马、古阿拉伯等民族,也不像中国古代北方的游牧民族。这就形成了日益稳固的关于家庭、家族、族群、家园、家国、国家等等的意识、观念,从而人与人之间的各种伦理关系便成为人们思考自己安身立命、为人处世、治国理政时的重点,也就形成了中华民族喜欢“抱团”“扎堆”,人际关系异常复杂稠密的状况,形成了中国人注重群体价值、认同世俗权威的普遍观念,形成了中国人就事论事、崇尚现实、不善思辨的习惯。
华夏大地的农业条件除了土质、日照、雨水、肥料等因素外,还有一个优越条件是耕作区域辽阔、广袤、连片,能够集中供养大规模人群。这就导致了生产、劳作上的高度一体化,人与人之间的分工协作必不可少。其结果,人际关系必然是密切的、不可分割的、一体化的,中华文明的最大特点就是社会关系十分稠密、相当复杂,独立的个体、分散的家庭难以立足。如此一来,全体价值高于群体价值,群体价值高于个体价值,个人的独立和创新必然受到限制、压抑。“家国情怀”“家长制”是中华文化的特色之一:国是放大的家,家是浓缩的国。开始时,族群的事务取决于自然形成的智慧和权威(往往是族群的长者、首脑),久而久之形成了习惯,对最高权威由依赖变成服从,最后是无条件的臣服,就这样,群体意识的强化与专制意识的强化同步发生。这种价值观念和管理方式在上古时期基本形成,并且一以贯之延续了地千百年(演化成了君臣父子、三纲五常、四维八德等等)。
不可否认,“天人合一”的世界观使中国人的对外征服欲不强,侵略性、掠夺性、杀戮性更不强;虽然华夏民族从来不乏进取心和自我完善的动力,但往往适可而止、“小富即安”,“中庸之道”渗透在了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另一方面,专注于内部的平衡、稳定、一律,从而抑止人的个性与诉求,形成专制主义的社会结构和治理方式,也是华夏文明演进的一个必然结果。对中国古人来说,天与人是和蔼可亲、融为一体的,人与人的关系也是和谐、和睦的。由此,探究宇宙、人生之本质、真谛,既没有理论的必要性,也没有实践的迫切性。生存条件的优越、物质来源的充足,使得人们难以萌发穷根究底地求知——其结果是哲学和科学——的欲望,就像希腊人那样;相反,关注现实、改善现状,是更为合理、更为可行、更能被接受的;着眼于现实人生、梳理人际关系、讲求做人道理、促进社会良性发展,而不在意、不刻意、不追究现实人生以外、以后的事情,这就是古代中国人的基本生活态度。
与此相比,最早的古希腊哲学家同时就是科学家、数学家、逻辑学家,那是理性精神的集中表现。纵观历史,只有希腊人拥有这种彻底理性主义的精神,他们同时发明了希腊的城邦民主制。从那以后,以泰勒斯、毕达哥拉斯、巴门尼德、德谟克利特、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伊壁鸠鲁、爱比克泰德等等为代表的希腊智者,都要对世界、对人的本性追根究底。世界从哪里来、消亡了以后到哪里去?世界的构成、本性、理由、动力等等究竟是怎样的?人是什么?人生意义在哪里?死亡意味着什么?这些都是应当加以追究、探讨的根本问题。对早期希腊的先贤、先哲来说,他们面对的这个森罗万象、纷繁复杂的世界并不可爱,更没有诗意。人一生下来就要直面这个险恶的、难以捉摸的、不可预测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生存、发展,困难多多、危机重重。因此在希腊人那里,世界与人一开始就处在分离、对立的二元状态下,“主客对立”是对这种状态的一种哲学描述。
中国传统文化的主干——儒学,其最大特点或对世界文明的最大贡献,就是构造了一个伦理体系:如何做人,怎样在现实生活中做一个有道德的、高尚的、知书达理的人。这是中国文化独具的一种了不起的人生智慧。惟其如此,儒学——尤指孔子开创的先秦儒学——对超越的、本质的、起源的、归宿的、生死攸关的问题兴趣是不大的。相比起来,中国古代老庄学派,以及后来的魏晋玄学,融合了佛、道思想的新儒家——宋明理学,以及陆王心学,其深刻性、超越性、终极关怀等色彩要浓厚、强烈一些。毋庸置疑,原初的儒家思想(孔子、孟子、荀子等创立的学说)是合情合理的、亲切感人的、富有人情味的、甚至是迷人的。但它失之于深刻性不足、抽象思辨性和超越性更不足,早期儒家不存在终极关切(ultimate concern)。如果根据西方人关于哲学的定义(如亚里士多德关于“形而上学”的解说、黑格尔关于哲学本质的界定以及恩格斯关于“哲学基本问题”的定义),儒家思想无论如何不能视为一种真正的哲学理论,而孔子不能说是一位哲学家,他是一位伟大的思想家和教育家。进一步讲,就整个中国传统文化(古代思想学术)的发展来看,“本质主义”(essentialism,即相信任何事物都存在着深藏不露的、决定性的、唯一的本质、本体、本性,而科学和哲学的任务就是要揭示它)从来没有形成为主流性的哲学思想或哲学信念。如果说中国哲学有什么特点,那就是实践性、伦理性,中国哲学肯定是理性主义的,但它是一种实践理性、实用理性,而不是思辨理性、终极关切,不是形而上学。
中华民族的先辈、先贤,特别是儒家的智者们,是最“入世”、最世俗化的一派思想家。儒家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个“修齐治平”的前提是“诚意正心”“格物致知”,这里面是有追根究底精神的;但这么做的最终的目的还是要落实到“建功立业、治国平天下”上面,目标非常现实。在理想主义、超越情怀方面,中华文化与西方文化和其他宗教文化相比是有很大区别的,这是没有疑问的。“轴心时代”的其他文明有一个共同点:思索、探索、求索肉体生命之外、之上的超越的、永恒的意义。苏格拉底、柏拉图主张直面死亡问题:“哲学的第一要义就是预习死亡。”要把这个冷峻的、逼迫性的、没有退路可走的问题琢磨明白。而孔子却明确表示要回避超自然的事情和生死关系,他认为把现实人生、把“活着的事情”搞清楚、弄明白、安排好,就可以了;至于人事之外的事情、肉体消亡以后的事情,是不必多想的,想了也没用(“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
再来说宗教。世界上几乎所有地方都存在宗教(要么本土产生,要么外来输入,并且在抚慰、安定人心的方式上各式各样),只有中华古代文明及其影响所及的东亚地区是一个巨大的例外。“轴心时代”的伟大文明,除了孔子、老子为代表的华夏文明外,希伯来、印度、波斯,都是宗教文明;希腊文明虽然是理性文明,却与宗教或准宗教(奥林匹斯山的“诸神”)有密切关联。任何真正的宗教,其起源都与对待肉体消亡的态度有关。如何对待生与死、肉体与灵魂的关系问题,是一切宗教得以成立的前提。如果不考虑人的肉体消亡“以后”的情况,那是不会有任何宗教现象发生的。这应该是一个常识。如果相信人的肉身消亡“以后”,就是完全的虚无、寂灭,一切等于零,什么都没有了,这个就只能有一个结局:彻底的无神论。如果我们相信肉身消亡了“以后”,还有某个东西不随着那个肉体的消亡而消亡,它继续存在并且继续活动——当然,这就是灵魂——,那样的话,彼岸、超越、轮回、涅槃等等就有了基本前提。人类最初的宗教情怀、宗教意识就是这么来的。
世界上绝大多数原始民族(包括现代土著)都朴素地相信“万物有灵”,相信人死了以后灵魂还在(恩格斯将灵魂不朽的观念归因于原始人对梦境的误读)。从埃及的木乃伊直到中国今天的祭祀、清明节、中元节等等,都属于朴素的宗教或准宗教行为,但这种朴素的关于灵与肉的关系的理解并不等于宗教,因为在这里,信仰、崇拜的意义远不及怀念、纪念、寄托情感的意义强,充其量算一种宗教情怀、原始崇拜。华夏民族是天生的无神论者,因为我们的老祖宗有意回避了肉体消亡以后的各种问题。他们非常现实,“活着”的事情太多、太重要,死后的事情顾不过来,即便去想,也想不明白、没有意义。中国人对亡灵、祖宗的祭祀,很大程度上是从现实人生的角度出发,比如家庙、祠堂、族谱,对现实生活的社会、经济、伦理关系有非常大的象征意义。灵魂不灭的观念不可能自动上升为对神(尤其是唯一的主宰神)的信仰、崇拜。宗教除了给人提供精神滋养、支撑、寄托、期盼以外,对于死亡的问题是超然的:死亡就意味着此岸、此生的结束和彼岸、来生的开始,也就是在时间和空间上换一种存在方式。但中国人的宗教崇拜却是高度现实主义的。对中国人来说,任何宗教必须具备现实功用或功能,对“活着的人”有实际作用,才值得接纳、信奉、崇拜。
现实主义或者一元论的精神,几千年来一直是推动、引领中华民族实事求是、积极进取的强大力量。在中国人的思想观念里,“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幻想奇迹的发生,一切都靠人的努力;而一旦努力,就会有收获。用事实说话,用实践检验,是我们这个“一元论”文化当中最有生命力的因素。但是也应该看到,这种高度的、过度的现实主义、实用主义,使得千百年来中国人比较缺乏理想和批判精神。所以对于我们来说,“乌托邦”是需要的,人是一定要有一点精神的。
中国传统文化是一种崇尚功利,注重现实,不善思辨的文化。在儒家和法家思想中,“用”、“功用”、“事功”是重要的概念,其内涵当然与今日商业社会对物质、经济收益的诉求不同,它讲求读书做官、经世致用、建功立业、光宗耀祖(“以天下为己任”、“兼济天下”、“为万世开太平”等);但从目的化、结果化、“以成败论英雄”这些诉求来看,亦即从功利主义这个特征来看,中国传统文化与文艺复兴以后西方兴起的商业文化又有着高度的契合。
晚近以来,中国人从不习惯到习惯,从拒斥到接纳,基本完成了文化的转型。其间,在精神、思想、社会生活各个方面发生了太多的道德不堪和价值扭曲。但一点也没有阻止市场配置资源的步伐。为什么会这样?因为西方的商业文化和中国传统的的传统文化有一个共同点:都坚持效用原则、目的原则,商业文化的“利益驱动”和中国传统文化的“经世致用”,具有内在的一致性。这两者一旦相互接纳、相互补充,就能给个人、给族群、给社会、给国家带来实实在在的变化,就能够一夜之间改变人们的物质或精神处境。这个效果比任何别的东西都有说服力。
西方的市场法则与中国传统的政治规则,这原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种文化,甚至是截然对立的两种文化,却在一百年时间里,由交锋转变成了交融,形成了一种新的文化生态。这是非常值得思考、分析和审视的现象。中华文化的实用性、功利性,使得历史上的中国人只愿意为生存、为利益、为家族、为阶级、为民族而战。中国人相当实在,不愿意为虚无缥缈、虚幻无形的东西劳心费神,更不用说以死相拼了。道德立国、以德治国、以文束人、以理服人的治理方式,也使得知识阶层(士大夫阶层)不愿意将战争与杀戮作为解决现实问题的主要手段。为宗教信仰而打仗,在中国人是难以理解的,而且几乎没有发生过。
相反,其他“轴心时代”文明所衍生出来的文明社会,都经历过为信仰而战的历史阶段,尤其是基督教文化和伊斯兰文化。大的宗教战事在基督教历史上尽人皆知,如教皇与欧洲列强发动的八次“十字军东征”、马丁·路德宗教改革引发的“德国农民战争”、天主教与新教之间的欧洲大陆“三十年战争”、法国胡格诺宗教战争等;伊斯兰教针对异教的“圣战”和内部教派(“逊尼派”与“什叶派”)之间的暴力争斗,就没有中断过;即便是佛教,在其早期(阿育王时代)传播过程中也曾因教义的理解、教派的纷争、与“异教”的抗争而发生过大规模武装冲突。
儒家思想从汉武帝时期开始成为国家正统,但它从来是为大一统政治作论证的思想体系,同时是引导、规范、匡正人们日常生活的行为指南,是一系列道德说教的总和。儒学从来就没有打算要转化成为一种政治方略、治理方式、统治手段、驭人之术(尽管它实际上扮演了这样的作用);专制皇权当然要靠熟谙儒术的士大夫集团来支撑、运作,但儒家圣贤从来没有被供奉为政治先驱,而仅仅是文化和教育的“至圣先师”,最著名的儒学思想家(比如孔子、孟子、荀子、韩愈、朱熹、王阳明等)恰恰在仕途上比较坎坷,更不用说处在国家机器的中枢地位了。“政教合一”在中国从来没有文化土壤。
一百多年前,马克斯·韦伯写了著名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他分析旧的欧洲经过马丁·路德和让·加尔文的宗教改革,焕发出一种既保留基督教基本价值(包括禁欲主义、节俭原则),又容忍、接纳、鼓励商业精神、追求世俗快乐的所谓“新教伦理”,这个伦理精神是近现代欧洲资本主义经济、政治、文化得以成型、完善、持续发展的思想动因。今天,在中国走过了鸦片战争以后180年的历史进程,体验了“新文化运动”100年来的思想洗礼,特别是经历了最近40年改革开放带来的巨大社会变迁的时候,我认为,我们的确应该好好研究一下“儒家伦理与商业精神”这个重大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