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恺 彭金山
(1.东南大学,江苏 南京 211189;2.西北师范大学,甘肃 兰州 730070)
西部诗歌在20世纪80年代曾经以强大的震撼力,在中国诗坛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即“在改革开放热力的推动下,源于‘再造民族精神’的内心吁求与建构文学雄迈品格的地域感召,一批西部作家、诗人在朦胧诗派、伤痕文学、寻根文学的潮汐车道中调转马头、独辟蹊径,于生长于斯的广袤西部大地竖起旗帜形成中国历史上最大的以地域命名的诗歌流派。”[1]其后,随着文学整体的边缘化而渐次褪去初现时的奇异光环。然而,西部诗歌前行的势头并没有因为光环的消褪而中止,30年来一批生活在西部的实力诗人以其坚忍而卓越的创作实绩,有效地显示了它的存在。
当然,我们也会听到或看到,有些已经在西部文学创作上颇有成绩的诗人、作家,耻于别人说他的作品有地域特色,主张“去地域性写作”。个中缘由很多,各人的情况也不尽一致,然而有两个方面的原因却带有相当的普遍性:一是有的作者可能把“地域性”与“地方的”,甚至和“小”挂了钩,认为“地域性”的帽子会影响自己的声誉,在对作品的价值评判上出了偏差;更主要的原因则在于文化的不平等,说严重点,是一种实际存在的文化歧视现象。韩松刚先生在评论诗人沈苇时,剖析了这种“不平等”与“地域性”之间的关系:“启蒙话语笼罩下的‘地域性’批判还会衍生出一种基于地理空间划分的文化等级判断。如,当‘地域性’遭遇‘京派’、‘海派’乃至‘江浙’这样的地理文化称谓时,它凸显的是对‘优质’文化的褒扬与向往;而‘地域性’一旦落实在内陆和边疆地区时,则难免露出次等文化的羞愧之色……”[2]这种偏见带来的误读、误判确实是存在,但却大可不必,西部作家和诗人更不能因此而短了精神。其实,区域文学、地域特色和世界一流并不矛盾。从福克纳笔下的约克纳帕塔法县到马尔克斯的马孔多,从沈从文的湘西抒写到老舍的北京市民生活叙事,从陈忠实的《白鹿原》到莫言的高密东北乡传奇,大量的事实一再证明,判断一部作品是不是世界的,不一定非要去“地域性”,“关键要看你的作品是否表现了人的命运,是否出自生命的真实体验与感动,是否传达了历史的某种必然;要看你的创作在世界文学的坐标系上是不是具有相当的标高”。[3]正是所谓“地域性”的边疆和内陆的文学写作,往往才更深刻地呈现了生命的深度和普遍的人性。20世纪80年代在改革开放大时代背景下,在世界八面来风的文学交响中,西部诗歌以其独异的诗性品质在世纪交响乐中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回顾中国西部诗歌史,从《诗经》中的“秦风”“豳风”到《胡笳十八拍》,从李白的《蜀道难》到盛唐边塞诗的崛起,恰恰正是强烈的西部地域特色,使这些诗歌迥然有别于其它诗歌而彪炳史册的。这并非是诗人的有意为之,而是生活使然。同样,当代西部诗歌也是如此。文学地域特色的成功书写,是一个地域生命密码的表征。地域,蕴藏着深刻的生命密码,作家的使命就是要找到这些深藏的生命密码,把它艺术地表现出来。
这里必须要指出的是,西部诗歌,是站在客位角度对一类诗歌的命名,但是作为写作主体的诗人在写作时却不可以用“西部诗歌”来限定自己、规范或约束自己。诗歌,是自由精神的表征,在内容上任何人为的标签式的限定,对诗人的创造力都可能带来伤害。这,也许就是一些作家和诗人不愿意自己的作品被人称为西部文学的又一个原因。
这里似乎存在某种悖论。事实上,不管是自觉的还是无意识的,正是这些生活在西部的诗人的文学抒写,在20世纪80年代形成一股强大的合力,在大西北掀起了一场诗歌风暴。继而是小说、电影和散文……正是西部的诗人、作家和艺术家们(也包含合作),于20世纪80年代在辽阔的西部大地,创造了一次文学艺术的辉煌。
西部诗歌在1980年代的崛起决不是偶然,它有着深刻的文化机缘,多元而独特的地域文化,是西部诗歌萌生和成长的良田沃土。
一是地域历史文化的因素。西部,有着自己值得骄傲的诗歌传统。边塞诗,是中国诗歌史上一抹亮丽的色彩,历代诗人们于雄奇中或乐观或苍凉的歌唱,今天仍然让我们感动。西部诗歌,是对边塞诗传统的继承和发扬光大。西部诗歌的概念是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出现的,起初这类诗歌被称为新边塞诗,这恰恰表明了它和这片地域历史的联系。其实,早在民国时期西部现代诗就开始萌发了。其后,在20世纪50年代开发和建设大西北的热潮中,不少著名诗人来到西部短时或长期地体验生活,产生了一批影响广泛的具有西部特色的诗歌,如郭小川的《西出阳关》、贺敬之的《西去列车的窗口》、闻捷的《天山牧歌》、李季的《玉门诗抄》、张志民的《西行剪影》、田间的《马头琴歌集》等,还有《复仇的火焰》、《杨高传》等长篇叙事诗代表作。也正是在这一时期,从大西南的军营里一批才华横溢的军旅诗人崛起,如公刘、白桦、高平、顾工、周良沛、梁上泉等。诗人阮章竞当时在内蒙古体验生活,创作了一批工业题材的诗歌,他命名为《新塞上行》,在“序歌”中诗人满怀激情地唱道:“我沐浴三恭请,/历代的先行人!/请含着骄傲的微笑,/赐给我这样的权柄:/让我从新改写,/您所唱过的歌词;/让我从新定高,/您所弹过的琴弦。”这说明阮章竞是有对于边塞诗的承继意识的。当然,在当时的时代语境下,不可能形成一种诗歌流派。这种流派意识到了思想解放潮流方兴未艾的20世纪80年代,才成为西北地域诗人群体的自觉选择。《新疆文学》于20世纪70年代末开辟了“边塞新诗”栏目,随着杨牧、周涛、章德益三大新边塞诗人从新疆崛起,周政保在1981年提出“新边塞诗派”这个概念。1982年,林染在《阳关》杂志正式打出“新边塞诗”的旗帜,《飞天》也曾开辟了“塞声”、“西部之声”诗歌栏目。后来,随着“中国西部文学”概念的提出,“西部文学”这一命名获得了更多的认同。1985年《新疆文学》更名为《中国西部文学》,也正是以此凸显该刊在众多文学期刊中的独立个性。从1980年代的前期到中后期,全国的不少权威文学刊物都开辟了“新边塞诗”或西部诗歌栏目。从天山南北到黄土高坡,“西北风”以强劲之势刮遍全国。
二是自然生态的因素。西北,含今陕西、甘肃、青海及宁夏回族自治区、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五省区。西起东经73°附近的新疆帕米尔高原,东至东经111°15′的陕北府谷县东端;南自北纬32°左右的青海和陕西南端,北至北纬49°11′新疆阿勒泰地区北缘。对外,由北向西与蒙古、俄罗斯、哈萨克、吉尔吉斯、塔吉克、阿富汗、巴基斯坦及印度等国接壤,边界线长达5800多公里,占我国陆地国界线的四分之一。国内,由东北向西南,依次与内蒙古、山西、河南、湖北、四川、西藏6省(区)相连。总面积300多万平方公里,约占全国领土的三分之一。而西部,则要加上内蒙古、西藏、四川、重庆、云南、贵州、广西 ,共11个省、自治区和一个直辖市,约占中国大陆面积的三分之二。本文所谈的西部诗歌,主要指涉西北区域里的诗歌。这里地域辽阔,地形地貌复杂多样,有大漠戈壁、冰山雪域,还有辽阔的高原、丰富的草场,有浩瀚的荒原,有深厚的黄土。广袤的西部,由于地处边远,较少受到现代文明的冲击,很多地方还保持着原始的生态和神性,而这种“神性”,与“诗性”从根本上来说是相通的。生活在这里的诗人往往为大自然的奇伟、神秘所震撼,“人禀七情,应物斯感”(刘勰语),从而实现了人与自然的契合,这种契合也正是诗歌诞生的契机。他们中的成功者往往是地域文化的熟知者和代言人。同时,神性的土地使诗人的心境宁静,较少诱惑,创作主体保持了较强的独立性,定力强。他们在旷日持久的对自然环境和人生的体味中倾听自然和心灵的密语,在修道一般的守持中精心打造自家的作品,较少去追风赶潮。老乡和娜夜是第三届鲁迅文学诗歌奖获得者,文艺报记者采访他们,问老乡:“在评论家的笔下,你是继闻一多、徐志摩、卞之琳之后自觉追求诗歌戏剧化的诗人,你在创作中是怎样实现这一追求的?”老乡:“我不否认我的某些诗句确实跳动着戏剧人物的脉搏,但这并不意味着我认同一些前辈诗人所强化的‘诗歌创作戏剧化’的主张。且不说诗歌创作的多样性,就我的性格而言,是很难喜欢‘强化’一词的。因此,在大诗人的主张面前,我表现得有些自由散漫。”娜夜直言:“我只顺应我内心的需要来写作,什么主义、流派、思潮,这些都离我很遥远,更多情况下,我是一种混沌状态的写作,我确实太感性了,我只看重自己的感觉。”[3]实质上,这种受西部地域文化浸润滋养而锻造的博大和宁静,已经成为一种品质流淌在诗人的血液里。叶舟曾经深情地谈到他和这片土地的关系,每当出差回来,当飞机飞临西北上空时,从窗口望见无垠的黄沙大漠,自己便会遏制不住的激动起来,他知道自己是多么热爱这片土地。这种品质和定力,在浮躁的时代对于文学显得尤为重要。而这种精神传统已为这块土地上一茬茬的优秀诗人所继承。
三是共时态多元文化的因素。西部是一个多民族聚居的区域,各民族都有自己独特的民族文化,这就形成了西部迥然有别于内地的多元文化生态环境。再加上多样性地貌和各自的历史文化等原因,使这种文化多样性更加丰富。在这种多元文化生态环境中,诗人们一方面接受本民族文化和本土文化的浸淫,同时又不时地感受到异质文化的新鲜和刺激,不仅可以更多地获得灵感来访的机遇,而且在诗的质性上也会自觉不自觉的融进新异的成分。这种多元共生的文化生态,从表现内容到审美意识,或直接或潜在地影响着各个文化圈里的文学作者,促进了特色创作群体的形成和壮大。
四是文化冲突的因素。西部省份除了陕西、四川和重庆之外,都属于经济欠发达地区,观念上也相对滞后。改革开放以来,八面来风一起涌进这片古老的土地,新旧观念的差异在人们心理上引起的震荡就愈益强烈一些。诗人是时代敏感的神经,这种震荡往往被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诗人们最先感受和捕捉,而通过他们的诗歌呈现出来。我们只要回顾一下20世纪80年代初西部诗歌崛起时一些代表性诗人的重要作品,便不难发现这一规律。
五是创作主体的觉醒。建设大西北的召唤和20世纪60、70年代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为西部输入了大批的人才,其中不乏后来成为作家和诗人者。但是在文艺为政治服务的年代,创作主体是被动的甚至是盲目的。实现历史大转折的新时期的到来,对于这些作家诗人们是一次机遇,也是一次精神大解放。精神解放之后,是群体性的反思和觉醒,他们重新打量脚下的土地,一种庄严感和使命意识从心中升起,自觉走上了具有开创意义的西部现代诗的重构之路。从文学创作的内部原因来说,西部诗歌是西部诗人主体觉醒的产物。觉醒后的西部诗歌一个最为显著的特征,是地域色彩的鲜明和文化内涵的增厚,地域文化从革命诗歌年代布景式的陪衬角色一跃而成为前台主演。
西部诗歌在20世纪80年代能够如火山爆发般引起诗坛震撼,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原因,就是前文所提到的大时代的驱动。经验证明,一个思想凝固的时代是不可能产生文学艺术之黄钟大吕的。正是改革开放的社会背景和思想解放潮流全面激发了中华民族的创造精神,西部诗歌的崛起是借了大时代之力的,是时代精神于文学的生动体现。
与其说西部诗歌是一种诗歌流派,不如说是一种文学思潮。西部诗歌是对西部人生和地域个性的重新发现,它在1980年代初形成潮流,是当时的社会思潮在文学领域的折光反射,兼具了人本主义价值取向和广义的文化寻根属性。20世纪80年代是西部诗歌的黄金时期,之后个人化写作成为主流,西部诗歌的光环渐次消褪。
20世纪80年代初,西部诗以其“新鲜的发现”(于诗人而言)和“发现的新鲜”(于读者而言)掀起一阵强劲的西北风,到1987年后,风头渐次消减,消减的主要原因大体在以下几个方面:其一,大的时代语境的改变。随着80年代潮流迭起文学时代的过去,1990年代中国创作界进入了一个相对平静的个人化写作时期,群体性冲击波难以为继,文学整体呈现出无主潮状态;其二,受世界后现代思潮的影响,理想主义、英雄主义在一个时期里不再是时代文学的主色调,日常生活写作成为时代趋势,而日常生活写作又往往表现出世俗化特征,那么,在某种意义上以雄阔深厚为审美追求的西部诗歌来不及也很难实现华丽转身,必然和流行的审美趣味产生疏离;其三,文艺界的语言学转向持续发力,诗也由“写什么”向“怎么写”转移,“地域”不再是诗人写作关注的重点。然而,看似无主潮了,但时代审美定势的作用却在暗中决定着文学的面目,也决定了最敏感的文体“诗”的面目。和伤痕文学、寻根文学一样,带有潮流性质的文学景观总是呈现为一种阶段性的现象特征,面对诗坛个体化写作的普遍现实,文学刊物不再也不宜以方阵形式力推西部诗歌了,在人们心目中,西部诗歌的影响自然也就渐次弱化了。
然而,仔细考究,西部诗人们并没有放弃努力。正如有论者指出的那样,“可以把地域文化看作作家血脉中的文化基因,它对作家的影响是终极的、毕生的”。(见李鲁平《地域、文化与气质:兼说荆楚特色和长江元素》)潮流虽然过去了,但作为一种品类的诗歌依然存在,像山花一样自然地绽放,依然有一条可以感知到的西部诗美的河流在悄然行进着。落潮之后,西部诗歌不再是西部大地上的一种普遍的诗歌现象,但诗歌中对“西部”的表达却是更加深入和个性化了。
回顾西部当代诗歌从20世纪50年代到当下几十年的创作历程,大体呈现这样的流变轨迹:“西部”,在20世纪50-70年代的西部题材诗歌中,多是作为背景,或者说是一种“叙事策略”而存在的,其诗歌的中心是歌颂社会主义建设成就和工农兵大众新的精神风貌;到了20世纪80年代新边塞诗潮兴起,西部地域叙事才成为诗歌的本体,但社会主题仍占较大的比重;新世纪以来,西部地域文化成为诗歌表达的中心,诗人的文化基因和审美趣味在对地域文化的深入体验中得到较为充分的展示。一些重要诗人的西部诗歌写作各自向自身角色的“完成化”方向努力,对身处其中的环境的体验是更其深入和精细了;同时,在诗的语言表达上着力更多,对诗歌体式的思考和寻觅探索迈出了更坚实的步伐。
在祖国西北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诗歌版图上,甘肃诗歌是醒目的:“从20世纪80年代登上中国诗坛的甘肃诗人,直到现在,在其最初的文学实践中,就带有明显的本土文化自觉,随着多元文化观念在人们的文化意识中地位的日益凸现,甘肃诗人的本土文化自觉,也由最初的感性层面,衍生为一种理性精神。无疑,这很重要,不仅对本土文化的提升很重要,对于写作者而言,更显重要。”“甘肃当代诗歌是以一种整体爆发的姿态呈现的,作者遍及三千里陇上,各个地域和文化板块上,都不约而同地诞生了特色鲜明、具有广泛代表性的作者。作者分布的地域,西起甘肃最西端的阿克塞,东到最东端的合水,每一个作者如同一块块诗歌的绿洲,用他们的诗作,串联起了漫漫三千里土地;而且,作者的人数在各个板块分布比较均匀,并且,不再是个体闪耀后的群体沉默,而是闪耀的个体持续闪耀,累积为群体持续闪耀的态势。”甘肃省作家协会主席马步升对甘肃诗坛的上述评价是准确的。(马步升《拾起昨天的脚,踹开明天的门》,《飞天》2009年第四期)西部诗歌大潮过后,甘肃诗歌势头愈益强劲,随着一批60后诗人走上诗坛,在20世纪90年代后期到新世纪之初,创造了甘肃诗坛新的辉煌,为甘肃赢得了“诗歌大省”的赞誉。从2012年评选出第一届“甘肃诗歌八骏”,至2018年第三届“甘肃诗歌八骏”诞生,有18位50岁以下的甘肃诗人获此殊荣(有6位诗人连续两届当选)。在这18位诗歌才俊中,绝大多数诗人作品的文化构成中地理元素极其鲜明,有浓重的“西部风”。正如首届“甘肃诗歌八骏”上海论坛、杭州峰会期间,青年评论家霍俊明指出的那样:“考量八位诗人的写作出处,我们会发现,他们无论是在言说方式、想象能力还是个人经验,都带有程度不同的西部风格和自觉不自觉的西部意识,比如乡土现实、自然神性、历史遗存、人性世态的融合交织,还比如他们往往使用简约有力而干净利落的短句,诗行中不自觉流溢出坚实、朴素、粗粝、深沉的‘土味’气息。不矫揉、忌造作是他们具备的整体写作姿态。”(见2013年1月10日《文学报》,金莹《甘肃诗歌八骏:在西部写诗,在故乡写诗》)记得冰心说过,“在平凡的小小事物上,我仍宝贵着自己的一方园地”,当时主要是从作家要深入生活、熟悉生活这个角度来理解的。今天重新理解这句话,其文学发生学的意义显然更为重要,园地其实也是作家的“家园”,从诗歌发生学角度看,家园不只是写作素材的提供者,更是诗人创作的动力源,在精神谱系上是归属感的一种体现。在甘肃的优秀中青年诗人中,陇东之于高凯、第广龙、郭晓琦、李满强,甘南之于阿信、扎西才让、索木东,陇中之于牛庆国、离离,河西之于叶舟、古马、胡杨、武强华、万小雪,陇南之于包苞、蝈蝈、小米,其重要意义是不言而喻的,他们的作品告诉我们,家园就是他们的命。高凯直接把当下称作“乡愁时代”,认为“没有故乡的诗人是可疑的。没有故乡的诗人的创作是没有根系的写作,无法拥有长久的生命力。”当然,这里的“故乡”,不局限于诗人的出生地。
新疆诗坛因为杨牧、章德益返回内地和周涛的写作重心发生转移,一度稍显低落,但沈苇为代表的新疆诗人的崛起使新疆诗坛雄风再现。韩作荣说:“沈苇的诗是两种地城文化融合的结晶。是粗扩与柔软、博大与精细的融合,是浓烈与温和、干涩与湿润的融合,是丰盈的感性与智慧的理性的融合。一个以他乡为故乡的流人,以身上派生的异质,诗人特有的敏锐,以及对现实、历史的语境和内心的开掘,将深有影响的西部边塞诗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西湖》2010年第9期)西北其它省区也各有千秋。昌耀的去世,是中国诗坛的重大损失,更是西部诗坛的大地震。昌耀去了,但灵魂的旗帜仍在这片高地上飘扬,后继者蔚然成林。这些诗人用他们的作品,延伸并壮大了西部诗歌的血脉。总之,不管有没有名分,西部诗歌之河依然滚流不息。当然,再没有产生像20世纪80年代那样强大的冲击力也是事实。
如今,在全球化语境下,西部诗歌前景如何?其存在还有没有意义?
进入新世纪以来,随着文化个性的觉醒和文学向本土化回归,地域文化再度引起人们的关注和推重。正如李怡在《地域性学派与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中指出的:“‘全球化’时代同时也就是文化个性的再觉醒时代,地域性学派的问题就是在这样的文化个性的再觉醒时代出现的”。[4]
是时候应该很好地总结最近30多年这片辽阔土地上的诗歌经验了。
在一定意义上,全球化是一个经济一体化和文化趋同的过程。文化趋同并不是一件好事情,特别是对于文学艺术来说,趋同无疑是一条死路。文化趋同,已经引起许多国家和民族的警惕,积极维护和弘扬各自的民族文化,是当下世界的共识。而西部文学在全球化语境下,其优势之一就是保留了更多的民族传统,对此我们需要重新认识和评价。此外,在自媒体的助推下,当下诗歌的同质化现象严重,西部诗歌所体现的艺术精神就显得尤其可贵。费孝通先生说:“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从这个意义上来看,西部诗歌今天仍然有其精神意义和独立的价值。
国家“一带一路”倡议的提出,使丝绸之路重新成为一条希望之路、合作发展之路,为丝绸之路沿线国家带来了发展的新机遇,对于西部诗歌来说,也是一次成长和发展的机遇。“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在这一新的时代语境下,西部诗何为?如何实现新作为,当是应有之义。诚如《诗刊》主编李少年君在《一带一路:当代诗歌的新疆域》一文中所言:“‘一带一路’作为国家战略,作为当代诗歌写作最重要的时代背景,诗人们应该积极融入介入参与其中,甚至主动走在前面。这是当代诗歌的一个广阔的新疆域。”
在全球化语境下,中国现代化的进程明显加快,提速了的城镇化步伐使乡村文明急剧衰退。在辽阔的西部,由于人口构成、生产方式和生活环境的特殊性存在,不少地方的一些民族民间文化事象还大体保持着原生态性质,整体生态环境也相对宁静一些,但是深层次的变革也在摇撼着这片土地。诗人们应该追踪时代的变化,谛听全球化浪潮中西部地域独有的脉动,它肯定比发达地区更强烈,甚至会有一种撕裂感。西部诗歌,要努力表现变革中的西部社会现实,不仅是变化中的乡土社会现实,还有城市生活的现实;当下西部人的精神世界,期待有力的诗笔去描画。
西部诗歌最重要的特质是西部地域之气象风神,这是诗人的发现,从根本上说,是来自西部土地的恩赐。在以城市为代表的现代文明急剧扩张的当今世界,中国大地上每天都在发生着新的变化,而在西部这片高地上,由于地域的辽阔和人烟相对稀疏等原因,还大面积地保留着原生态的自然和人文景观,这是极其珍贵的。西部,或许是中华大地上最后的神性之地,而神性是人类的精神救赎,是人类共同的故乡。海德格尔认为,“诗人的天职是还乡”,他说:“接近故乡就是接近万乐之源(接近极乐)。故乡最玄奥、最美丽之处恰恰在于这种对本源的接近,绝非其他。所以,惟有在故乡才可亲近本源,这乃是命中注定的。正因为如此,那些被迫舍弃与本源的接近而离开故乡的人,总是感到那么惆怅悔恨。既然故乡的本质在于她接近极乐,那么还乡又意味着什么呢?还乡就是返回与本源的亲近。”[5]家园守护与精神救赎,是当下技术时代人们发自内心的一种普遍的精神吁求,在精神还乡的路上,西部诗歌或许会有更大的担当。
全球化语境下,“地方”的面目日渐模糊,文学却可以唤醒人们的记忆和身份认同。是人都有自己的“胎记”,诗人们没有必要回避地域,成功的地域抒写往往是通向“特色”的路径之一,而特色则是诗人立身之本。但是同时要切记,地方有特色不等于诗歌的表达就有特色。地域文学如何完成由地域性向民族性转换,对于作家来说是一个关键的“坎”。西部文学首先是中华民族文学的有机组成部分,地域性和民族性是既有联系又有区别的两个概念。文学从根本上来说,不是通过地域来对话的,而是通过文化来对话的,“文化”包含了人种、个性、历史、情感、心理、山水自然、风物风俗、审美观、价值观等一系列丰富的元素——这大抵就是“民族性”,是诗人需要着意开掘的“富矿”。来自心灵的创造是不喜欢拥挤在一条道上的,独辟蹊径是诗人最为可贵的创新品质,同是书写西部,路却要自己去探索。西部诗歌写到今天,已经成为一种更有难度的写作,要警惕在故乡写作或地域写作驱动下重复别人和重复自己,西部诗歌要警惕形成新的惯性思维模式和言说方式,警惕“圈子里的重复”,即另一种同质化现象的出现。
“越是地方的,越容易成为世界的”,人们往往对此津津乐道。这个观点来自鲁迅先生《致青年木刻家陈烟桥的一封信》,原话是:“现在的文学也一样,有地方色彩的,倒容易成为世界的,即为别国所注意。打出世界去,则与中国之活动有利。”人们在传播这一观点时,往往只强调了前面半句话的意思而忽略了后面半句的意思。今天我们重新审视鲁迅先生的这段经典语录,至少有一点先生是持肯定态度的,即地域性和世界性并不矛盾。鲁迅说要“打出世界去”,那么,在全球化语境下,具有地方色彩的西部诗歌如何才能“打出世界去”?除了写出的作品具有民族性特色之外,作者还需得有世界性的意识、世界性的眼光、世界性的水准。西部诗歌经历了曾经的辉煌,在新诗潮涛声过后三十多年,在诗歌艺术追求和表达方式多元纷呈的当下,西部诗歌要创造新的辉煌,必然要面对比20世纪80年代更高的难度,诗人们一定要瞄准世界水平,达到达不到是一回事,但必须要站得高,从感悟、选材、提炼孕育到文字表达,都要有一种超越意识和高迈的追求。文学经典告诉我们,所谓“世界性”的艺术,以下四个方面的品质是应该具备的:其一是对事物本真性的准确把握;其二是对人性的普遍性的发掘和表现;其三是人文关怀意识;其四是个性化的优秀话语方式。新的时代需要创造新的文学经典,我们有理由对西部诗歌寄予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