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淦
唐朝历史上有四位奇女,她们都没能留下名字,分别是生活于大约唐高祖、唐太宗时期的江西鄱阳读书人曹因的妻子周氏;生活于唐德宗时期河南项城县令李侃的妻子杨氏;生活于唐昭宗时期一位将领韩楚言的妻子李氏;而此前生活于唐僖宗时期义军领袖黄巢的一位姬妾,竟连姓氏也未能留下。她们的点点滴滴,零零星星地散见于史籍之中,虽然犹如转瞬即逝的流星,是那样地短暂,却为历史的天空点缀出异样的色彩。
给老公写墓志铭的周氏女
南宋庆元三年(1197),信州上饶(今江西上饶)都尉陈庄掘得了一块唐初的墓碑,碑文是妻子为丈夫撰写的,全篇如下:
“君姓曹名因,字鄙夫,世为鄱阳人,祖、父皆仕于唐高祖之朝,唯公三举不第,居家以礼义自守,及卒于长安之道,朝廷公卿乡邻耆旧,无不太息。唯予独不然,谓其母曰:‘家有南亩,足以养其亲;室有遗文,足以训其子。销形天地间,范围阴阳内,死生聚散,特世态耳,何忧喜之有哉!予姓周氏,公之妻室也,归公八载,恩义有加,故赠之铭曰:‘其生也天,其死也天,苟达此理,哀复何言?”(南宋·洪迈《容斋随笔·五笔》卷二)
从这篇祭文看,曹因是个官宦世家,他本人虽未能入朝做官,可是德才兼备,名声确实不小。你看,他的逝世,使得上至朝中公卿大臣,下至乡邻百姓、亲朋好友,“无不太息”。他结婚才八年,显然,他的祖父、父亲均已过世了,而他的母亲则仍健在,他的儿子至多也只有七八岁。由此推断,曹因死时,不过三十岁上下,其妻周氏则不会超过三十岁。小夫妻之间“恩义有加”,定然是美满而幸福的。丈夫英年早逝,对于妻子来说,无论从感情上还是今后的生活上,都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上有年迈的婆母,下有幼小的娇儿(也许还不止一个),前面的道路是异常艰巨的。周氏不但坚强地承受下来,还强抑巨大的悲痛,豁达、开朗地劝慰晚年丧子的婆母。人不可能没有七情六欲,周氏的“何忧喜之有哉”、“哀复何言”,显然是面对现实,不屈不挠、力图自强自立的誓言。这篇碑文足以表明:她既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家庭主妇,又是一位旷古罕见的女中豪杰。
杨氏女智勇守项城
唐德宗建中四年(783),淮宁节度使李希烈攻陷汴州,叛唐称帝,一些朝廷将官纷纷弃城而逃。李希烈又派遣数千精兵南下项城县,企图掠取子女玉帛。项城县令李侃束手无策,也打算弃城而逃。李侃的妻子姓杨,她责备丈夫道:“相公既是县令,就应当拼死守城,即使寡不敌众,也该以身殉职。相公如果弃城而逃,谁还会奋力守城呢?”李侃为难地说:“我们这个小县,无兵无将,只有十几名衙役胥吏,如何守得住?”这位杨氏女子却决绝地说:“守不住也得守!不然满城百姓都会惨遭涂毒。何况仓禀积粟可以充当军粮,府库钱财可以用来犒赏,满城百姓都能当战士,只要相公严申军纪,指挥得当,一定能够击退贼军!”一番话说得李侃信心大增,于是把吏役百姓都召集于庭中,慷慨宣示守城的决心。杨氏又对大家说:“县令虽然是一县之主,然而任期一满就会离去。而你们吏役百姓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难道甘心祖宗坟墓遭人挖掘、房屋田产被人毁掠、父母妻儿受人凌辱杀戮吗?如今只有与县令共同誓死守城,才能免除这场劫难!”吏役百姓们都感动得泪流满面,纷纷表示愿与贼众决一死战。杨氏又宣布道:“有以砖瓦石块击中贼人者,赏赐铜钱千文;以刀矛箭矢击中贼人者,赏赐铜钱万文;临阵退缩者,格杀勿论!”李侃随即挑选了数百名青壮年汉子,率领着登城防守。杨氏则亲率妇女老弱,送饭送水,运送砖石,救护伤员等,又让李侃对城下叛军道:“项城父老义不从贼,已经全部组织起来了。你们即使攻下项城,也不足以扬名立威,不如赶快避开,免得白白送死。”叛军们都觉得好笑,高声叫唤道:“我们所过之处势如破竹,多少坚厚城池都被夷为平地,何况你们这个蕞尔小县?快快献城投降,免得玉石俱焚!”李侃喝令放箭。叛军大怒,架起云梯,潮水般地连番猛扑。激战多时,忽然一支流矢射中李侃右臂,李侃便退回署中。杨氏又责备他道:“相公不在,群龙无首,谁还有心思固守?城池一破,我们都死无葬身之地了。与其死在署中,何不死在城头呢?”李侃二话不说,裹好伤口,又上城督战。于是士气大振,砖石、箭矢雨点般地击向叛军。一员叛将正在往来指挥,突然被城上一箭射中,当场坠马而死——后来才知道,这员叛将竟是李杀烈的女婿。这一来,叛军人人沮丧,士气低落,伤亡惨重,又勉强攻了一阵,未捞到半点便宜,只得撤围而去。
杨氏女终于以惊人的大智大勇,保住了项城县。而那个李希烈呢,因为过于残暴而又屡吃败仗,三年后就被部下毒死了。(取材于《新唐书·列女传·杨烈妇》;明·陆楫《古今说海·说略三十一》)
黄夫人勇驳唐僖宗
唐僖宗中和四年七月二十四日,公历884年8月18日,徐州节度使时溥派人把黄巢及其妻子儿女,还有两个弟弟黄邺、黄揆、外甥林言等八颗人头,再加上黄巢的若干姬妾,一并押送到了四川成都,呈献给唐僖宗李儇。早在一个多月前的六月十七日,即公历7月13日,黄巢在泰山狼虎谷兵败自杀,轰轰烈烈、绵延十年之久的唐末农民战争终于悲壮地落下了帷幕。黄巢曾攻下唐都长安,并做了皇帝,建国号“大齐”,改年号为“金统”,他的那些姬妾,显然应该是大齐皇帝的嫔妃了。因此,李儇像模像样地登上成都外城正南门的大玄楼,接受这种“献俘”仪式。
面对着这群姬妾,李儇一脸庄严地厉声叱责道:“你们都是皇亲国戚、高官显贵家的女儿,世世代代承受国恩,为什么顺从盗贼?”就在其他人都吓得战战兢兢、不敢吱声的时候,站在最前面的一个女子——我们姑且称她“黄夫人”吧,仰起头来,振振有词地回答:“盗贼凶狂暴虐,国家拥有百万大军,尚且丢掉了都城长安,连皇家祖庙也没能保住,不得不远远地流亡到巴蜀地区;如今陛下以不能抗拒盗贼的重罪来责备一个弱女子,那么请问,把满朝的公卿百官、各地的将军统帅们,置于何种地步呢?”李儇登时张口结舌,一句话也回答不出,只是挥了挥手,吩咐将她们全都绑赴市曹,砍头示众。其实,李儇心里明白得很,这位女子表面上斥责公卿百官、将军统帅,实质上不就在反驳自己这个最高统治者、堂堂皇帝么?身为一国之君,你既不能化解社会矛盾于起义爆发之前,又不能调兵遣将、迅速镇压于起义爆发之后,却屡吃败仗,最后连都城也保不住,你自己也狼狽地逃窜到“巴山楚水凄凉地”,你还有什么资格来责备我们这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
在押赴刑场的路上,百姓们纷纷向这群弱女子敬酒,其余女子都深深地陷入悲痛与恐怖之中:她们或者已经昏迷不醒,或者喝醉了酒后昏昏沉沉,一片悲哀哭泣之声;唯独那位黄夫人,既不喝酒,也不流泪,“至于就刑,神色肃然”(《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十六),即一直到刽子手行刑的那一刻,她都坦然面对,神色不变。台湾的柏杨先生在《白话资治通鉴》中感叹地说:
“我们向这位居首的女子致敬,可惜史书没有记下姓名,姑且称她为‘黄巢夫人,一代豪杰……一番义正词严的谈话,使李俨这个无耻之徒,当场现出原形。李俨如果稍有天良,应该向各女道歉,礼送她们回家。问题是,李俨如果能有这种良知,他就不是无耻之徒,也不可能为国人带来灾难。”
李俨是李儇登基前的名字。且看他是怎样的一个皇帝:登基时他才12岁,唐末农民战争爆发时才13岁,此前治理国家的过失或许摊不到他头上,可是做了皇帝之后并渐渐长大成人之时,他又是怎样治理这个国家的呢?他特别会玩耍,尤其喜欢打马球,堪称球场高手。有一天,他自豪地对一位宫廷优伶夸口说:“朕如果应试‘打球进士科,一定能够得状元。”那个优伶却不客气地回答:“如果碰到像尧、舜那样的贤君当主考官,陛下只怕要落榜呢。”小孩子贪玩,年轻人喜好运动,这本来倒也不是什么大缺陷。可是李儇既然做了皇帝,又处于国势江河日下、社会矛盾空前尖锐时期,那就糟了!由于只顾着玩乐,对陪着他玩乐的那些歌郎、舞女们,他动不动就赏赐成千上万,国库也差不多被他耗尽了。至于军政大事,他全都交给了宦官田令孜,把国家搞得乌烟瘴气。这样一个皇帝,不深刻检讨、沉痛反思自己以及整个统治集团的过失乃至罪行,却要求一群弱女子完美,还有比这更寡廉鲜耻的吗?
感谢当时的史家,记下了这一珍贵的历史片断:让人们看到,一千多年之前,有一个连姓名也没能留下的弱女子,她的形象,比唐僖宗李儇那样的无耻之徒,不知要高大多少倍呢!
韩李氏的选择
唐朝末年,天下大乱,巴蜀与两湖一带也是军阀林立,割据混战不已:西川节度使王建派部属占据了忠州(今重庆忠县),河南军阀秦宗权则派大将常厚占据了夔州(今重庆奉节),这两个州都派出军队、扎下营垒,准备共同对付荆南节度使成汭。
成汭要扩大自己的势力与地盘,就向这两座营垒大举进攻。营垒中的将士见成汭势大,虽不出战,却高声大骂成汭,其中以常厚部下一个叫韩楚言的将领骂得特别起劲,把成汭的祖宗八代都辱骂遍了,成汭气极了,咬牙切齿地说:“如果擒住了这个贼子,我一定要将他活活肢解,以泄心头之恨!”后来,成汭乘夜袭破常厚的营垒,又一举攻下了夔州,常厚仓皇逃亡,韩楚言却没能逃出夔州城。于是,韩楚言的妻子李氏委婉地规劝丈夫道:“相公啊,你曾经百般辱骂过敌军,很快就要受到肢解的酷刑了,还不如早一点自我了断吧。”韩楚言犹犹豫豫,下不了这个决心。于是李氏就将一把钢刀磨得锋快,悄悄地藏于座席之下,这天一起吃饭时,又对韩楚言说起。韩楚言却带着一丝侥幸心理,说:“事情究竟会怎么样,现在还说不清楚呢。”李氏不再多说,乘韩楚言不备,突然抽出刀来,砍下了他的脑袋,然后又杀死了三个尚未成年的儿子,最后,她自己把刀往脖子上一抹,自刎而死。成汭听到禀报后,敬畏韩李氏的刚烈,以礼安葬了她,并在墓前刻石立碑,称其为“烈女”。紧接着,成汭又率军沿江而上,打败了王建的部将,并攻占了那一带全部的沿江州县。可是,他的势力毕竟比不上割据江淮的淮南节度使杨行密,后来被杨行密击败,走投无路的成汭只得投水而死。
或许有人会认为李氏太残暴,连自己的亲儿子也杀死了。其实,这显然是一种误解。据《新唐书·成汭传》所载,成汭这个人不但特别“凶慓”,而且“少无行,使酒杀人”,即年纪还小的时候,就在酒醉后杀过人了。那韩楚言如果活着,无论如何也逃不脱被一刀刀慢慢剐死的凄惨结局,而所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成汭绝无留下韩楚言儿子的可能——他们长大后,可是要替父亲报仇的啊!其时正是唐昭宗李晔当政的时期,这位皇帝本人也是个傀儡,先后被韩建、李茂贞、朱温等军阀捏在手中,不但连皇亲国戚保不住,李晔本人连同亲儿子李裕、李柷等也先后被朱温杀死。处于这样一个特别混乱、几乎没有任何社会秩序、人命最不值钱的历史背景下,韩李氏这么做,应该是一种无奈而又明智的選择了。
呜呼,这令人毛骨悚然的“明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