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建龙
东山岛岵嵝山上的南溟书院,因主祀朱熹,又称“文公祠”或“朱子祠”。自古这里便是远眺海上烟波、倾听松风鸟鸣的清幽之处,更有先贤传道授业留下的璀璨人文。
舒适的冬日午后,從铜陵镇顶街沿着蜿蜒的石阶拾级而上岵嵝山,石阶穿行在各异的民房之间,地锦等爬藤类植物根扎在墙角,藤则攀墙乱爬,或黄或绿的叶子重重叠叠。转角四处可见生长鲜红的三角梅、直挺的虎尾兰、黄绿相间的变叶木等,把石阶装扮得绿意盎然。途经一所老房子,斑驳的木门洞开,锈迹斑斑的门环似乎娓娓诉说着岁月,屋内颤颤巍巍走出一位拄拐的老人,坐在门槛上,注视着来往于狭窄的石阶小路上形形色色的人。
行至半山腰,凉爽的海风扑面而来,台阶边见一个小山洞,洞口狭窄,一眼望去幽幽暗暗,洞壁生长着叫不上名的蕨类植物,名曰“活源泉”,《东山县志》民国稿本记载其“泉从石罅中留出,滴沥如乳而甘”,然而岁月流逝,这里早已没有了泉水,山中还有“狮乳泉”“泓沚泉”“龙眼泉”等多个源泉遗址。东山岛人向海而生,可岛上无高山、河流和天然湖泊,淡水资源缺乏,地方志中有诸多源泉的记载,铜山古城内地势高,是最缺淡水的地方,“活源泉”也许曾是古居民的重要水源之一。《道德经》云:“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人类逐水而居,东山人称泉水为“乳”、为“玉”,甚至附上美丽的传说,他们爱水、惜水、敬水,正是敬畏自然、心怀感恩品质的体现。
台阶尽头便至山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花木掩映中的巨石群,由五块形状各异的奇石连缀而成,人称“五姥石”。人立于石下仰望,但见蓝天白云下,巨石突怒偃蹇,有种高峻的压迫感。这里是岛上摩崖石刻最为集中的地方之一,石上所题“丈夫襟度”“天开文运”“学海文澜”“登山观海”“与造物游”等红色大字形态各异,或抒情,或怀古,或祝福,皆出自明以来历代文官武将之手,如万历时漳州知府胡真卿、知府罗万里,镇东卫指挥使钦差总督吴文、嘉靖时福建巡海道蔡潮等。
古代文人喜欢在石头上留下字迹,或许是喜欢它的质地坚硬,希望诗词歌赋刻与石头一起世代流传。“五姥石”摩崖石刻的作者或许真的遂了心愿,这些巨大的文字几百年来俯瞰着大海,与攀援其中的榕树的气根一样,忍受风雨的磨洗,让一代代的蝶岛人登高揽胜之时,感怀昔日迁人骚客、文官武将在此观景舒啸、泼墨挥毫的激情和惬意。
往东穿过朱瑾、佛肚竹等草木装点出的花径,南溟书院便立在眼前,书院前,两株高大的朴树枝叶相依,日夜相伴。在院前凭栏而望,眼前正是广袤的南门湾,《庄子》云:“南溟者,天池也”,书院名称或由此得来。清末民初东山著名书画家、诗人马兆麟所言“铜山十八景”中的“文公座上看天池”正是此处。岸边,高低起伏的民居聚在一起,穿插着若干安装着吊塔的在建高楼,“现在”与“未来”交织成一个双手张开的臂弯,把南门湾拥在怀中。近岸处,几艘帆船停泊在码头上随着水波轻晃,帆板在海风吹拂中摆动。海面上被阳光洒下一片碎银,波光粼粼,几个立着灯塔的小屿静卧其中若隐若现,三五艘巨大的货轮缓缓地行驶,不留涟漪,仿佛享受着慵懒的午后。不几时,一艘渔船从画面划过,犁出一道洁白的曲线。海的尽头白茫茫一片,再往远处眺望,岛上第一峰——苏峰山竦峙在云雾之间,朦胧绰约,如梦似幻。
回首再看书院,蟠龙石柱分列正门两侧,屋檐下“理学梯航尊仰止,海滨邹鲁毓斯文”及“五老峰中留圣迹,文公座上看天池”两对楹联引人驻足。在正面东侧外墙上,重檐飞角、红墙绿瓦交相辉映,嵌着一面长长的“芳名碑”,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文字,看似普通,可近前端详却发现它的独特:除了常见的捐款人名及金额外,大多是诸如“某某某捐红木雕圆柱楹联一对”“某某某捐门楼东侧石门斗一套”“某某某捐‘文公祠石碑一个”等乡人“众筹”捐物的记载,由此可管窥书院重建之不易。
史载,明嘉靖五年福建参政巡海道蔡潮建南溟书院。清康熙三年因“迁界”被毁,康熙三十九年漳浦县令陈汝咸与乡绅唐朝彝重建,配祀黄道周。而就在重建南溟书院次年,县令陈汝咸捐出自己的薪俸,带头倡议新建校舍,立刻得到唐朝彝和地方人士响应,书院再次扩建。但命运多舛的书院,文革期间却再次被毁。
可是谁会想到在陈公重修书院三百多年后,相似的情景再度上演:十几年前,在热心人士的努力下,家乡各界人士和海外乡亲纷纷义务投劳、捐款捐物,在原址上开始复建两千多平方米的纯抬樑式木构南溟书院,修建主殿及两翼回廊、门楼、两侧厢房,修葺摩崖石刻,开辟“九九寿梯”、建“进一亭”,还有企业家捐赠供奉魁星的“魁星楼”。历经五年,南溟书院凤凰涅槃。
跨过门槛,步入正门,眼前豁然开朗,翠色欲滴的榕树、铁树、红竹等盆栽环绕着天井。回廊上,墙上可见“斯文在兹”“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等朱熹语录,两侧回廊墙上都是石刻图文,左边为“朱子家训”,右边为“二十四孝”,每幅图左下方都标注着捐赠者的芳名。正殿前方雕有麒麟戏珠的石案上,三个香炉一字排开,案子与台阶下的不锈钢香炉、正门连成一线,正对着大海和苏峰山。
正殿中供奉着朱文公,左侧配祀黄道周,右侧配祀孔子,殿内烟云缭绕,供桌上灯火通明、烛光闪烁,焚香朝拜者络绎不绝。东山人是虔诚的,南溟书院既是学院,又是宫庙,乡人常来此祈求家人学业顺畅。管庙的老者告诉我,每到考试季节,这里更是人头攒动,书院前那座烧纸亭,外部瓷画被烟火熏得乌黑,香火之旺盛可见一斑。谈话间,几位台湾旅行团来的花甲老人立在朱文公神龛前,双手合十,虔诚地念念有词,“乡音”婉转极为亲切。
神龛上的黄道周身着布衣,手握书卷,正襟危坐,目光如炬,人们还为他披上金黄的披风,一派儒雅之气。清代闽人梁章钜在《归田琐记·黄忠端公》:“吾乡黄石斋先生为千古伟人,初不知其生前如何风采,余曾得其《待漏图》画像,则恂恂道貌,霭然可亲,绝无一毫凌厉气概。”可见黄道周儒雅非常,绝非威猛、凌厉的武将形象。
云山石室、鹰石洞……小小的东山岛上留下许多黄道周刻苦求学的踪迹,他通天文、理数诸书,又工书善画,诗文、隶草自成一家,让人不得不感慨他的“天纵奇才”。可是谁能想到,这样一个海岛上走出的“闽海才子”,在朝廷风雨飘摇之时,最终却放下纸笔,拉扯起报国的旗帜,招兵买马对抗清军南进。或许他也想如本朝先贤、阳明心学创始人王守仁一样,奉命于危难之间,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可黄道周终究没能成功,武英殿大学士、兵礼二部尚书又如何,再高的封赏也挽救不了气数已尽的大明江山。他在就义前留下“纲常万古,节义千秋;家人知我,天地无忧”,就义后头已断而身“兀立不仆”。《中庸》云:“国有道,不变塞焉;国无道,至死不变。”虽然黄道周终难挡朝代更迭之历史巨轮向前,可他坚持操守,宁死不变,这种纯粹、坚定的气节足以让后人感念和敬佩。
《東山县志》民国稿本记载,铜山古城曾有“黄忠端公祖祠”,康熙三年被毁;城北有“黄子祠”,民国二十九年被拆毁;城内顶街有康熙三十六年所建“乡贤祠”,祀黄道周等人神位,后废为民居……先前岛上祭祀黄道周的祠庙几乎都被毁被废,我从未在岛上见到任何一座主祀黄道周的宫庙,不得不说是一种遗憾。可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岛上的人们建起纪念馆、修缮他的故居,设石斋中学、道周路,传颂他的故事,弘扬他的精神,黄道周的生花妙笔、高风亮节、忠贞大义早已烙印在人们心中。
南溟书院创办以来,一脉文风得以延续。清陈振藻《铜山志》载:“南溟书院以教乡之子弟习书礼焉,菁莪化行,人文蔚起。”清康熙时,铜山所归漳浦管辖,知县陈汝咸重修南溟书院后,“立义学,延名宿,训乡子弟于书院”;清雍正时期,铜山所划分归诏安县管辖,知县雷其达在此设立月课;清末著名乡贤马兆麟也曾上南溟书院掌教。如今,书院的东侧厢房是“南溟讲坛”的举办地点,常有本土文化人士在此讲授经典国学、历史文化、乡贤轶事、传统道德等,只是授课者非官非儒,听课者也从峨冠博带的士人学子变成普罗大众。
我踩着六角红砖联结成的地板,在回廊之中步履踟蹰,授课先生的声音回荡在窗棂墙壁之间,闭上眼,想象着当年稀薄的晨雾中,学子们意气风发,相携而来,似乎能依稀听见当年阵阵朗朗书声。南溟书院曾与崇文书院、东壁书院并称铜山三大书院,如今另外两个书院早已荡然无存。但是东山人认为岛上后来文人辈出、簪缨不断,多归功于书院。《铜山志》说:“至嘉靖间,人文勃兴,京省连捷,居官者懋勋名,伏岩者敦节义、概孝、贞烈,种种于此。”《东山县志》民国稿本说:“自是文云大兴,明贤蔚起”。明举人朱瑛在《南溟书院》一诗称赞:“南溟萦岛翠,书院育英名……衣冠开画锦,邹鲁彻神京……”凝望阳光中静谧的书院,我想,文化因书院而兴,更因人而兴。明代曾官至广西按察使的东山岛乡贤唐文灿,中举后放弃进京会试的机会,而是留在崇文书院开设私塾,启蒙教化乡人十余年,史书记载“唐文灿始登科第,设塾劝学,执贽者二百有余人。”南溟书院几度兴废,屡有改易,却因为这些泽被乡闾的书院倡建者、修葺者、授课者以及更多默默无闻投身于教化者,方有黄道周颇为自豪的“拖船荡桨,亦能文章”的东山人风貌。
步出书院时,一缕阳光从窗棂间悄然滑入,铺陈在门前的石阶上,一切显得宁静与平和。几百年前,南溟书院或许也是以这种姿态春风化雨,一椽一木下,走出多少满腹经纶的秀才、举人甚至高车驷马往京城而去的进士,铺开了无数学子修身报国的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