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急剧升温到降温，美伊博弈是如何演变的

王晋

2019年12月31日，示威者在伊拉克巴格达点燃美国驻伊拉克大使馆的一间房屋。

近段时间来，由伊拉克局势直接引发的新一轮美国与伊朗博弈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整个过程可谓跌宕起伏，令人眼花缭乱。未来美国对伊朗的施压仍将继续，而伊朗和欧洲关系也将进入关键博弈期。

升温“你追我赶”

此轮美伊博弈可以追溯到2019年10月爆发的伊拉克国内抗议示威浪潮。2019年9月底，伊拉克政府决定将伊拉克反恐部队指挥官萨阿迪调至国防部担任虚职。有美国媒体披露，萨阿迪是伊拉克军方公认的亲美派代表，之前一直在推动解除伊拉克境内亲伊朗民兵的武装，要求这些人接受伊拉克军方的指挥。此次总理马赫迪没有给出任何解释就将他解职，萨阿迪方面也坚决拒绝接受对他的新任命，引发伊拉克军内动荡，同时也引起美方强烈不满。而对于很多伊拉克民众而言，萨阿迪在反击极端组织“伊斯兰国”的战斗中屡建战功，是伊拉克的“战斗英雄”。加上多年来伊拉克民众对于政治腐化、政坛派系纷争、安全形势不佳、基础设施落后、经济发展迟缓等问题一直心存不满，萨阿迪一事直接点燃了民众对于伊拉克政府的情绪。自2019年10月起，伊拉克多地爆发示威活动，抗议政府腐败、服务不力及高失业率。有媒体称，此次抗议活动是伊拉克数十年来规模最大也是死伤最多的一次，在首都巴格达和什叶派穆斯林占多数的南部地区造成400多人死亡、1.5万人受伤。示威者还袭击并焚烧了伊朗驻纳杰夫领事馆，抗议者同伊拉克安全部队发生冲突，又造成数十人死亡。与此同时，伊拉克国内一些政治军事派别也开始介入乱局，发生了数十起示威者被来路不明的武装分子挟持绑架的事件，伊拉克局势进一步激化。重重压力之下，2019年11月29日马赫迪宣布辞去总理职务，伊拉克因此陷入“政治真空期”。

伊朗和美国新一轮博弈由此开始，双方都将对方描述为伊拉克大规模动荡的“罪魁祸首”。美国要求伊朗不再干涉伊拉克内政，伊朗则要求美国军队从伊拉克撤离。支持伊朗的军事团体尤其是什葉派民兵武装“人民动员军”与美国驻伊拉克军事力量之间的冲突风险逐渐增大。2019年11月8日，“人民动员军”向摩苏尔南部的一处美军基地发射了17枚火箭弹，但未造成人员伤亡。12月27日，“人民动员军”下属武装人员向伊拉克北部重镇基尔库克的一处美军基地发射至少30枚火箭弹，造成一名美国公民（承包商）丧生。随后，特朗普在社交媒体上发表声明称，“他们将付出非常巨大的代价！这并不是一个警告，而是一个威胁。”12月29日，美国发动报复行动，对“人民动员军”在伊拉克和叙利亚境内的基地实施打击，打死数十名“人民动员军”武装人员。

12月30日，数千名伊拉克示威者开始围攻美国驻伊拉克大使馆，在大使馆周边出现携带武器的“人民动员军”武装人员，大使馆外围墙体遭破坏，馆内美国海军陆战队进入戒备状态。12月31日，美国国务院宣布美驻伊拉克大使馆和领事馆由于安全原因“关闭”。同日，美国陆军第82空降师的一个部队迅速部署到科威特，另外约4000名空降兵组成的应急部署旅也进入待命状态。2020年1月1日，美国国务卿蓬佩奥宣布推迟访问乌克兰、白俄罗斯、哈萨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和塞浦路斯，国防部长埃斯珀则表示将进一步增加美在伊拉克周边区域的驻军。同一天，“人民动员军”发布声明，号召民众不要继续围攻美国使馆，称“我们的信息已经传达给了美国和伊拉克政府”，要求伊拉克议会通过决议将美在伊拉克军事人员驱逐出境。

1月2日，埃斯珀称伊朗及其支持的武装团体正计划“在中东向美国利益发动新一轮攻击”。1月3日，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下属“圣城旅”指挥官苏莱曼尼与“人民动员军”副指挥官穆罕迪斯等多人在巴格达国际机场外的公路上遭美军空袭身亡，震惊了国际社会。根据美国国务院的说法，“圣城旅”是伊朗革命卫队的主要军事力量，集中了革命卫队内“包括士兵与间谍”的所有精英，专门在海外执行任务。美国国防部的一份声明说，苏莱曼尼是此前袭击在伊拉克和地区内的美国外交官和军方人士的幕后主使，他和“圣城旅”造成数百名美国和国际联盟军人死亡、数千人受伤。在很多人看来，苏莱曼尼是中东地区最有影响力的战地指挥官和军事战略家，也是伊朗国内的重要人物。伊朗精神领袖哈梅内伊宣布，伊朗方面将对这起事件发起“强硬复仇”。伊朗与美国的对峙由此达到顶峰，很多观察家甚至担忧两国将爆发正面战争。

降温“理性克制”

此后，事件演变开始变得微妙起来。2020年1月4日，数枚火箭弹和迫击炮落入巴格达“绿区”和美军驻巴格达的军事基地内，但未造成人员伤亡。1月5日，伊朗宣布将不再履行2015年伊朗核问题全面协议对其浓缩铀所设下的任何限制，但仍将会继续与国际原子能机构进行合作。同一天，伊拉克议会通过决议，要求伊拉克政府让美国从伊拉克撤军。但有媒体称，伊拉克议会通过的决议并不是法律，对伊拉克政府没有约束力。随后，特朗普称如果伊拉克一味要求美国军队撤离，美国将对伊拉克进行“前所未有的制裁”。1月7日，埃斯珀表示美国并无计划撤离伊拉克，将继续保留在当地的驻军。但是，北大西洋公约组织发言人宣布，将会暂停在伊拉克的“军事训练”行动，撤离部分人员，并将“视情况”决定何时重启训练。1月8日，伊朗向伊拉克境内的美军基地发射了22枚导弹，其中17枚导弹击中了巴格达的阿萨德空军基地，另外五枚落入北部库尔德自治区首府埃尔比勒附近的美军基地。伊朗坚称美军在此次袭击中死亡80人。但特朗普在推特上表示并无美国人员伤亡（1月16日，五角大楼承认有11人在此事件中受伤）。

同一天，一架隶属于乌克兰航空的波音737飞机在从伊朗德黑兰机场起飞后坠毁，机上176人全部身亡，其中包括82名伊朗人、63名加拿大人。飞机坠毁原因一时众说纷纭。伊朗一直否认飞机是被导弹击落，美国、加拿大和英国则称有情报显示，客机是被伊朗的导弹击中，但可能是无意的。1月9日，特朗普就伊朗袭击美国军事基地发表讲话，称美国将会对伊朗施加更多经济制裁，但也强调尽管美国拥有强大的军队和精良的装备，但不想使用武力，而且“伊朗似乎正在退让，这是一件好事”。1月10日，美国国会众议院通过了旨在限制特朗普对伊朗发动战争的法案。1月11日，伊朗承认“误击”乌克兰客机，说是将客机当成了美国战机。虽然伊朗官方的认错态度非常诚恳，表示将严惩相关责任人，对受害者进行经济补偿，伊朗军方负责人也在电视上痛心疾首地说“死的宁愿是自己”，一些伊朗民众仍对伊朗官方一度隐瞒真相不满，多地爆发游行示威。英国驻伊朗大使马凯尔一度因涉嫌组织、煽动和指挥抗议活动被伊朗政府扣留，数日后遭驱逐出境。1月14日，英国、法国和德国发表联合声明，称鉴于伊朗停止履行伊核协议的部分内容，三国“不得不选择启动伊核协议中的争端解决机制”，目的是希望伊朗政府继续履行伊核协议中的内容，也是为了避免造成中东冲突升级。有分析说，欧洲国家重启对伊朗制裁的可能性进一步加大。

总体而言，尽管美伊一度走到战争边缘，但双方都无意直接引爆冲突，此轮博弈可谓“重重拿起，轻轻放下”，双方都显示出足够的克制。美军击杀苏莱曼尼之后，蓬佩奥第一时间同俄罗斯、中国和欧洲国家领导人通电话，伊朗外长扎里夫也表示希望得到“国际的和法律的”援助。随后，美国没有继续对“圣城旅”领导人实施新的打击行动，也没有对伊朗本土目标发动反报复。而伊朗对美国的反击也同样限定在美国在伊拉克的军事目标，并没有袭击其在中东的其他军事目标，也没有针对美国的外交机构、企业和个人展开报复措施。

三个重大隐患

此次美伊对峙加剧了未来影响地区稳定与安全的隐患。首先，伊朗核问题可能进一步升级，欧洲可能加入美国制裁伊朗的阵营。此前，由于美国退出伊朗核协议、实施对伊制裁，伊朗已逐步提高浓缩铀的产量和丰度，突破伊朗核协议的限制。苏莱曼尼事件后，伊朗宣布“全面退出核协议的相关机制”，尽管伊朗表示如果美国“回归核协议”自己也将重回协议，但是伊朗的相关举措并不被欧洲国家所接受。欧洲确实反对美国退出核协议，反对美国单方面重启对伊制裁，但这并不代表其会接受伊朗重启核武器研发进程。随着伊朗脱离核协议主要机制，欧洲与伊朗的关系也很可能重回对立状态，重启对伊制裁。

2019年1月9日，加拿大多伦多市民为在伊朗德黑兰发生的乌克兰客机坠毁事件遇难者举行追思会。

其次，伊朗社会经济困境日益凸显，政治稳定面临挑战。根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的数据，2019年伊朗经济缩水近10%，财政收入减少近40%。与此同时，失业率激增导致维稳压力陡增，开销增大。从2017年起，伊朗已爆发多轮反政府抗议示威浪潮。尽管背后有美国渗透和影响的因素，但不可否认伊朗確实出现了较严重的社会危机。2020年伊朗将举行议会选举，2021年举行总统选举，届时伊朗各个政治派别必会展开新一轮竞争，伊朗政治稳定也将面临新的挑战。

第三，伊拉克动荡加剧内战风险。苏莱曼尼事件之后，伊拉克政府和一些重要的什叶派人士并没有完全倒向伊朗。伊拉克总统萨利赫谴责伊朗的袭击行动“破坏伊拉克领土主权”。伊拉克什叶派宗教权威西斯塔尼在近期演讲中要求捍卫伊拉克的“领土主权”。一些重要的伊拉克什叶派政治领导人，如“萨德尔运动”的萨德尔、伊拉克什叶派最大政党伊斯兰最高委员会的哈基姆，也纷纷重申伊拉克“拒绝外部干涉”。与伊朗关系密切的“人民动员军”则仍强烈要求伊拉克政府采取措施让美国撤军，还要求任命巴士拉省省长埃达尼为总理。此举遭到萨利赫总统和其他政治团体的反对。当前伊拉克中央政府权威缺失，一些地区事实上已陷入无政府状态，如果各派别矛盾处理不当，很可能引发全面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