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摩崖”——从古代摩崖石刻到李一《南陀行纪》

◇ 王谦

“在传承的基础上创造当代摩崖书法，是历史赋予当代书家的使命。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艺，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摩崖。从某种意义上说，摩崖书法更能充分反映时代精神，呈现审美意趣。”

李一先生在《摩崖书法的传承与创造》一文中如是说。

一

中国众多名山大川，有纯以风景秀美超绝或独造险境而著称者，更有因其蕴含丰厚文化遗产，以卓越文化意义与自然山川之美相复合而尤具人文、审美价值者。后者当以古代的摩崖石刻为大宗。“摩崖石刻”一词，虽然从广义上说，包括人类在天然石崖上的一切石刻形态，如石刻造像岩画之类，但在中国书法的语境言及摩崖，其所指则是大体确定的，那便是摩崖书法。历代最负盛名的摩崖书法，主要分布在山东、陕西、湖南、湖北、四川、云南和福建等地。不同地域的古代著名摩崖，又与所属地域的历史及社会、文化密切结合，成为辉映于天地之间的珍贵人文遗存，如以书法的眼光去看，则是中国辉煌书法史之不可或缺的一大组成。

一般说来，摩崖石刻具有两方面的意义。一方面是以山体为“书页”而形成并保存的文献的意义，另一方面是作为书法瑰宝传之后世令后代书家观摹、取法的超大型书写范本的意义。就其实际所发生的意义看，大抵以书法典范意义为主，但文史、文献意义亦不可忽视。摩崖所呈现者，不是文人或书家在书斋内的闲情逸致，而是书法家走向名山大野，与地理、时代、文学诗章具有更多密切的内在纠联。

当学者历数各地之著名摩崖石刻时，在泰山摩崖、丹霞山摩崖、天柱山摩崖群、西岳华山摩崖、榆林红石峡摩崖、陕西汉中褒斜道摩崖、山东泰山白马石石刻、山东青岛崂山石刻、河南南阳佛沟石刻、福建莆田鹭峰寨石刻、广东肇庆七星岩石刻、浙江镇海招宝山石刻、陕西华阴华山石刻、江苏徐州子房山石刻、河北永年朱山石刻、浙江青田摩崖、云南云龙摩崖等摩崖石刻之后，必会将目光停留在《南陀行纪》摩崖之上。

《南陀行纪》摩崖在山东青州，其石刻时间是2018年9月，为当代书法家李一先生的最新作品。

二

今存摩崖石刻，承载古代书法大家书写成就与其所在时代的社会、文化等厚重元素，穿越千百载历史时空而来，不论书写还是天然形态，都不啻浑融了历史与人文的层层“包浆”，对我们和更后于我们的人来说，其文化价值之巨大自不待言。

摩崖石刻，就具体形成来说，其意义不仅仅是山崖与镌刻二者相加，而是容纳了其所属时代的书法家、文学家以及雕刻技艺等有机成分的混合体，而在这诸种要素之上，更有一个时代之文化、哲学、经济甚至宗教等方面因素的参与。仅就与山岩并存而呈现在我们眼前的千年诗文来看，可观、可感的书法之美与文字内蕴所照射出来给我们的，其实是对历史人文脉络的触摸。

古往今来，书法史留给我们的书家名作如恒河沙数，是古人给予后人的馈赠。不论碑还是帖，长幅大作还是尺牍短札，如果说这些以常规纸本或碑刻形式保存的杰作多如夜空繁星，那么著名摩崖则可比喻为具有坐标意义的星座。李一先生新作《南陀行纪》，正是其中距我们最近的一个星座，围绕对《南陀行纪》创作及多层内涵的考察与了解，有助于对摩崖书法这一悠久艺术形态有更真切的理解和感触。

三

山石的粗粝与笔画的粗犷相得益彰，以山壁坚石为“纸”，以如椽之毫、以坚硬刀凿合作而创造出的摩崖书法，无论如何与在清雅书斋里在宣纸上写字是全然不同的感受，甚至与同样在室外，但在平滑光洁的石碑上书丹镌刻也是完全不同的感受。在这里，一切细腻的技术性挥洒、有关墨韵的文气讲究以及一切庸俗的小聪明、小卖弄，通统被辽阔廓大的自然空间所瞬间溶蚀，而最终奏响一曲书家博大气魄、文人骀荡胸怀与自然山峰之间的浑融和弦之美。

简而言之，摩崖书法是比碑刻更趋雄强、更趋自由的一种书法类型。现代书画家每好选择不同纸张作书法或水墨试验，但即便最原始或刻意造作之纸面，都无法匹敌大自然鬼斧神工赋予石面的那种坚硬粗粝以及书家绝对无法设计的石面凸凹。对这一自然大“纸”之利用与掌控，既让书家可一逞尽情驰骋之欲望，又可享受顺应造化之功、与山间云朵同生共舞之畅快。这是既利用、顺承，同时又超越的复合之美，是书家一生中难得的巅峰感受。书家在这样状态下逞显的创造性书写，无疑是美之大者，且美不胜收。

李一先生的书法向来极具感染力，而摩崖书法比纸上书法甚至比碑刻书法更添一种狂放不羁之野逸精神。当面对李一先生所书摩崖大字时，观者会感到自己魂魄已被攫获，心神欲飞，在感觉自己躯体存在之微小的同时，昂首瞋目，聚集精神到字里行间之后，稍瞬便觉自己的胸怀顿时为之扩大和升腾。这是书法艺术带给观者的精神升华和巅峰感受，更是李一先生擘窠大书带给观者的“艺术加持”。

对摩崖艺术而言，更富于意味者，是书刻一旦完成，在未来的无数岁月里必随着雨侵风袭而益加苍融意味，那是书法之美与地老天荒之自然造化同侔共生之大功德。《南陀行纪》大型摩崖，随其与时间、与山川、与中国文化共生长久，将益发呈现其艺术意味与文化价值。

四

古代有些摩崖石刻是有故事的，比如宜昌南津关西陵山的“三游洞摩崖石刻”，即包含唐代白居易、白行简、元稹的“三游”与宋代三苏的“三游”，两番书刻时隔137年之遥，成为摩崖石刻史上的文人佳话。

李一先生的“写山”之旅中，业已完成主题分别为儒、道、释三大类别的作品。在创作《南陀行纪》之前，已于2017年完成山东曲阜石门山摩崖、重庆老君洞摩崖两项“写山”工程。

李一先生书刻摩崖，既是当代文人书家性情之反映，又含有历史之必然的成分。单从他在三地的书写内容即可看出书家所具有的传统文化素养。三处书写内容与所在地文化传统及氛围密切相关，并因之形成了三件作品的不同内容取向：曲阜石门为儒家胜地，书写的是儒学内容；重庆老君洞是道家福地，书写内容属于道家范畴；青州南陀山是佛教名山，内容亦契合于与佛家文化，且观照当下。

从客观上说，这样的选择既有书家内在文化情怀的因素，也与各地多种条件之际会相关。此数处摩崖之完美创作，堪称书法家李一与这个时代的名山之间的缘分。书写工程之巨大（此三处摩崖内容，绝非古今书家在名山大川凿平一小块石面随手书刻两三字、四五字那样的简单“留言体”所能比），能完成一处已非易事，三处摩崖于两年之间即大功告成，除去因缘际会之外，书法家个人的整体素养与创作能力无疑是决定成败的关键因素。

古代摩崖石刻大多出现于唐代以前，明、清之后摩崖已绝少著名者。其中有时代文化取向的原因，也有书家襟怀方面的原因。这也造成摩崖石刻这一文脉的接续问题。李一先生以大胸怀、大识见，更兼以如椽之大手笔，一路写来，以自己的创作接续古代大家。李一先生作为当代著名书家，其实兼具书法家、理论家、诗词家数种文化身份。以最新完成的《南陀行纪》而言，即体现出他博达而兼通之艺术实力。

李一 草书自作诗 180cm×97cm 纸本 2013年

五

佛教自东汉初年从古印度正式传入中国后，山东就成为佛教的重要活动区域，是中国最早出现佛教图像的地方之一。早在公元351年，济南柳埠已建立山东现存最早的寺院神通寺。此后，佛教在山东各地迅猛发展，逐渐形成以济南、临淄、青州等地为主体的佛教信仰中心。多人认为北齐人所书之泰山经石峪《金刚经》、徂徕山映佛岩《般若经》字径半米左右，内容均为佛教经典。有“古邾四山摩崖”之称的邹城四山摩崖刻经邹县的铁山、岗山、尖山和葛山，更保存着数十处北齐至北周之间佛教石刻。

李一 草书是谓天地之根（局部）摩崖

李一 草书是谓天地之根（局部）纸本墨拓

李一 草书瓦当拓片题跋 110cm×68cm 纸本 2013年

李一先生“青州写山”之行，地址定于山东青州佛教名山南陀山。内容为一诗一文，恰与传统文脉相接续。两项工程，一在陵迟石坪上挥笔写诗，一在峭拔陡壁上书丹著文。其诗中有“境隔尘氛开素襟”“短章聊寄太初心”之句，可想见作书之时的心胸浩荡、得大自在之境界，令读此书、觌其书的观者，亦不禁在心里连喝数声“快哉，快哉”！而“停云梵唱声弥远，过雨丹书凿未深”句，对仗之老到，音韵之精美，置于古人联语亦当出一头地。先生在当时发表的微信文字中，也述及当时心境：“挥翰于山野，身心与云林相触，笔道与石痕交亲。是时也，人随山走，笔催墨行，物我有无均不记也。”人在山巅挥翰，却似舟行水上之自如，“物我有无均不记也”寥寥八字，字字具有强烈的质感。

《南陀行纪》的书法面积近四百平方米，在传世之竖式摩崖书法中，已少有出其右者，而字径皆超过一米，也远大于古代多字数摩崖。当回顾这件旷世之作的创作过程时，或可品味出“天人合作”之感。李一先生《创作手记》有载：“《南陀行纪》书丹时已入初夏，夏日多降雨，今夏雨更勤。小满前二日，书丹准备工作就绪，诸刻工师傅也到现场。提笔欲书，忽乌云密布，降倾盆大雨，一时天昏地暗，草树衔云。掷笔与诸刻工师傅入岩洞观雨中山色，茫茫苍苍，雨水似瓢泼，飞流直下，冲刷崖壁。观雨时心想：‘莫非天知我等欲作摩崖书，特遣雨洗山乎？’片刻得绝句一首《青州南驼山欲作摩崖书忽逢骤雨》：‘岩峦峭拨镇无言，草树衔云昼亦昏。名匠一时齐敛手，共看泻海势翻盆。’雨过天晴，即系安全带登脚手架提斗笔逐字书《南陀行纪》于陡壁……”

《南陀行纪》之文字结撰与书写，可谓颇具匠心。文虽才140字，内容堪称丰富，先援引古籍，由《尚书》语述青州来历，继之略述此地山川之胜、佛迹之众，再叙与此地结缘之由，以及此地“微风导经，梵唱停云”之悠远境界，又以“《宝雨经》所谓独静无人不为恼乱”之佛典作结，行文有实有虚、有古有今，有用典有借景，吟之诵之，颇可品味古文之美。

细加品味不难发现，《南陀行纪》行文不离此地佛教圣地之背景，却又不固执于佛经，而在若即若离之间，包含当下之时代感。此亦给予当代书家以超出书法技法之外的启示。在现代人的文化视域中，摩崖书法已被归于“景观艺术”这一门类，可见这一为中国所独有的古老艺术形式与当代人的文化生活之间并不像另外一些际近消失的古典艺术形式那样存在隔膜，而是在很大程度上与现代人心灵与艺术情怀相融通。如何在创作中蕴含更多文化内涵，使内容与书写既接续古代文脉，又不失时代精神，方为代表这一时代的真正的摩崖艺术。

六

对于《南陀行纪》，感性一点说，它是大自然怀抱中佛教名山与当代一流书家的深情相拥；理性一点说，则是青州山崖与李一之间，或者说是李一与书法史之间的双向选择。

“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摩崖”，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