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乘时光去

野渡

那时的外婆还没有现在这么多皱纹，像泛黄旧照片上的标致美人，看一眼就觉得她有故事。外婆的精气神儿一直很好，比现在的我还好得多，每每她翘起嘴角，眉毛都会微微上扬，鱼尾纹快乐地抱成一团，让人愈发感觉温暖亲切。

1

我幼年的大部分时间是和外婆一起度过的，那时，我最快乐的是走在幼儿园放学回家的路上。

当幼儿园的放学铃一响，我总第一个背起书包冲出教室，痴痴地趴在门口的栏杆上张望，直到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便疯跑出去，满怀欣喜地扑进她怀里。她一把把我抱起，蹭蹭我的脸颊，把我逗得咯咯笑。

从幼儿园到家需要穿过大片大片的田野。外婆带着我漫步在杂草丛生的乡间石子路上。她的手比我的大了很多，带着常年做家务的厚实感，并不粗糙，让人感觉那么温暖可靠。逆着夕阳的余晖，影子被拖得老长，外婆有时候会饶有兴致地唱几段小曲儿，譬如《女驸马》啦，《梁祝》啦。陶醉在歌声里，我也会摇头晃脑，咿呀呀地跟着乱哼。

外婆很重视我的学习，常会问我今天在幼儿园里学到了什么，或是抽背唐诗。有时候我玩儿疯了背不出来，外婆就恐吓我没有晚饭吃，当我真信了，开始着急地哇哇大哭，外婆才安慰我，并教育我以后要好好学习才有饭吃。更多的时候，都是我缠着外婆给我讲故事，外婆总说以前太苦了，要好好珍惜当下，以此忆苦思甜告诉我一些简单朴素的道理。在寂静得只剩下风声的田野里，在饭菜飘香的田间小路上，日复一日地出现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逆着夕阳的橙光，悠悠地前行。

等夕阳彻底与夜晚换了班，我也玩儿够了，小跑着进了家门，扑面而来的总是令人垂涎三尺的菜香，让人愈发饥肠辘辘。寻着鱼汤的鲜香进了厨房，便望见外婆围着粉红色的格子围裙，又切又炒，她在小小的厨房灵活自如，有条不不紊，左一瓢右一勺，就像动画片中的魔女，跳着神奇的舞蹈施展魔法。外婆做的鱼汤总是一绝，我眼巴巴地馋着：“外婆，我饿啦！”外婆笑眯了眼，蹲下来亲我一口：“赶紧去洗手，一会儿就吃饭饭啦，先去客厅看会儿电视。”

那时候时光悠长，每天关心的只有外婆又做了什么好吃的。

2

无忧无虑的日子很快过去，我背上了重重的书包，被复杂的数学题困在牢笼。我不再常去外婆家，忙的时候甚至好几个月才能去一趟。外婆像所有老年人一样开始面团式地微微发胖，我的身高也渐渐超过了她。在又一次与妈妈的争执中，我终于夺门而出。一个人像条野狗在街上游荡，不知怎么的，可能是天太冷，可能是街上的饭菜太香，我想外婆了。在暮色四合时分，我走了三公里来到外婆家。

快速抹掉眼泪，带着忐忑和犹豫，我悄悄推门而入。外婆似乎在忙活晚饭，当熟悉的香味把我包裹，心也开始熨帖起来，我有了安全感。我来到客厅，看着外婆一如既往地在厨房忙活。灶上咕嘟咕嘟熬着鱼汤，她一边哗哗地放着水让水没过青菜，一边望着窗外，不知在想着什么，連水漫了出来都没发现。她回过了神关掉水龙头，去搬那盆菜，可能手有点儿打滑，可能是水太满太重，盆“咚”地砸在水槽，溅出不小的水花，打湿了外婆的围裙。莫名的酸涩涌在鼻头，我连忙喊：“外婆！”她看见我，有点儿愣神，我拿纸巾给外婆擦干衣服，装作不在意地说：“今天在这儿附近采风，就过来看看你啦。”我动作很快，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怕她看出我的情绪，马上又问，“怎么煮了鱼汤呀！” “看着新鲜就买了，你留下来吃饭吗？”我偷瞄了外婆一眼，她的表情带着隐秘的期待。“吃的，需要我帮忙吗？”我帮她搬起那满盆水倒一半水入旁边的空桶。她接过盆开始择菜：“不用不用，你碍手碍脚的，去客厅看会儿电视吧。”

残阳透过客厅的窗帘，映得满室金黄。我听见外婆在小声地跟妈妈打电话：“孩子自己都明白的，你就别再给她压力了……”一种特殊的、微带暖意的感情自心底不断涌出，溢满全身，只是哽咽着，没等泪痕干去，又重新泪流满面，我蹲下身，放声大哭起来……

3

最近一次见外婆是中秋节，她很高兴，鱼尾纹温暖亲切地挤在一块儿。晚饭时，外婆喝了点儿酒，带着小得意问我鱼汤好不好喝。临别前她边帮我整理着领子边轻声嘱咐：“早点儿睡觉，注意身体，要快乐呀……”喉咙处好像有被有什么东西堵住，说不出话来，我“嗯嗯”应着，抱了抱她，无意中瞥见她鬓角不知何时泛起的白霜，一时间像是细密的针扎在心底，酥酥麻麻地疼，忙转过头，脸上早是湿漉漉的一片……

编辑/王语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