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婚姻·生命

黄秋燕

《梦落纽约》（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9年）是旅美华人作家夏婳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以改革开放大潮背景下成长起来的三位新移民女性在海外失婚的故事，引起對中西不同文化语境和不同代际的道德价值观的反思，实现对人性美好和生命价值的思考。夏婳，江西南昌人，加拿大籍旅美华人女作家，于上世纪90年代末举家移民加拿大。离开故土的她遭遇过一段艰难的打拼过程，一次偶然的投稿开启了她的写作之旅。到目前为止，夏婳已经出版了中短篇小说集《搭错车》《环环扣》和长篇小说《一路狂奔》《花落的声音》，以及诗歌剧本等多部作品，获得了多项荣誉。她的大部分作品以社会边缘人物来表现他们在异域社会的艰难处境和孤立无援，从而触动读者的灵魂和思想。小说《梦落纽约》正是这样一部令人思索的作品。

一、三位女性：花期不同，各自绽放

小说主要塑造了三个不同的女性形象。徐雅的刻画可谓是出彩之笔。她是一朵俗气的牡丹花，自认为出身高贵，性格飞扬跋扈，自我为中心。自小在高干家庭长大的徐雅，处处不忘显摆她的优越感。当得知哥哥去美国读博士，她的嫉妒之火溢于言表。她也想出国，在她眼里，美国就是天堂，国外的月亮都是比国内的圆。无奈学习平庸的她，千辛万苦才混到大学毕业。然而她并没有因此而放弃，筹划曲线救国，以婚姻作为跳板，大量物色合适的潜力股。她费尽心思地来到美国，发现和预期的想象落差巨大，她又吵闹着要回国。炒股亏空之后，又动起了变卖父母老房子的念头，恰好国内房价行情不错，她二话不说就带儿子回了国，赖在家里两年迫使二老妥协。此时，丈夫在美国有了外遇，这个从来都配不上她的丈夫竟敢先于她一步提出离婚，让她颜面扫地。她的好奇心也强，常常越界打探别人隐私，窥探到王真夫妻关系不正常时，她又有了幸灾乐祸的窃喜。她的行为大胆张扬，心仪儒雅又有实力的万医生，她不顾别人是否有家庭，盛装打扮而费尽心思地去接近。徐雅的身上，有着不同于传统女性的柔弱和顺从，但又囿于目光短浅，追求眼前利益而时常挫折不堪。她不惧失败，有着“无赖”般胡搅蛮缠的生命力。

徐雅的花期长且灼眼，相比之下另一位女性王真则始终泛着柔光，不夺目却让人舒服。她是一朵质朴高洁的兰花，温柔善良，时刻为他人着想，在默默隐忍中独自绽放。初来海外的新移民，都经历过一段辛苦打拼的岁月，王真也不例外，她陪着丈夫吃苦受累，任劳任怨。丈夫终于学业有成在美国找到一份工作，为了减轻他的负担，她独自带着儿子在加拿大生活。原以为过几年条件稳定了，丈夫会回来接他们一家团聚，等来的却是丈夫是同性恋的事实。主动提出离婚来承担着这不幸的命运。对于万医生的热心关切，她又能把握住足够的分寸，不给他人造成困扰。她一直在为他人而牺牲自己，始终处于被动状态，但她的闪光点在于她柔而不弱，独立性很强，离开丈夫和家庭的保护依然可以坚韧地生存。最后她为了逃离烦琐的人世纠葛，带着儿子远走加拿大。王真仿佛从来没有花期，没有见她灿烂盛开过，但始终能闻到清香。

最后一位女性阿玲，她是一朵有灵气的马蹄莲。阿玲出身贫苦，父母重男轻女，从来没有重视过她。长大后，她通过“蛇头”偷渡到美国打工。她长期逆来顺受，已经失去了反抗的意识。幸在她面容姣好，被餐馆老板立山看上。可其貌不扬大她十来岁的立山着实不是她理想中的爱侣，而见钱眼开的父母已经答应了婚事，她也就不再有怨言。婚后她尽心尽力伺候婆婆，协助打理餐馆生意，却因为没有生儿子而被婆婆排挤。直到丈夫背叛她，“小三”珍妮上门逼婚，阿玲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但她懦弱，无力反击，只好带着两个女儿净身出户。原以为这样一位“弃妇”会走上绝路，令人惊喜的是苦难刺激了她的花期到来，阿玲自力更生经营起了服装店，遇上了心仪的爱人陈肃强而勇敢地坠入爱河。后来立山有困难，善良的她尽力搭救，徐雅几次三番来找她的麻烦，她也息事宁人。她理解徐雅的歇斯底里，她是徐雅婚姻的第三者，她有道德上的愧疚感，但她和陈肃强之间是真心爱着彼此，她以隐忍守护着自己的爱情。当徐雅患乳腺癌，陈肃强回到徐雅身边，阿玲也选择了退让。

二、彼岸失婚：新移民的道德价值观冲突

作家於梨华曾表示她非常关心因迁移而导致的女性失婚问题[1]，本书中三位中国女性受改革开放浪潮影响来到美国而经历婚姻破碎，反映的其实是新移民在国际社会面临价值观多元化的表征之一。他们不仅“要经受不同国家、民族的道德价值观冲突，也要经受同一种族不同代际的道德价值观的冲突”[2]。小说中三位女性遭受的婚姻失败便来自不同文化语境和不同代际对于幸福观理解的不同而导致的道德价值观冲突，它反映为物质幸福与精神幸福、利己幸福与利他幸福的差异。

徐雅的幸福观是追求物质幸福，她和陈肃强结婚不过是以为能借助他当跳板到美国过上更好的物质生活。当她落地美国发现远不如国内，她一晚上的闹腾便是她世俗的表现。陈肃强带着她纽约—华盛顿五日游，才勉强平复她的失落。他们之间最大的矛盾是徐雅日益增长的物质需求和陈肃强每月的微薄薪水之间的矛盾，所以徐雅总是一副“下嫁”的姿态，对丈夫呼来唤去，甚至觉得她肯赏脸吃他做的饭菜都是对他的仁慈。观之陈肃强，农村出身的他能够通过读书改变命运娶到徐雅这种高干家庭的城市女孩，满足了他心理上的虚荣。一定程度上，早期的陈肃强追求的也是乔装的物质幸福。当他们来到国际大都市纽约，这段各取所需而不真诚的婚姻便面临风雨飘摇。金钱诱惑和物质享受刺激着徐雅的神经，她背着丈夫偷偷炒股，做着一夜暴富的美梦。而陈肃强在生存竞争激烈的异国他乡和单身母亲阿玲的朝夕相处，越发体会到人与人之间相互扶持和依靠的精神幸福，陈肃强的幸福观已经发生了转变，而徐雅仍然停在旧有的层次，两人的婚姻必然走不下去。

王真是个典型的追求利他幸福的牺牲者，她始终认为，只要家庭和睦就是幸福，她的这份隐忍和成全也成了痛苦的根源。而丈夫赵力是个利己幸福追求者，他不爱王真，他娶她不过是为了隐藏同性恋的身份，恰好王真品性温和，寡言少语，是个非常合适的掩护者。他筹划着出国移民，也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在别的国度获得追求幸福的自由。他定居美国，刻意制造两地分居，和同性伴侣逍遥快活，全然忘记在加拿大为他默默付出的妻子。另一位女性阿玲也是个利他幸福者，出身贫苦的她嫁给立山是为了成全父母的贪婪，她和无数向往美国梦的人一样，以为嫁给大洋彼岸开餐馆的老板就可以给自己和家人带来富裕的生活。可立山对她的喜欢，是一份个人欲望的占有，他假借旅游的名号刻意来到她家，金钱诱惑促成婚事。婚后因为阿玲没有给他生儿子，他又出轨珍妮，让阿玲净身出户。当他被珍妮算计，面临家财败空，他又来求助阿玲。阿玲不计前嫌帮他解除危机，他又想重新要回阿玲，立山始终都是为了追求利己幸福。

三、花落之后：人性和生命钩沉

夏婳在《题记》中写道：“生命是花，感情是花，所有的美好都是花。鲜花盛开，满是期待和喜悦;花落的时候，是否也有人在倾听它的声音？”小说中三位如花般的女性，伴随新移民浪潮，将她们的青春都用来追逐彼岸的幸福。命运似乎都给她们开了玩笑，获得了更自由而美好的空气，却丢失了亲密的爱人。她们遭受的不幸，正是花期的凋零。然而，无论是生活的美好，还是不幸的痛苦，它们都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生命过程。花开花败，是生命存在的证明，是走向生命钩沉之旅。

这三个性情不同的女性，都带着一丝“傻”气。同是婚姻的受害者，王真被丈夫欺骗十几年，阿玲被婆婆百般欺凌、遭丈夫抛弃，可她们都没有怨恨。相反，她们仍心怀感恩之情，觉得世界谁也不欠谁。即便是嚣张跋扈的徐雅，听到婆婆的一句关心问候，过往恩怨烟消云散，立马“软”了下来。这份“傻”气，正是人性当中美的体现，它是爱的关怀与理解。徐雅是个物质追求者，她不懂得爱别人正是由于爱的缺失，她从小缺失母爱，便霸占父亲怕他再娶，猜忌兄长抢夺她的幸福，到处显摆她的优越，始终活在自己的想象中，拒绝成长。以至于步入中年，遇到帅气的万医生，仍然少女心泛滥。当她患上乳腺癌，她将这份不幸发泄到旁人身上，其实是对爱的渴望，希望获得关心和引起重视。丈夫陈肃强对她的不离不弃和悉心照顾，让她终于“长大”去直面病痛。另外，小说中徐雅的婆婆，王真的公婆，他们都是人性善良的代表，他们善待家人，理解和同情他人的不幸，给人以温暖。

爱的关怀和理解关乎人性美好，而幸福关乎人性最根本的需求，也是生命存在的基本意义。小说中三个家庭的婚姻破碎，是幸福观的理解不同导致。但幸福的前提是履行对责任的担当，抛开责任而满足个人幸福，往往带来的是自私的恶果和愧疚之心的折磨。赵力追求个人欲望的满足，得到的是众叛亲离的下场，王真的冷漠惩罚，父母的愤怒决绝，即便他做再多的补偿也无法获得内心的安宁。而立山抛弃阿玲，被珍妮过河拆桥，也遭到被险些骗光家财的风波。但是，小说中陈肃强得知徐雅患病，他选择放下个人幸福而伴徐雅左右，是对责任的承担。履行好责任才有获得幸福的权利，徐雅终于不再折磨他，还他追求幸福的自由。此外，小说中还有一位为了幸福不择手段的女性珍妮，她勾引立山，破坏他人家庭，作为实现美国梦的捷径，这反映出移民浪潮带来的对人的存在价值的影响。繁华都市的向往，竞争激烈的生活环境，金钱至上的扭曲，个人主义的盛行……都冲击着人对幸福的思考。从这个角度说，《梦落纽约》其实是在反思移民和幸福的命题。

总的来说，新移民作家夏婳的小说《梦落纽约》是部佳作，以女性婚姻反映新移民生活，其中有关已婚的隐藏同性恋者在异域获得合法后对家庭造成的影响，是小说题材的一次突破。作家鲁鸣的小说《背道而驰》，是以男性视角表现同性恋者对家庭的两难抉择，夏婳则是站在受害者的立场，表達女性的自我救赎。夏婳的语言轻快幽默，不乏戏谑之笔，整篇小说一气呵成。美中不足的是小说叙事模式有套梗之嫌，小说中阿玲的遭遇，逃不出恶婆婆欺负穷媳妇而善恶有报的套路，好在瑕不掩瑜，小说的主题意义鲜明。

参考文献：

[1]於梨华：《海外华文作家面临的挑战》，《文学自由谈》1998年第6期。

[2]赵小琪：《〈藤校逐梦〉中的家庭代际伦理冲突》，《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19年第1期。

（作者单位：南昌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