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
周簌的诗集《攀爬的光》共分五个小辑,分别是“我是万物,万物是我”“等时间交出账簿”“时间在我们体内花繁枝茂”“给夜空拔钉子的人”“游走的人,归巢的鸟”。如果把这本诗集比作一座诗歌建造的房子的话,诗集的五个小辑就是“诗歌房间”的五扇门。从小辑的题目提炼的“万物”“账簿”“时间”“夜空”“归巢”这五个关键词,则是打开五扇门,进入诗歌房间的五把金钥匙。五个小辑的题目,如五条通往诗人幽微内心的曲径和“一扇通往理想之邦的门”(《更年的沙漏》)。我愿意在这“五条曲径”之上多徘徊一会儿,它使我尚未进入“诗”却先陷入了“思”。在“我是万物,万物是我”的观照之下,可以看出周簌的一种以万物为镜的世界观,或者说是万物与我处在一种互为镜像的张力关系之中,一种主客互换位置的“移情”。“我是万物”,是不强调诗人的“主体性”,是一种消弭我与万物的距离的愿望,是对自己的认识达到了一种饱满的状态;“万物是我”,则是对世界的认识达到了一种高和深的深刻性,万物不过是我的众多的影分身,万物的普遍性和我的独特性达到了一种和谐统一。自我的认识和对万物的认知,共同构成了她的诗歌的一体两面,何者为我,何者为物的难以区分,已经成了诗中的谜一般的特质了。诗是她从万物之中捕捉到的自身的影像,万物则是她托物言志、寄情于景的载体。辑二和辑三都提到了“时间”一词,但落脚点又有所不同,前者是把时间比作一个债权人,而自己则是一个欠债者。辑三是指诗人随时间而来的智慧和丰盈。辑四的“给夜空拔钉子”,可以看作是诗人丰富想象力的施展和把与万物对视的眼睛投向了夜空,“你搬来一枚月亮/拴在南山黑麂的犄角上”(《谁配得上今夜高贵的孤独》),这是她“远取诸物,近取诸身”与世界拉近距离的体现。辑五中所说的游走和归巢,既可以看作是一种身体和心灵的双重安稳的状态,又可以看作“游走的人”所指涉的个我和“归巢的鸟”所指代的万物的隐喻关系和相似的生活节奏。其中“游走”和“归巢”,是一种互文关系,也可以理解成游走的鸟和归巢的人,从中可以感受到诗人由游走的动到归巢的静的心灵波动的曲线,诗人从游走到归巢获得了身外的秩序和心灵秩序的吻合。她是一个尽职尽责的诗人,她的诗契合了希尼所说的“诗歌的职责就是生产‘在家的感觉和对世界的信任”。
事物即诗,现实和梦想此即诗艺。有多少被遴选和净化的事物进入到诗和内心,诗和内心就有多大的承载力和表现力。这种对事物的收纳在她的诗中有所表露,如“把庞大巍峨的南山逐渐踩在脚下/暮光下的远山,放小/小得可以装进我的纤手”(《登南山》)。这个观点也符合诗人周簌的诗歌写作实践。她在《3月13日所见》中写道:“我是万物,万物是我/经过蓉西路41号鲜红的对联/与三棵老态高大的泡桐花树:‘在这个春天,/我们谈一谈诗学和美学吧。” 从事物到诗之间必定是一种炼金术般艰难和石褪玉露的过程。可以说,周簌在“事物即诗”的道路上已经所行甚远,她有信心占有更多的事物,也有诗艺将占有的事物在诗中呈现出来。诗,按照她内心理想的面貌而抒写。她所遵循的是事物的诗学和客观的美学。诗学和美学不是对世界的矫饰,而是真实的呈现和揭示,正如她如实叙说:“眼前一个跛行的人,正拖着他的左脚/缓慢地穿过斑马线。”她曾说:“诗歌来自虚幻,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对理想世界的追逐。” 她知道诗歌是一种追逐,而非一种抵达。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者,她融入万物和现实。“沧浪之水”的浊与清,都没影响她的诗心、诗情和诗意。她莲一般保持着清白之心,诗或许就是安放心灵的一个可靠的纯净之地。诗歌来自虚幻,诗人自身却处于真实的现实之中,这是诗人的自知与清醒。虽然诗人说“我思想的贫穷加固了语言的门闩”(《我爱的能力与日俱减》),但是“心灵的门闩”却没有插上,她是一个“开放性”的存在。她的开放性在于她拥抱了身外的万物,在于她说出了自己的“思想的贫乏”和自我的“坠落和深渊”。这是一种坦白和交托,这是说出自己之后的放空、释放内心的“缓存空间”,她也在诗中直言“唯有把内心的河流倒空”(《在白涧村》)。 “思想的贫穷”和“语言的门闩”处在一种此消彼长的状态。“语言的门闩”的加固,是一种对待语言的谨慎、节制和精确的态度。因为语言的洁净,或许就是心灵或世界的洁净,这种“洁净感”在她的诗中也有所体现,“他一直扫下去/直至把这些附属之物扫出他的心际/就可以洁净地面对佛了”(《野岭》)。“十字镐的镐尖/捶打影子的邮戳”,这是一个人有力度的自我捶打和熬炼,她找到了一个有效之物。“十字镐”的镐尖带来了痛的体验,是的,在感受力日渐麻木钝化的当下,周簌依然保持着唤醒人的痛感体验的“锐度”,这是一个诗人可贵的品质。“邮戳”一词,暗示了诗人想把自己从此地邮寄到彼岸的游走之心。或许,捶打和痛,正是她所经受的缓慢的“攀爬的时光”,那是虫蛹蜕变为蝴蝶所要经受的必然之痛。“结自己的实,发祖母绿一样的光”(《那只翠绿的啼鸟》),这就是诗人的自足和骄傲,她的富足来源于那道“语言的门闩”对 “一枝丁香”“纯净如深井的泉水”“披上绿色松茸的外衣的田垄”的内心世界的把守,对“野外的月亮”和 “时间流腐蚀”的阻拒。她知道什么是该储存的,什么是应该清空的。“我站在一架青葡萄下/忘掉了自己,忘掉了归路”,在葡萄架下,诗人再一次的物我兩忘。
维特根斯坦说,我语言的边界就是世界的界限。 “行进至语言的禁区,无以言”,她的“行进”也是种用语言触摸世界边界的企图。“至语言的禁区”,既又囿于自我内心的束缚,又因缺乏解开语言的绳索的技艺而无力向前拓展边界和疆域。她更应抵达语言的开阔处和世界的纵深处。她的“无以言”,实是应对纷繁世界的言说的无力感,和一种积蓄力量的沉默。
诗是内心的建筑。“日夜造一座建筑,无有避所”,日夜殷勤忙于用词语的砖块给无有闭所之人以堡垒。周簌在诗中提供一种有待解决的困境和现象:“幽幽蓝光下的战栗”“未知旅程所充满的危险”。“褒有热情”,应对未知与危险,略嫌不够,还需要一种随时间而来的智慧,随智慧而来的觉悟心。“我们渴望刮起一阵语言的飓风”,刮起一阵语言的飓风,需要勇闯“语言的禁区”,在诗歌中需要凝聚言说的智慧和慰藉的力量。“苹果砸向词语的深渊”,词与物之间不是一种互为指涉的关系,事物脱离词语的限定和轨道,如失控的飞行器。苹果身为词与物的集合体,在诗中以词的身份砸向词语的深渊。用词语来撞击词语,这也是一种在智慧匮乏之时,用热情来刮起语言飓风的尝试。这是一种大胆的尝试,制造出“劲草摇”的响动。“坐在莽原中心倾听风声如缕”。在诗中刮起语言的飓风,莫若用“倾听之眼”,“坐在莽原中心倾听风声如缕”。诗人在某种意义上,不是飓风的发起者,而只是飓风的听闻觉知者。“语言之柄,太短”,折射出人之对语言的把握的不合宜。这首诗可以看作是一种使用语言触及彼岸光明的尝试,一种渴望拥有更无边言说能力而在行进途中遭遇挫折和示现种种困惑无力的心路历程。更广大的诗意在言说之物的外表满溢和散射,该有百千万只眼耳鼻舌身,更多地去对无量无边之广大世界进行深入的感应和洞见。
周簌的诗仿佛既是一个自我内心空间的符号化,也是把身外之物搬迁到纸上、把事物转化为诗的诗化过程,是把“诗可以观”的古训做出现代性的发挥,即对事物世界的“外部之观”逐渐过渡到心灵世界“内部之观”的转变。换句话说,周簌的诗开始关注“灵魂的构造”和心灵秩序的问题了。她与万物的不作区分,其实已经成了一种区分,因为写作就是区分,就是把我从众人之中区分和拣选出来。正如沃格林在《新政治科学》中说:“因此,人的真正秩序是灵魂的一种构造,由某些足以影响一种品格之形成的经验来规定。这个意义上的灵魂的真正秩序,为度量和划分现实中形形色色的人之类型以及他们在其中得以表达自身的社会秩序的类型提供了标准。”《召唤》这首诗,本身就是一个内心世界的具象化,本身就隐含了一种空间和秩序。“木屋的环形破口/逸出一枝娇艳的杏花”,这完全可以当作是对先前她对自我描述的思想贫乏和语言门闩的一次矫正和破除,逸出的杏花,也可以是思想的富庶的明证。“我来自旷野的风/误入多年前生活过的旧居”,这也可以解读为她在诗中完成的一次主客易位。她以风的身份来“误入”“生活过的旧居”,也可以理解为灵魂游走的“归巢”,或者说她打开了一个与世界进行象征交换的门。总之,诗歌空间是一个无限旷阔和澄明的境界。“夹道的果树林,爱憎分明/一边是快要零落的/一边是即将成熟的”,这种井然的秩序,这种成熟与零落的对峙,忽然成就了一种张力之美。从某种意义上说,周簌成了“充分意义”的诗人,她在观照环境之时,也存在着超越其环境的写作方式。
周簌以“时间”为关键词的組诗,可以看出她对时间流逝的敏感与珍存。诗,就是抗拒和抵消“时间的磨损”的容器。在《时间的磨损》中留住了这样的美:“曾经,我衣襟别一朵栀子走向你/青杏有涩香,水边有花影/你站在桐花满地的树下/约等于一首诗。”也写下了那样的痛:“而现在,我们像两只蜉蝣/抱头痛哭,但没有眼泪。” “日子很慢。天蓝得像我的倦态/我静坐在屋檐下。”诗中呈现一种慢节奏和倦态的生活。她对时间持一种悉心享用的态度,自身的内在节奏与生活的节奏是合拍的。“天蓝得像我的倦态”,是一种自得意满的生活状态,天空之蓝与我的倦态换上等号,实则是内心状态的一种具象化。在另一首诗中,她说:“闲时。逛市集寻野趣/和村民说最朴拙的家乡话。”她的时间被“野趣”充满,在与村民的对谈中,时间其实约等于“一种思想情感的流动或流通”。时间并不是总是充满闲情野趣,它也有凶猛的一面。诗人在《黄昏的遗忘中》写道:“不断地让自己去相信/时间猛兽般的吞噬力和破坏力。”她的诗歌有很多细节化的内容支撑,有思辨,有情感的融入,能呈现出一种多维和丰富内涵的诗歌面貌。“我从未像现在这样/羞愧。像一个犯错的孩子/手里却握着奖赏的糖。”这种犯错和奖赏的糖制造出来的一种冲突,五味交加,也是诗歌的魅力所在。
“身体内的驭者,使浑身解数/也控制不住奔腾的远山”(《南山南》)。这是诗人在诗中坦露的一个内心动荡的一面,有奔腾之美。“我喜欢此刻的自己/像一粒石子被河流磨平棱角”(《给此刻的自己》),这是诗人的安常处顺的态度,有沉静之美。一如她的自诉“即使内心翻江倒海/也要呈给你波澜不惊”。奔腾之美和沉静之美,是诗人平息内心的风暴之后所展示的娴静。周簌始终温情细腻地对待万物,始终在自身和世界两个维度进行探寻和观察,她的诗歌写作是一种探索诗之奥秘和世界之奥秘的结合。在《我阅读她的美》这首诗中,她说:“我的心穴绿苔生,饱含汁液的吻/落在她的额,她的鼻尖。”读周簌的诗,无疑也是一种“我阅读她的美”的享受。她像一株向阳的植物,每天都在顺着阳光的触须攀爬。《攀爬的光》这本诗集,见证了她攀爬的心路历程,也见证了她从黯然到发光的嬗变。“攀爬的光”,一方面有“脚下有灯,路上有光”的希望满怀,另一方面有种光的自比,或者说她是焕发独特光亮的人。她与光合二为一,她进入了光的心里,她的心里灌满了光。所以,人生有方向,灵魂有依托。她的“攀爬”,使她终究能“让诗以水晶在化学溶剂中成型的方式”使她的心在语言中形成。
(作者单位:牡丹江师范学院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