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嘉茵
陈燃坐过很多次火车。她去过的地方不多,也不远,从南京到景山,从景山到南京。五六小时车程,总能在抵达疲乏边界之前到站。每每钻进车厢,总有一团浓郁的烟气扑面而来,将她包裹,空气凝滞不动,异常沉闷。在车厢连接处站着吸烟的人,他们彻夜未眠,吞吐着浊味和倦怠。落座后,面对陌生的人群,她总觉得这里与记忆中遗落的世界更近些。
邻座叔嫂延续着陆上的规矩,各尽地主之谊,热络招待,帮她把行李箱塞进座下,背包搁上行李架,座椅布套理平整,同她闲聊,问她从哪儿来到哪儿去,陈燃笑着作答。窗外是一片平坦开阔的田野,麦地碧绿,随风摇荡。远处是一片连绵的松林,高耸、挺立。窗外的田野和村庄正沿着火车前进的方向后撤,后撤到荒僻的城际之间,变作一种旧时的展览,只供乘坐火车或飞机的沿途旅客投去匆匆一瞥。
好在火车仍旧维持着数年之前的样子,如同一个恒定的温箱。过客匆忙,颠簸四海,人潮如波,它几乎保持着原貌。座椅布套许久不曾更换,桌上的铁盘,几年如一日地盛满食物残渣,洗刷几下,重又变得锃光瓦亮。乘务员推车售卖五元盒饭,以沿街江湖艺人的腔调吆喝着。绿皮火车慢悠悠地行驶在时间的尾梢上,拖拽着乡村的遗骸,缓步奔跑,转眼便被其它特快列车甩在了身后。它以迟缓的、稳健的、近乎静态的步子挪动着。
陈燃斜前方的座位上坐着一对年轻夫妇,带着一个孩子。孩子不过一两岁。丈夫生着一张娃娃脸,穿件运动外衣,像是高中时代的校服。妻子是个圆脸姑娘,扎着高高的马尾,头发微黄,穿身棕绿色套装,一双白色高帮帆布鞋,伸长手臂放行李的时候,衣摆跟着往上缩,露出商场用来钉在衣物上的灰色防盗扣。孩子刚会走路,跌跌撞撞,丈夫左腿搭在右腿上,抬起左脚逗他,姿势像是逗弄一只狗崽。陈燃想到,也许不久之后,自己也会有个外甥。
陈秧上个月打来电话说自己本月要结婚,在十四号。陈秧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轻快,她说,结婚那天,有空就回来,没空就算了。
陈燃与陈秧是表姐妹,她们重合的姓氏只是偶然。陈秧大陈燃两岁,陈秧恋爱的事陈燃只从母亲那里听说过。母亲说,在商场见过陈秧跟那个男孩牵手逛街。男孩在外婆家楼下给陈秧打电话,她下来后两人会围着小区里的人工湖慢慢散步。陈秧不声不响,未曾对谁说起,而母亲在外婆家的阳台上看得一清二楚。陈秧已二十七岁,母亲却永远觉得她还是个小女孩。早年时,陈燃从母亲对两人的态度中读出些暧昧和微妙,母亲无疑更偏爱陈秧。很长一段时间里,陈燃都在不停猜测。
陈燃翻看过日历和备忘录,在摇晃的地铁车厢中订好了下月的往返车票。她下车时想,要不要跟何穹说一声,没准是他常跑的那条路线。何穹是陈燃和陈秧的表弟,与陈燃同岁,三人从小一起长大。后来到了公司,加班忙起来,她便把这事儿忘了。
陈燃在一家小公司做媒体运营,公司在南京城边缘,毗邻大片荒地,站在高处能望见不远处的铁道线,与轻轨线并行一段,便掉转方向北上。黄昏时登上楼顶,时常见到火车在荒地间静默地奔跑,奔向北方。
她在这儿待了一年半,加班与否全看老板心情。工资不多,刚够用。朋友劝她辞职后再谋出路,她觉得辞职不辞职都差不多,上班就像睁眼梦游,意识陷入模糊,变作一个容器,供人取用,在哪儿上班都一样,也懒得挪腾了。她跟老板说请假两日,老板没回复,她便当他同意了,十三日没去上班,径自乘上北归的火车。
陈燃是答应了要给陈秧当伴娘的。小时候,陈秧总让着她,小女孩喜欢的那些玩意,洋娃娃、塑料腕表、水钻发卡、水晶球、八音盒之类的,从不与她争抢。外公外婆回家晚时,陈燃喊饿,陈秧便去橱柜翻找方便面,烧水煮泡。陈秧那时不过六七岁,陈燃却觉得她已经是大人了。
陈秧四岁,外公在门前栽下的那株槐树还很细瘦,三年后,槐花开了两轮,念小学的陈秧每天绕路陪着陈燃走到乡镇幼儿园,再去上学。再过五六年,陈秧便开始陪外公去乡镇卫生院挂号问诊,去药房抓药,去田地里清除杂草,摘玉米,拔萝卜,给院里的鸡鸭喂食,走过半个村庄去井边挑水回来,灌进院内的水缸里。
白露时节,人们忙着在地里收割春玉米,陈秧带陈燃来到田里,蹲在摘好的玉米旁,剥去它们的外衣,捋着蟹黄色的玉米须,好似在玩衣饰上的流苏。更多时候,她们在田边的树荫下玩耍,钻进灌丛捕捉蟋蟀和螳螂,关进玻璃瓶中。瓶子光光,显得单调,她们便在瓶底铺上一层土,摘些花草,插进土里,连带些更加纤细瘦小、在土中扭动的昆虫。蟋蟀的叫声很闷,螳螂在玻璃花瓶中整日挣动,一只绿趾攀上光滑的玻璃內壁,随即滑落,瓶中那一点窸窸窣窣的动静,瓶外听来,依旧静谧。被关进玻璃花房的翠色昆虫们并不开怀,没过几日,便郁郁而死。
陈秧将它们细弱的身体埋进院中的花盆,埋在紫粉调的月季花下。盛放时院中的花朵很是喧闹。外公在院墙边搭了个竹架,栽了一条常春藤,生着生着,直爬到屋檐上,披拂开来,结成一件油绿的墙衣。厕所外墙的地上摆了个供猪饮水的方形石篮,猪早被卖掉了,石篮从猪圈里挪出,盛满土埋了种子,生出三朵重瓣白牡丹。
她们还曾在田埂上捡回一条刚满月的白色小狗,将它带回家,养在院子里,请陈秧父亲帮它做了间小木屋,又收集了旧衣和碎布,陈秧踩着外婆的缝纫机,运线歪斜,为它拼成一个软垫。
一年后的夏日,刚成年的小白狗突然消失在一个清晨,陈秧和陈燃从日升走到日落,也没能寻到它的踪迹。何穹说,没准被狗肉馆老板抓走吃掉了,陈秧哭了,陈燃追着何穹满院跑。这个夏天结束后,陈燃就满六岁了,父母计划将她接回城里上小学,就此离开了外婆家,也离开了乡间和土地。幼年时她对土地的感情,不过是那些在土里翻腾挣扎的昆虫和姿容艳丽的花木,无论身处何地,总见它们长得有声有色。
陈秧的父亲在尚且年轻时便不再听从外公的训诫,先是离开了学校,而后又从泥地里赤条条地拔起身来,挺着黝黑的背脊,骑上借钱买来的摩托车,每日辗转于附近村镇,搬砖、垒土,做泥瓦匠。外公身体孱弱,独自耕作,收获不多,勉强维持温饱,后来索性将田地出让给同族亲戚耕种。待耕种它们的人也离去后,外婆家的田地变得荒凉而空旷。野草重新攀附上土地的背脊,还归了原本的样貌。
眼前出现了一片裸露的空地,熟悉又陌生,几台挖掘机连夜开工。陈燃望向车窗外,在外婆祖屋的地基和弃置的菜地上,很快就要建起四通八达的高铁站,站台灯火彻夜燃灼,成为其它列车在沿途一闪而过的光点。
陈燃是在返回南京的火车上遇到他的。
婚礼结束后,她买了当晚的返程车票,夜里两点钟到站。今夜乘车的人格外多,填满了车厢内的每一方空隙。人变作流体,四溢开来,穿行在过道里的贩售车像一把扫帚,将人群向前扫开一波又一波。陈燃的座位邻近过道,他就站在旁边,背靠椅背的侧沿,她感到椅背因承重而轻度变形。她向内侧身,为他让出一点空间。
他穿着一件深棕色夹克,很像她从前给林泉买的那件,换季减价时翻到的便宜货,不过还是花掉她半月的实习工资。他在她座椅周围不时走动,以避让推车售卖水果盒饭的乘务员,以及身后拖拽着行李箱的旅人,他个子不高,体型匀称,背影有些眼熟。
待他的面容进入视线后,她发觉他的长相似曾相识,回忆一番,仍不敢确认。也许是记忆出了偏差,也许这点残损的印象来自于梦境。
五年前,她的大学生涯即将结束,男友林泉说,毕业时我们可以去趟兰州。那时林泉正在蓄须,下巴上像爬着一群焦灼的蚂蚁。她问他,为什么是兰州。他没回答。她始终不明白他为什么把兰州视作毕业旅行的目的地。
不过这个问题她并未纠结太久,毕竟那时林泉还在为每月的账单发愁。毕业前夕,他的父亲去世了,癌症晚期,化疗四次,还上了几次山,寻访隐居道士,求拜续命神药,一帖十几万,吃了整两月,还是被一锹土一锹土地埋进棺椁,连带全部家底。林泉的实习工资除了自用外,还要赡养失去了经济来源的母亲。他不时会向陈燃借钱,陈燃没有拒绝,也从不催还。他还钱时,金额有时稍稍缩水,她没说什么。去兰州的事,很快便消解在了空气中,谁都不再提起。
结婚的事,她虽没考虑过,但某日当他忽然提出分手时,她依旧对整件事感到无比失落。他解释说,自己一直没忘记高中时的恋人。某天他们偶然在这个城市的街道上相遇了,他连续几夜梦到她,梦到她在一个空旷的野地里穿着黑裙,垂泪哭泣,接连几天,都是这样的梦。他找人算卦,说是天意。他说的话她一个字也没信,但清楚这段感情也就这么回事儿了。
分手之后的半个月,她没找到住处,没搬走,午休时边啃面包边找房子,晚上下班后在办公室呆到半夜才回去。他睡在地板上,她穿着拖鞋,抬脚跨过他的躯体,走向床铺。他横躺时身量很长。她想起了童年时玩的跳房子游戏,每逢夕阳低垂日影拉长,她总有种跳不过去的感觉。她搬走后,一直迁到了南京城边上,一并换了工作。写字楼窗外便是绵延向北的高架铁轨。他依旧在保险公司当业务员,依旧在大学班群里不定时发布新版保险广告。
刚开始,她每隔两日,便写一封热烈的长信,再花两日纠结要不要寄给他。寄给他的那些信件从无回音。后来,每当她克制不住拿出信纸要写信时,便将沾了墨水的笔尖戳进左手掌心,先涌出星点血丝,用水冲去之后便只余墨迹。一戳一个点。墨水嵌进肉里,类似纹身,洗不掉了。后来她数了数,一共往左手心戳了六个墨点,不多也不少。在漫长的岁月中,墨水渐渐褪为灰色。
她独自冷却半年,有些不甘心,换了手机号码重新添加他为好友,咨询保险业务,又在网上找了些靓照择机发给他。他的每一次回应都热情备至,仿如他们的热恋时期,而她则回复冷淡。直至他约她出来见面,约了几回,她都推辞了,从此他发来的信息都不再回复。他带点纠缠不休的意思,她索性将他的所有消息尽数屏蔽,带着复仇的快意。
过了一阵子,她心里有些痒,重又翻开他的相册,最新一张照片是他在兰州火车站前拍下的。过了半日,他又发了一张照片,与一女孩的合照。他把脸刮干净了,头发梳得齐整。陈燃对着那张陌生照片看了会儿,放下手机。
陈燃戴着耳机睡着了,醒来一看,十一点已过。她挪动身体,调整坐姿,盖在腿上的外衣袖子垂到地上,他将地上那只袖子拎起,搭在她膝盖上。她道了声谢,揉揉眼睛,邻座的乘客沉睡着,头昏昏沉沉地耷拉着,头一点一点,像风中的芦苇。熟睡的呼吸声和轻微的鼾声在车厢内此起彼伏地响起,似乎只有他们两人醒着。
他在这时开口了,他问她在哪站下车。她说去南京。他抬手看看表,说,快到了,还有两小时。她点头,顿了顿,又说,今天我回家去参加了姐姐的婚礼。他问,亲姐姐?她犹豫片刻说,表姐。他点点头,侧身,艰难地让过一辆贩售推车。他站在她旁边的过道上,车身忽然一阵抖动,他也随车厢左右摇晃。她站起来说,我坐了好久,起来走走。他没动。她只好说,坐吧,一会儿再让回来。
换她站在他旁边,她说,她只比我大两岁,从前照顾我很多。顿了顿,她又说,其实我之前总怀疑,也许她不是我表姐。妈妈更喜欢她,总想把好的东西留给她。她的声音越来越低。那阵子我变得不那么喜欢她,对她做了些后悔的事。
他好脾气地看着她。
她沉默一晌,换了个话题,问他在哪站下车。他说,兰州。她说,兰州我没去过,那边怎么样。他说,荒漠戈壁,很干燥,路上人全一副失水的样貌。不过,水边有绿地,有牛羊。她点点头,看向窗外。他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陈燃,燃烧的燃。他笑了笑说,五行缺火吧,适合来兰州。他说完看向窗外,对着流逝的夜景笑了笑。她在窗上望见了他的倒影,他们的目光在玻璃中汇聚,随即像两道支流一样分散开。
她问他做哪样营生。他说给老板打工。她笑笑说,谁不是呢,又问他是不是回去上班。他摇头说,刚辞职,晃了一阵子,送了半个月炸鸡薯条,没什么出路,干脆回家待几天。先去兰州见个朋友,再回白银,坐车到镇上,打个摩的,家就不远了。她问他家乡那边有什么好玩的。他说,野外荒滩上有个湖,盐湖,叫白墩子。小时候常去那边玩,从镇上过去,要走老半天,走啊走啊,走到湖邊,白皑皑的,好像下雪。湖里都是盐,人可以站在湖面上,不会掉下去。她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他说,那儿特别好,连往印度飞的鸟都得路过白墩子。她笑着称赞几声,不说话了,夜色重又安静下来。
他忽然又问她几时到站,她重复道,凌晨两点。一辆流动售货车经过,她向里让了让,膝盖碰触着他的膝盖。
售货员说,乌梅干,乌梅干,正经边疆特产。售货员笑起来两道眉毛向下撇,生得像某喜剧演员,说话时眉眼齐动。隔着过道的一位年轻人醒过来,掏钱买下五包,售货员抱拳作揖,道声恭喜发财,情态仿若沿街演出的江湖艺人,而后拢紧钱夹,推着贩售车吆喝着远去了。
他将座位重又让给她,说,再坐二十几小时就到兰州了。她坐定之后,他站在她面前,笑了笑,像盏路灯那样俯视着她说,怎么样,想去白墩子那边转转吗?他牙齿皎洁。还有两个钟头可以考虑,他说。
再见陈秧时,是她出嫁的清晨。天色泛青,窗帘外渗入的光带点朦胧。她穿对襟唐装,盘腿坐在红锦被上,凤冠霞帔,妆容明艳。天花板上悬着七八只红气球,墙壁上挂着新婚快乐的英文祝福。床铺深处散落着十几枚金色气球,荧光闪闪。
陈秧端坐在床上对陈燃笑笑,伸手拉她在身旁坐下。陈燃观察着她的侧颜,她与舅妈年轻时的相貌愈发相似了。脖颈上的那道疤痕还在,是十几年前除夕夜里被何穹乱甩的鞭炮炸伤的。
陈秧问她几时回来的,路上累不累,又说三点钟化妆师就到了,自己整夜没睡。化妆师走来,催促陈燃去换伴娘礼裙。陈秧提前半个月发来几组伴娘礼裙供她选择,她选了一件粉蓝色的,后腰绑带款,前襟缀着刺绣,袖口垂纱。她拿到裙子后,才看出礼服前襟有一块淡黄色油渍。
化妆师用沾了粉末的化妆刷轻轻扫过陈燃的鼻翼,她生出一种感觉,仿佛两人不过是在玩童年时的角色扮演游戏。
一些过去的日子,弥漫着金色尘埃。粉红蚊帐内,她们一同躺在木床的深处,像两个隐匿在暗洞中合谋的巫女。这间里屋常年晒不到阳光,空气里飘漾着一股发霉的味道,混杂着陈燃洒在帐子上的老牌六神花露水的香气。
陈燃将所有玩具带上床摆弄,穿着艳绿色连衣裙的黑发洋娃娃是婢女,白纱翩翩的棕发洋娃娃是王后。她手上拿一个,让陈秧也拿一个。玩结婚游戏时,她们会将洋娃娃并排放在床上,掩上被子,将一个新玩偶塞在被子里,凑成一家三口。她们的角色扮演游戏总是很愉快的,唯独有一回,陈燃拿只猫玩偶,冲拿兔子玩偶的陈秧学猫叫,陈秧不乐意,说,我们又不是动物,可以讲话嘛,不然怎么听得懂呢。陈燃执拗,依旧学猫叫嚷,陈秧便扔下玩偶,不愿再陪她玩下去。陈燃哭着跑出家门,跑到田野上,躲进玉米地里。那时节的玉米叶子很锋利,划破她的手臂,渗出一点血丝,不怎么疼,却十分痒。太阳落山后,陈燃抱着手臂走回家,陈秧坐在门槛上,见到她,并不理会,走回屋中。后来陈燃听外婆说,陈秧跑去外面找了她整个下午。
陈燃换好衣服化好妆走出房间时,客厅已坐满宾客,何穹也来了,走过来叫了声姐姐。陈燃和何穹走进陈秧卧室,陈秧要他们帮忙藏起婚鞋。新郎一行人进屋后,翻箱倒柜,一筹莫展,陈秧悄悄指了指柜顶。找齐两双鞋后,新郎将婚鞋拎在手里,不知何时该给陈秧穿上。婚庆公司的人宣布下一站去酒店,外间宾客陆续下楼离去,新郎站在里屋,仍有些懵,陈秧接过那双红鞋,拎在手里,踩着拖鞋跟随宾客下了楼。租来的婚车已摆好架势。陈秧坐进车内,新郎蹲在身前为她穿上婚鞋。婚庆公司的摄像师端着镜头,说声录像开始,一丝不苟地斥退了宾客们上前说笑的意图。
送新人去酒店后,母亲和外婆待在家中迎候陆续前来道喜的亲友,围坐闲聊。访客皆是旧时的街坊乡亲,同一条巷子里住着的。搬迁之后,却也说不清是近了还是远了。
不少村人仍习惯在小区楼栋前的台阶上静坐闲聊。外公常远离众人,坐在一棵树下,从窗口可以望见。来了客人,外婆便站在阳台上喊外公,外公应一声,提着小板凳慢慢返家。
住在六楼的堂叔来了,他早年耕种,整日浸泡在烈阳下,晒得遍体通黑,仿佛水田里的泥鳅。他同外婆讲,自己货车资格证没考过,想摆摊做炸串生意,成本低,好营收。外公坐在一旁,靜默地吸吮着电子烟的滤嘴。陈燃怕叫错称谓,便只挨个点头笑笑。他们聊起亲戚间的旧事。
母亲问,五叔还好吧?今儿怎么没来呢。堂叔说,这两天收玉米呢。
原先两家的田地相隔不远,外婆家的田地收去建高铁站,五叔家还有一块地,已列入规划议程,暂时没被收走,他不愿看地空着,又种了一茬玉米,最后一茬。
从前外婆家还有田地时,每年这时也在忙着收割玉米。秋收过后,便将田里的玉米秸秆烧掉,粉灰肥田,指望来年生出更加丰硕饱满的玉米。兄妹三人觉得烧秸秆颇有乐趣,便同外公要求,钻进干枯的玉米田中,分三个方向点火,土灰色的玉米叶子被引燃,而后跑到田埂上。深秋天的风很干燥,少有水分,火很旺,红信蹿得很高,被焚烧的玉米秆、玉米叶,还有细小的虫豸,纠缠在火里。烟雾青紫,很呛,熏得人流下眼泪。他们站在避风处,看着玉米地被一点点燃烧殆尽。
外公五十五岁之后便无力耕作,每逢阴天下雨,浑身酸痛,体弱多病,从小落下了病根。陈燃回外婆家时,时常看到陈秧带着听诊器,为外公测血压。陈秧的手艺是从乡镇卫生院的一个年轻医生那儿学来的。医生斯文俊朗,从前总上门为外公打针送药,但过了一阵子,便不再来了。
陈燃隐约记得母亲说,外公从前也学过医,便问母亲为什么外公不能给自己测血压。母亲说,外公太久不看病,学过的东西忘了个干净。上世纪六十年代,外公在乡镇卫生院做医生,薪水低微,米粮无以为继,索性响应时局号召,退职务农,交了辞职信后,离开卫生院,扛着锄头下了地。种过玉米、小麦、白菜、萝卜,收成总不好,日子照旧艰辛。二十年后,头发熬得花白,听说有了退职补偿政策,邻居二叔也是从厂里退下来的,找了几层关系,送了两瓶酒,去厂里找回了当年的档案和工作关系,恢复了职称。子女三人劝外公也把档案找回来,日后便有退休金可补贴生计。外公不好意思,毕竟当年的辞职信确是出自己手,加上口拙舌笨,也没有门路,便掐断了这个念头。
步入老年后,他冬天住在铁皮屋里帮厂子看过大门,在街面上做过清洁工,凌晨四点上工,穿一件亮橘色马甲,带荧光条纹,却还是被来往车辆撞倒,伤了膝盖。养好伤后,再去返工,被人委婉劝退,他也对被撞一事心有余悸,这才向子女宣布正式退休。但外公也没清闲下来,还是日日骑着三轮车上街,看到塑料瓶、玻璃罐、废纸箱和旧家具之类的总要拾回来,路过工地,不忘捡些砖石木料回来,他的固执性情和自以为是的远见令他忽视了子女的抱怨。他认为自己积攒的一切有备无患,过去的生活经验表明,遥望未来,看一步不够,起码看三四步。
因此院落一角渐渐堆放起了他从附近工地拉回的木料,木料不少,外公的三轮车折返了五趟。他执意要把这些无用的木头拾回来。念叨着,垒个猪圈,修个鸡窝,都派得上用场。雨季时,大雨连下三五日,他给院里的木料盖上一层防水布。天晴后,触地那侧的木料长出一层青苔,渗出黑色霉斑。好在这堆木料彻底朽化之前,挖掘机抬起了结实的吊臂,将盖着防水布的木头连同砖瓦泥墙一起碾碎了。
那天陈秧和外公站在门口看着,看了不多时,外公转身走掉了。陈秧跟在他身后,他们去村北头还未拆掉的馅饼铺子里买了五只馅饼,三肉两素,酥皮热馅,芝麻匀实,蒸着腾腾热气。陈秧坐在三轮车上,将盛馅饼的塑料袋扎紧,掩在怀里,避开在村道上弥漫开来的沙尘石屑。外公载着陈秧回到了在邻村租住的小院。等拆到邻村的时候,他们的拆迁房也该建好了。
母亲在前往婚宴酒店的路上说,陈秧打算卖掉一套拆迁房,还新房的贷款。与丈夫共住的新房在邻市。陈燃想,往后回外婆家再难见到陈秧,今后会与她离得越来越远。
下车后,陈燃望见停车场边有个红瓦小房,远看像间值班室,近看才知里面空空荡荡,躺着一条白色大狗,被铁链拴在门框上,屋内只摆着几张报纸和水盆。白狗四肢平摊而眠,人走近后,眼皮都不抬。陈燃轻轻唤了几声,米米,米米。白狗无动于衷。
陈燃走进酒店大堂时,一眼便望見了陈秧。她已换上一身白婚纱,拿一束新鲜捧花,同新郎站在一起,与到访的亲友寒暄。结婚仪式举行时,白光从天花板洒下来,她带着头纱,如同浸润着一层细雪。陈燃站得离她很远,望着她在台上放光,仿若一枚光洁无瑕的瓷瓶,全身上下没有一道疤痕。
何穹走过来,他的眼睛红了。何穹说,陈秧刚才穿的那身唐装很显胖。陈燃说,唐装是容易显胖,厚实嘛。何穹说,陈秧可能有孩子了。陈燃吃惊地看着他。他说,她走路时步子很沉实,而且上回聚会,她一点酒都没喝。
上回聚会时,何穹灌陈秧的男友喝了不少酒,他醉酒后开始胡言乱语,抱怨起陈秧平日的种种,起身举杯敬酒时险些瘫倒在地板上。何穹喝得眼睛通红,将他扶到沙发上。陈秧打圆场说,他酒量不行,一喝就倒。结账时何穹低声对陈燃说,陈秧该找个更好的人。陈燃想起了乡镇卫生院的那个年轻医生,那时他总到家里来,他有些沉默,不怎么爱说话,陈秧也不怎么说话,但是每回他离开时,她都会送他一段路。陈燃悄悄跟踪过两人。他们会沿着街灯走一段长路,阴翳的路段,生满桂花和木芙蓉的路段。他们会驻足片刻,而后在一个岔路口分开,一个向北,一个向西,如火车变轨,两道影子拖得很长,渐渐遥隔。
婚宴进入尾声,陈秧换了妆容,换上朱红色敬酒礼裙,踩高跟鞋在酒店大堂外的台阶上走来走去,安排亲戚朋友搭车离开。宴席厅里,三五位上了岁数的村人提着塑料袋,挨桌逡巡,拿取剩下的馒头花卷,打包鸡鸭鱼肉。闲下来时,陈燃摸摸陈秧微微隆起的肚子,开玩笑说,中午吃得很饱嘛。陈秧轻描淡写地说,我怀孕了,四个月。她笑笑,补充说,今天确实吃得有点多,平时不这么明显的。
再过四个月,家里就有新的孩子出生了。她清晰地感受到了时间的断裂和缺损,类似粗糙布匹的质感,摸上去微微刺手。
婚宴结束后,陈燃回到外婆家,仍有亲友络绎到访,屋里三五人摆了一桌扑克局。陈燃插不上话,牌技又粗疏,便独自走进陈秧卧室,将门掩好。
红气球凝固着,像是一只只巨大的红蝌蚪,头颅顶在天花板上,试图顶开一道缝、从钢筋混凝土间钻出去似的。她试着拽了拽红气球垂下的丝线,拽不动,又站在被单上细看。原来它们不是氢气球,只是用双面胶粘在天花板上的普通气球。陈燃坐下来,掀开被子,躺在陈秧的床上。成年后,她们再也没有挤在一张床上酣睡过。
她看着挤满气球的天花板,边缘有渗漏的水痕,听说楼上住的是四叔家,水管坏了许久,一直舍不得掏钱修。她闭上眼睛,思索陈秧此刻在做什么。苍灰色水痕逐渐爬满天花板,化作雨水渐次滴落,锦被很滑,有凉意,她像是钻进了一潭溪水里,没过多时,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在一片玉米地里奔跑,玉米叶子锋锐得像把镰刀,在她手臂上划出道道血痕,她并无痛感。玉米地中间有块空地,陈秧穿件红色连衣裙,泛着塑料质地,裙边镶着一圈水钻,她记得那件连衣裙。这是她们用旧雨衣做给洋娃娃的裙子。
陈秧正在吹一个红气球,身后瘫倒着许多红气球。陈燃走过去,拿起一个干瘪的气球,问她要不要帮忙。陈秧说好。陈燃鼓起腮,用力吹,吹鼓气球后,扎好气口,问她吹这么多气球做什么。陈秧说,米米喜欢玩气球,对吗,米米。她看向身边,仿佛在问隐匿在空气中的人。陈燃问,米米在哪儿?陈秧说,就在这儿呀,我儿子。她指指身边的一团空气。陈燃微微点头,沉默着吹气球。间隙里,陈燃轻轻问道,姐姐,韩医生的事情,你还怪我吗。陈秧像是没听见,依旧全神贯注地吹气球。等她脚边的气球全部鼓起后,陈秧抬起头说,谢谢你,我走了。
陈秧攥好手中的气球丝线,红气球们拖在她身后,宛如一个巨大而诡异的裙摆。不知从何处吹来一阵风,红气球像是落入水中的游鱼,开始左右摇动,它们试图四散游开,却受缚于丝线,只得彼此挣扎。又一阵风吹来,猛烈的风势将它们驱至一处,它们像纤夫似地拉拽着陈秧飞上了天空。陈燃在地上喊道,我们从前一起养过一只白色小狗,也叫米米,你还记得吗?她的声音被风吹散了。她站在玉米地中央,陈秧身影渐远,只依稀望见那条鲜艳的塑料红裙,仿佛一团火焰在青空下燃烧。
某年某月,陈燃坐绿皮火车时,一名与何穹身量相仿的乘务员走过来清扫桌底。那时他正深深蹲下,去扫座位底下的瓜子壳,皮带使劲勒着裤腰,露出内裤的深蓝色卷边。清扫完毕后,他直起腰来,拎着扫帚从她身边走了过去。第二趟过来时,他为无法塞进行李架而不得不阻塞过道的大件行李担忧皱眉。
从她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他拧动着的两条浓黑眉毛。
她将半边身子探出座椅,冲他挥了挥手,他看过来,瞬间眉眼舒展,绕开地上硕大的行李箱路障,来到她面前。陈燃盯着何穹白衬衫领口处一块淡黄色的油渍,想到了陈秧卧室天花板上的那道水痕。何穹说,姐,坐车怎么不提前说一声?陈燃说,没想到你也在这辆车上。你要做什么,要不要给你帮帮忙?何穹说,打扫厕所,你坐着吧。过了两小时,何穹回来了,拿了一瓶矿泉水和一包乌梅干,十五块一包那种。陈燃吃着乌梅干,看何穹穿着制服,帽檐压得很低,离去时顺便抬手检查行李架上的行李搁放得牢不牢靠。
这样的情景陈燃在脑中想象过多次。但她从未在火车上遇到过何穹,也未曾见过他穿制服工作的模样。
不知何穹是不是也同其他男乘务员一样,喊着“啤酒饮料矿泉水,啤酒饮料矿泉水”,推着小车在十八节车厢的过道里回环往复地走。作为新入职的乘务员,他可能还没习惯像老同事那样敞开衬衫上沿的几颗纽扣,因此脖颈总觉得有些勒,走一阵子便要扯一下衣领。他的衬衫也比同事们挺括不少,出车前日姨妈会帮他熨烫一遍,洗得也勤快,因此看上去是崭新的。
陈燃印象中的何穹依旧是那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直挺挺地立在十几年前的正午日光下,手里端着一柄仿真玩具枪,在常春藤叶子漏下的阴翳和光斑中浮着半边面影。陈燃手里只有一支舅舅做的木枪。在橡皮子弹的攻势下,她躲在陈秧的案板盾牌后,且战且退。
陈燃拉着陈秧躲进储物间,掩上门窗,何穹拿枪杆一捅,连同手肘一并发力,窗玻璃树叶般散落下来,滑进陈燃和陈秧的脖颈,像是落了几滴雨水,冷凉中带一丝尖利。陈秧脸色煞白,瘫坐在地,陈燃从满地玻璃碎片中站起,上前扯住何穹的衣领,想痛骂他,开口却带了哭腔,语不成调。姨夫闻讯赶来,将何穹训斥一通。外公并不气恼,端着泛黄的搪瓷缸子,笑眯眯地坐在客厅的旧沙发上看着他们,老式挂钟在一旁滴滴答答地走着。
储物间一役后,陈燃同何穹冷战半年,他道过歉后,在漫长的时间里,她依旧对他抱着模糊的敌意。直至有一回,他打球摔伤脚,总喊痛,看了医生才知骨折,住了院。母亲带陈燃去医院看他,床边立着一副拐杖,陈燃幸灾乐祸地看着他一只脚吊在床沿上。母亲临时有事,留下陈燃在病房里陪何穹消磨时光,陈燃摊开一本书坐在窗边看,何穹问她看的是什么,她不理会。
窗边落了一只鸟,在窗台上蹦跳着,通身灰色,模样像鸽子。他们一齐盯着那只鸟。何穹说,珠颈斑鸠。她问他怎么知道的,他说先前在书报摊买了本《鸟类鉴赏大全》。她不相信。他问她有没有纸,她从作业本上撕了一张纸递给他,他不动,她又将笔塞在他手里,他画了两笔,笔法粗糙,勉强辨认出是只鸟,身形娇小,很像国画里常见的那类鸟雀。他在鸟下面写道:金翅雀。而后又画一只,身量稍大些,头顶羽冠,嘴形细长,他写道:戴胜鸟。而后还有灰斑鸠、大山雀、山噪鹛。她问他,这些鸟他都见过?他摇头,说从来没见过,只见过麻雀、喜鹊和画眉。她说,这三种就够让你用弹弓祸害的了。他又摇头说,我从不拿弹弓打鸟。
大学毕业后,何穹听从站长父亲的安排,考进铁路局,算是子承父业。在车上从乘务员开始做起,打扫清洁,检票补票,车上的日子充实且疲乏。第一天上班之前,父亲对他说,自己刚工作时做过地勤,深夜穿着厚棉衣在铁道边巡逻,提醒别人上车别挤,也别往铁轨上跳。卧轨的人他只见过一次,被熨平在了轨道上,血肉模糊。后来每次路过那段站台,他都忍不住看向那处残留着淡淡红迹的铁轨。
那天婚宴结束后,何穹问陈燃晚上有空吗,再去喝两杯。陈燃说,算了吧,要赶晚上十点半的火车。何穹说,来得及,就去火车站附近,那边我熟。当晚何穹独自喝掉半瓶白酒,先絮絮聊起陈秧的婚事,又聊到想辞职的事。陈燃安慰道,可以理解,毕竟在车上是孤独的,虽然看起来一直往前跑,事实上仍像静止在原地。
何穹说,去年冬天……他顿了顿,又倒了一杯酒。陈秧看着酒液缓缓滑进他的喉咙。何穹继续说,去年冬天,有个晚上,我去乌鲁木齐跑车,那时候我还不适应上夜班,到了午夜的时候,恍恍惚惚的。
一个姑娘没有座位,行李不少,堆放在脚边,在列车车门处站了四五小时,倚墙而立,挨不住了,又不肯坐在地上。他路过几回,在车门前停下,要她出示车票,女孩拿出车票,目的地是兰州。他说,下站停靠时间长,十分钟,她可以下车在站台上买个马扎,买份盒饭。她点头道谢。过了一小时他再来看时,她还是站在车门边。他想了想,走过去问她,要不要把站票换成卧铺,卧铺还有空位。女孩说不用了,谢谢。他再一次路过时,鼓起勇气,请她跟随他来到卧铺车厢。他帮她提着行李,走到十七车厢,他指着第五十八号下铺告诉她,这个铺位直至终站都是空着的,她可以睡一觉,歇一歇,他会与值班的同事打好招呼,不来查票。她笑笑,冲他道了谢。站台附近的灯光流入车厢,她的面颊浸在光里,眼睛大而明亮。
凌晨两点半,他下了班,回职工车厢休息前,绕到第十七车厢,想再看她一眼,却发现下铺空无一人,床边也不曾摆放行李。一个中年女人坐在窗边,望向他的制服,问他这张卧铺是不是空着的。他不知如何作答,中年女人不待他回应,便自顾自地走了过来,坐上床铺,扯开被子盖在身上,几分钟后发出轻微鼾声。他走到中年女人方才落座的窗边,回身看向五十八号床铺。女孩提前下了车,或是短暂离开后找错了床铺,他不得而知。
他转头望向窗外,过路的松柏在夜幕下漆黑如盖。她就这么消失在了北方的冬夜里。那晚他没有回职工车厢,倚靠在窗边睡着了。
在陈秧儿子的百日宴上,何穹又说起那个冬夜的事。他说,我一想到那个晚上,她冲我笑笑,就像有人在我耳边唱歌似的。那个东西叫什么来着?就是靠唱歌来迷惑路人的那个。陈燃问,塞壬的歌声?他说,对,大概就是这意思。他自斟自酌,饮掉几杯,忽然放下杯子说,姐,我想辭职。陈燃摇头,说,姨夫不会同意的。何穹说,你不知道吧,他从前还喜欢摇滚呢,他年轻时的照片不是过肩长发就是光头。
这件事过去许久,他甚至曾向午夜电台主播倾诉过,女主播收到他的来信,朗读出来,声线动人而煽情。他听到后有些羞赧,索性将这则节目掐断。从茫茫人海中找寻到她,近乎是不可能之事,他对此并不抱期望。他说这件事喝醉后对父亲讲了,父亲没说什么,只是跟他说,火车上的际遇不必当真,休息时多在地面上走走。他又对父亲说,车上有个女乘务员对自己似乎有好感,二十出头,高挑消瘦,讲话温柔。父亲问,有编制吗。他摇头。父亲也摇头,临时工不牢靠,再等等。
婚宴那日,外婆家围聚了几代人,许久不来走动的亲戚也都赶来了,向舅舅舅妈、外公外婆道贺,全家人一派团圆喜色,如同过年。
母亲向一位表婶询问起三爷爷的近况。陈燃坐在一边听着,回忆不起任何有关这位家族长辈的只字片语。表婶说,三爷爷食道癌已近晚期,三程化疗下来,跟医院结了仇,决意自己做主治医师,停了化疗,在打几千块一支的免疫剂。陈燃插话问,免疫剂能缓解?表婶说,没用,就是个心理安慰。
母亲叹口气,说小时候和兄妹一同偷挖过三爷爷家地里的红薯,在僻静地方生一团火烤着吃,止饿又解馋。
三人偷了不止一回。有一次被三爷爷揪住,没打他们,也没告诉外公外婆,把他们带到家里,掰开锅里最后一个窝头,一人分一小半,三爷爷坐在炕上边抽旱烟边看着他们吃。姨妈和舅舅坐在旁边听母亲说起从前的事,不时笑一笑,插几句话,帮客人添续茶水。
陈燃看向他们,他们都不再年轻,眉眼依旧相似,各有各的老态。陈燃想起多年前的夜晚,陈秧来家中寄宿,睡在自己旁边,她盯着陈秧熟睡的面颊,试图从她的眉眼间看出些端倪。
成年后,母亲有一回无意间同陈燃说起为何自己总偏爱陈秧。
早年外公体弱多病,地里收成不好,温饱之外,无力再供养儿女上学。舅舅年纪最大,小学毕业后便辍学打工,补贴家用。母亲和姨妈念书的学费都是舅舅在工地顶着烈日爬脚手架赚来的,而后舅舅一生都在与泥水打交道。后来经媒人介绍娶了邻村的女人,一开始不太情愿,外婆劝他答应,毕竟他年纪不小了,而女方家的彩礼钱收得这样少,怕日后不再有这样成家的好机会。舅舅找工地上的朋友一起在外公外婆的屋宅附近建了几间平房,作为自己的婚房,陈秧就在这里出生。
夜幕降临之后,客人们相继离去,家中重又变得空空荡荡,外公将吊灯调暗,显得愈发冷清。时间仿佛凝冻住了,流速渐缓。茶几上的葡萄、小番茄和冬枣,正迅速失水干瘪,苹果被切开一半,切面泛黄发黑,果皮褶皱,爬满纹路,被时间滤去太多水分。
陈燃从陈秧卧室睡醒走出来,外公正坐在电视机前。电视上播着一部连续剧,屏幕荧光洒在他脸上,他看向电视屏幕,眼睛不眨。任何人走过去,调换频道,他依旧会保持着既有姿势。他并没有在看电视,没有沉溺于任何情节,他只是在看时间。
陈燃回外婆家时,常看外公坐在树下。她问他整天坐在树下,风吹日晒的,在想什么。他眼睛盯着电视机,隔了一会儿说,我在等车开来,把我捎着。陈燃问他想去哪儿。他只说,这车怎么也等不来。随后起身去里屋的床上坐着,看积攒下的陈年旧报。外婆小声地说,他说的是去火葬场的车。她又说,自打咱们搬进楼里来,村里的老人已经烧了十七个。
陈燃望着外婆衰老松弛的面颊,目光移向母亲,同样在后者脸上看出些臃肿变形的迹象。她望着镜子,试图从哪道纹路里发现变老的预兆,暂时没有。一切都在悄然发生。她很想知道外婆年轻时的模样,而外婆寻遍了箱奁,也没能找到一张相片,包括五十年前那张结婚照。旧日的村庄拆毁后,他们先搬去了邻村,又搬进了楼房,磕磕绊绊的,可能就此遗落在了瓦砾尘灰中,部分过去就此亡佚。
三爷爷举办葬礼时,陈燃又从南京赶回景山。母亲照例来接她,告诉她,她前阵子去邻市帮陈秧看了两天孩子,孩子现在能跑能跳了。陈燃问,他小名是不是叫米米?母亲说,记错了,小名叫樂乐。她又说,何穹最近升列车长了。
葬礼上,陈燃没见到陈秧,见到了何穹,他点了三根烟,滤嘴向下,倒插在三爷爷坟前。闲聊时,陈燃向他问起那个消失在冬夜里的女孩。转念回顾,这个故事已是许久之前的事了。何穹沉默,摇摇头,又说自己最近正在相亲,他给她看了两位相亲对象的相片。他还没决定好与哪位深入发展,就都得多见几回,了解了解清楚。何穹又问陈燃几时回南京,他有空就去送她。
凌晨一点五十分,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走入车厢,臂上搭着十几条皮带。
他伸直手臂,使手臂上的皮带们微微摇晃,发出金属碰撞的清脆声。他吆喝着,军区皮带,军区皮带,惠民特价,十块一条。洪亮的嗓音短暂唤醒了昏昏欲睡的人群。
为了演示皮带的韧性和结实,男人将一根皮带绕在手上拧转,每转一圈,他便喊一声,一直喊到三十二声。之后男人松开手,皮带痉挛几下,从这场酷刑中挣脱,开始疯狂旋转,而后慢慢恢复了原样,平滑得不带一丝褶皱。
陈燃斜前方的那个圆脸女孩叫住他,买下两条皮带。儿子来抢她手上的,她笑着将皮带套在儿子腰上,像套牢一只羊羔。女孩和丈夫都恶作剧似地笑起来。邻座爷爷从口袋中掏出几块糖,招呼男孩过来,男孩跌跌撞撞地走过去,女孩取下他腰间的皮带,爷爷将他放在自己腿上,环抱着他轻轻摇晃,轻拍他的后背,微微俯下身,与他的头抵在一起,就像圣母怀抱着耶稣那样。这个姿势他保持了很久,直到女孩有些不好意思,过来将儿子抱走了。
中年男人卖出不少皮带,臂上挂着仅剩的两根游走到下一节车厢去了。
我要下车了,她站起身,低声说。
他帮她把行李架上的箱子取下来。她的手指缓缓将行李的拉杆拽出来,没有抬头看他,只是侧身望向窗外,两人的目光在玻璃上汇聚片刻,而后流散。车门开启后,她随着离去的人群一并向车外涌去。
她下了车,走在站台上。夜风呼呼吹过耳际,掀开她的风衣,像有隐形的小孩从四面八方跑过来,抢夺玩偶那样胡乱拉扯她的风衣下摆。站台上许多人凑在一起,吞云吐雾,青灰烟气上行,像聚拢着许多魂魄。她拎着行李箱从吸烟者之中穿过,其中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问她,劳驾,现在几点钟?她低头看一眼腕表,回答说凌晨两点零三分。
她又向前走了几节车厢,一名戴白手套的乘务员正站在车厢内,将铁质踏板收回。她问他,这列车几时到站兰州。乘务员思忖片刻,而后说,这列车不停兰州,随即砰地一声掩上车门。
火车车轮转动,轰鸣声在四野缭绕,绿色车厢百节虫似的从她身边一节节爬过,渐渐消融于夜色。
周遭寂静,听得见虫鸣,站台的远处有片野地,远风中隐隐流淌着枝叶间的摩挲声,可能是一片松林,可能是一片玉米地。站台上的路灯亮着,她走过一盏盏路灯,细绒绒的光穗扎在脸上,她想起了玉米须,流苏似的,姜黄色,蟹黄色,浅金色。
她在夜风里微微躬身,走下站台。灯影和暖光都暗淡下去。有个老人在台阶上乞讨,她弯腰往他的零钱罐投下几张纸币,他轻轻道谢,她起身时望见了老人的眼睛,那双眼睛像是荒漠中干涸的泉眼。她抬头看了看今晚的月亮,有些看不清楚,朦朦胧胧的,她恍然觉得月中有许多水,湖泊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