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政治地理解释秦赵长平之战的时空进程

2020-03-06 05:31代剑磊
关键词:长平上党赵国

代剑磊

(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北京100089)

秦自献公时起,力求变法图强,革除旧弊。孝公即位,任商鞅为左庶长,展开变法革新的强国战略。惠文王时,西败魏国,取河西、上郡之地;东出函谷、临晋,蚕食三晋土地;南据巴蜀天府之地,又败楚,得汉中地;北略义渠二十五城。武王短促,昭襄王时期迎来了秦国疆域大发展的盛期。先后历经伊阙、鄢郢、华阳三大战役,不仅新占楚、韩、魏三国土地,也极大地削弱了三国的军事实力。赵国经历战国初期的“邯郸之困”,至武灵王时,胡服骑射,改革创新,逐渐成为战国一强。秦国东出过程中,相继与魏国、韩国、楚国进行激烈的军事对抗后,在扩张与统一的道路上,秦、赵之间的战争也由于地域空间的压缩而逐渐显现端倪。

秦赵长平之战,历来是政治人物与军事史研究的重点,现存研究成果中多围绕人物评价、战争起始、成败原因为重点,也存在不少战争过程的叙述(1)杨宽,《再谈长平之战的时间》,《历史教学》,1983年第11期;张景贤,《长平之战时间考辨》,《历史教学》,1982年第9期;靳生禾、谢鸿喜,《长平之战:中国古代最大战役之研究》,山西人民出版社1998版;宋裕,《长平之战的真象》,《河北学刊》,1990年第6期;吴昊,《长平之战的战略评析》,《河北工程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4期;张广志,《有关秦赵长平之战的几个问题》,《邯郸学院学报》,2016年第2期;王树新,《战国长平之战新考》,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2007年版;侯英梅、文耀刚,《评长平之战中赵括的启用及赵国的决策得失》,《河北建筑科技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1期;宫春科,《秦赵长平之战新说》,《军事文摘》,2015年第15期。。过往研究多集中于军事史叙述,忽略了长平之战与秦统一战争之间的长时段分析,更无从政治地理视角解释长平之战这一历史事件。周振鹤先生在阐述历史政治地理的研究现状时,深感政治地理对历史事件解释的缺失,使得事件诠释始终不得要领(2)周振鹤,《范式的转换—沿革地理-政区地理-政治地理的进程》,《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1期。。承继前人丰富的研究成果,本文从历史政治地理的视角,以长平之战前后的时空序列为切入点,分析秦、赵两国在战争前后的地域空间对比,探寻在地域关系发展过程中长平之战的爆发、发展以及影响。以长时段、政治地理的角度认识长平之战,有助于重新认识秦统一进程中的重要意义,也是利用政治地理方法解释历史重大事件的有效实践。

一、战国时期秦与三晋区域政治格局的形成

春秋末期,晋国内部经历了多次政变,以致后期公室衰微,公卿势力逐渐强盛,形成了魏、赵、韩、智、中行、范六大公卿。晋国国主的人员选配也成为六卿之间相互制衡的工具。《史记·晋世家》载:“六卿欲弱公室,乃遂以法尽灭其族,而分其邑为十县,各令其子为大夫。晋益弱,六卿皆大。”[1]2030公卿之间利益斗争剧烈,彼此不断倾轧,“晋出公十七年,知伯与赵、韩、魏共分范、中行地以为邑。”[1]2031晋国政局形成智家独强,韩、赵、魏均弱的局势。“当是时,晋国政皆决知伯,晋哀公不得有所制。知伯遂有范、中行地,最强。”[1]2032其后,智氏与赵氏结怨,智伯欲联合魏、韩共同灭赵,进而瓜分其地,但结果是“赵襄子、韩康子、魏桓子共杀知伯,尽并其地”。[1]2032此时,晋国已经名存实亡,先是三国被分封为诸侯,之后“静公二年,魏武侯、韩哀侯、赵敬侯灭晋后而三分其地。”[1]2033

战国初期三晋及列国形势示意图(3)此图改绘于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第一册“诸侯称雄形势图(公元前350年)”,中国地图出版社1982年版,第33-34页。

关于三分晋地记载,《战国策》曰:

“三晋已破智氏,将分其地。段规谓韩王曰:‘分地必取成皋。’韩王曰:‘成皋,石溜之地也,寡人无所用之。’段规曰:‘不然,臣闻一里之厚,而动千里之权者,地利也。万人之众,而破三军者,不意也。王用臣言,则韩必取郑矣。’王曰:‘善。’果取成皋。至韩之取郑也,果从成皋始。”[2]927

可以看出,赵、韩、魏三家分晋的过程中,一些战略要地的争夺上已是“如火如荼”,在僵持争论的结果下,初步形成了犬牙交错的地域格局。三国虽共约分晋地,但彼此之间的地域争夺随着协商划定而终止。从初期形势上看,三国地域之间相互交错,以魏为中心,内与韩国相连,外与赵国相邻。[3]魏国看似地域辽阔,但“几”字型的疆域使东西无法相互呼应,而韩国疆域占据魏国中部,成为巨大阻碍。

《史记·魏世家》曰:“通韩上党于共、甯,使道安成,出入赋之,是魏重质以其上党也。”[1]2250韩虽地跨黄河两岸,但在东西向都受到魏国的压迫,而都城位离黄河北部区域较远,即发战事,控制成皋、宜阳地的交通,便会阻断黄河南北之间往来。赵国则占据晋国北部地区及河北邯郸之地,南进中原受到魏国的阻碍,东临齐国,背靠燕国,故赵国多以向西、北区域拓展为主。

从政治格局上讲,三国疆域存在着很大的不平衡,且不规则的划分致使在发展上存在隐患。但凡三国势力出现不均衡时,彼此间地域平衡便极易被打破。魏文侯时期,魏先强,便兴兵攻赵邯郸,后不胜而退。至魏惠王时,凭其强盛国力,针对疆域缺陷预做修缮。首先,魏国由安邑迁都大梁之举,便是着力争雄中原。[4]但与赵、韩之间桂陵、马陵之战的惨败,不仅魏惠王称霸计划破灭,还使魏国综合国力衰减。于东,无力称霸中原,焦灼在中原各国之间的地域争夺;于西,没有足够的实力阻挡逐渐崛起的秦国,西界疆域不断被蚕食。

再观秦国,商鞅变法改变了战国初期“弱秦”的形势,孝公与魏河西数战,夺得大片土地。至秦惠文王占据关中后,外凭黄河、函谷关、武关之险,内修政理,秉承商鞅之法,开始向东发展。起初,惠文王无意迅速加入与六国之间的直接战争中(4)秦惠文王本意还是在保障关中地区的绝对安全,无意过早卷入关东六国的争霸中,故而在司马错与张仪“论伐蜀还是伐韩”的问题上,选择了“伐蜀”。(《史记·张仪列传》,第2774-2776页),则主要围绕黄河沿岸的魏、赵城市(焦、曲沃、陕、修鱼、中都、西阳、汾阴、皮氏、石章)掠取。巴蜀、汉中地的占领,秦国疆域渐而趋近“大关中”的范围[5],综合实力也得到提升。秦武王东出函谷,谓甘茂曰:“寡人欲容车通三川,窥周室,死不恨矣”[1]263,后洛阳举鼎,短促而亡。

昭襄王初立,虽经朝中政变,但在魏冉等外戚辅助下承继王位。起初,一方面复还魏、楚旧地,以图缓和,一方面未停止东扩,分兵两线,攻略河东,南逼中原。昭襄王七年至二十一年,魏国河东地区被秦蚕食殆尽,魏昭王六年,曾“予秦河东地方四百里”[1]2239,又“魏献安邑,秦出其人……河东为九县”[1]267,此时秦国北线已完全占据魏国河东地,紧逼韩国上党郡。二十八年,白起攻赵光狼城,此时,秦军兵锋已越过少水流域[1]267,因征楚而止兵。鄢郢之战后,秦东出南线战略中,直攻魏都大梁,后割南阳地以和。[1]268

赵国自三家分晋后,起初虽受到魏国强军的“邯郸之围”,但未城破国亡。至赵肃侯时,“当今之时,山东之建国,莫如赵强,赵地方三千里,带甲数十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十年;西有常山,南有河、漳,东有清河,北有燕国。燕固弱国,不足畏也。且秦之所畏害天下者,莫如赵。”[1]2730至武灵王时,胡服骑射,综合国力有所提升,开始开疆拓土。先后攻取九原、代、中山及北部匈奴区域。继韩、魏伊阙之战惨败,与之临近秦的地缘格局,齐、楚大国相继没落,六国唯赵,尚能与秦一战。这种不可调和的地域矛盾势必导致战争的形成。

全力转向关东前,秦国解决了西北部的义渠部落,设置陇西、北地等郡。昭襄王三十七年,秦使中更胡伤攻取阏与。赵国众将皆以难救,仅赵奢以为此地“道远险隘,譬犹两鼠斗于穴中,将勇者胜”。[1]2963-2964于是,令赵奢为将,驻居邯郸三十里处,修筑工事,坚守二十八日。纳谋士建议,先占山险高地,奇袭秦军,秦军大败而归,阏与之围遂解,赵奢因功封为马服君。阏与之战,也是秦赵之间军事交锋的前奏。昭襄王三十六年,魏人范睢入秦,先陈罢黜四贵之策,又献“远交近攻”之计。秦王依计蚕食韩魏,使五大夫绾攻占魏邢丘、怀。四十二年,安国君为太子,宣太后薨。同年九月,罢黜穰侯,任范睢为相,因功封为应侯[1]268。四十三年起,秦国政局趋于稳定,昭襄王加强了对朝局的控制,在内政稳定的条件下开始了新的对外战争。

二、范睢与秦国空间战略调整

展开长平之战的军事地理分析前,需了解范睢入秦对秦昭王国策的影响。早在惠文王时期,张仪便针对东出战略上,韩国则首当其冲,通过攻韩、降周天子的方式,争霸中原。但不符合当时秦国的政治形势,经司马错的陈请而罢,转向攻占巴蜀之地。但围绕秦国与三晋的地域空间利弊陈述,足见张仪在战略格局的深层认识。张仪曰:“秦下甲宜阳,韩之上地不通。下河东,取成皋,韩必入臣。”[1]2787张仪已发现韩国疆域存在的根本问题。宜阳,是连接关中地域与河洛地区的交通枢纽,是崤函南道的必经之地。战国时期,行政区上虽称县,但实为郡。秦武王时,兵出函谷,攻占宜阳,向北通过河,筑城武遂。后举鼎虽亡,秦国之后虽有割地的政治举动,但却牢牢地掌控着东出河洛地区的战略要地。

范睢的“远交近攻”战略是继承“合纵连横”后的一大重要战略思想,主要是基于秦国当时东扩战略的弊端,重新阐述新的政治地理认识。自秦惠文王起,秦与关东六国的战争,虽战胜次数很多,但多僵持于战斗的胜败,多见“出其人”、“复予、复取”等。战争是一场不均衡的伤亡统计,很难出现不带伤亡的胜利。秦虽胜多败少,但同样遭受着人口减少的问题。《战国策·秦攻韩围陉》中,范睢谓秦昭王曰:

“有攻人者,有攻地者。穰侯十攻魏而不得伤者,非秦弱而魏强也,其所攻者,地也。地者,人主所甚爱也。人主者,人臣之所乐为死也。攻人主之所爱,与乐死者斗,故十攻而弗能胜也。今王将攻韩围陉,臣愿王之毋独攻其地,而攻其人也。王攻韩围陉,以张仪为言。张仪之力多,且削地而以自赎於王,几割地而韩不尽;张仪之力少,则王逐张仪,而更与不如张仪者市。则王之所求於韩者,尽可得也。”[2]200

由此可见,范睢对穰侯旧有战略的批评,认为其忽视了战争的本质,应重地而非重人。旧有对外战略中无顾空间的政治管辖,忽视对新占地的控制,强调对人的控制。但人心多变,故多有“出其人”的举措。熊勇认为,“在兼并战争时期,军事上的‘出其人’政策实与王廷中枢的排外传统紧密相关,事关秦王国耕战体制的稳固”[6]。范睢以“得寸之王之寸也,得尺亦王之尺也”来阐述“近攻”的思路,扩大自身的疆域面积和控制战略要地。此外,通过扩大政治空间,同样也可以招引民众,提升国家粮食、军事储备实力,形成一个政治系统的综合提升。

而“远交”是基于六国合纵的潜在威胁与中原交通、地理格局所阐述的。见载曰:“大王越韩、魏而攻强齐,非计也。少出师,则不足以伤齐;多之则害於秦。臣意王之计欲少出师,而悉韩、魏之兵则不义矣。今见与国之不可亲,越人之国而攻,可乎?疏於计矣!昔者,齐人伐楚,战胜,破军杀将,再辟千里,肤寸之地无得者,岂齐不欲地哉,形弗能有也。诸侯见齐之罢露,君臣之不亲,举兵而伐之,主辱军破,为天下笑。所以然者,以其伐楚而肥韩、魏也。此所谓藉贼兵而赍盗食者也。王不如远交而近攻,得寸则王之寸,得尺则王之尺也。今舍此而远攻,不亦缪乎?且昔者,中山之地,方五百里,赵独擅之,功成、名立、利附,则天下莫能害……今夫韩、魏中国之处而天下之枢也,王其欲霸,必亲中国以为天下枢,以威楚、赵。楚强则附赵,赵强则附楚,楚、赵皆附,齐必惧矣。齐惧,必卑辞重币以事秦。齐附而韩、魏因可虏也。”[1]2924

秦国凭险可固守,东出一国则无可阻挡,但“双拳难敌四手”。齐、楚虽国力衰弱,自难比战国初期,六国中三晋、楚国皆与秦疆域接壤,合纵之势不可小觑。另从范睢“远交”的思路看,已有稳守关中,控制中原地区,进而威慑边国的战略思想。再观范睢对秦、韩地域空间对比分析。

“‘秦、韩之地形相错如绣。秦之有韩也,譬如木之有蠹也,人之有心腹之病也。天下无变则已,天下有变,其为秦患者孰大于韩乎?王不如收韩。’昭王曰:‘吾固欲收韩,韩不听,为之奈何?’对曰:‘韩安得无听乎?王下兵而攻荥阳,则巩、成皋之道不通;北断太行之道,则上党之师不下。王一兴兵而攻荥阳,则其国断而为三。夫韩见必亡,安得不听乎?若韩听,而霸事因可虑矣。’王曰:‘善’。且欲发使于韩。”[1]2925

这一谋略主要围绕隔断韩国三地,其一:宜阳、陕、虢之地;其二:太行、上党之地;其三:荥阳、新郑之地。宜阳、陕早入秦界,秦武王通三川时,首先便占据了宜阳。昭襄王初立,虽归还魏、韩数地,宜阳却牢牢掌握在秦国手中。宜阳不仅是人粮众多,“甘茂至,王问其故。对曰:‘宜阳,大县也;上党、南阳积之久矣。名曰县,其实郡也’。”[1]2808《史记索隐》曰:“上党、南阳并积贮日久。”[1]2808《史记正义》曰:“韩之北三郡积贮在河南宜阳县之日久矣。”[1]2808同时,也可充当征伐中原地区的军事交通枢纽。“秦攻新城、宜阳,以临二周之郊,诛周王之罪,侵楚、魏之地。”[1]2774故欲“使韩顺秦”,隔断上党与新郑之间的联系是事半功倍的战略方针。可见,在秦、韩之间的地域空间认识上,张仪、范睢都有清晰认识,而稍有不同的是秦国所处不同的政治背景。不过需要了解,在同一地理空间阐述下,不同政治主体所表达出的人地关系是迥然不同的。范睢的“远交近攻”理念是以秦国政治实力为基础的政治地理思想,是政治主体与地理空间之间的有效结合。

三、从上党之争到长平决战

政治地理问题的激化是需要双方军事活动所承担,这是不同政治主体的需求。苏联地理学家斯皮琴科便将军事地理与政治地理统为一体,并认为地缘政治的有效分析可以帮助军事活动的展开(5)(苏)KN斯皮琴科,何希泉译,《政治与军事地理学》,解放军出版社1984年版,第157页。。

秦昭襄王四十三年,白起攻韩陉城,“拔五城,斩首五万”。[1]2831次年,依范睢“北断太行之道,则上党之师不下;王一兴兵而攻荥阳,则其国断而为三”[1]2927的计策。四十四年,绝韩南阳太行道,一军临荥阳,一军临太行,使韩国北部地区与首都无法相连。四十五年,五大夫贲攻韩十城,白起率兵攻韩野王,后降秦,上党道因此被隔断。[1]2832《战国策·赵策·秦王谓公子他》:

“秦王谓公子他曰:‘昔岁殽下之事,韩为中军,以与诸侯攻秦。韩与秦接境壤界,其地不能千里,展转不可约。日者秦、楚战於蓝田,韩出锐师以佐秦,秦战不利,因转与楚,不固信盟,唯便是从。韩之在我,心腹之疾。吾将伐之,何如?’公子他曰:‘王出兵韩,韩必惧,惧则可以不战而深取割。’王曰:‘善。’乃起兵,一军临荥阳,一军临太行。”[1]616

秦昭王本意利用军事威慑韩国,以达成“割地求和”的目的,进而在政治格局上,摆脱秦国在对外作战期间,易受韩国地域关联的潜在威胁。但一系列的区域征伐占领,带动了地域空间的连动,改变了各国之间的地缘格局。而上党易主正是秦赵长平之战的直接原因。

“韩恐,使阳城君入谢於秦,请效上党之地以为和。令韩阳告上党之守靳(黄重)曰:‘秦起二军以临韩,韩不能有。今王令韩兴兵以上党入和於秦,使阳言之太守,太守其效之。’靳(黄重)曰:‘人有言:挈瓶之知,不失守器。王则有令,而臣太守,虽王与子,亦其猜焉。臣请悉发守以应秦,若不能卒,则死之。’韩阳趋以报王,王曰:‘吾始已诺於应侯矣,今不与,是欺之也。’乃使冯亭代靳(黄重)。”[2]616-167

面对上党的归属问题,韩国内部政见出现不同意见,韩王改以冯亭为上党守。冯亭认为隔断上党与首都之间的通道,两地无法建立联系,韩军无力独自与强秦对抗。便谋“秦兵日进,韩不能应,不如以上党归赵。赵若受我,秦怒,必攻赵。赵被兵,必亲韩。韩、赵为一,则可以当秦。”[1]2832-2833降赵,既可将战火牵引至赵国,以解韩都之威胁,又可强化韩、赵联盟,共同抵御秦军,这一理念延续了局部“合纵”的政治理念。赵王采纳平原君之策尽收韩上党地,封冯亭为华阳君。“王召赵胜、赵禹而告之曰:‘韩不能守上党,今其守以与寡人,有城市之邑七十。’二人对曰:‘用兵踰年,未见一城,今坐而得城,此大利也。’乃使赵胜往受地。”[2]619

前人多诟病赵国内政决策的失误导致了长平之战的爆发。石泉先生从邯郸、上党之间的地域关系分析,认为接受上党地,对赵国是不得不选的策略,过于强调问题出于赵豹等人,是错误地将问题本源颠倒。(6)石泉,秦赵长平之战与邯郸保卫战的历史教益//首届全国赵文化学术讨论会:河北省历史学会会议论文集,1987年,第125-147页。林聪舜认为“在决策阶层昧于秦赵战略决战不可避免,无丝毫侥幸的可能,而且对内对外都缺乏明智的判断力,立场摇摆观望,犯了兵家大忌”。[7]若按当时政治地理格局分析,上党一旦入秦,太行以东,北至太原,南至黄河尽为秦地,北可进太原,南进三河地区,直下韩、魏。最重要的是于东,赵都邯郸与上党地之间仅有太行之阻。一旦生变,凭借太行山的孔道,可直至华北大平原,赵国存亡亦未可知也。

韩国见地归赵,便转移政治矛盾焦点。“韩告秦曰:‘赵起兵取上党。’秦王怒,令公孙起、王齮以兵遇赵於长平。”[1]620韩国告秦,是赵国起兵攻取上党,试图将问题源头推给赵国。四十七年,秦使左庶长王龁、白起攻占上党,民众皆逃至赵国。1975年出土的云梦睡虎地秦简《编年纪》亦曰:“(昭王)卌七年,攻长平。”[8]

长平,位于山西晋城高平市西北,西界中条山与临汾、运城相连,北界为丹朱岭、金泉山等山脉,与长治接壤。上党郡治在今长治市西南长子县,为太行山、太岳山所环绕,构成高原地形,通称“沁潞高原”,又称“上党盆地”。面对秦军欲将进入上党地,赵任廉颇为将,驻军长平,安置上党民众,王龁转而与赵国对战。期间,秦虽小胜,但始终难以攻克赵军壁垒,无法跨越丹朱岭、金泉山一线。廉颇意识到秦军远离都城核心区作战,粮食补给存在问题。且新占上党西部地区,立足未稳、力求速战的军事意图,赵转变策略,筑壁垒而守,欲将速战转为消耗持久战。这样的军事策略是建立在都城政治地理的基础上,秦都咸阳及关中核心区比赵都邯郸距离战场较远,且太原郡也可为赵军供给粮草,消耗战对秦军不利。秦军数次挑战,赵军则坚守不怠。但此时赵王欲罢兵修和,召虞卿、楼昌献策,二人皆觉“议和”并不会使秦国罢兵,反而会阻碍他国合纵救赵的可能。

“秦、赵战於长平,赵不胜,亡一都尉。赵王召楼昌与虞卿曰:‘军战不胜,尉复死,寡人使卷甲而趍之,何如?’楼昌曰:‘无益也,不如发重使而为媾。’虞卿曰:‘夫言媾者,以为不媾者军必破,而制媾者在秦。且王之论秦也,欲破王之军乎?其不邪?’王曰:‘秦不遗余力矣,必且破赵军。’虞卿曰:‘王聊听臣,发使出重宝以附楚、魏。楚、魏欲得王之重宝,必入吾使。赵使入楚、魏,秦必疑天下合从也,且必恐。如此,则媾乃可为也。’”[2]650

但赵国内部并未形成统一的政治认识,一方面,以军事形式维持,另一方面,又想与秦求和。赵王派人入秦议和,范睢顺水推舟,一方面,假意答应,缓解秦军在上党的困境,另一方面,大肆宣传秦赵已和的消息,阻碍他国见机攻秦。赵国外交失策,同样也是导致长平之战战败原因之一。[9]同时,秦王也意识到持久战会将秦国导向这场战争的不利一方,范睢献反间计,“秦之所恶,独畏马服子赵括将耳,廉颇易与,且降矣”[1]2834,使赵军阵前易帅。阏与之战是由赵奢主导下的胜秦之战。这种历史记忆给了赵王一定的政治、军事幻想,希望再现其父之能。赵王年少,以为廉颇之法过于保守且多败亡,故将主将之位换为赵括。赵括,即马服君之子,虽将门世家,通读兵法,但缺少实战经验,落得“纸上谈兵”之名。此时,秦国暗使白起替代王龁为主将,并下令严守更换将领的命令,违令者斩。秦国此时更换白起,是因为前期数次主导对魏、楚等国的大规模战役,军事水平较高,针对当时长平战场是一个绝佳选择。

赵括到了长平后,求战心切,一改廉颇坚守之策,转为主动出击,与秦决战。白起看出赵括的短处,责令佯装败走,引至秦军阵前。又分两路兵绝赵后退之路,一路为奇兵二万五千人截断赵军;另一路军绕至赵军背后,阻断粮道供给,形成合围之势。赵军进无法攻克秦军壁垒,退则难将军队整合,又无粮食供给。

“赵战不利,因筑壁坚守,以待救至。秦王闻赵食道绝,王自之河内,赐民爵各一级,发年十五以上悉诣长平,遮绝赵救及粮食。至九月,赵卒不得食四十六日,皆内阴相杀食。来攻秦垒,欲出。为四队,四五复之,不能出。其将军赵括出锐卒自搏战,秦军射杀赵括。括军败,卒四十万人降武安君。”[1]2834-2835

白起下令秦军轮番攻击,拖垮赵军战斗意志,赵军几番下来已无力相抗,转为筑壁坚守,以待援粮。秦昭王获知赵军缺粮后,亲自至河内,赏民爵一级,将民众迁至长平,阻断赵军粮食供应来源。至九月,赵军四十六日没有进食,军内出现“人相食”的惨剧。赵括分兵四队,且欲突围,秦军则早已严阵以待。虽多次冲杀,但无力挽回败局,赵括被射杀,赵军士卒近四十多万降秦。面对数十万的赵军降卒,白起认为:“前秦已拔上党,上党民不乐为秦而归赵,赵卒反覆,非尽杀之,恐为乱”。[1]2835于是下令坑杀降卒,留下二百四十人断手断脚,使其归国。

四十八年十月,白起下令王龁、司马梗分率两军攻皮牢、太原。“司马梗北定太原,尽有韩上党。正月,兵罢,复守上党”。[1]2836范睢因妒忌白起之功,建议秦王使赵割地求和以罢兵,秦王从其计。“王听之,割韩垣雍、赵六城以和”,正月,罢兵修和,复守上党。后虽任王龁、王陵围攻邯郸,但如白起之言,战机已失,赵人赴死顽抗,再者,“明年,秦兵遂围邯郸。岁余,几不得脱,赖楚、魏诸侯来救,乃得解邯郸之围。”[1]2199长平之战也终落下帷幕。

张广志分析长平之战胜败时,说到:“实际上,是役赵国战败的最根本原因还是赵在综合国力上逊于秦。虽说在战国后期赵是东方六国中最强的,但与强秦相比,还是逊色不少。”[10]诚如其言,长平之战,从胜败原因分析,是复杂的。从秦统一的历史进程看,长平之战不可避免,而赵国也无力阻挡这一变化,对于当时赵国、秦国都是无法回避的问题。上党地的争夺造成了两军在长平之地相持三年之久,从爆发点至战争凝聚点的长平,“全有天下之险固,实为东洛之藩垣。诸峰特起,雄峙天下,为太行总会。山川环保,有自然之险。”[11]6654上党的地理优势是客观存在,影响着双方的政治决策。且从两国都城据战争爆发点的空间位置看,长平之战对于赵国是不可回避的,短距离的奇袭,沿浊漳水流域,穿越太行山,便可直达赵都邯郸。秦都咸阳距离较远,有足够的地域空间形成阶梯式的阻击。长平之战在军事地理的格局上讲也是一次“空间不平衡”的作战。

四、地缘政治格局的影响

长平之战,是秦东扩战略发展,与赵、韩势力相对抗而生成的,这是地理空间拓展过程中不可避免的战争。上党易主却实实在在地成为战争的导火索,何以上党地区会诱发如此大的战役?需先分析上党地区的地理形势。

上党,“郡地极高,与天为党,故曰上党。”[12]1808而关于上党的地理形势,《读史方舆纪要》曰:“府据高设险,为两河要会,自战国以来攻守重地也。周最曰:‘秦尽韩、魏、上党、太原,秦地天下之半也,制齐、楚、三晋之命’。”[12]1808

《嘉庆重修一统志》曰:“上党四塞之固,东带三关,据天下肩脊,当河朔咽喉,肘京洛而履蒲津,倚太原而夸河朔,太行瞰其面,并门负其背。”[11]6471-6472

三面环山,地形险胜,历来兵家要地,已存不少政区研究成果(7)钱林书,《战国时期的上党地区及上党郡》,《地名知识》,1985年第2期;杨宽,《战国史》“战国郡表”,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677-678页;李晓杰,《战国时期韩国疆域变迁考》,《中国史研究》,2001年第3期;路伟东,《战国上党郡考》,选自《面向新世纪的中国历史地理学—2000年国际中国历史地理学术讨论会论文集》,齐鲁书社2001年版,第291-299页;吴良宝,《战国时期上党郡新考》,《中国史研究》,2008年第1期。。路伟东认为,“战国中前期赵国在上党地区的势力范围大体相当于唐代的仪州全部,潞州东半大部及泽州北部小块地区;韩国拥有沁州全部,潞州的西半部、晋州东面一小部分及泽州沁水沿线地区;魏则基本有泽州除沁水沿线以外的其它地区”。[13]吴良宝认为,“彘地,即今山西霍县,地理位置上应属韩国上党的西界”。[14]

上党地区,地势险要,故在战国时期三国之间争夺不断,三分晋国初期,尤为剧烈。《赵世家》载:

“魏败我怀。攻郑,败之,以与韩,韩与我长子。六年,中山筑长城。伐魏,败湪泽……十六年,与韩、魏分晋,封晋君以端氏……二十一年,魏围我邯郸。二十二年,魏惠王拔我邯郸,齐亦败魏于桂陵……肃侯元年,夺晋君端氏,徙处屯留。”[1]2168

从数次三晋之间战争来看,基本维持在河东、上党地的争夺,主要是由于疆域划定不合理的突破所导致,也体现出政治活动与地理环境之间的互动关系。前文叙述上党地区对秦东出战略的影响,而于赵国而言,亦是必争之地,故在冯亭献地时,有“夫秦蚕食韩氏地,中绝不令相通,固自以为坐而受上党之地也”[1]2197,又见赵胜、赵禹对曰:“今坐受城市邑十七,此大利,不可失也”[1]2198。不战而易获上党之地,这巨大诱惑,自是绝佳良机。上党左邻太行,南接黄河,在古代战争中,是天然的军事险隘。上党地对赵国邯郸的威胁也异常突出。荀子评价其地,“韩之上地,方数百里,完全富足而趋赵,赵不能凝也,故秦夺之。”[12]1808又见“韩之上党去邯郸百里,燕、秦谋王之河山,间三百里而通矣。秦之上郡,羊肠之西,勾注之南,非王有已。逾勾注,斩常山而守之,三百里而通于燕,代马胡犬不东下。”[1]2189

邯郸,西临太行,南近漳、河,东瞰华北平原,是南北往来的交通枢纽,具有较为重要的军事战略地位。上党地与邯郸虽有太行之险隔绝,但山中不乏存在小道,可作为奇兵之策。此外,若放纵秦国掌控上郡、河东地区及上党地,无论对赵国北部疆域还是都城邯郸,皆是存亡之际的威胁,故长平之战,对于秦赵而言,似乎绝无不发生的可能。后王翦灭赵,便是依两线夹击,王翦兵下井陉,杨端和由黄河北上,对赵都邯郸形成夹击之势。所以,回头再分析赵国受上党之地原因,诚是自身政治格局影响,而非仅是贪图地利。足见当时上党归于任何一方,都是对另一方的巨大威胁,也可看出长平之战对于秦、赵之间是不可避免的。

美国学者克莱因提出的国力评估公式,即PP=(C+E+M)×(S+W)。其中,C代表人口和领土,E代表经济实力,M代表军事实力,S代表战略意图,W代表国家意志。复盘长平之战的前后进程,结合克莱因方程式对比秦赵国力,不难发现在几个因素上,秦皆胜赵。人口领土问题上,秦东出关中,置河东郡,北收上郡、陇西、北地,南得巴蜀、汉中,广领土,招徕民。反观赵国,疆域北临匈奴、燕国,南界韩、魏,东邻强齐,为四战之地。军事实力,秦历商鞅变法,除旧法,行军功爵,极大地增加了秦军的军事实力,赵国虽经“胡服骑射”的军事改革,但内政上仍保持战国初期的贵族掌权。战略意图上,范睢“远交近攻”的战略奠定了秦统一前数十年的政治方针,上党归赵是意外之举,并非赵国主观的战略延伸。国家意志上,秦国始终坚持战争取胜,内政、外交、军事三者之间,梯次有序,紧密结合,并无如同赵国“且战且和”的政策摇摆。

长平之战虽秦军大获全胜,但昭襄王采纳范睢建议,致使占取邯郸的计划流产。楚、魏联军终止了秦军东进邯郸的步伐,时初“司马梗北定太原,尽有韩上党”[1]268,后败而失去上党。在昭襄王四十九年(前258年)至庄襄王三年(前248年)间,“韩国复由秦处夺收回上党郡”。[15]韩上党通过共、宁、安城三地,即可直道连通都城新郑一带,“说明战国晚期韩国领土的最北端在彘、涅一线”。[16]西周君再起合纵攻秦,但“时势相异”,终见六国败退,西周君献土的结局。可见,长平之战后,六国实力已无法真正遏制秦国东出。田旭东总结长平之战的军事规律时,说到:

“体现了战争目的的差异,也从一定的角度反映出军事规律的蜕变。不同的战争目的导致人们对实现战争目的过程中人的价值的不同认识,战国时期的杀俘是为了最大限度的消灭敌方的有生力量,像秦国就是为了尽快取得兼并战争的胜利。这一战使赵国元气大伤,一蹶不振,而秦从根本上削弱了当时关东六国中最为强劲的对手,也给其他关东诸侯国以极大的震慑,六国弱势以成。由秦统一的形势已成不可逆转。”[17]

再从地缘政治分析,秦东出战略中北线虽稍受阻碍,但于南线而言,秦国疆界再次东拓,自太行山以西沿至黄河南阳之地,尽归秦有。昭襄王末期,未见大的军事活动,孝文王在位极短。至庄襄王时,秦军重燃刀兵,使王龁攻上党,信陵君虽阻秦军于河外,但此时与秦角力,三晋已有心无力。从函谷-宜阳-成皋的南线与安邑-上党的北线,再结合之间黄河渡口的枢纽,秦国在一定程度上,已掌握了进一步东进的地理优势。

至嬴政即位时,秦国除了“大关中”之地,还有上党、三川、太原、河东等郡。《秦本纪》载庄襄王元年,“使蒙骜伐韩,韩献成皋、巩。秦界至大梁,初置三川郡。二年,使蒙骜攻赵,定太原。三年,蒙骜攻魏高都、汲,拔之。攻赵榆次、新城、狼孟取三十七城……四年王龁攻上党。初置太原郡。”[1]275至秦始皇十一年,王翦攻阏与、橑阳,皆并一军,此时上党地区全归秦国。十七年时,秦国疆域扩展上,已紧紧控制交通要道、关隘枢纽等位置,秦国内政整顿也为统一创造了政治条件。

从长时段分析来看,长平之战的发生是秦东扩计划的实行所致,结果是继魏、韩、齐、楚后,赵国也再无绝对实力主导合纵政策。即使合纵,也在兵力、政治统一性等问题上无法阻碍秦兵东出。随后河东、太原、上党地的丧失,奠定了秦东进的地缘优势。作为长平之战前南线交通要道的占据,更是使秦国控制了中原要地,三晋已为“刀俎鱼肉”。而天下之势如蔡泽之言“越韩、魏而攻强赵,北阬马服,诛屠四十余万众,尽之于长平之下,流血成川,沸声若雷,遂入围邯郸,使秦有帝业。”[1]2938

秦赵长平之战是战国后期大规模的战役,从地缘政治发展过程看,起因可追溯至三家分晋后的地域空间不平衡。秦国经商鞅变法后,不断东拓,政治地域空间上压缩三晋的地域范围。范睢的“远交近攻”是基于当时各国之间的政治地缘格局,围绕秦国国力所阐发的政治地理思想。长平之战,看似以冯亭降赵为起点,这只可视为历史发展的偶然性。从地域格局看,长平之战与秦统一进程是一个完整的整体,虽然时间上并未连续,但在地域关系上,始终处在发展序列的核心。秦文王、庄襄王短促,及秦王政初立时,秦东界已至沿太行山、跨黄河,南控函谷—成皋、荥阳交通要道,向南一可出武关至南阳,二可下巴蜀,出鄢郢之地,东到长江中游,足见此时秦国已掌握了对六国的主动权。待“蕲年宫之变”后,秦王政收拢权力,加强个人权势,灭六国的计划便接踵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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