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与萧珊的“家庭百科全书”

2020-03-06 03:05周立民上海巴金故居辽宁省作家协会
传记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巴金家书

周立民 上海巴金故居 辽宁省作家协会

巴金1937年春写给萧珊的信

日常生活

蕴珍:信收到。我很感激你的好意。你说的话全是对的,我不会怪你,反而我感谢你那善良的心灵。你关心我,劝告我,你说要我好好保养身体,你说要把家布置得安舒一点,你说在一天的忙碌的工作之后要找点安慰。我奇怪你这小孩子怎么能够想得这么周到?……我认识了几个像你这样的可爱的孩子,你们给了我一些安慰和鼓舞。……(巴金1937年春致萧珊残简,《佚简新编》,大象出版社2003年11月版第197页)

这应当是现存巴金给萧珊(本名陈蕴珍)最早的一封信。萧珊是巴金的一个读者,当时还在中学读书,1936年8月与巴金通信结识并逐渐相恋。写这封信的时候,两个人相识仅仅半年多,两个人年龄相差十三四岁,巴金信中亲切地称她为“你这小孩子”“你这样的可爱的孩子”,有大朋友的爱怜,也不乏几分亲昵的意味。随后抗战爆发,他们辗转广州、桂林、昆明、重庆等地,并于1944年在贵阳郊外结婚。巴金与萧珊忠贞不渝的爱情传奇,随着他的充满血和泪的《怀念萧珊》《再忆萧珊》等名作而广为人知,也打动了很多读者。

巴金是一个很愿意与读者交心的作家,不过,那表达的多是思想和情感,他很少谈论自己的私生活。然而,作为一位公众人物,有那么多读者如醉如痴地读他的作品,对他的个人生活难免产生好奇和猜想。1930年代初,有的小报甚至编出他的种种小道消息,包括某女作家又爱上他的传闻。到巴金真正结婚了,他们自然也不会放过,重庆的一份刊物就有这样简短的报道:

1937年春天,巴金与萧珊在苏州青阳港

以著作小说,尤其《家》的写作著名的巴金,其于五月八日在贵阳花溪与陈蕴珍女士结婚。新娘上海人,现年二十五岁,长于英国文学。读者谓,久悬中馈的巴金,现在真有“家”了。巴金平日沉默寡言,此次结婚亦在沉默中举行,故知知者甚少。(《巴金有“家”》,1944年9月1日出版重庆《时兆月报》第2 卷第9 期“瀛海珍闻”)

抗战胜利后,巴金夫妇回到上海,过上相对稳定的家庭生活,他们的行踪也曾被人捕捉:

以写革命的恋爱小说感动年青人的巴金,是一个独身主义者,但现在却有了太太,而且做了一个女儿的父亲,夫人陈蕴珍,是他在文化生活出版社的同事,现在俩人住在辣斐德路辣斐坊他哥哥的家里,生活过得很舒服的。

巴金除负责“文化生活出版社”社务外,现正整理其八年来发表的名星小品(原文如此——引者注)及小说辑成一集,另外则打算写一以八年动乱中青年活跃为题材的长论小说,约十万余字,因此工作极为忙碌,一无余暇,好多处有人来请他演讲,都婉辞了。

不过巴金对私生活极有条理,虽在紧张写作生活中,仍抽出空间陪他太太出去散步,因临近的复兴公园,每当黄昏时候,常会看见他夫妇俩在园中散步,他太太拉着女儿,巴金拿着女儿的零星衣物,边走边谈,状至亲热,真不复如一对天造地设的文化夫妇。(毛龙:《巴金夫妇生活悠闲》,1946年7月出版上海《东南风》第14 期)

外人的眼睛能够看到的东西毕竟有限,有些信息还未必很准确。我想,要了解这对夫妇、这个家庭的生活状况,最形象、具体,生动又准确的,无过于巴金与萧珊两个人的通信了。因为战乱原因,1949年以前两个人的通信几乎没有留下来,然而,1949年到1966年间两个人的通信,以及致子女的信件,大部分都保留下来了。这个阶段,巴金担任很多社会职务,写作、工作任务繁重,国内、国外辛苦奔波,每到一处,无不牵挂妻儿和家庭;萧珊守在家里,拖儿带女,照顾老人,招待亲朋,家长里短,无不一一向巴金诉说。两个人的通信中从生活琐事到国家大事都有涉及,可谓内容广博,这些仿佛是架在这个家庭中的摄像机,在向我们直播他们的生活。萧珊曾有一个心愿,在自己晚年的时候,希望能将自己与巴金的通信编一本书。由于她的早逝,她的这一心愿未曾亲手实现。1994年,巴金先生90岁的时候,他们的女儿小林完成了母亲的心愿,编辑了这本《家书:巴金萧珊书信集》(浙江文艺出版社1994年10月版)。萧珊的信,文字量大,信息密集,文笔细腻,情感丰富,她一生中留下的作品不多,但是,《家书》中的文字是她最重要的文字,是以贤妻和慈母之心所写下的一部家庭史。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会和鲁迅、许广平的《两地书》、徐志摩的《爱眉小札》和沈从文的《湘行书简》等同列20世纪书信文学的经典作品之林。

读个人的书信,并非完全为了窥私,也是探史,它们是用个人视角书写下来的真实历史,岁月的流逝,日常生活都消散在历史的烟尘中,能够完整、真实地呈现它,这样的文献尤为珍贵,它比冰冷、“客观”的历史教科书更能让人进入历史的现场,触摸到岁月的肌肤。法国的年鉴学派,在历史研究中特别重视人的日常生活在历史进程中的核心作用,这一学派的大师布罗代尔的巨著《十五至十八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第一卷名为:《日常生活的结构:可能和不可能》。人的日常生活,是他进入这段历史的重要切入点。他说:“我的出发点是日常生活,是我们在生活中不知不觉地遵守的习惯或者例行公事,即不下决心、不加思考就到处风行和自动完成的成千个动作。我相信人类有一半以上的时间都泡在日常生活中。无数流传至今的和杂乱无章、不断重复的动作正帮助、束缚和决定着我们的生活。”([法]费尔南·布罗代尔:《资本主义的活力》[代译序],《十五至十八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第iii页,顾良、施康强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7月版)在他关于这三个世纪的宏大历史的叙述中,研究的话题竟然是:一日三餐的面包,奢侈菜肴与大众消费,住宅、服装、时尚等等家长里短、个人小事。私人记录是历史学家手里的珍珠,从这个角度看巴金和萧珊的《家书》,儿女情、家务事,在这之外,我们也分明能够感受到社会风气、时代风云,乃至历史变迁。

《家书》

卿卿我我

很多人看情人间或夫妻间的书信,注意的是情话,难怪,这些才体现出书信的私密性嘛,两个人当面羞于出口的话,在书信中可以直抒胸臆。巴金是一位作家,作品中不乏个性解放、大胆恋爱的描写,在生活中,他如何讲自己的情话?何况,作家这个身份本身就带给人很多浪漫的想象。巴金的好友沈从文,以写情书赢得张家三姐的芳心,那文字真是甜得冒蜜:“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莫生我的气,许我在梦里,用嘴吻你的脚。我的自卑处,是觉得如一个奴隶蹲到地下用嘴接近你的脚,也近于十分亵渎了你的。”(沈从文:《由达园给张兆和》,《沈从文全集》第11 卷第93、95页,花山文艺出版社2002年12月版)这样的话,在巴金的家书里有没有呢?

1936年8月,萧珊写给巴金信中所寄照片,照片背面的文字是萧珊所写

恐怕很多人会失望,巴金与萧珊的通信中,最为情意绵绵的语句也不过是“想念你”之类的。1952年、1953年,接连两年,巴金去朝鲜战场采访,第一次有9个多月,第二次也有半年之久,这是他们结婚以来分别最久的一次。两个人的通信中不乏思念、依恋和深情,即便如此,也不过是这样:

我很想念你们,尤其想念你。每次分别,心里总充满着怀念。无论到什么地方,我总会记着你。(巴金1952年2月12日北京致萧珊,《家书》第17页)

珍,的确,我多么想见你,想跟你单独在一起谈四、五个钟头。我知道没有人像你那样地关心我,也没有人像我这样地关心你。在上海时那许多事情分隔了我们,我就很少有时间单独跟你在一起。这次分别我心里最难过,因为分别时间最久,而且对前面的工作我全无把握。(巴金1952年2月18日北京致萧珊,《家书》第24页)

这算情话吗?比较而言,萧珊的信更为感性,毕竟是女性,加上她的文笔非常出色,有时也有小儿女的撒娇,可是,她的“情话”也很朴素:

窗外有好月光,月亮是一个,也能照到你。你在干什么……(萧珊1950年11月21日致巴金,《家书》第10页)

我的怀念也是深的,每晚上我坐上你的大椅子时,好久我不能收集我的思想。也许你又会笑我,你会说:“你喜欢的是感情的闪耀,你只喜欢你自己。”可是你怎么会晓得呢,昨晚上我好久不能睡,我轻轻地喊着你。你记得不记得十几年前你讲给我听过“七重天”的故事?半年是不是很快的呢?我们分开已是半月了,对于我,这已是长得不能令人忍受的了。(萧珊1952年2月25日致巴金,《家书》第34页)

巴金1952年3月8日赴朝途中写给萧珊的信(第1页、第2页)

巴金结婚时没有办过婚礼,也没有结婚照,这是1954年清明节摄于上海虹桥公墓的合影

今天又刮风又下雨,很阴沉。非常想念你!(萧珊1960年12月17日致巴金,《家书》第427页)

作为妻子,她还有一份牵挂,冷啊,热啊,都在心上。“北京这几天冷不冷?老担心你衣服不够暖和。”(萧珊1959年4月21日致巴金,《家书》第300页)“你怎么样?不要太累啊。想你。”(萧珊1959年10月14日福州致巴金,《家书》第305页)

巴金毕竟是作家,他不会直呼爱呀、恋呀的,但是,他会借景抒情,也有其他含蓄、婉转的表达。1952年8月,他写道:“小棠生日我在西海岸附近,我在廿七日的日记中写着:‘明天是小棠的生日,我却远在朝鲜,在河边望对面山景想到家,也想到珍和两个孩子。’”这封信最后的附言中,巴金看似不经意地又写了一句:“《人民文学》八月号,瓦普查罗夫那首给妻子告别的诗很好,读了很受感动。”(巴金1952年8月15日致萧珊信,《家书》第100页)写文章讲“豹尾”,这一句话分量可是不轻,看似不经意,其实蕴含深情。萧珊心领神会,立即有回应:“我们分别六个半月了,愈来愈不能忍受这距离,这次你写来的信封上好像为火烧炙过,一片焦黄色,它遭遇过什么呢?我的朋友,你没事罢?你为什么要提说那首瓦普查罗夫的诗呢,他是在跟人生告别,可是你为什么要向我说那首诗呢?我们快要见面了,再一个多月我们能互相握住我们的手,我预计九月底带小妹来北京等你,让你在北京的车站上就可以看到小妹的笑容……”(萧珊1952年8月25日致巴金信,《家书》第103页)担心,忧虑,又有盼望。作为妻子,当然不愿意看到这种“告别”的情绪。那是一首什么样的诗呢,我们读一读或许能体会夫妻间在特定环境中一种隔空的交流:

“瞧这一家子”,摄于上海武康路寓所

告别

——写给我的妻子

有时候,我会在你的梦中走近你的身旁,

好像一个意外的和遥远的客人。

但你不要让我站在大路上——

也不要在门上插上门闩。

我静悄悄地走进来,温顺地坐在你的身旁,

我凝视着黑暗,为了能看见你。

当我把你看够的时候,

我要吻你,然后就又重新走开。

一九四二年

(戈宝权译,《人民文学》1952年第8 期)

走进你的梦里,这个意象巴金在后来的书信中曾有用过,我怀疑,它就来自这首诗。“今晨过坪石,重经十七年前的旧路,风景如昨,我的心情也未改变。十七年前的旅行犹在眼前。……据说我们在广州住爱群,又是那个老地方。这一路上都有你,也有你的脚迹。昨晚在车上我又梦见你了,朋友,那是十几年前的你啊!在梦中我几乎失掉了你,醒来心跳得厉害,但是听见同伴的鼾声,想到你早已属我,我又安心地睡去了。”(巴金1955年3月28日粤汉列车上致萧珊,《家书》第202页)“我很想念你,愿你到我的梦里来。”(巴金1959年4月22日北京致萧珊,《家书》第302页)这是他们之间的心灵“暗号”。

柴米油盐

相对于卿卿我我,夫妻间更多的是柴米油盐。这些家庭琐事,向来“不上台面”,结果,当我们考察明人、宋人的日常生活、社会风俗时,不得不拿《金瓶梅词话》《水浒传》这样的小说当作材料;要写哪个人的传记,经天纬地的大事,娓娓道来,可是日常生活——恰恰是一个人最具体的处境,最真实的状态——往往一片空白。莫非,他们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吗?幸好,有书信在,这不是专门的记录,却是最本真状态的文献。

巴金夫妇通信中曾讨论书的版税升降、印数多少等问题,这些是巴金这个家庭唯一的生活来源,不能忽视。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人员单位化,收入工资化,福利供给制,这些构成中国人生活的基本条件。巴金虽然担任很多社会职务,可是,他不领国家一分钱的工资。在他们家中,萧珊没有工作,两个孩子尚幼小,继母和大嫂需要他接济……这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收入就靠巴金的版税和稿费,所以,这方面的变化,他们格外关注。

顾先生今天谈到改版税的问题。旧版书仍照契约结算,以后重版的书则照新办法了。大约只有百分之十光景(或者稍微少一点),详细办法要等“五反”结束后才能够确定。我说没有关系,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了。“开明”因“中图”欠款一部分改作股款,所以最近很穷,这期版税一时恐难结出(大约因“三反”关系,业务已经暂停,未算出来)。我想版税虽减,我们好好生活,当不会有问题。而且我这半年可以不用钱(平明版税不多,仍作购书费)。别的话明天再写。(巴金1952年2月23日致萧珊信,《家书》第32-33页)

萧珊、巴金译《屠格涅夫中短篇小说集》

萧珊在一封信中报告:“《家》的一千五百本稿费早寄来了,好像只有二百二十余万(合百分之八点五样子),《秋》尚未有消息。”(萧珊1950年11月21日致巴金信,《家书》第93页)后来稿酬制度又有变化和调整,“人民文学出版社寄文集的新合同来,基本稿酬为千字10 元,文集(五)的稿费已寄到,不算基本稿酬,只计印数稿酬,但却比旧办法多(《家》印三万五,只有一千多元)。他们很客气,还问你同意不同意,但你自然不会有不同的意见,我代你签字后把合同寄还他们,还是等你回家处理?中国青年出版社《一场挽救生命的战斗》也寄了合同来,如何处理,盼告。”(萧珊1958年9月28日致巴金信,《家书》第278页)有一段时间,作家们主动降低稿费,好像脑力劳动得到报酬,与某种时代风尚相冲突,巴金也表示:“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合同请盖章挂号寄去,稿酬十元请改为‘捌元’。《一场挽救生命的战斗》的合同也请盖章寄回,并代我注明‘作者声明放弃本文稿酬,只接受赠书十册’。我八月就去信讲过,不要稿费。”(巴金1958年9月30日致萧珊信,《家书》第281页)

这些枯燥的数字,对于多年后研究中国当代社会史,或者是知识分子的生活状况,恐怕不无帮助。作为参照,我们不妨看一看同样靠版税生活的翻译家傅雷对于稿费调整的意见。在1953年春他草拟的一份《对于版税问题的意见》中直言不讳地指出:“原则上新版税率不应当低于旧版税率: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版税率虽然已经比三联的标准为高,定为每千字印万部八至十二单位——我们不妨以十个单位来平均计算,则与百分之十五的旧版税率相比,仍低过百分之五十有余。过去常闻社会人士及报纸舆论为作家鸣不平,足见其在旧社会中处于被剥削地位;何以在旧社会中被剥削的人,到了新社会中所得的报酬反而要被降低,而且降低到百分之五十以上?”(傅雷:《对于版税问题的意见》,《傅雷著译全书》第22 卷第254页,上海远东出版社2018年4月版)由此可见,“新办法”计酬对于文人们生活的影响。

巴金的写作收入不算少,可是,他们的生活却一直很节俭。女儿学琴,一直在别人家借琴弹,为了买琴的事情,萧珊郑重其事加旁敲侧击跟巴金在信中谈过几次。“小林弹琴很有进步,会自动的去练,我现在已替她接洽好了,在本弄一家熟人那里练。叶艾生每天下午都在我这里,陪小妹练琴。”(萧珊1952年4月16日致巴金信,《家书》第63页)“孩子已经弹完一本琴谱了,很有进步,手的姿势也好,只是家里没有琴,练起来太麻烦,我真想替小妹购一架,‘三反’、‘五反’以来琴价大跌,250—300万之间可以买架不错的钢琴,如果我的意思并不为你反对的话,我想这么做。”(萧珊1952年5月15日致巴金信,《家书》第71页)“小妹现在整天都在弄堂里玩,不肯弹琴、念书,但也许是家里没有琴的缘故,在别人家弹,容易养成孩子自卑的心理,我也不勉强她,好在这月底前我们自己有一架琴了……”(萧珊1952年8月21日致巴金信,《家书》第101页)最终,还是萧珊用自己第一部译作的稿费给女儿买的琴。

在特殊的年代里,他们信中谈到“吃”都是津津有味,这从侧面能够看出那一段时期人们经历的“苦日子”。1960年底到1961年初,巴金回老家成都写作,当地政府和朋友们的招待常常让他想起家里的妻儿。1961年的元旦,巴金和沙汀去李人家“打牙祭”:“我是今天一早和张老、沙汀夫妇一块儿坐张老的车子到李人那里去拜年,沙汀昨天下午就跟李人联系好了。张老带了点新鲜菜(蒜苔、韭黄、菜花等)去,李人家园子里有油菜苔、菠菜、红萝卜等,我们三点多钟在那里吃了一顿可口的午餐,我喝了两小杯白兰地,吃了半碗饭。”(巴金1961年1月1日致萧珊信,《家书》第437页)萧珊报告的情况是这样的:“现在我们已经在计划你回家度春节了,孩子们决定不吃这个月你的照顾肉,‘做酱油肉,等爸爸回家一起吃!’”“这次为你寄上全国粮票36斤,请查收。因为是集中一个月打的,所以这个月粮食可能紧一些,但没有关系,我们总可以克服。文化俱乐部还有15 张票,起码可带孩子们去四次!我们早已吃两稀一干了。两个保姆每月得吃70 斤粮,就是说我们几个人得调剂她们20 斤,所以小林在外公家吃午饭,我也没有给粮票了。”(萧珊1961年1月3日致巴金信,《家书》第441页)爸爸回来是个节日,孩子嘴馋了,也要等爸爸回来吃“好的”:“孩子们都在计划:爸爸回来后怎样又怎样。棠棠较实际,只想吃一次清炖鸡!但现在杀一只鸡请他们吃,谁也不肯。孩子倒是很想你了,棠棠说:‘爸爸快要回来了,可是等得真是不能忍耐呀。’这是他有一天睡在床上对我说的,我想想倒好笑,这太不像孩子的语汇了。”(萧珊1961年4月10日致巴金信,《家书》第445页)

屠格涅夫著、萧珊译《初恋》

普希金著、萧珊译《黑桃皇后及其他》

巴金在信中劝萧珊:“孩子想吃清炖鸡,就杀一只给他们吃吧,不必等我了。前两天陕西街招待所的炊事员同志特别给我做了陈皮麻辣鸡来,味道很好。”在同一信中,他还报了自己吃的菜名:“我留了两样菜:麻辣鸡,麻辣牛肉,再请服务员同志去买一份夫妻肺片,请他今晚来喝酒。”(巴金1961年1月14日致萧珊信,《家书》第449、448页)在另外一封信中,同样的问题还在讨论:“国煜送来萧荀的信,讲到你们特别是小棠要把那一点好饮食留给我吃。我主张你们在我回来之前吃吧。我一直吃得好,吃得少,实在不需要什么,而且我还有可能带点吃的东西回来。我回家有好饮食,也一定让给你们吃。我高兴看见的是你们的好身体,不是你们留给我的好饮食。……沙汀昨晚来,我凑巧没有出去看戏。我请他们夫妇喝酒,有三样菜:油炸花生米、香肠、麻辣牛肉。”(巴金1961年1月24日致萧珊信,《家书》第455页)萧珊回复:“你在成都吃得真好,我简直不敢对孩子们说你所吃的菜名,因为跟我们相差太远。我们这里每天每人只有二分钱菜,自然这是暂时现象,一定很快能克服的。这个月粮也大成问题:主要的两个保姆每月要吃七十斤,而她们只有伍拾伍斤粮,你又多打了十二斤,所以我们只能一天三顿稀饭了。在我家里这真是稀有现象。”(萧珊1961年1月18日致巴金信,《家书》第452页)今天的人看到当年大家居然一本正经地在书信中如此讨论吃的,不禁要哑然失笑;也只有经历过物质匮乏的年代,才会理解这么认真地“报菜名”吧?

同时,巴金还在盘算回上海要带什么,“挂面也许不带回上海了,唯一的原因是不好带,放在箱里或帆布袋里或别处,拿回家一定变成了火柴一样的东西。我只想把花生糖和罐头带回上海。”(巴金1961年1月1日致萧珊信,《家书》第439页)“回来带什么东西,很难说。张老说要送我豆豉、豆瓣。那时是否会找到这些东西,也难说。我就只给你带了点花生米和花生糖,但数量很少,花生米只够你一人吃,花生糖还可以分点给孩子。这都是有了的。还有两听过年时别人送我的罐头,和小四送我的两斤挂面。此外就没有什么了。我临走也不会找人代买什么,我在这里吃了几个月,还要买东西带回去也不像话。至于送朋友的土产,我倒买了些。”(巴金1961年1月27日致萧珊信,《家书》第456-457页)两次信中都提到了“花生糖”,原来这是萧珊的所爱。

家长里短

1950年代后半期,巴金搬到武康路的寓所,居住条件大为改善,原本的小家庭又成了大家庭,继母和两个妹妹,都与他们一家生活在一起。还有两个弟弟在上海(后来其中一个弟弟去宁夏工作了)。亲人之外,中外的朋友们来来往往也是每日不断。巴金社会事务繁忙,操持这个家的重任就落在萧珊身上,本来她也是无忧无虑的女孩子,这么快就承担这个角色,我不知道她一下子是否适应,只是感觉:在外人眼里,巴金家的女主人可能很风光吧,然而,她付出的辛苦也不是我们能够想象。

家长里短,是谁都避免不了的具体生活,为了支持巴金的工作,保证巴金的写作不受干扰,萧珊做出巨大的努力。照顾老人,抚养孩子,协调亲朋,把千头万绪理顺成章,真是不简单、不容易。

国煜七月一号将结婚了,我购了一件毛衣和一对枕套送她,算作纪念。我相信你知道这事一定很喜欢,我已经写了贺信去。(萧珊1952年6月16日致巴金信,《家书》第83页)

前不久大嫂有信来,而且给你的,说了半天没有提到要钱的事,但是我还是在给九姐寄钱时多汇了十四万,让九姐转给她,能帮助人总是好事。(萧珊1952年8月25日致巴金信,《家书》第103-104页)

我告诉过你没有,陆不如回乡去休养了,临走时我还送他十万元,日前有信来要我寄他五万元,我寄去了。能帮助人总是愉快的事。(萧珊1952年8月21日致巴金信,《家书》第101页)

家里都很好,你放心。今天陆不如来,我拿给他八万元。

后天是靳以生日,我买了两双送你那样的丝袜送他。只是后天他不能请我们吃面,他要陪贵宾。

马小弥今天刚有一信来,说起她兄弟的教育问题。她原则上赞成她兄弟去北京,只是北京无处可住,学校又不收住宿生,而且限定我们十日内作决定。(萧珊1953年8月8日致巴金信,《家书》第121页)

侄女、大嫂、朋友、朋友的孩子,方方面面,萧珊都要照顾到。老话讲“清官难断家务事”,家务事也最容易引起夫妻或亲人间的矛盾,“难断”乃是有时候这完全不是以是非来论断的,理性在以亲情为基础构建的家庭中,往往是无效的。巴金和萧珊的家书中,偶尔也露出某些家庭矛盾的端倪,然而,他们似乎都能以体谅对方的态度把它们从容解决了。比如,巴金的九妹讲从四川来到上海,跟他们一起生活,萧珊的信中是这么写的:

有一件事你没有告诉我,九姐将来上海。日前采臣来叫我从三哥存款里取一百万给她寄去,当时我很奇怪,我以为她在医牙,后来采臣说:“四哥难道没有告诉你,我们约九小姐出来。”我很伤心,原来你并不是什么都告诉我的!(萧珊1954年9月24日致巴金,《家书》第193页)

采臣,是巴金的一个弟弟李采臣,当时巴金在北京出席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从上面的文字中判断,就是兄弟俩把“九姐”约到上海来生活,却没有跟女主人讲。也许,这个话巴金讲不出口,而自己的妹妹又不能不照顾,他只好采取瞒天过海之术造成既成事实。想不到让李采臣提前把这件事透露了,萧珊既感到尴尬,又“很伤心”,“原来你并不是什么都告诉我的”!这是一句抱怨、责怪的话,文字平淡,却是她对巴金很重的责怪了。有意思的是,我没有看到巴金接下来的信对此的解释,也许后续的信丢了,也许当面跟妻子解释了?反正,这件事情已经成为事实,也就这样了,并未影响家庭关系。在后来的几十年中,九妹一直跟巴金一家生活在一起,一直到1990年代去世。

婆媳关系、姑嫂关系,也是每一家庭都令人头疼的关系,巴金家里也未必就花好月圆,但是萧珊还是表现出女性的大度、忍让和坚韧,非常难得。这里最集中的表现是1960年秋冬巴金回成都写作那一次。他离开上海不过二十多天,继母去世。——其实,在巴金离开不久,继母便生病,情况很严重,萧珊为了不影响巴金的情绪和写作,一直没有把真实情况报告给巴金:

我当时没有明确告诉你,是我不忍打扰你的情绪,如果我做得不对,请你原谅我。这些日子我的肩膀上承担的重量不轻,我很矛盾,党和人民对你的期望很高,希望你通过这次能写出长篇来,我何忍来扰乱你!我跟罗荪商量过,罗荪支持我的意见。现在老太已经过去,我看到你的电报很难过,你的悲哀就是我的悲哀,希望你时时念着我们,保重你的身体。(萧珊1960年10月28日致巴金,《家书》第372-373页)

这次回川写作,十分不易,是组织上特意让巴金从繁忙的事务中解脱出来而安排的。写出“大作品”来,是巴金进入“新社会”后的多年心愿,也是社会的期待和呼唤,当时正值社会困难时期,成都方能够保证巴金的写作条件,这些都让巴金珍惜机会,得到继母病逝的消息,刚刚入川不久的他,无法返回上海,治丧的工作只有委托萧珊。巴金给萧珊的电报是这样写的:“陈蕴珍:电悉极哀痛,殡葬事请与弟妹等商量妥为办理,详情望速函告。金。”(巴金1960年10月27日致萧珊电报,《家书》第369页)巴金有一个“与弟妹等商量妥为办理”非常原则性的交代,这也是大有深意。在这个家里,他的条件最好,殡葬的费用,由他承担,是很显然的事情。承担却不擅作主张,他特别交代“商量”,是因为毕竟是继母,而弟弟、妹妹则是继母的亲生孩子,尊重他们的意见是重要的,从简短的交待中,能够看出巴金办事的细心和平等对待各方的苦心。

屠格涅夫著、萧珊译《奇怪的故事》

这是让萧珊累倒的一桩苦差,在陈同生、孔罗荪等朋友的帮助下,从老太太入院到办理后事,一切都是在她的操持下办理的,要操心,也要出力。在这一过程中,她还事无巨细地将每一步情况写信报告给巴金,让他安心、放心。里里外外,费尽心思。因为困难时期,找不到更好的棺木,为此萧珊信中向巴金表示歉意:

这次费用都是我们负担的,老太刚过去,我就说:“经济方面的事情你们不必担心,我们负担好了!”这次花钱并不多,到现在为止,还只花去八百余。主要的是棺木购不到好的,罗荪曾说:如果对这种棺木不满意,可找人委设法。但现在是增产节约的时候,我开不出口(这次事情我以不麻烦人为原则,自己能办到的,自己办)。我又怕他们有意见,和济生等商量后,他们也强调不找人委,自己去买。所以我们买的棺木是市上能购到的一种。去年罗荪老太太就是睡这种。这件事是我感到抱歉的。(萧珊1960年11月2日致巴金信,《家书》第378页)

对此,巴金的回信表示完全理解:

老太的事情你们安排得很好,我完全放心了。你说棺木只能买到市面有的那种,为这事感到抱歉。我觉得并没有可以抱歉的理由,你说抱歉是思想上有问题(不要说我给你扣帽子),能买到市面上有的已算是尽了自己的力量。组织上照顾我们,能推掉的就应当推掉。……现在大家都在全力搞生产,我们怎好向组织作过分要求?所以你们不找人委想法,也是很对的。……关于老太,我觉得要是这一两年你能听我的话,在有些小事情上面多忍一些,多让老太一些,使她过得更高兴些,那就更好了。她的缺点是另一个问题,人刚过去不便谈这些事。不过,这次为老太治疗殡葬,我不在,好些事还得靠你。你花了这许多精力,办了许多事情,也算对得住她老人家。你也用不着难过。(巴金1960年11月7日致萧珊,《家书》第386-387页)

信中也透露,婆媳关系在这样的家庭中也是很难相处的,不过,他真诚地向妻子表示感谢。同时,他又担心起与母亲相依为命的妹妹:“老太去世后,瑞珏一定很哀痛,你如有机会,可多多劝她节哀。”(巴金1960年11月9日致萧珊信,《家书》第391页)这个叮嘱,也碰倒了萧珊的苦水瓶,她也趁机向丈夫倒了一回苦水:

……我因为前一阵忙乱,加上老太生病时受了凉,她的事情刚办好人就瘫了,咳嗽老不好……瑞珏的确很伤心,老太过去后,人就瘦了,现在还在看医生吃药。这次瑞珏很脆弱,老太过去后她就躺下来,九姑妈留在家里陪她,我们跑腿外还得事事征求她的意见,安抚她的情绪。大殓前一天,连罗荪都说,“你还是找个人照顾她,要不,大殓时你顾内顾外会太紧张。”……瑞珏则不同了,凡事有我们顶着,她可以钻到个人感情里去。你放心,我们会照顾她的,我现在就让济生夫妇多来我们家玩。(萧珊1960年11月14日致巴金信,《家书》第394页)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文人剪影

巴金的那些朋友,一多半都是名字写在文学史上的光辉灿烂人物,平常,他们都躲在各自的文字后面,我们不识庐山真面目,可是在他们夫妻间的通信中,偶尔一句或聊聊几笔谈到朋友,却如剪影,立即勾勒出这些人的面貌来,精彩处可当当代《世说新语》。

萧珊笔下的沈从文,就是一个童心未泯的调皮孩子:“傍晚沈从文打电话来,说明天早晨八时多来看我,好家伙这么早!他说了好久要我猜他是谁,可是我猜不到,他还是很有意思,明天我该请他吃饭。”(萧珊1953年11月27日致巴金,《家书》第162页)原来,大作家也玩这种“猜猜看”的小把戏啊。卞之琳,“卞诗人”,当时还没有走出那场著名的苦恋,再后来,他又有了新的追求对象,结果倒是同样的,依然无望,唉,这苦命的人儿哟:

卞更苍老,精神倒还好,颇有寂寞感。(萧珊1953年10月5日致巴金,《家书》第140页)

还有一件大事也可以告诉你,黄裳订婚了,有一天黄裳陪那位小姐来我这里坐了很久,第二天就去无锡。我们在报上读到他们订婚的消息。只是卞之琳还是忧伤满面,有一天他请我在四马路一家酒店吃螃蟹,大聊他自己,所说的不是他本人,就是张家的事,我很同情他。(萧珊1953年11月16日致巴金,《家书》第157-158页)

你走的第二天,卞诗人来了,那天晚上在汽车旁边,他轻轻说:“也许明天来看你。”第二天早晨我还没有脱掉睡衣(只是八点半呀),此公就来了,直坐到十一时半,我本想留他吃饭,可是我实在累了。现在去苏州了。(萧珊1955年7月3日致巴金,《家书》第209页)了,因为一切都有距离,不论学识、年龄……卞之琳将回北京另外进行了,但愿他此行顺利。听说他好像月中回京。(萧珊1955年7月9日致巴金,《家书》第212页)

巴金所讲的“你做菜很好”的故事,不禁让人轻松一笑:“今天中午茅盾请韩雪野吃饭,我作陪。他谈起尹世重同志回朝后对他说,你做菜很好。茅盾问做什么菜,我含糊地答应了一句。我不便说明那天是大三元送来的菜,外国人不易了解。晚上告诉家宝,他大笑不止。”(巴金1958年9月29日北京致萧珊,《家书》第279页)“家宝”,万家宝,曹禺也。信中提到的另外两个名字,是朝鲜作家。萧珊“做菜很好”的名声已传播海外,再转到文学巨匠茅盾那里,事实上,是叫的外卖,菜是饭店送到家里来的。巴金也没有再跟茅盾等人解释,最终的情节是,晚上又与老朋友曹禺,闭门“大笑不止”……那一代的事啊,岁月的风仿佛吹不散。而今,人远去,他们的音容笑貌随着这些文字又在我们的眼前复现。

历史一叶

卞之琳又回来了,已经找过我一次。那位小姐的事好像难成了,小姐明白表示,愿意跟他做个朋友,进一步却不能

书信是私人书写,也是历史文献,个人生活无论怎么“与世隔绝”,它总是时代和历史森林中的一棵树一根草,一枝一叶,它们的生长都与这片土地的土壤、气候、大环境息息相关。反过来看,一片森林带给我们的是总体的印象、笼统的感觉,而只有抓住了一枝一叶,我们才算真正走进它,才能身临其境。

私人书写,是打开厚厚的历史大门的一把特殊的钥匙。建国初期的“三反”“五反”运动,前者是针对国家干部的贪污、浪费、官僚主义腐败现象的,后者是针对工商业者和资本家的行贿、偷漏税、偷工减料、盗骗国家财产和盗窃国家经济情报的违法行为的,这些都是对社会生活产生直接且影响的行为,历史学家金冲及认为:“这是又一次触及社会方方面面的移风易俗的大扫除。”(金冲及:《二十世纪中国史纲》第3 卷第761页,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9月版)萧珊给远在朝鲜战地的巴金的信中,也提到了几家私营出版社在“五反”运动中的定案情况。开明书店出版过《家》等大量巴金的创作,平明出版社是巴金主持的出版社,赵家璧经营的是晨光出版公司:“开明版税日前已寄来,是算到三月底为止的(这次半年一结),但跟上次三个月结算比,也多不了多少,大概是‘五反’关系,进书的少。‘平明’早定案,是基本守法户,赵家璧也是基本守法户。——总之,我们都很好……”(萧珊1952年5月15日致巴金,《家书》第71-72页)基本守法户是什么概念呢?查阅历史文献可知,当时分五类:守法户、基本守法户、半守法半违法户、严重违法户和完全违法户。基本守法户,具体指违法所得未满200 元者,或者超过这个数额,但是情节轻微又能彻底坦白者。从后来的结果看,守法户,占10%-15%的比例,基本守法户占50%-60%的比例,是占大多数的部分。

在后来的书信中,他们还谈到“公私合营”,谈的也是他们出版社和熟悉的编辑的情况:“明今天正式过去了,二编室六位(康、杨、叶、潘、郝、成),祝在总编室,其他两位,一搞通联组,陈绮在资料室。陆则等他反省后再进新文艺,据说工作也在二编室(俄文组),另外一个人也待反省后再进去,这个人你想不到会是林亚一吧。小顾进中图,据说还是一个什么科的科长,戴子明也进中图。采臣的位置还没有确定。昨夜新文艺开联欢会,孔罗荪太太还跳新疆舞。”(萧珊1955年12月29日致巴金,《家书》第222页)“公私合营”也是共和国历史上的大事,读历史教科书,我们可能没有太多感性认识,但是,书信中的言辞涉及每一个人、每一个家庭的命运的时候,历史从统计数字到具体的人的时候,这个时候,我们才能感觉到它的有情、无情。

巴金夫妇1960年代摄于寓所书房

在这批书信中,最值得注意的当然是关于抗美援朝的记述,巴金两赴朝鲜,一线体验,所见所闻,有他的散文和小说公开发表的作品传达,书信和日记等文本,展现的却是公开文本不曾深入的层面。这些细节甚至琐碎到喝酒的事情,因为担任朝鲜战地创作组的组长,巴金不得不喝点酒:“昨晚文化部请吃饭,我喝了十多杯黄酒(小杯)和一杯白酒,居然没有大醉。这次出来挂了个组长的名义,在这种场合上不得不敬酒,别人敬酒也不得不喝两杯。这倒是件麻烦事。在平壤恐怕还有些应酬。”(巴金1952年3月11日沈阳致萧珊,《家书》第51页)“昨晚这里开欢送会,我喝了几杯苏联香槟,醉了,不过出来吐了一阵也就好了。”(巴金1952年4月10日朝鲜致萧珊,《家书》第61页)巴金是这个组年岁最大的作家,从名望和资历上也无人能与他相比,但是,他很注意这个问题,说明他不愿意搞“特殊”,不想游离于集体之外,而是尽量与大家打成一片。除了为人的修养之外,这里还有一个特殊的背景不能不提,他们去朝鲜也是身负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任务。因此,在生活上,他克己奉公,连喝茶、抽烟这样的问题,他都很注意。“我很好。在部队里处处受到照顾,生活相当舒适。我感到受之有愧。除了上次在连部防空洞内十多天喝白开水外,天天都有茶喝。处处都送烟来,我不愿意浪费国家财产,这月起索性不抽烟了。”(巴金1952年5月20日朝鲜致萧珊,《家书》第73页)

公开文章中,巴金更注重宣传效果、政治倾向,书信中,他会谈到具体生活环境和个人印象,两者结合起来,我们才能看到完整的战地生活。“这里离开城有两百多里路,白天热,晚上凉。但是我和李蕤同住一屋,是朝鲜老太太家,满屋都是小虫,我说是与小虫和平共处。她一家人住在隔壁,老太太昨天烧炕。(朝鲜人热天也烧炕),把屋里烧得像蒸笼,弄得我失眠,半夜起来吃凉茶拌炒面。”(巴金1952年7月17日朝鲜致萧珊,《家书》第92页)他还谈到朝鲜勤劳的妇女,遭受着战火破坏的平壤,以及不怕冻的人们:“朝鲜这个美丽的国土和勇敢热情的人民真使人感到依恋。朝鲜妇女勤劳,担任种种繁重工作,但是她们喜欢穿得红红绿绿,喜欢唱歌跳舞。平壤城好房子都炸光了,可是街上还有不少的人。我们穿着棉军服、戴皮帽子到处跑来跑去,朝鲜人早已穿春天的衣服了。他们就在冬天也穿得少。”(巴金1952年4月10日朝鲜致萧珊,《家书》第61页)

朝鲜战争,金冲及说:“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最重大的对外战争、政治斗争和军事斗争。”(金冲及:《二十世纪中国史纲》第3 卷第761页)它对20世纪后半期东亚乃至世界格局都产生重要影响,关于它的描述的著作——从军事上、政治上等等——不计其数,作为作家的巴金,在给妻子的书信中却特别提到一位美军阵亡者身上搜下来的书信:

1972年萧珊去世,这是对巴金晚年最大的打击

巴金怀念妻子的《怀念萧珊》手稿之一页

离开连队的那天,前面打了一个小胜仗,敌人两百人左右攻一个山头,被我军一个班打退了。敌人伤亡几十,我们伤亡各三人(后来敌人报复,大炸我们前三天去看过的一个较高山上的阵地,被打落两架飞机。轰炸时我们在另一处山头看见)。敌人丢下尸首一具,前晚我军找着那尸首,昨天早上把从死尸身上搜到的信送到团部,还有一本小本《新约》和侦探小说。我回到团部见到了信。一封六月廿二日发出,署名your loving wife(从死者母亲信上知道她名Bett),说她躺在床上写信给他,还说前些天有客人,她把床让出来了,现在她又睡到自己床上,想着他们在一起过的日子,说她寂寞,说天气冷,她希望床上铺十张毡子免得冻死,说她爱他,要永远等他。最后还印一个红唇印,注上our kiss,又写“I love you from every bit of me”。母亲廿四日信上说:今天是你生日,我要做一个蛋糕,你可能听见我们唱你的生日歌,这个时候要是我在你那边或者你能回到家里多好。从这些小儿女的私情和小人物的悲哀里可以看出美军士气的低落,但也使人更憎恨美国那些战争贩子。他们毁了许多平凡人的幸福。(巴金1952年7月5日朝鲜致萧珊,《家书》第87-88页)

对于这封信,萧珊的回应是这样的:“前几天《大公报》有李蕤一篇文章,其中也提起那个美国兵尸首身上找到的他母亲和妻子的信,我感到亲切极了,因为你也跟我讲过那封信的事,你在七月十七日的信里还告诉我李蕤和你住在一屋里。谁都不要战争,而战争在进行着,美帝国主义者又在扬言要轰炸北朝鲜七十八个城市,你知道这个消息使我多么不安,但是我会克服这情绪,我不该让任何阴影笼罩着我,我要学习志愿军乐观的精神。”(萧珊1952年8月21日致巴金,《家书》第101页)这也是作为一个妻子的回复。

巴金的床头、书桌旁都放着妻子的遗像

巴金没有在文章中写这件事情,的确也不好写,作为敌对阵营的“敌人”来对待,是一种写法;作为一个普遍的人而言,恐怕又是另外一种写法;在对峙时刻,环境允许怎么写,又是一回事情。巴金在书信中,很少直接向妻子报告前线的情况,他这么细致地向妻子转述这封信的内容,显然,这封信里有为他所动之处,战争究竟给每个人带来什么?一个作家有他的视角和敏锐性,这一点也可能跟历史学家不同。当然,历史有时候是复杂的,多层次的,随着时间的推移给人的感受可能也不一样。

不论怎么样,这些保存下来的第一手资料是弥足珍贵,它们是一个家庭的生活百科全书,也是一部宏大历史的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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