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秋珍
外婆年轻时出嫁,像个公主,她不仅戴着缀满流苏宝石的凤冠,还带了红绸子包着的宝物,那是一套桃木梳子,手感光滑,齿体圆润,背上刻着两道竹节形脊,从大到小,一共5把。外婆说,这叫五代鸳鸯梳,有了它,就能五代同堂、夫妻恩爱、身体健康。
外婆每天都在小院的葡萄架下,用最大的那把鴛鸯梳梳头,一下又一下,外婆的动作轻柔,眼神轻柔,声音也轻柔:“一梳梳到头,洁心不染尘;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此生共白头。”小花猫在外婆的脚边绕来绕去,细碎的阳光也像小猫一样在外婆的发间跳跃,柔软的黑发仿佛游动起来。
外婆生下了3个儿子3个女儿。小花猫变成了老花猫,慵慵懒懒的。外婆每天都给女儿梳头,再编出好几条麻花辫,像一串葡萄坠在脑后,跑起来一跳一跳的,仿佛被猫儿追赶的毛线球。
外婆的大女儿害偏头痛。外婆每天早晚给她梳300下头发,一天不落。后来,大女儿养成了每天梳头的习惯。木梳变得闪闪发亮,大女儿的头发也闪闪发亮。后来,外婆的五代鸳鸯梳丢了,只留下最小的那把。大女儿出嫁那天,外婆用红绸子包好桃木梳,交给了大女儿。第三年,大女儿成了我母亲。我从小就对长发和木梳感兴趣。6岁时,我学会了自己扎头发。小木梳在发间穿梭,所有的头发乖乖地听它的指挥,排成整齐的队伍,再用橡皮圈一扎,整个人就变得精精神神了。
16岁那年,我成了师范生。不知道是水土不服,还是学业紧张,我右侧的脑袋总是疼,吃了好多药,总不见好转。它像一个甩不掉的噩梦,夜夜扰着我。母亲听说后,骑着自行车跑了20多公里路,她喘着粗气,出现在我四楼的宿舍。母亲从一个布包里取出红绸子,取出桃木梳,郑重地交给我:“用木梳梳头,可以通经活血。我当年的偏头痛就是你外婆给梳好的。”后来,我的偏头痛果然梳好了。桃木梳成了我们寝室最受欢迎的物品。来自金华各地的室友们叫它“东阳木梳”。
我真正认识“东阳木梳”是在17年后。这年,我邂逅了一位做东阳木梳的老人。一切仿佛因缘注定,我恍然看见了外婆当年出嫁的情形,看见了用红绸子层层包裹的五代鸳鸯梳。我决定一探究竟。通过老人的讲解,我才了解,一把小小的木梳,凝聚着怎样的精气神。东阳木梳的制作,传统说法叫“十八样”,也就是要有18样工具,要经过18道工序,一整套的流程繁复得像一个巨大的工程。从锯梳坯开始,出坯、斩头、烘干、箍坯、作马,接着还要经历刨坯、画坯、开齿、出线、撞根、脱面、剔齿、枓齿、绕背、做伐角、刨背、抛光等一系列工序,一把东阳木梳才算做成。就像经历一场风暴,锤炼出生活的骨架。
我轻轻地抚摸着木梳,就像抚摸着怀胎十月诞生的娃娃,心中升腾起爱意和暖意。东阳的木梳艺人们,在日复一日的努力中,将寂寞和坚守打造成了具有质感和美感的木梳,给家乡人带来日日可触的温情。
又是一个明亮的清晨,阳光像猫一样跳跃在窗台的木梳上。我拿起木梳,享受着它带来的柔情,想起了刻刀与木头的灵魂碰撞,想起了母亲奔波的自行车,想起了外婆的祈愿:一梳梳到头,洁心不染尘……
(编辑/张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