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宏
杨皓宇主演的《每一件美妙的小事》于2019年7至8月在上海话剧艺术中心上演。该剧以耳目一新的方式讲述了一名抑郁症患者的故事。这部独角戏从主演回顾他的童年开始。在他八岁的时候,患有抑郁症的母亲第一次自杀未遂。他不理解母亲为什么要这么做,爸爸也只是轻描淡写说妈妈做了一件傻事。他写下许许多多美妙的小事,告诉妈妈生命如此美丽精彩,值得活下去。可是剧中的母亲抑郁症严重到多次尝试自杀,最终离开了人世。在一个心理不健康的母亲的阴影下长大,孩子的生活多少受到影响。当他成年后,艰辛的生活向他展开了狰狞的面目,他也患上和母亲同样的疾病。幸运的是,在家人和朋友的关爱下,他勇敢不懈地与疾病斗争,终于走出阴霾,顺利开始了新生活。
《每一件美妙的小事》是邓肯·马克米兰、乔治·佩林和乔尼·多纳霍共同合作的结晶。罗斯·汤姆森是编剧马克米兰的第一部戏中的女演员。她不仅在两幕中都没有台词,还必须背对着观众。出于对汤姆森的歉意,马克米兰把自己的短篇小说《袖珍笔记》改成了短剧,让她在舞台上,连续说上十五分钟的独白,谈患抑郁症的母亲。一段时间后,马克米兰受邀参加马克·拉文希尔策划的每月一次的活动——剧作家们朗诵或表演他们自己的作品。马克米兰决定朗诵自己的《袖珍笔记》,为此他改变了剧中和女性相关的东西,比如让故事中列出的小事清单看起来更有男子气概。马克米兰原以为短剧的命运就这样结束了。但是在他的朋友乔治·佩林持续的努力下,这部戏被不断打磨,变得更长更精致。马克米兰在剧本前言里写道:“如果不是乔治的坚持,他对这个故事的热情,以及他对工作持崭新的开放姿态,这出戏就不会存在了。” 马克米兰在前言里还提到要特别感谢乔尼·多纳霍。“他凭借自己作为脱口秀喜剧演员的经验,利用了观众的参与互动,找到了讲述故事的新方法,这是乔治和我都想象不到的。就其本质而言,每晚的戏剧演出都是不同的,因此,多纳霍不仅是表演这出戏的演员,也是该戏的联合作者。” 多纳霍1983年出生于爱尔兰都柏林。作为一名喜剧演员,他以模糊艺术和现实之间的界限而闻名。马克米兰给多纳霍打电话,告诉他自己想做一部关于自杀和抑郁的戏,但希望它是令人振奋和有趣的。多纳霍利用自己的专业特长,以轻松幽默的方式演绎沉重的话题,把它搬演成一部喜剧。他们通过对医生、心理学家和抑郁症患者的咨询,了解到治疗该病的关键是敞开心扉、勇于面对、坦诚交流。为此,多纳霍创新地增加了与观众的合作交流,讨论和分享,把一个人的独白,转变为观众融入表演互动,造就了我们今天看到的《每一件美妙的小事》。当记者问:“为什么让观众参与到每一件美妙的小事中来很重要?”马克米兰的回答是:“我们希望这是一次开着灯的谈话。每个人都能看到对方,每个人都能听到对方的声音,每个人都能一起欢笑和哭泣。我们在做戏时一直使用的一个词是‘姿态,即我们不要与观众分开,让我们大家一起做每件事。”为了让更多的人了解抑郁,帮助患者摆脱疾病,他们还成立了一个Facebook小组,希望那些已经知道这个戏的人分享故事,填充每一件美妙的小事的列表。随着大众的参与,清单上的条目成千上万地飞速增长,变得更真实丰富。
《每一件美妙的小事》首次登上中国舞台是2016年,由陈天然编剧、李伯男导演、文章主演,颇受好评。三年后,谢帅导演及杨皓宇主演的《每一件美妙的小事》又一次抓住了观众的心。《每一件美妙的小事》在国内的成功演出和编剧的本土化改编密不可分。面对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的提问“本土化的改编中难点在哪里”,她的答案是:“原剧本来自于欧洲,在那里,‘抑郁症这个疾病,以及它的表现形式,包括治疗方式在很早就被人们知道了。所以,在剧中,对这个疾病的描述方式,都是下意识地默认来到的观众都知道的。可是,抑郁症在中国,被认知,被大家知道得比较晚。很多观众也许只是听说,但对它的了解并不深,甚至是带有误解的。所以,改编本土化中一个重要的部分,就是让大家通过这个戏了解抑郁症,了解抑郁症的病人,并且尝试在中国的语境下去讲述这么一个故事。让大家更容易跟着主角进入情境,避免国外戏容易出现的隔阂感。”为此,陈天然在许多细节上下功夫,力争使中国观众迅速接受剧情,理解抑郁症。
编剧改变了“小事清单”上的一些内容,以便更符合中国国情。最明显的是小事清单的第一件事:冰淇淋被改为黄桃罐头。主演杨皓宇是一个中年人。他的童年应追溯回20世纪80年代。那时中国的经济不是很发达,黄桃罐头比冰淇淋更接地气,是当时许多儿童向往的零嘴。他第一次开始记录美妙的小事,是在医院病房外面,等着爸爸探望完妈妈,带他回家。在等待期间,原版剧本里写一对老夫妇给孩子买了果汁和巧克力。他一边吃巧克力,一边心情愉悦想起来写美妙的小事。可是在中国,孩子一定被教育过,不要吃陌生人的东西。于是编剧把这里改为孩子看到远处有个姐姐在吃黄桃罐头。他走过去,在一旁看得口水直流。当他吃到姐姐递过来的罐头,他开心得开始记录第一件美妙的小事——黄桃罐头。
编剧对原作做了一些剧情补充。原剧没有主演等待大学录取通知书和妈妈目送他上大学的环节。然而对中国孩子来说,高考是他们生命中关键的一步。为此,编剧特意留出一些笔墨给进入大学前的时光。在等待高考结果的日子里,剧场里播放的是舒缓的略带忧伤的乐曲。待大学录取通知书一到,舞台上光芒四射,孩子高兴得欢呼雀跃,郑重记录下第一千件小事。上大学前,孩子一直期待妈妈能送他出门,但始终没有等到,只好伤心地离开家门。但是他在路上突然回头,看到妈妈从楼上窗户看着他离开,感到莫名的幸福。這一补充既增添了故事的节奏感,又表明着妈妈的疾病没有好转,连送孩子上大学这么重要的事都不能做到,暗示了她的命运将以悲剧告终。
在人物设定上,编剧做了两处明显的改动。主演回忆起他第一次知道死亡,是他八岁时,家里的小狗不治而亡。原版剧本中找了一位兽医来实施安乐死。但是对中国儿童来说,那么小的孩子独自找来兽医不现实。编剧巧妙地设置了姑妈这个角色,而姑妈恰巧是一位兽医。小孩找姑妈来帮忙,给小狗治病,最后无法治疗,实施安乐死,也就顺理成章。第二个人物的转变是学校辅导员变成了邻居李阿姨。妈妈自杀未遂后,被送到医院住了一个星期。期间爸爸要照顾妈妈,只好把孩子托付给邻居李阿姨。倘若仍如原作所述,孩子没有了爸爸妈妈的照顾,天天找学校的辅导员谈心,这不符合国人的习惯。本着家丑不可外扬的心理,中国孩子很小就知道,不能在外面和别人谈论妈妈的精神疾病。编剧还删除了原作中,辅导员脱下鞋袜,把袜子变成一只小狗的剧情。脚是个人的隐私,中国人是不会当众脱鞋脱袜,更不会把刚刚还在脚上穿的、又脏又臭的袜子,变成小狗给孩子玩。
改编后的戏剧节奏更鲜明,时紧时松,悲喜交加,转化自如。原作里有一段简单的叙述:放学后,天黑了,很晚,其他孩子都被接走了,终于爸爸来接我,但不是回家,而是去医院看妈妈。为了强化节奏的转变,中国版的演出改成孩子在学校表演口琴独奏。他一边兴高采烈地在舞台上演奏,一边想着妈妈会在下面的观众席观看。突然老师中途把他叫下舞台,说爸爸来接他去医院。欢快的气氛被打断了。但孩子毕竟是孩子,他想着没关系,自己可以到医院吹给妈妈听。然而,当他进入病房,从裤兜里掏出口琴的刹那,妈妈的一句“我不要看到他”令他震惊,不知所措,呆若木鸡。杨皓宇的表情非常到位,从期待即将看到妈妈的喜悦,瞬间凝固成惊愕。类似这样的悲喜冲突,循环往复,加剧了突如其来的悲伤,也衬托了幸福降临的狂喜,令观众情不自禁地跟随剧情的发展,直到剧终。
在舞台布置上,马克米兰的要求是舞台上没有布景。但是在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的剧场里,舞台的后方有一整面白板,它代表着一堵墙。板的中间是一扇窗户。板的右上方有几十个造型大小不一、摆放不规则的小洞。当主演成年后,不堪生活的重压,患上了抑郁症。他在越来越密集的鼓声中,不断闪烁的强灯下,做出了惊人的举动,把白板的窗户彻底地封死,舞台立刻漆黑一片,代表着患者封闭自己,不和外界交流。白板右上方的小洞,有两个主要的作用:一是演出中,主演不断把写完的纸张卷成圆筒,塞进小洞,表明清单的内容在不断增长;二是剧终时,灯光投影下来,不规则摆放的小洞在白板上映出一个美丽女子的头像,象征演员的妈妈。主演深情款款地对着妈妈的头像,吹起了口琴。虽然母亲已经去世,但是音乐并不妨碍他对母亲的思念、交流与和解。编剧还对道具汽车做了改动。原作中爸爸开着汽车来小学接孩子。编剧把它改为更符合20世纪80年代中国国情的自行车。道具的设置就地取材。主演双腿分开坐在长凳上,仿佛在骑自行车,顺手拿一个倒置过来的衣架,就像是自行车的车把手。孩子和爸爸一前一后地坐在长凳上,爸爸手里抓着车把,脚下做出踩脚蹬的动作,立刻就把观众带回到三十年前的中国。
音乐是该戏的重要组成部分,为《每一件精彩的小事》营造了各种气氛,推动剧情的发展。原剧中厨房里有一架钢琴。国外的厨房几乎没有油烟,干净宽敞,适于家人聊天放松弹琴。剧作家说它是房子里最温暖的房间。可是厨房里摆放钢琴,对中国观众来说,是不可思议的。于是,编剧把它改为客厅里有一台录音机。对男性而言,公开讨论自己母亲的隐疾,公开自己的负面情绪,是很困难的事。难以启齿的时候,音乐起到了此时无声胜有声的作用。剧中的父亲也不时通过与儿子分享音乐,来完成两个男人之间的对话。妈妈刚刚出院时,客厅里有时会放录音机的音乐。后来,家里的录音机好久没有声音了,爸爸经常看着磁带的封面,一言不发,暗示着妈妈疾病的加重。儿子考上大学后,爸爸把所有的磁带打包,让他带到大学听。观众知道那是为鼓励孩子从音乐中获得慰藉和支持。后来,主演不堪生活的压力,把自己封闭在家里长达半年之久。很久以后某一天,远处传来的歌声给他拉开窗帘的勇气。阳光洒进来,预示希望的来临。
编剧还对结尾做了进一步的升华。原版的结尾是:妈妈葬礼后,我陪了爸爸几个月。我们整天都在散步、阅读或听唱片。他会在扶手椅上睡着,而我则坐在他的办公桌前,从头开始把每一件美妙的小事清单打印出来,放在爸爸的椅子上。我开车回伦敦后,爸爸打电话说,“谢谢,我爱你”。最后,舞台上响起艾拉·菲茨杰拉德的《每一个生命中都要降下一场雨》。音乐声中,主演与扮演其他角色的观众一一握手表示感谢,鞠躬下场。为了补充中国人对抑郁症的认识,中文版增加了治愈疾病的方法。主演通过记录无数件美妙的小事,在父親、邻居、老师、妻子等帮助下,听音乐,吃甜食,锻炼身体,加入抑郁患者群,讨论交流,看病吃药……治愈的过程虽然很难,但是他坚持下来,最终成功战胜抑郁,迈向人生的新篇章。
中国版的《每一件美妙的小事》和原版一样,依然简单、温情和感动人心。但是编剧陈天然意识到许多中国人并不熟悉抑郁症,所以在改编时,注意结合中国国情,使观众在与演员分享生活小事的笑声中,不知不觉中了解和思考了关于抑郁症的严肃话题。这部外来话剧本土化的效果是令人满意的。虽然它的话题阴郁沉重,但是看到人们为自己爱的人,为了美好的生活,不懈地努力,演出现场的效果温暖人心、令人振奋和充满希望。
(摄影/尹雪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