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胄学堂》里的黑色幽默

2020-03-05 09:41刘明厚
上海戏剧 2020年1期
关键词:黑色幽默学堂学生

刘明厚

由黄维若编剧、胡宗琪导演的《贵胄学堂》2019年11月7日在上海话剧中心大剧场首演。这部戏写的是清朝末年,清政府设立的贵胄学堂,将八旗子弟的年轻贵族选派入学,学习先进的西方科技和现代文明,为以后去担当重任做准备。这是朝廷厉行改革、施行新政的举措之一,以巩固大清王朝的江山社稷。这是值得称道的事情,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是学习强国。然而事与愿违,就在这个特定的学习空间——贵胄学堂里,出现了来自三个方面的力量与思想观念的碰撞与角力,一部黑色幽默喜剧就此在舞台上展开。

第一方是从小在美国长大、取得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学位的林熙彦,他受聘在贵胄学堂担任教习,把人生来就是自由平等的思想灌输给学生,给他们讲进化论、政法、化学、机械,以及诗歌戏剧等,遭到了贵胄学生的抵制,学堂总理兼宗教习的裕王爷也不满他所倡导的新学,将文明与科学视为洪水猛兽,弄得林教习很是苦闷很是无奈。第二方是以贵胄学堂总教习裕王爷为代表的清政府根深蒂固的守旧派,在他看来“博士跟进士差不多,都是士。士者,以才学德行而为朝廷所用者也。天地君亲师,师者,替天地立言,为君亲育人”。所以一开始他还维护新来乍到的林熙彦,但是随着林熙彦新思想、新观念、新技术的传播,甚至开设体育课,还鼓励学生在学堂里演戏,裕王爷和林熙彦之间产生了无法调和的矛盾冲突,他认为科学就是灭君臣父子的,林熙彦教授的是妖逆之言,狂谬乖悖之说,于人伦于纲常于君臣父子于圣人之道都大相径庭!两位饱学翰林对这位只有20多岁就当教习的林熙彦也多有非议。第三方是以秋琦、景润和仁祥为代表的年轻贵族学生,他们对学习毫无兴趣,到贵胄学堂里来感觉就像“充军发配一样”“上了学堂,不跟坐牢一样吗?”“不然就停了我们的薪俸!”他们热衷于吃喝玩乐,出入于八大胡同八大居,对跟他们年龄大不了几岁的林博士反感甚至作弄。

这座封闭式的贵胄学堂,其实是中国闭关自守的封建社会的一个缩影。就在这所学堂里,禁锢与开放、愚昧与文明、守旧与革新、先进与落后、入侵与抵抗发生了强烈的冲撞。原本从美国名校學成归来,一心想向同胞传授西方文明和先进学科、帮助国家改变落后现状的林熙彦苦不堪言。当裕王爷最后斥责他“传的是邪道,授的是妖业,行的是蛊惑!”时,林熙彦愤然辞职,以示抗议,离开这个每天都在上演荒唐闹剧的地方。

不过,林熙彦教习的出现,让原本僵硬顽固的封建王国的思想板块还是出现了松动。那群顽冥不化的贵胄学生在目送他走的时候,迷恋京剧的秋琦突然字正腔圆地背诵起林熙彦教授的美国诗人朗费罗的诗《人生颂》:“不要在哀伤的诗句里告诉我,人生不过是一场幻梦!灵魂消沉,就等于死了。事物的真相与外表不同。人生是真切的!人生是实在的!我们命定的目标和道路,不是享乐,不是受苦,而是行动,在每个明天,都超越今天,跨出新步。”这是一首维护人生现实意义的诗歌,贵胄学生现在终于理解了,他们最后全体高声背诵这首诗来送别他们越来越喜欢的教习林熙彦。

秋琦、景澜和仁祥在林熙彦辞职而去的这一刻,做出了从贵胄学堂退学的惊人决定,以支持林教习。退学意味着断了清政府发放的俸禄,不再是大清王族中人,然而,他们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了,走出了封建体制的藩篱。这难道不是林熙彦在贵胄学堂教学的最大成功吗?他的三位学生觉醒了,他们成为林熙彦现代先进思想、先进科学的接受者,他们义无反顾地放弃爵位与待遇,做出了自己的自由选择,要像一个真正的人一样活得明白。热爱京剧的秋琦进了一个戏班,后来成为一代有名的小生。景澜去了南方,再无消息。仁祥穷困潦倒,最后没办法,穿上号坎儿,拉起了洋车。其拉车龙行虎步,健步如飞,人称“车王”,成为自食其力者。

贵胄学堂里的其他学生都剪去了辫子,他们是清朝最后几年第一次公开剪辫子的人。这在裕王爷看来,剪辫子就是剪去了象征大清朝的王法、国体之根本!林熙彦简直心存险恶,是他鼓动贵胄学生这样去做,这是“叛逆朝廷,你(林熙彦)比太平天国还可恶,比同盟会还可恨!”裕王爷痛心疾首指着林熙彦说道。贵胄们的行动可谓是石破天惊,这是令人欣慰的社会进步。尽管林熙彦为此付出了代价,但他至少把秋琦、景润、仁祥教育成一个有自己独立思想的自由人,而不再是只知道吃喝玩乐嫖赌毒(吸鸦片)、颓废的无用青年。他们的人数虽然不多,但对于以裕王爷为首的封建体制的维护者来说是极大的刺激。

在艺术上,编剧黄维若秉承了他在《秀才与刽子手》特有的怪诞风格和黑色幽默,借助清王朝历史上办过贵胄学堂一事,拉开与现实的距离,然后用怪诞手法把它虚构、敷衍成一部具有黑色幽默的喜剧,借以引起观众的反思。

何为黑色幽默?这是“一种绝望的幽默,力图引出人们的笑声,作为人类对生活中明显的无意义和荒谬的一种反响”。黑色幽默是一种用喜剧形式表现悲剧内容的创作方法。黑色代表死亡,代表荒诞、丑陋的现实;幽默是有意志的个体对这种现实的嘲讽态度。黄维若运用黑色幽默的表现手法,将清王朝末期诞生的贵胄学堂中形形色色的人,以及在两种观念的碰撞中出现的滑稽、丑恶、畸形、阴暗等等放大出来,造成了荒诞不经的戏剧性效果。

比如,贵胄学堂一开学,那些有权有势的贵公子哥儿就带着一大群家丁仆人拿着鸟笼、食盒、酒坛、锦被等要进学堂,被教习林熙彦挡在门外,“虽然各位都是贵族王侯,可是,到了此地你们都是学生,必须遵守学堂规定。规定是法律的特定形式,法律是所有人达成的一种社会契约,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身份不再起作用。这就是现代文明!你们是来学习现代文明的,所以就要遵守规定!”林熙彦第一个戏剧动作就是传输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新思想。结果立即让一个叫仁祥的贵胄发飙,“什么学堂重地?四九城哪一处咱不带着下人行走?步兵统领衙门都得让咱轿子进轿子出。”可见王公贵族的特权思想是如此的根深蒂固,林熙彦想要改变现状,是如此艰难。

还有一个案例,林熙彦的一堂进化论课,差点引来了杀身之祸,在这些高贵的满族子弟听来,“说太祖皇帝是猴子!”这简直是“胆大包天,犯上作乱”。他们和裕王爷都不能容忍这种异端邪说,认为是改良立宪之后乱了人心,造成礼崩乐坏,妖孽成群。这桩桩件件的大小事端,在我们今天的人看来是多么荒谬可笑、不可思议。事实上在抗拒现代科学文明的背后,蕴藏着编剧对中国社会、政治问题的深刻思考。

其二,这部戏的编导在艺术上运用了音乐的复调与合唱。往往领头的贵胄学生说一句,第二个贵胄或众人重复应和。例如,当林教习说人类是猿猴进化过来的,贵胄们怒气冲冲地造反了:

仁  祥:你叛逆!罪该万死!

众贵胄:哈!

林熙彦:我罪该万死?有那么可怕吗?

众贵胄:哎!

仁  祥:秋琦,景澜还有我们这里好几个人的祖上,是太祖爱新觉罗努尔哈赤!

众贵胄 : 哎!

仁  祥:你胆大包天,犯上作乱,说太祖皇帝是猴子!

众贵胄:哼!

仁  祥:说出这样的话来,你该满门抄斩!

众贵胄:斩!

这种复调表现形式具有一种音乐的节奏感,以示封建思想的顽固与强大。还有当贵胄学生第一次见到穿着短裙,美丽大方、笑颜如花的林熙彦未婚妻的时候,一个个都看呆了,他们头一次看到这样的中国女性,秋琦情不自禁地说道:“几时咱中国女子都像你一样,这世道就好了!”众贵胄马上集体重复了这同样一句话,来表达、强调他们的心聲。各种形式的合唱则差不多出现在每场戏的结尾,起到画龙点睛之作用,为这部戏增添了诙谐与幽默。

第三,歌队与角色合二为一。作为编剧黄维若的清末年系列话剧的第二部,《贵胄学堂》承袭了《秀才与刽子手》的艺术风格,也启用了面具、戏曲元素,以及歌队。不过在《贵胄学堂》里,编导则把歌队与角色合二为一加以表现,演员在舞台上时而分别扮演几位有名有姓的角色,如秋琦、仁祥、景澜,以及桂四、屁帘儿老五等,时而合在一起成为一个贵胄群体,起到歌队的作用,不像在《秀才与刽子手》里,歌队是歌队,角色是角色。尤其是扮演群众角色的贵胄们,他们会根据剧情需要扮演桂四、屁帘儿老五等,或者戴上面具饰演奴仆,跳进跳出,灵活多变。还有,胡宗琪导演运用了有节奏的Rap说唱,产生出另一种间离效果,或喜剧性剧场效果。

此外,在这部戏里,我们还是能感到黄维若特有的编剧风格,在举重若轻中刻画一种走向极致的人物。比如,剧中那个喜爱唱戏的秋琦,在第一次见到林熙彦的时候,是用戏曲里的行当去评判他,还说“这人身板儿好,嗓子也好,眼神——看到没有,眼神特别好,一句话,这叫漂、帅、脆!一个人身板儿好,嗓子好,面目有神,眼到手到,这人一定错不了。”他对唱戏是如此痴迷,抱怨说这是“什么世道啊?不让下海唱戏,还逼着人上学。这叫人过的日子吗?”更滑稽的是,秋琦竟然用京剧韵味的念白去读朗费罗的诗。他的这种习惯性戏曲动作、思维方式、说话腔调,让我们想到了《秀才与刽子手》里的两位主人公徐秀才和马快刀,不觉哑然失笑,这类个性鲜明的人物,让观众记忆深刻。

《贵胄学堂》的舞美设计黄楷夫也以他一贯的风格,设计了作为权势象征的两个大石狮子,以及贵胄学堂的门楼。这种舞美设计与他在《秀才与刽子手》里的设计风格比较接近,但接近中又有所变化,与《贵胄学堂》的规定情景是贴切的、吻合的。石狮子是权力与地位的象征,黄楷夫在两个石狮子下面安装了四个轮子,使它们可以根据不同场景需要而移动,很是灵巧。

《贵胄学堂》是一部具有思想品格和鲜明艺术风格的好戏。这里交织着民族危机和个人危机,在人与人之间的矛盾纠葛中,一场敏感而尖锐的改革开放与保守封闭的观念正在进行厮杀与较量,在貌似荒诞滑稽之间,却有一种壮烈在隐约闪烁。社会,必然在裂变与阵痛中前进!         (摄影/尹雪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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