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晚餐

2020-03-04 07:34斯科特·埃德尔曼北京有雪
科幻世界·译文版 2020年12期
关键词:沃尔特饥饿手指

斯科特·埃德尔曼 北京有雪

沃尔特的脑子里也曾一度充满了饥饿以外的各种情感,但这些喜怒哀乐早已消失殆尽。就像曾阻止风穿过面颊的那些肉一样,渐渐从身体上掉落,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了。

幸福没了。贪婪不见了。愤怒、爱和快乐都无影无踪。

现在,有且只有饥饿。

沃尔特的关节和大脑一样僵硬,他在荒凉的街道上摇摇晃晃地走着;直到不久前,这里还是世界上人口最密集的城市之一。饥饿感不断折磨着他,成了他存在的全部理由。

饥饿一开始对他来说并不是问题。在他重生的最初几个星期里,所有人都食物充足,街上到处是肉。幸存者并没有全部撤离,总有些愚蠢的人在四处徘徊,这意味着狩猎竞争不大。他在地球上重新开始的前几个星期,就像在大马哈鱼产卵的季节里,熊从翻滚的河水中把鱼打到天上般容易。

那些日子一去不复返了。现在,远处连一丝丝能挑动他味蕾的食物气味都没有了。街上满是饥肠辘辘的吞噬者大军,他们不再有实现单一目标的欲望。好几个星期,或者几个月,甚至数年——沃尔特的时间感已经和他的大部分自我意识一起被烧毁了——走在街上就像在镜子的迷宫中漫步,看到的只不过是自己的复制品。他是谁,他已经变成了什么:一袋肮脏的衣服和碎肉,被一个了无生气、已经死去的灵魂驾驭着。

他摇摇晃晃地穿过曾经是城市中心的荒芜广场,跌跌撞撞地走过破碎的店面和翻倒的公车。他带着强烈的饥饿感找寻肉食,与其说这是有意识的思想,倒不如说是由痛苦带来的一种趋向力将他——以及其他人类——带入了这个状态。他的感官虽然饱受折磨、破碎不堪,但依然会不断去觅食,就像他重生以来的每一天一样。

一无所获。

凹陷的鼻子闻不到气味,残存的耳朵听不见任何声音。然而,他依然奋力向前,横扫过城市,被一种超乎想象的嗜血欲望驱使。而今天,他剩下的舌头突然被唾液浸湿了。

鲜血。外面某处有血。有脉搏挑动的东西在附近散发出生命的气息。

无论呼唤他的是什么,那东西几乎快死了,它隐蔽且安静。但在避难处,它散发出的生命气息犹如咆哮般涌来。受生命力的震颤吸引,他从广场转向一条宽阔的大道,然后又走进狭窄的小巷,把道路上任何阻挡通往他的血——现在是他的血——的障碍都打翻在地。他扶起一个翻倒的垃圾桶(可他的晚餐没有藏在里面),走过一堆古老篝火的残余,踢了踢煤灰(但那里也什么都没有)。他继续向前,来到一辆车顶开裂、翻倒在灯柱旁的黑色大汽车前。

他踩过一层厚厚的碎玻璃,把脑袋探进驾驶室的门窟窿。尽管方向盘的皮革早已剥落,但他仍能感觉到撞击后在那里绽开的血液,还能感受到它消失的悸动。但他很清楚,如果说他知道些什么的话,单凭那鬼魅般的血液是不可能发出他所听到的呼唤的。吸引他注意的肯定不止这些,有什么东西在这里,在等着他。

或者说,在躲着他。

在倾倒的汽车尾部,碎裂的座椅填充物下传来“沙沙”的声响。一双困惑的眼睛窥视着他。沃尔特感到一股欲望涌上来,他扑倒那只生物身上。一只狗叫起来——只是一只狗而已,没有人,人的尖叫可以让他变得更加强大——它猛烈地蠕动挣扎,但没有动物能逃过沃尔特的铁爪。看清了受害者的物种,欲望消失了,这个猎物对他不再有吸引力。

但他还是很饿。

沃尔特的手指环上它的脖颈,托住它的脑袋,狗发出一阵呜咽。它明亮的眼睛恳求着、讨好着,但沃尔特很清楚,指望它能填饱肚子是不可能的。不管怎样,他还是慢慢收紧了双手,那只动物一分为二,头颅滚落在他脚边。他将渗血的脖子举到嘴边,喝了起来。

这血温热、腥咸。

这血不起作用。

他的饥饿感还在加剧,他的需求还未得到满足。他所需要的智慧只有人血能提供,而不是其他动物的血。他扔掉狗的尸体,立刻便忘得干干净净。

地球上一定还留下了更多东西。

沃尔特继续前行,虽笨拙但很坚决,他的饥饿感再次成为吞噬一切的生物。并不是说他需要肉才能活。肉在他漏风的胃里从没供给过能量动力。他的欲望与任何实际目的无关。

他饿了,所以他需要狩猎。那就是他所做的,那就是他。

他又回到了日夜在小岛上徘徊的无尽日子里,但毫无用处。尽管他嗅到了其他活着的狗,还有老鼠,以及最后几只不知为何还没饿死在动物园里的动物,却没有人类的呼唤。这座城,空无一人。

很久后的一天,他在港口停留,向西眺望看到了一生中从未见过的国度。他聽着微弱而遥远的呼唤,等待着从头到脚的感官冲刷。在更早的时候,他会闭上眼睛集中注意力,但现在已经不再有眼睑能合上他的眼睛了。

静谧的城市在身边震颤,但已丝毫引不起他的注意。附近的大陆已经再无任何嘈杂之音,只有一些残存的声响从西边传来。被血肉的记忆牵引着,他开始朝他们走去。

他拖着嘎吱作响的残破身躯,沿着海岸线走到一座桥前,然后他穿过桥,小心翼翼地绕过断裂的电缆、翻倒的汽车和桥面这些能看到下方汹涌河水的裂缝。他没有地图,也不需要地图。就像婴儿不用指引也能找到母亲的乳房,花朵无须方向也追寻到阳光。

钢筋混凝土的峡谷被岩石替代,随着时间的流逝,光明与黑暗的舞蹈改变了它们自古以来的位置。沃尔特没有去细数他们标记下的日子,计数并不重要。对他来说,更要紧的是他听到的声音,远处零星的脉搏声,随着他的移动逐渐增大。

他的跋涉并不轻松。他习惯了水泥丛林,而不是原始森林,然而这是他不得不去的地方。因为对于存活的生命来说,想要活下去,就得远离高速公路。当他踩在湿漉漉的叶子上滑倒,或是被倒下的原木绊倒时,他能感觉到一个信号被掐灭了,又一条生命被静默,又一块肉被消化。沃尔特不是唯一一个在附近徘徊的人,不知怎的,他知道如果他不快点,狩猎将很快的永远结束。随着几周时间过去,他能听见原本持续不断的合唱变成了悲伤的独奏。沃尔特再没听见其他脉动的歌唱声,或许已经只剩下最终的独唱了。

它的吸引力变得越来越强,感官火焰燃烧愈发强烈,欲望揉擦得他生疼。他加快了步伐,跌跌撞撞穿过一座丘陵。

直到跌倒不再是一次简单的跌倒。他的脚踝被一条裸露的树根卡住,接着他感到自己在下坠。他跌落的地方似乎铺了一层厚厚的树叶,他摔上去时,叶子炸裂并散落开来,让他摔得更深了些。

从比他两倍高的井底望上去,他只能看到一小片天空,然后看到了永生以来的第一张人脸。这不是在照镜子。那张有血有肉的脸透出些粉红,随着呼吸,他的嘴里冒出几缕热气。

然后,那两片被胡须包围的嘴唇动起来,一段粗糙、疲倦、对人类语言已然生疏的声音响起, “你好。”

沃爾特已经很久没听到过其他人类的声音,上一次听到的是一声尖叫。

看到那个人在上面得意扬扬的样子,似乎觉得自己很安全,沃尔特充满了愤怒。这是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不仅仅是纯粹的饥饿,还有些别的。他疯狂地砸着洞里泥泞的墙,不自觉地寻找着能把他带往上面等待他的盛宴的支点,却什么也抓不住。当他努力扯出可以用来攀爬的抓手时,他的肉被尖利的石头和碎裂的树根撕得稀烂。然而他并没有放弃。如果不是上面的人开始对他说更多的话,他将像一个愤怒的引擎,永远这样爬下去。那人没有恐吓他,也没有愤怒或乞求——这些是沃尔特最近最常听到的——这让他有些困惑。沃尔特不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于是他在愤怒中停下动作,认真聆听。

“我一直在等你,”那人说,他的头和肩在沉寂的天空下对沃尔特来说是一种嘲弄,“我们有许多要谈的,你和我。好吧……事实上……是我有很多要说的。你要做的就是听着。这很好,因为我从你们这类人那里了解到,你所能做的就是倾听,仅此而已。”

那人把胳膊伸到洞口。他卷起左衣袖,然后用右手从绑在大腿上的剑鞘里抽出一把大刀。

“这应该有助于你倾听。”他说。

沃尔特一个字都听不懂。但即便是他,也明白了接下来发生的事。刀刃切开了那人前臂内侧的皮肉,鲜艳的血液流过他的皮肤,溢进肘弯,最后滴落下来。在洞坑底部,沃尔特像庆祝春雨的人一样仰起头,脖子上僵硬的肌肉因为努力后仰而嘎吱作响。他用破碎的喉咙残存的后半部接住了血滴。

“我现在只能给你这么多,”那人说,他把纱布按在自己割出的伤口上,卷下衣袖,“你不喜欢听这些,对吗?”

沃尔特不知道自己喜欢或不喜欢听什么。他只知道饥饿。这种尝到血的短暂滋味,让饥饿感更加汹涌,让他欲望的痛苦和力量倍增。他咆哮起来,冲着监牢的墙壁疯狂捶打。

“如果你能安静下来,”那人说,“你会得到更多血。我们需要达成一个协议,只有这样,你才会有更多。明白吗?”

沃尔特的回应是扑向土墙,但这样的反应对他没任何好处。当他用拳头砸向坑壁时,撞断了三根手指,掉落在凹凸不平的坑底。他的挣扎越发疯狂,身体落下的部分像胖乎乎的虫子一样被踩在脚下。

“这样根本没用,”上面的人喃喃道,开始哭了起来,“我肯定是疯了。”

他从沃尔特的视野中消失了。尽管沃尔特仍能感觉到上面那一袋满满的肉,但肉眼看不见后,降低了他的怒火,稍稍平静下来。饥饿依旧压倒了他,但他不再被无意识的挣扎冲昏头脑。他对着上方不断变化的云层、太阳和月亮嚎叫,直到捕获他的人重新出现——对沃尔特来说,他出现得十分突然——坐在洞口边。那人让自己的脚悬在边缘,沃尔特利用自己尘封已久的肌肉尽量高高跳起,去抓那人的脚跟,但他够不着。他又试了一次,还是没成功。那人哼唧了一声,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在笑。沃尔特听不出来。

“你不能杀我,”那人透过膝盖往下看,“嗯,你是可以杀,但你不应该这么做。因为你一旦杀了我,那一切就都结束了。你能听明白吗?我已经有很多年没见过别的人类。你知道吗?我可能是唯一的一个了。”

沃尔特咆哮着回应,继续捶打坑牢四周。

“该死,”那人呻吟了一声,“我该做点儿什么才能引起你的注意?”

沃尔特见他又拿出了刀。那人看了看手臂上的疤痕,现在已经变成了一条又细又长的薄痂。接着,他看向坑底,凝视着沃尔特脱落的手指被碾碎的地方。那人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他把身体往后缩了缩,沃尔特只能看到晃来晃去的脚。

“这一次,”那人说,“我得不惜一切代价。”

沃尔特听到一声沉闷的声响,伴随着急促的吸气,男人的双腿明显抽搐了一下。当那人再次倾身向前,一只手缠着一块手帕。他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捏住一根血淋淋的手指,在坑边晃荡。

“现在给我好好听着,”那人说,沃尔特呆住了,死死盯着那根手指,“我可能是你余生的最后一餐。我可能是地球上剩下的最后一个人类。用你那还没死透的脑子好好想想。”

那人丢下了手指。

沃尔特腾空而起接住了它。在脚落地前,就把它塞进了嘴里。他咀嚼得太厉害,把自己的嘴唇都吃掉了。许多牙齿都从牙床上脱落下来。如果那人还在继续说着什么的话,沃尔特也不会知道了,因为这顿盛宴的回音是如此振聋发聩。直到手指被彻底吞噬掉,才恢复了安静,沃尔特再次望向天空。

“我想活下去,”那人说,“我不希望这就是人类的末日。我们必须达成某种和平相处的方式,你和我。我们得达成某种协议。这就是为什么我搬到这里,在山上挖满了这样的坑洞。我知道你们这群迟早会从城市里冲出来,找到我,即使在这荒郊野外,我也想做好万全准备。”

“你得告诉其他那些,你必须要让他们知道。知道我是最后一个幸存的人类。如果你们把我从地球上抹去,那就什么都不剩了。只有永恒的饥饿。你能理解吗?这些你可以传达给其他人吗?如果能的话,他们会让我活着,让人类延续下去。”

那人说的话对沃尔特来说毫无意义。他只知道饥饿这个词,于是把它从这些扔到他头上的文字墙里摘了出来。但也仅此而已。他无法理解那人的意思,更不可能把它传递给别人。事实上,在他意识允许的范围,没有别人存在。世界上只有沃尔特——沃尔特在坑底,他的食物在上面。而且他的食物并没有离他更近一点。

那人从洞口抽回脚,有那么一瞬间,沃尔特以为他要离开了。然而,又是砰的一声传来。接着,那人把头探进坑洞里,这次他是趴着而不是坐在洞边,更近了些。那人把手伸出来,露出另一根晃来晃去的手指。沃尔特又试着跳起来去够,没成功,只能迫不及待地等着肉掉下来。

“我能看出来这是你唯一明白的事。你现在懂了吗?如果你吃掉我,一切就都完了。永恒的饥饿,再没有别的任何东西出现来满足它。但如果我们能达成共识,我可以喂养你很长时间,我还能时不时给你些新鲜的血,甚至肉。”

那个人扔下手指,这一次,沃尔特直接用嘴接住了它。他立刻用牙开始啃咬,但与之前不同的是,他并没有把目光从他的俘获者身上移开。沃尔特抬头看了看那人手中的手帕,上面浸满了鲜血。注意到沃尔特的目光,他松开帕子,把受伤的手垂进坑里,晃了晃。丢弃的手帕缓慢、轻柔的飘落下来,沃尔特抓住那块布,扔进嘴里。他吸吮著上面斑斑点点的污渍,手帕的一角挂在嘴外面,一直垂到下巴。

“成交吗?”那人问。他大睁着双眼,满怀希望,以至于没有立刻缩回伸出的手。看到挂在那里的湿漉漉的伤口,沃尔特充满了欲望。他跑到墙边,向上跳去,在那人来不及把自己拽回去前,沃尔特把双脚楔入了潮湿的泥壁里。他残存的手指与俘获者剩余的手指缠在一起,沃尔特开始拼死拖拽那个人。让他向前滑,让他更多的身体悬挂在坑边。

“不!我是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类!你不能这么做!没有了我,你将一无所有!你明白吗?”

但沃尔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那人的尖叫和挣扎并不能减缓他向洞里滑去的速度。沃尔特毫不留情地把他拉了下去——他没有怜悯,只有饥饿——而最终,经过一段漫长的时日,饥饿得以释放。沃尔特从那人的嘴唇开始吃,压住他迫切的乞求。然后,他咬进他的胸膛,咬断他的肋骨,钻进他的心脏。沃尔特狼吞虎咽地吃着,脸上沾满了血。自从掉进这洞里,他已经很久没有饱餐一顿了。尽管,他仍然被困在深坑底,他也不用为明天担忧,也没想过要为之后留些什么。他品尝着肉,吮吸着骨头,然后……然后一切转瞬即逝。

沃尔特暂时吃饱了。他抬头看了看云层,嗅了嗅宇宙的气息,倾听星球的脉搏——那一刻,他发现,他的狱卒是对的:他是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类。沃尔特感觉不到这世界上还有任何血液在流动,再没有任何食物。

沃尔特现在拥有的只有几平方英尺的土地,他的土墙,和头顶的天空。时间流逝,沃尔特说不清到底过得快还是过得慢。他只知道头顶的洞口有规律的忽明忽暗。白天,他的视野里偶尔会闯入一只飞鸟;夜晚,时不时会有一颗陨落的星光。饥饿又回来了,成了他形影不离的伙伴。但再为此狂躁发怒已经毫无意义。

泥土、树叶和时间的碎屑慢慢填满了坑洞。沃尔特从一边踱步到另一边,每一天都会上升一点。他的上升如此缓慢,几乎无法察觉。他从未注意到什么正在发生,直到有一天发现自己已经高到足以从坑边窥视。他爬上地面,站起身。这么久以来又一次看到完整的世界,而不是一副视野狭窄的天空……虽然,这种不同并不重要。因为无论是他被困在坑洞里,还是在陆地上自在地游荡,一切都没有任何改变。他现在和今后唯一的同伴只有饥饿。既然他已经感觉不到外面有任何东西可以用来解饿,那么他在哪里度过永恒的时光已经不重要了。

沃尔特继续前行,不知道要去哪里。

奇怪的是,现在的天空似乎尽是流星。然而,它们的行动轨迹似乎并不像流星那样。这些亮点并没有像存活的人类那样迅速消失,而是明亮的光点在天空中纵横交错,就像永不熄灭的火种。白天,星辰依旧闪烁,沃尔特的大脑没有能力再去思索另一种异常现象了。

他漫无目的地游走在这个世界上,直到星星们不再是杂乱无章地排列在天上,而是突然有目的地移动起来,当他抬头注视天空,他能感觉到它们的方向。他带着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类永远烙印在嘴唇上的味道,沿着他们走过的路向东,穿过一个仍在分崩瓦解的国度,那个国家正由文明化为废墟。

时隔数百年,当他再次看到那座进城的桥时,它已经坍塌进了河里。他不得不另辟蹊径,踩着漂浮在河面上,仍然由锚链绑住的碎石瓦砾,渡到了河对岸。他又一次走在了城市的街道上,望着天空,直到头顶挂满星星,似乎再也塞不下。然后,它们的轨迹开始变化,在天空中刻画起同心圆。沃尔特的饥饿让他站在正中心,他的同类也一起加入进来。

在他的注视下,一颗星星掉下来。它从精心编排的舞蹈中抽离,变得不再是一颗小点,随着坠落,越来越大。当它抵达沃尔特站着的弯弯扭扭的人行道时,它已经变成了几层楼高的球体。它漂浮在那里,伸出几条腿,以便停留。这些对沃尔特没有丝毫影响,他只感觉到机械的死气沉沉,其他什么都感觉不到,甚至连好奇心都没有。但当一扇门的轮廓出现,并打开时,一切都变了。沃尔特又能感觉到久违的、熟悉的刺痛。

一条道从开口处缓缓伸出,接触到地面。一个身材高大而又瘦长的生物从坡道上走下来,后面跟着一台悬浮的圆柱形机器,有它一半高。这位访客的两只胳膊和两条腿都包裹着柔软的银质外衣。它踏出坡道,走进一个对它来说全新的世界。它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着沃尔特和他的同胞们。

沃尔特被一个散发着原始生命气味的类人生物弄得烦躁不安。他向前冲去——却砰地一声,撞上了一堵矗立在地面、围绕着那位乘客的透明墙上。肉近在咫尺,如此之近,彻底让沃尔特发狂。他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剩下的牙齿还没把那东西撕碎。

沃尔特咆哮着,震耳欲聋的愤怒很快得到了周围其他僵尸的哀嚎回应。那个生物摘下头盔,露出一张脸,虽然比例不太对,但包含了所有代表人类的正确元素——眼睛、鼻子、嘴。这只让沃尔特更加狂躁愤怒。

外星人打量着众人,用过于人性的眼光注视着逐渐增加的活死人。然后,它向沃尔特伸出一只细长的手,沃尔特突然发现自己向前冲去,冲在所有人前面。他伸出双臂直勾勾地朝着肉前进——他的肉——但却在他的盛宴前突然停住了,僵硬得像被金属捆带包住了一样。沃尔特挣扎着想要缩短最后的距离,但却做不到。

突然,沃尔特发现自己漂浮在离废墟几英尺高的地方。他向后倒去,外星人和地面都从他视野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只有天空。他能看到那些移动的星星停止了飞行。外星人走得更近了些,沃尔特忍不住张开嘴,想要撕扯、啃咬。但他的身体却不听使唤。紧跟着来访者身后的金属圆筒飘到了沃尔特脚下。它从沃尔特身上滑过,吞没了他,将他从头到脚包裹起来。他又被困住了。而这一次,他无法撞击牢笼的侧壁。

沃尔特面前的金属变得透明起来。

“你好,”外星人用一种不太习惯人类语言的声音说,它靠得更近,“我们长途跋涉,来寻找我们古老的表亲。”

它消瘦的手指在圆柱体外挥舞着。连续的灯光闪烁,一道彩虹在沃尔特斑驳的皮肤上流转。他想躲过那些光芒,但是,不管他有多愤怒,也只能在脑中挣扎。当色彩停止后,那种怒气依然存在。

“真可悲,”外星人说,“我们的表亲依然在此,然而……他们已经是行尸走肉了。他们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这些话对沃尔特来说毫无意义,脑中的愤怒几乎让他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只有进食的冲动。然后,圆柱体打开了,沃尔特发现自己又直立起来,他的肌肉再一次属于自己。他开始向前跳去,但在他跳到最高点时,那个奇怪的生物挥舞着手臂,接着沃尔特便被传送回了其他同类身边。他的冲力仍然带着他沿着飞行轨迹撞上了那堵无形的墙。

来访者走回坡道,圆柱体依然跟着漂浮在它身边,金属道缩回了船内。那个生物在门口停下来,当门关闭,力场消失,它仍然望着沃尔特。沃尔特向飞船冲去,在他还没来得及撞上光亮的侧面前,飞船毫不费力地返回了天空。

在此之前,明亮的星星在天空中形成的圆圈消失了。但沃尔特几乎没注意到上方的空虚。他对血肉的贪欲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当他被驱使着回到饥饿的流浪群体中时,什么都没找到,只剩不断增长的饥饿感。他在人类废墟中的搜寻将是徒劳的,因为他的感官再也没有挑起永恒欲望的刺痛。

日月继续交替,但再没有星辰回到过天空。而沃尔特的饥饿,也没有给其他情绪留下一丁点儿空间,它从未消失——直到几百年后,与地球近在咫尺的恒星扩张着,让他的世界充满了火光,最终永远抹去了他的饥饿。

【责任编辑:龙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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