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心剑气 万法圆融

2020-03-03 01:30李政
书画艺术 2020年6期
关键词:吴昌硕书法

李政

近代,常熟萧氏家族恪守“不以叱咤风云的政治显赫而彰扬于外”的祖训,坦然处事,藏而不露。萧氏藏书楼——“晨星楼”亦不显山露水,当时的主人是萧阮生(1838年―1921年)。萧阮生名嗣宗,字阮生,晚号院僧。少敦行,嗜学,清附贡生。“其教育乡里,束脩岁积,约己厚人,临财廉而任事勇,乐助好施,善名颇著”(见《常熟萧君暨吴孺人墓志铭》,张謇撰,吴昌硕篆盖,萧蜕书丹,赵古泥刻)。萧阮生中年丧妻,鳏居终身,晚年杜门不出20余年,喜抄书,培养出以诗文称著乡里的萧麟征(谷士)、以书法誉满江左的萧嶙(蜕庵)及藏书家萧盅友(冲友),时称“常熟三萧”。

萧蜕庵(1876年―1958年)初名守忠,后更名嶙(又作鳞),早年字中孚,后易名蜕,字蜕公、蜕庵、退闇等,别号甚多,江苏常熟人。“少喜为古文词,受知于瞿鸿禨、唐景崇两学使,屡擢第一,奖许甚至。蜕初治六书、三礼、舆地之学,偃蹇不肯应试,以父命,隽于学宫。自是绝意进取,研精轩岐学,旁及书法,医名、书名倾乡里……”

(1922年《神州吉光集》創刊号《萧蜕公小传》)。辛亥后,萧蜕庵赴上海,初在上海城东女学,后在爱国女学任教,曾继蔡元培之后代理校长。民国三年四月廿六日(即1914年5月20日)萧蜕庵加入南社(入社书现藏国家图书馆善本部),介绍人为柳弃疾、陈去病、庞树柏,入社号是409号。

在近现代书法史上,萧蜕庵是一位不该忘却的人物。他四体皆工,尤精篆籀,在古文字学、音韵学、医学和诗文等领域屡有创见,他不仅是“虞山第一书家”(赵古泥刻赠萧蜕庵闲章语),更是中国书法史上极富天分和才情的学者书家。

一、奉佛退居,“潜心释典”

近现代艺坛,礼佛风气高炽。萧蜕庵在礼佛参禅中将生活、艺术、禅修自然而和谐地统一起来,在修心的同时,他的书法境界也得到了升华。可以说,礼佛参禅,是成就萧蜕庵书法境界的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因素。

萧蜕庵的印章“萧蜕奉佛后书”(白文)、“铄迦罗心室”(朱文),是“新虞山印派”代表人物赵古泥所刻赠的两面印〔《现代篆刻选集》(四),第14页,上海书画出版社1983年出版〕,边款是:“甲寅十月刻白文,辛酉十月刻朱文。八年中竟无寸进,蜕公得勿笑人,古泥。”这一边款为确定萧蜕庵奉佛的大致时间提供了依据,可知萧蜕庵信仰佛教的时间在1914年11月或11月之前的一段时间。《中国书法全集》(荣宝斋出版社1998年出版)第86卷《萧蜕其人其书》说道萧蜕庵1918年书对联“读书随处净土,闭门即是深山”,“其后奉佛为居士,或受到弘一法师的影响”,此论不确。萧蜕庵奉佛应在弘一法师出家(1918年)之前。 萧蜕庵奉佛,与萧氏家族世代笃信佛教有关,自幼深受父亲萧阮生慈悲为怀、乐善好施人格魅力的影响。

萧蜕庵成年后走上了以文字鼓吹革命的道路,有志变革社会现状,拯救受苦民众。但事与愿违,民国虽然建立并且推翻了封建王朝,但革命并没有成功。1913年袁世凯窃国篡政就任正式大总统,各路军阀混战,这违背了萧蜕庵参加南社、投身民主革命的初衷,思想上感到迷惘,故以“逃儒归佛”暂时隐遁现实,期望在潜修中摆脱精神上的忧闷,因号“退庵”“寒蝉”,这是萧蜕庵下定决心奉佛最直接的原因。在这一时期,赵古泥刻赠萧蜕庵多方印章,如《听松庵行者》《听松》《在家僧》《寒蝉》《退闇》《江南萧氏》《蜕公一字退闇》等。

萧蜕庵奉佛后,1914年到1924年间的书法作品,署名和用印也有了变化。1922年集《封龙山颂》四言联,书于“壬戌冬至”“《集封龙山碑》于海上,退闇”,钤印“萧蜕奉佛后书”“听松”“江南萧氏”。“明斋老兄撰句属书联”,“时甲子春朝,听松居士萧退闇”,款下钤印“萧蜕公”“听松庵行者”,下联右侧钤“听松”。“赠哲孙仁兄七言联”,署款“《曹全碑》,以今隶书之,萧退”,“萧退”的“退”以草法书之,如一参禅者正在蒲团打坐状。以上三联均为常熟博物馆收藏。1921年赠养瀸弟七言联,署款为“辛酉春,退闇题记”,钤印“在家僧”“退闇”“蜕公一字退闇”“听松”。1923年金文四言联,署款为“癸亥夏孟,书于虹桥老屋之晨星楼,听松居士”,钤印“江南萧氏”“退闇”“听松”。节录少陵瘦马行,落款为“虹巢过客”, 引首闲章“将来沙弥”,落款处印章“退闇”。此三件均为萧氏后裔藏。

对于此时的生活,萧蜕庵在《萧蜕公小传》中说:“近更潜心释典,改号听松,断荤奉佛,修居士行焉。”“奉佛”和“潜心释典”程度应有所不同,“潜心释典”意味着萧蜕庵对于佛学的领悟已不是初步的阶段,已上升到一定的层次,这才有了佛学著作《华严字母学音篇》(1932年出版发行,扉页题签钤印“脱居士”),并发表于《国学论衡》第4卷(1934年11月)、第5卷(1935年6月)。

萧蜕庵是无锡名医张聿青的弟子,以医道精湛而闻名,曾任上海中医公会副会长、苏州中医学协会顾问。虽生活清贫,但心地仁慈,给人看病常不收诊费,并免费施药于贫病孤鳏。李叔同出家前,有一次偶染疾,经萧蜕庵诊治后即痊愈,李叔同对他敬佩有加。李叔同和萧蜕庵相识并且结下友谊,杨白民是重要的中间人,并和萧蜕庵成为莫逆之交(《萧蜕庵与杨白民书》,见《弘一大师李叔同书信集》第4页,陕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杨白民是李叔同的挚友,萧蜕庵和李叔同都在杨白民开办的城东女学任教。李叔同出家后,1919年4月15日写于杭州玉泉寺的《致杨白民并萧蜕公》,即是托杨白民转请萧先生研究止咳丸制法,以施十方。

萧蜕庵皈依于苏州灵岩山寺谛闲法师,法号慧脱,署款有脱居士、本无、辠(罪)松、幻一等,旨在忘却芜杂的社会现实,寻求心灵的一方净土。在苏州佛教界,萧蜕庵有一位佛门知交,他就是后来被佛教界尊为中国净土宗十三祖的印光法师。萧蜕庵59岁时应印光之请为灵岩山寺大雄殿书联(当时印光正在灵岩山寺下院报国寺闭关),联曰:“圜悟藏性彻证自心道通天地有形外,慈起无缘悲运同体恩遍圣凡含识中。”抗战爆发后,印光应妙真法师之请移锡灵岩山,萧蜕庵又专程前往拜谒。1940年,又以篆书题写“印公老人八秩德相”。灵岩山西南麓的韩世忠墓碑一度被飓风吹倒碎成十几块,妙真法师主持修复“宋韩蕲王墓神道碑”,碑额篆书由萧蜕庵题写。当时,常熟监生佛堂住持玉辉,三峰寺雪参、逸溪,宝岩寺含辉等都因萧蜕庵的德艺双馨和深悟佛理纷纷投到门下。

二、实践冥思,于扬弃中创新

萧蜕庵在《萧蜕公小传》中这样自述:“蜕于书无体不工,篆尤精。初学完白,上窥周秦汉代金石遗文,而折衷于《石鼓》,能融大、小二篆为一,不知者谓拟缶庐,其实自有造也。分隶出入《张迁》《韩敕》《杨孟文》《衡方》,以浑秀胜。真、行泛滥百家,归墟小欧、大苏,致力北碑而不袭其貌。”这是萧蜕庵1922年对自己书法的评价,看得出他对自己的篆书颇为得意。

萧蜕庵定居苏州后,以鬻字为生。书法既是他的谋生手段,又是他精神寄托所在。1924年,萧蜕庵题《唐人写经残字册》,有“予性好古而不肯盲从”之语,道出了他的学书观点。在学书过程中,他对前辈书家的认识、理解和扬弃有一个渐进的思考过程。

萧蜕庵早年在沈石友家得识吴昌硕,耳濡目染之中得其体势、笔法。如1903年“石友先生撰句属书联”、1920年初书“赠从周仁兄六言联”,以上二联由常熟博物馆藏。此时的萧蜕庵篆法明显是仿效吴昌硕,结构上亦取左低右高的体势。1919年6月,萧蜕庵在《小说月报》第十卷第六号发表《近代书评》,认为“吴缶庐(俊卿):如卖药道人,乱头粗服,时露仙气”。1923年,他临习《石鼓文》四条屏,分别尝试以邓石如、吴昌硕、赵之谦,乾嘉时玉筯篆等诸家的体势、笔法来书写。此时他虽对自己的篆书有足够的自信,但试图寻找并且形成与前贤不同又和自己的个性和审美趣味相同的篆书风格。第二屏,他有这样的题款:“写《石鼓》至安吉老人(吴昌硕),笔意骎骎入古矣。兹采其用笔而不袭其貌,一袭貌则俗耳。”

萧蜕庵早年师法吴昌硕,继而取法乎上,中年以后逐渐认识到吴氏书风的局限,有不少心得体会见之于题跋、札记。这是两人在艺术观点上的不同,而非人与人日常交往中的矛盾。《神州吉光集》1923年第4期、第6期刊登《萧蜕公润例》,署款为“癸亥春日吴昌硕代定,时年八十”。《神州吉光集》1923年第5期刊登吴昌硕书赠萧蜕庵的金文四言对联,题款“中孚老友正腕”。1923年春,吳昌硕为萧氏兄弟先父母墓志篆盖。试想,如果萧蜕庵与吴昌硕之间有矛盾,吴昌硕为何还会和他有这样的笔墨交往?

到了1924年,萧蜕庵“明斋老兄撰句属书联”仍袭吴昌硕面貌,以致在这阶段的一件《石鼓文》临作,萧蜕庵有这样的题款:“橅石鼓,未脱安吉窠臼为恨。”“恨”字表明离他心中理想的篆书面目还有一段距离,急欲脱出吴氏书风藩篱,期望寻找并确立自己的面目。1930年书《〈石鼓文〉十言联》(见《中国近代书画目录》上册183页,南方出版社1999年版)有这样的题跋:“篆之有《石鼓》,犹文之有魏晋,散整相生,风骨峻上。漳浦黄公所谓‘遒丽,此境不易及也。缶师变而大之,出于纵横排奡,此如涪翁之诗出于少陵而尽成生硬,大抵得天者胜耳。不佞则愿为庐陵之于昌黎,自审于气力有不逮,故宁从容赴之。庚午,萧退闇。”

20世纪30年代,萧蜕庵自篆“闇翁”二字印稿(萧氏后裔藏),请人以此内容刻印后,有如下题跋:“此吾篆好而请人刻者,取其朴实也,篆刻毕竟当以规矩为尚,仓派已成魔矣。”这段论述虽针对吴昌硕流派印风而言,但不难看出萧蜕庵对吴昌硕艺术风格的批评。吴昌硕于1927年逝世,其弟子承继其书风印风,不断发扬光大,而萧蜕庵却觉得“已成魔”,远不及1919年评吴昌硕“时露仙气”,自己的篆书也曾师法于“仓派”,他告诫自己要有清醒的头脑要走正路。

萧蜕庵在1941年篆书七言联“醉里千篇风雨远,胸中九渊蛟龙蟠”(见《书法》2004年第7期65页)有这样的长题:“稚岑先生属书。此山谷(黄庭坚)语也。今世谈篆法者,不知于坚苦艰沉着地致功,动信某以气为主之说,不知以笔笔入纸、笔笔不死为气,而以歪斜侧戾为气,于是妖气、邪气、戾气、俗气充塞于尺幅之内,而正气几乎息矣。恶知篆之贵在韵而不在气耶。六十六叟退闇志。”萧蜕庵此段题记虽未直指姓名,但学书者一读便可意会,其在批评吴昌硕的篆法, 四字“歪斜侧戾”正是针对吴昌硕篆书之结体而论,故作欹侧以求“气”,以致整幅作品“正气几乎息矣”。这和萧蜕庵晚年认为吴昌硕写石鼓文“有霸悍之气,结字左右参差如魁星持剑,有邪气”(沙曼翁《学篆手记》,《书法报》1995年4月9日第二版)观点相同。

萧蜕庵在60岁以后逐步摆脱吴氏书风束缚,确立了自家的篆书面目,格调以端雅为尚,结字平正紧凑,篆法精熟,线条圆转自如、柔中带刚,呈现出淳和从容的书卷气息。而吴昌硕篆书则追求金石气息,以酣畅淋漓的气势给人以视觉震撼,但有时过于率意,有草野气之弊。萧蜕庵晚年由于“笺庄代鬻余字,多用撒金之笺,以投俗客之好,墨色须丰润,务去老劲荒率之举”(沙曼翁、华人德《记萧退庵老师及其书法》,《中国书法》1986年第2期11页),导致有些作品显得甜俗,过于精准。作品是心境的呈现,萧蜕庵1923年创作于常熟虹桥老屋的金文四言对联,古拙苍浑,笔势中蕴含动感,金石气四溢。而晚年由于彻悟佛法,心境淡然,作品不再强调“形”的外露,更注重内蕴的深沉,这就是萧蜕庵所说的“韵”, 即他认为的“冶大小二篆于一炉,欲其不杂,盖甚难。此不在貌而在神,不贵力而贵韵”。萧蜕庵正是在不断的实践中,努力创出自己新的面目。

三、以小学、佛学与书学互参,“万法圆融”

萧蜕庵在《癸未(1943)秋卧病似不起,杂感成咏,示从子迪毅晜弟》一诗中有注:“吾于医似有神解,然知者希也。”“自谓于‘六书‘音韵亦有独得。”1945年在刘墉《曙海楼帖》石印本封面题跋曰:“余晚岁始识文清公书佳处,无笔不蹲锋,无画不入纸,此境非工候极深者不能到。后之作者断推乡先达翁文恭公,实青冰矣。门弟子陆元敬知我喜刘书,以此相赠,时乙酉八月日本投降之日……。”1947年,萧蜕庵在其中一册封面又题:“丁亥十月十五、十六两日,戏临册中小行真书一过。文清于大楷始终未曾得法,因其于碑学不深,上溯篆隶,去之更远,故所造止此而已。七十三叟蜕公。”于此可见,萧蜕庵在不断地研习中,对刘墉书法有了新的认识,更觉得取法乎上的重要性,在他看来,学书需要“上溯篆隶”,而学篆隶就要具备文字学即“小学”的功底。

萧蜕庵1921年在中国书局出版《小学百问》,胡韫玉在序言中认为“常熟萧君蜕公,精小学,神契已久。”“受而读之,辞理详达,条贯谨严。”“蜕公之于小学,用力勤矣,藉非钻研之极,乌能说之如此明显耶。”萧蜕庵在《小学百问》中意在用问答形式传授文字学的基本知识,过去人们普遍认为,只有掌握文字学,即所谓先识字,才能进入传统文化的堂奥,不识字无以为学。传统学者往往把文字学知识看得很重,但由于历来文字学过于艰深,“以古者八岁入学,所读之书,致使学者皓首而莫究”(胡韫玉序),所以有必要写出直观明显的文字学教材来,萧氏此书,正是在这样的动因下产生的。

在《小学百问》序中,萧蜕庵举例说明不通小学之可笑,他说:十年前无锡侯葆三视学苏州,指责某教员写“岛”(鳥+山)误多四点。萧氏说,岛字本有四点,无四点者,乃俗字。“侯君盖未尝读《说文》也”。萧蜕庵认为讲小学、通训诂,了解文字演变的源流,于书法裨益良多,可免“一知半解、似通非通”之“俗”。

到了晚年,萧蜕庵的小学涵养日渐深厚,在书写篆、隶作品时,常以长题形式辨识古今文字异同。据程质清回忆:“我有时在凤苑茶馆和他品茗,同时向他请益,每问一字,先生用自来水笔改装的毛笔(笔杆滞满墨汁,钢笔头换为毛笔头),写出字的部首所属,详细解说。有时间一字,竟引出一连串的字来,真是诲人不倦。”

萧蜕庵此时的书法,变得内敛、沉着、宁静、安详,减少了牵丝引带,少露锋芒,多了积淀,不管是篆书还是行书,都趋于成熟、定型。这与萧蜕庵深谙佛理、修正佛法有很深的关联。有一则萧蜕庵书论(萧氏后裔藏)可证:“学书如参禅,透一关,又一关,必至虚空粉碎,如桶脱底,万法圆融,一法不立,乃为成就。”萧蜕庵以禅宗《指月录》“粉碎虚空”“桶底脱落”移用于书法,阐释“悟”在学书过程中的作用和境界。笔者在此结合学书体会试作阐述。在临书阶段,初习书法者深知自己功力不够,总把写得很像作为目标,一开始写不像总感到苦恼。研习积累到了一定阶段,在书写中可以按照临摹碑帖的风格来创作,写得和原碑帖很像。之后意欲脱离所临碑帖的束缚,这就是“虚空粉碎”,不需要写得完全像碑帖上的风格,只要得到它的神韵即可。经过如此这般的多“关”临习,到最后,不经意间的书写,不必依赖、拘泥于碑帖,随手写来,皆成“万法圆融”之妙境,这样的境界和意趣,是积累之后的水到渠成,需要不断实践,更需要“悟”。“悟”是“透一关,又一关”的渐修过程,笔法、结构、章法等都是逐渐领悟的,这和禅宗的“得月忘指”“得鱼忘筌”相类。“书法当学而思,思而学,若学而不思,思而不学,皆不可也。佛学由解而疑,疑而参,参而悟。不解不会疑,不疑不会参,不参不会悟,不悟不会成。书法然,一切无不然。”萧蜕庵还认为学书的过程和习禅一样,最怕“狂慧”(指散乱屋顶而无根底的浅慧),“以未得为得,未证为证,非徒自误,复以误人,当入无间地狱”(见《辠翁论书》,萧氏后裔藏)。

萧蜕庵晚年因为小学、佛学的涵养,书艺臻于化境,现藏常熟博物馆的“静坐自然有得,虚怀初若无能”行书六言联即是晚年书法精品。初看此作并不经意,没有震撼人心的气势撼人心魄,细品则可见书写者澹然无求的心境和修养的高深,具有山林之气。书写不为法度所拘,洒脱随意,气息淳雅苍古,于自由灵动中突显清劲挺拔的意趣。细品点画,厚重而不呆板,平正而不单调,爽利中可见用笔的微妙变化。此作未署年月,但从行笔老苍枯涩而又灵活的落款以及整幅作品的意境、书趣来看,应为萧蜕庵八十岁前后的作品。所谓“人书俱老”,笔者认为真正的含义应是书家的综合素质特别是修为随着年龄增长不断渐悟,达到一个理想的境地,这是“无法而有法”之道,强求不得,速成不得,一切都在“靜观自得”中。

四、醉心书艺,“气象远矣”

萧蜕庵约在1930年定居苏州,先住金狮河沿25号,后住大石头巷35号,20世纪40年代起租住葑门阔家头巷36号圆通寺旁直至逝世。圆通寺地处南园,故晚年萧蜕庵作品常有“书于南园”“南邨”“南园老人”之题款。

萧蜕庵虽离开常熟多年,但仍心系故土故人。王伊编纂成《三峰清凉寺志》20卷后,由翁同龢作序,后因经费短缺一直没有刊行。1941年,三峰寺住持逸溪禅师把书稿交给他的老师萧蜕庵,萧蜕庵审读书稿后,请逸溪放心,不要为募资短缺而担忧,他为寺志题签、书耑并题跋,和弟弟萧盅友一起节衣缩食,最终把寺志刊印了出来。

在苏州期间,萧蜕庵积极参加艺术社团,和同道好友互相切磋。1930年11月,苏州地方名人张仲仁、贝哉安、吴子深、费仲琛等发起成立“冬季书画济贫会”,萧蜕庵与吴湖帆、王同愈等赞同加入。每年秋末冬初,捐赠书画精品展览出售,把所得费用全部救济给缺衣缺食的贫穷百姓。1935年,苏州北局青年会举办“百乐艺林书画展”,萧蜕庵和张辛稼、吴待秋、蒋吟秋等50余人参加了展览,展5日,观众达5000余人。1936年7月,吴秋岩联合萧蜕庵、吴待秋、陈迦庵、樊少云、顾墨畦等书画名家秉承以艺会友的宗旨成立“绿天文艺馆”。同年7月16日的《苏州明报》出“绿天文艺馆展幕纪念特刊”一期,由萧先生题写刊头。1942年,以“举行美术展览、出版美术月刊、提倡美术教育”为宗旨的江苏美术协会在沧浪亭成立,萧蜕庵、赵子云、卫东晨、柳君然等20余人加入。1945年夏,应天放楼主人金松岑之请为张善孖、张大千昆仲所作《冷香阁图》题引首“苏州虎丘冷香阁雅集第二图”篆字(现藏苏州图书馆)。

萧蜕庵善于因材施教,传授知识倾尽全力、毫无保留,王能父、陆九山、陈恩池、翁闿运、张范九等都得到过他的指点,众多弟子中,成就最大的是邓散木和沙曼翁。邓散木自述“27岁见萧蜕庵先生始闻书法大道”,邓散木1947年11月自沪赴苏拜访萧蜕庵先生,萧先生邀邓喝茶吃酒并书写示范,临走时还送手书4册篆分和4支湖笔留作纪念。据弟子沙曼翁回忆,20世纪30年代末,萧蜕庵有一次逛观前,在玄妙观西脚门的苏九华笺扇庄看到署名“曼公”的金文对子,认为书印功底扎实。后经店主介绍,沙曼翁终于得识萧氏并拜其为师,艺事大晋。

萧蜕庵晚年贫病交困,处境艰难,门弟子闻其窘境,常给予一定的接济。新中国成立后弟子沙曼翁在上海工作,每月定期回苏州看望萧蜕庵,或去酒店依照萧名片后的喝酒记账明细付清酒钱,或是给他10多元钱补贴生活。现存萧蜕庵所书“能父处四万,迟数日缴,请为致声”,就是他向王能父借了四万元钱(旧币),一时还不出,准备过些天再还,请人告诉次子萧飞声。

1953年,江苏省文史研究馆聘萧蜕庵为馆员,萧蜕庵以“病不堪任事”为由未接受聘书及薪金(见《萧蜕庵未就文史研究馆官员》,金建陵著《墨痕微漾》277页,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颁发给萧蜕庵的聘书及苏州市人民政府文教局的情况说明原件现藏于江苏省档案馆。作为一位知识分子,萧蜕庵不能兼济天下,就认定“读书随处净土,闭门即是深山”,以“穷则独善其身”的清高抚慰内心,以此作为立身处世的座右铭。之后他在友人的推荐下,担任苏州市文管会成员,并被推举为苏州市政协金石书法研究会主任,表明他愿意脚踏实地为苏州的文化艺术事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以一技之长奉献社会。

1958年5月26日(农历四月初八日),萧蜕庵逝世于苏州,享年83岁。临终前,他撰联“能读万卷书,气象远矣;作退一步想,身心泰然”,表达了心清意洁、高远旷达的胸怀。

五、结语:“诗心剑气今安在”

落叶纷如不系舟,俄看霜雪渐盈头。

诗心剑气今安在,却听松涛万壑秋。

一扫闲愁托酒巾,麴生入座气如春。

黄花犹作繁华梦,寂寞芳心有几人。

这是据萧蜕庵行书立轴所录的自作诗七绝二首。题款:和韵录奉世英兄正,辠松。钤白文印“虞山第一书家”(沙曼翁20世纪50年代刻)。从书风及诗作意境来看,质朴苍莽,书写轻松率意,是萧蜕庵80左右的作品。

其中“诗心剑气今安在”一句,“诗心”代表着一种哲思、静虑之后的冥想,是文人的一种修养,诗作化作的笔墨,这是诗心的呈现。“剑气”是凌厉的、张扬的、勃发的,是他早年投身革命的一种豪情和气概。诗心和剑气,正如剑胆和琴心一般并不相违,可以和谐于一体。萧蜕庵在风烛残年回望人生历程,油然发出这样的感慨,其中蕴藏着不尽之意。早年倾向革命,后因“干戈扰攘”退居奉佛,投身教育,晚年贫困落拓,醉心书艺……漫漫逆旅人生,当霜雪盈头时,又有几多收获?

诗心剑气除了描述萧蜕庵人生历程之外,还可理解为萧蜕庵对书法的追求,诗心主静,剑气为动,动静适时,谐和相融之境,是书道之理想境界。萧氏早年书风尚处于多方探索中,富跳荡奇崛、流动多姿之趣。晚年书风敦厚淳朴,少了锐气,以静为主,但整体的气韵仍是流动的,这与年老有关,与心境有关,不若某些人为了追求“静”而故作毫无鼻息之书。生活的困苦、内心的呐喊和呼号,在他的作品间了然无痕。在佛学思想的影响下,从痛苦的此岸到理想的彼岸,他营造了自己超凡出尘的艺术氛围,超越了书法的一点一画,深入书法的本质——文化观念与思想观念的价值。身心泰然处,晚香浓烈,芳馨绵长。

作为一代书法大家,萧蜕庵一生修身重于修艺,修艺赖于修身,不求闻达,不趋时不媚俗。他在岑寂清贫的书斋里,心怀文化自信,对艺术潜心探索,博取广收,给后人留下了丰厚的艺术财富。从他的作品中,我们可以读出他饱学厚积的人生境界,看到他坚韧虔诚的精神,以及所蕴藏的浩然文脉,继而精神振作,砥砺前行。这就是萧蜕庵在今天的价值和魅力。

(作者單位:常熟市广播电视总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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