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晓军
师傅
第一次见师傅是在十二岁那年。我路过齐齐哈尔滨建筑公司动力站看见一位个子高大的人,头戴报纸糊的高帽,胸前挂着大牌子,手敲着铮明瓦亮的铜锣,边走边合辙押韵地念叨:“悬崖勒马,回头是岸;悬崖勒马,回头是岸……”我凑过去看一眼,牌子上写着:“大地主、大土匪李文玉”,再抬头看看那人,灰黑的脸上挺拔着正直的鼻梁。
富拉尔基实在是小,几年后我跟他的儿子成为同学,又过几年,我成了他的徒弟。师傅有俩绰号,一是“李大个子”,二是“大老李”,师傅就是驼背弯腰身高还超过一米八十多。我没跟师傅提过看见他“悬崖勒马”的事,也没跟师傅探讨过地主与土匪的关系,怕有碍师道尊严。我认为,地主和土匪是势不两立,听说过穷人被迫当土匪打家劫舍,绑架地主,没听说地主改行做土匪的。我认为师傅在地主、土匪之间只能择其一,不能熊掌和鱼兼得。我也有过豁然开朗:师傅可能先当土匪,聚财后当了地主;也可能当地主破产了,索性跑到山上当了土匪。可是,这种猜测须臾就被否定,师傅在东北解放时还不足二十岁,就算当土匪的话也是个小喽啰,不可能劫财购地当地主;后一种猜测也不大可能。
在我看来师傅的历史是一笔糊涂账,可是在汽车修理上却绝对权威,单位里随便哪辆车从门前驶过,他不抬头就能猜出来;几辆车发动起来,司机轰几脚油门,他就能判断出哪辆车的第几个缸不干活;对气门间隙,有的师傅拿塞尺还对不准,师傅不用塞尺就知道差多少道!有人说师傅眼神儿尖,可是师傅一出门就被木头墩子绊个大跟头。有人笑他:“气门间隙差几道你都能看见,那么大个木头墩子却看不见。”我知道师傅的视力很差,戴着老花镜都看不清楚图纸。
俗话说:“师徒如父子。”俗话还说:“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不论学徒选师傅还是读书选导师都至关重要。师傅和导师有名气和地位,徒弟自然也会被高看一眼,打狗还要看主人呢,别说徒弟了。师傅和导师也要选准弟子,别让他丢自己的脸,弟子要是有了出息,师傅和导师也会跟着沾光。徒弟要是在单位当了厂长、总经理,师傅哪怕不当官也有地位;徒弟要是强奸犯,师傅也抬不起头来。我师傅有几位高徒,没当厂长、经理,在车队还是有影响的,可是,他们对师傅却不大尊敬,有的见面如同陌路,有的冷言冷语。那时,“文革”还没结束,谁愿意说自己跟地主分子、土匪“李大個子”学过徒?尽管师傅已“悬崖勒马”,被放出牛棚,还准许他带徒弟,那也没人自找麻烦。
有人跟我说,“你师傅——李大个子那小子才坏呢!”我却觉得师傅不坏,只是不圆滑,不会顺情说好话。比方说出了什么事故,别人都说几句好话,帮助肇事者开脱,师傅却总要一语中的,点出实质。
师傅年轻时脾气不好,“悬崖勒马”后收敛许多,甚至有点谨小慎微,胆小怕事。可是,这不影响师傅嫉恶如仇,不影响他对某些事看不惯,看不惯就窝在角落生闷气,这时不论谁跟他说话都不吱声。
有一次,师傅却跟一位在车队红得发紫的司机发了脾气。那天,我跟师傅修完了一辆解放牌卡车,司机让我给他擦车。我是修理工又不是擦车工,我白了他两眼,转身走了。在当时有好多人,那小子感到很没面子,恼羞成怒地拽住了我的衣襟。
“你干什么?把手撒开,还反了你了!凭什么给你擦?”没想到师傅却冲过来,掰开那小子的手。
“李师傅,没什么,我们闹着玩呢!”那小子被师傅镇住了,不过这人也真有本事,千里冰封的面孔转瞬间就“春风杨柳万千条”了。
我从小就呆头呆脑,满心感激也不会表白。师傅也许不需要我说什么。我知道师傅很喜欢我,许多技术性强的活儿都让我干。我也很钻研,天天下班看汽车修理方面的书,琢磨明天的活儿怎么干。刚开始时,我一出手师傅就厉声问道:“谁告诉你这么干的?”我告诉师傅是从书上看的,他就不吱声了。我知道他并不在意“谁告诉”我的,而是在意我这么干有没有根据。我随师傅到大庆八三工程的工地修了两年车,施工队的头头想进几辆车弄不到指标,托人从大庆的汽修厂采购来部件,让师傅和另一位姓薛的师傅组装汽车。两位师傅带着我们两个徒弟组装了三辆车,两辆吉普,一辆解放卡车。组装后两辆时,师傅多数时间是坐在一旁看着我干。师傅高兴时就弄点儿酒和菜,我们四人喝几杯。师傅的酒量很小,喝一两酒就得上床睡觉;他吃得也不多,越是好东西吃得就越少,总想给别人送去点儿,不知这到底是“土匪作风”,还是“地主风格”。
我也让师傅过操心,一次我跟几个徒疙瘩爬到车间的房顶晒太阳,突然听说队长来了,顺着柱子出溜下来,结果被逮个正着。我没事轮胶皮锤子玩,一使劲锤子砸在缸体上,在反弹力作用下脱手而出,掉下来砸在别人头上。还有一次,我跟薛师傅的徒弟小张把刚修好的车开了出去。小张开车在大草甸子兜了几圈之后,以为自己真就会开车了,一把舵把车开上公路,档挂到顶,油门到底,车像受惊野马似的狂奔起来。突然前边出现一个镰刀弯,这小子回舵慢了,车冲下公路,撞在电话线杆上。车受重创,前轮推置车腹;线柱像狂风中行走于沙漠的纤弱姑娘,竭力前倾上身,头发凌乱不堪。
师傅闻讯后赶到现场,脸色铁青,一声没吱。临走说句:“我不管你这事,有本事就把车修好,别耽误明天出车!”时值中央首长正在大庆视察,上面有话:在此期间发生的事故一律按政治事件处理。薛师傅连现场都没去,捎来一句话,“不论组织上怎么处分小张我都没有意见。”薛师傅的家庭出身也不好,在这种时候就是出身好也没人给别人当盾牌。
我和小张找人把撞坏的车拖了回来后就被停职了。小张没太当回事,他家庭有背景,他的师傅也没当过“土匪”。我则不然,要是说我这个“土匪”的徒弟有意搞破坏,那事就大了。我越想越惶恐,怕师傅跟我受牵连,再去“悬崖勒马”。
师傅害怕了,晚饭都没吃,扛根长长的杆子走了。他到肇事的现场,把要倒的线柱支起来,用杆子把缠绕的电话线拨开。我尾随其后,远远地看着师傅干完了这些。然后,师傅又赶到车间修了一通宵的车。“车,你先开两天,过后我再给你修!”次日一早,师傅对司机说。那位司机姓肖,是部队转业回来的,人也很好,把侧棱膀子的卡车开了出去……
有人告诉我,小张的师傅没给他说一句好话,我师傅却多次找他的当领导的徒弟给我说情,并且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真不知他哪来的勇气?那时“文革”还没结束,要把他扯进政治事件,恐怕不是“悬崖勒马”了,还不得坐牢?我和小张被停了三天工作,不知哪味药起了作用,此事不了了之。
几个月后,高考恢复了,我对师傅说我想考大学,师傅看了我半天说:“你小子去考吧,读书是个有出息的事。”在高考前,我怕考不上,对师傅说:“我不想考了,万一考上内蒙古大学草原专业,将来跑去放马,还不如跟您修汽车。”
“你小子要是有本事就考个大学给我看看,哪怕草原专业,我也请你喝酒!”师傅说。
我考取了哈尔滨建筑工程学院建筑机械专业。师傅将我约到酒馆,点了几碟炒菜,两盘水饺,几碗啤酒。师傅端起酒杯,流下了泪。第一次看见师傅流泪,我震惊了。我知道师傅有很多难心的事,受过很多委屈,他都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地趟了过来。
那天,师傅喝了两碗啤酒,喝得满面通红。从酒馆出来,师傅挥挥手,他西我东,师徒相别。我伫立黄昏中,望着师傅那高大而有些驼背的身影,泪漾出来。师傅没有回头,消失在人群中。我知道,我走后师傅会很舍手,他视力不好,需要看图纸时都是我看说给他,多数都是他动口,我动手。
大二那年暑假,听说师傅为让子女顶替接班提前退休,去一家汽修厂打工了。我跑去看他,师傅老了许多,话更少了。他对我变得客气了,让我很不好受。我想跟他说,师傅,我哪点儿做得不对,你就说就骂,千万别跟我客气。可是,我嘴很笨,没说出来。
寒假回家,父亲告诉我,师傅病逝了。我的心像窗外的雪野白茫茫的一片。我感到有许多话憋在心里,想跟师傅说。我跑到嫩江边上,想冲着冰封的大江喊一声:“师傅,我想你!”可是却没喊出来。我在江边走来走去,在雪地踩出一条路。在这个世上,已没有路能让我与师傅相逢了,
若干年后,不论我到了哪座城市,只要见到身材高大又驼背的男人,都会追上去看一眼。我多么想邂逅师傅,就像四十八岁的女人明明知道再也回不到十八岁了,还要相信“今天二十,明天十八”的说法。
弟子踪啸
第一次被人称老师时,我像触电似的手足无措,那时刚到期刊社当编辑。事后一想,我把這“老师”当真了,其实这不过是个尊称,如中国三四十年代的老电影里称穷困潦倒、无严可尊的男人为“先生”,或者像“文革”时不论见谁都尊称为师傅。
我当了十几年编辑,也没当出“老师”的感觉来。后来的感觉缘于一位作者。那天,他携三五壮士来到编辑部,像绑架似的把我弄到一个足以摆下三五十张桌子的餐厅。这位作者小我十几岁,生得膀大腰圆,体重百十公斤,善舞刀弄棍,据说三五个汉子休想近身。他的部件都是大号的,只有鼻子和眼睛是小号的,尤其是眼睛细细小小,近乎搞笑。不过,那双眼睛却很有震撼力,令人莫名悸动。有位人称黑社会“老大”的人谁见了都打憷,可是这位“老大”他见到这作者后却不敢再见。“老大”老老实实地说,这哥们儿像杀手,眼里有股匪气和凶气,让人发悚。
那天,那位作者叫上一桌上等酒菜、两箱啤酒,然后频频举杯,将泛白沫的啤酒一杯杯地灌进肚里。我跟他相识不久,只知道他出身贫寒,少年丧父,命途多舛,在农村种过地,在城里打过工,为书商写过武侠,折腾了十几年,不仅没赚到钱,反而背一身债,最后携在武侠里磨砺的笔锋闯入纪实圈子,靠写稿养家糊口,偿还陈债。
酒过三巡,他蓦地站起,倒跪于地,连叩三首,高声说道:“老师,请受弟子之拜。”
我蒙了,长这么大没见过这种架势,好似被人当头一棍,立马找不到了北,端着啤酒不知如何处置。餐厅里三五十个食客纷然起立,一脸惊异。
当我缓过神来,他早已落座,端起酒杯说:“从此往后,你就是我老师了。”
“你这玩笑开大了。” 我说。
“这只不过打个招呼,哪天把人码齐了,打个场子,给老师做件长袍穿上,弟子再正式拜师。” 他说。
我搜肠刮肚也想不起能教授他什么。我不过是个编杂志的,这个他肯定不学。
他说,老师写的纪实我全都看过,甚至能背下来。我不信,他一连说出五六篇我最近写的稿件标题,又背了其中一篇的一段。我大悦,看来听到赞美就张开嘴巴的不一定都是乌鸦。
他已行过拜师大礼,我又还不回去,只好认下这个弟子。命运是条可爱的上蹦下跳变数复杂的曲线,不经意间与他人撞个满怀,从此改变了走向和轨迹。一杯酒的工夫,我居然当上了老师。
看来我与“匪”有缘,遇到两个沾“匪”的人,一个成为我师傅,一个做了我弟子。师傅粗识文字,言谈举止却像学者;弟子能码出魅人的文字,却匪气十足,这个世界真是不可思议。
有了弟子我才发现自己已不年轻,冬天路滑,弟子总不忘搀扶我一把。一日,街遇一位朋友,在马路对面一个劲儿地冲我打手势。我走过去,他斜扫弟子一眼,手攥着手机紧张问:“用不用报警?”他以为我被绑架了。
误会的不仅他一人,几天后一位同事问我:
“你雇个保镖啦?”
“还没呢。唉?我雇保镖干什么?”
“保护知识产权哪!”
“有雇保镖保护自己知识产权的吗?没听说过。”
“你可别跟那哥们儿在一起了,万一哪天你自己上街,黑社会还以为你忘带了保镖,把你掳去,你掏得出赎金吗?”一位同事半真半假地警告道。
这我还没想过。黑社会的脑袋不至于比我简单吧,绑架前总会查一下银行的账号吧?
俗话说,人以群分,物以类聚,我们师徒二人在一起总有点儿不伦不类。
我是一个做事认真的人,每当师生相聚,我时常想起自己是老师,不忘对弟子示以关爱。弟子对我则恭敬有加,酒后抢着付账,然后打车送我回府。弟子拮据,我很不安,可是又拒绝不得,似乎这是规矩,不这样不行。我时常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寐,觉得得之过多,付之太少。偶尔想起师傅,陡生上欠师傅,下负弟子之感,惭愧不已。
当年师傅为我跟别人吵架,我却从没为弟子跟别人发生冲突。我不是没有勇气,而是没有那种机会。我所听到的都是弟子打别人,还没听说过他吃亏挨打。一日,弟子说,他把一位小有名气的年轻作家打了。我大为惊诧,那作家也是我的朋友,长得单薄文弱,不是惹事的主儿。
弟子说,他们在一起喝酒,那人怠慢不敬。弟子大怒,喝道:“别人惯着你,老子可不惯着你!”于是性起,抓对那位作家,“鸟人!你是码字的,老子也是码字的,你有何牛?今天,老子这个码字的就打你这个码字的!”话落拳出,三拳两脚,将人家从包房打到街上。
我了解那位作家,文字灵光,人较内向,话语不多。我批评弟子,人家不是傲慢,只是性格使然;打人肯定不对,你要给人家赔礼道歉。弟子答应了。
数日后,我问及此事,弟子愧疚地说,老师我去了……我又把他打了一遍。
“为什么?”我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弟子说,我去请他喝酒,想在酒桌上跟他道歉。他却说什么也不跟我喝酒。杀人不过头点地,我找你道歉,你还这等×样。我一气之下,又把他当沙袋练了。
我感到内疚,若不劝弟子道歉,这个疙瘩也许还能解开,这下却成了死结。
我的思维是座城市,有着规划的通衢和胡同;弟子的思维是一望无际的北大荒旷野,可以任意驰骋。我根据报纸的线索去采访时,发现报纸发的是假新闻就自认倒霉,放弃了。弟子却按照报纸上的假新闻写一篇。说:“我这是跟党报保持同一口径!”他写的纪实稿件有真有假,可是假稿他从不给我。
弟子与社会上三教九流、各色人等称兄道弟,来来往往,有时会领着莫名其妙的人来见我。
“非典”时,街上人流车流已断,编辑部却突然闯进二人,脸戴口罩,手戴橡胶手套,脚上穿着橡胶水靴,直奔我来。同事陡然色变,以为我得了非典,防疫人员找上门来了。那两人走到我的桌前,摘下口罩,其中一人竟是弟子。弟子坐下没过五分钟原形毕露,口罩、手套丢进垃圾桶,嚷着要去喝酒。看那架势,别说是“非典”,就是出门就砍脑壳这顿酒都不能耽误。我想,他肯定又有稿费到账。这小子自称“酒徒”,腰包揣不得二两银子,有点儿钱就笑逐颜开地码人喝酒。弟子有着一种浓厚的“无产者”意识,有钱大家花,没钱时也希望别人能洗囊共享。
那天,两杯水酒下肚,弟子像蒙古摔跤手似的手舞足蹈地说,他领来的是个木匠,说是他的弟子。他的思维一向像特大的变焦镜头,随心所欲地拉来推去,哪怕天边的景物也能一下子收进来,我哪里跟得上他?尤其是酒后,他的思维是跳跃式的。不过,他让我思维跟不上的话,统统被我视为酒话,一笑了之,不置可否。
“我怎么没听说你当过木匠?” 我问。
“老师,我不教他码家具,教他码字!”他认真地说,弟子从不跟我开玩笑。
我只见过木匠码家具,没见过木匠码字。木匠码的字会是什么效果?是否像桌椅板凳、衣柜茶几那么板板正正?
几个月后,他又领木匠来见我,递上一张报纸,上面有木匠码的字——“本报记者陈XX”,木匠已被《生活报》聘为记者。
“老师,怎么样?我把木匠培养成了记者。”弟子得意地说。
“你最好还能把记者培养成木匠。”我对他说。
在都市,弟子像匹荒原的狼行走在鋼筋水泥的森林,他不想改变自己。他的野性也许就是他那旺盛的生命力,这决定他难以变成像狗那样的宠物。他喜欢厮杀格斗,有血性的事。好几次,弟子酒后问道:
“老师,你想打谁?你说打谁我就打谁!” 那种厮杀的欲望在他血管里奔涌着,难以自持。
“打谁?打谁都犯法。你要手痒就打老师好了,只有打老师没麻烦。”弟子笑了,笑得像个孩子。
有时,我的拘谨也会被弟子的不羁剪断。一年盛夏,我被弟子拽去喝酒。那天弟子一个劲儿码人,每人过来都要先敬我两杯,喝来喝去就有点多了。酒后,我和弟子在一家金店门口的台阶坐下。神智像断断续续的片头,有一段没一段的;听到的话也像被剪辑得乱七八糟的配音,断断续续的。突然发现太阳汗流浃背地坐在我的对面,飘来飘去的话不知是太阳说的,还是弟子说的。也许谁都没说,是我在说;也许我也没说,大家都在沉默坐着,但绝无尴尬。突然,弟子变得像阳光似的白花花的一片。似乎有人说一句:“别这样,你赶快变回来,要不太阳下山了,你就掉进太平洋了。”
最后,不知是太阳先走的,还是我先走的,也不知分手时我们都说了什么。醒来时,我在床上,记忆是一筐碎屑底片,越渴望越拼接不上。电话响了:“老师,我被记者拍照了,说要登在报上。”弟子说。
“你是见义勇为了,还是又打人?”惺忪的思维还懒散着。
“不是。”弟子解释说,在我们坐在金店门口时,他感到内热,脱去T恤。有人拍拍他,说要给他拍张照。他半醉半醒地说:“好好,那我穿上衣服。”那人说,“不用,我是报社的记者,我们想发一组街头‘膀爷的照片……”后边怎么样,弟子说不清了。
“老师,我一介粗野之人,不怕上报。可是,老师您坐在我旁边呢,要是把您跟‘膀爷登在报纸上,那就麻烦了。不行,我得把这事摆平。”他焦急地说。
“没关系,我看到那份报纸就说,唉,这‘膀爷旁边的那个人怎么这么像我呢?”我笑道。可是,放下电话,心却不由地紧张起来,那些日子上班先翻报纸,连翻两周,不知是弟子把事摆平了,还是报社取消了这一策划,或者那不过是弟子的幻觉,总之没在报上见到我和弟子的照片。
虚惊过后,我深为自责,我哪里是他的老师,除了跟他讲些酒话、醉话、废话和无聊话,教过他什么?再这样下去,我不就成了酒徒?
此后,我和弟子喝酒少了,谈书论作多了,探讨有关做人的话题多了。
自由撰稿人大都不讲规矩和信用的,常常是一稿十投八投,可是他们与弟子相比可谓小巫见大巫,弟子是一稿百投千投。但弟子给我的稿却是首发稿,从来没给我找过麻烦。对他的稿子,我都尽己所能,多给他做点稿费。他生存得很不容易,一支笔支撑着一家人的生活。
一日,弟子说:“老师,自从跟你在一起后,我变得文明了,还读了许多书。”我又惭愧了,有许多书是弟子说后我才读的。弟子身上有许多我所不及之处,他写的纪实有一种武侠风格;他对纪实选题了如指掌,谁发了什么,发在哪种报刊,可以倒背如流。他是我所见过的最有头脑的撰稿人,他编了一份“剑谱”——联络图,上面有近千位他所结交的编辑……
师徒相处久了,好像打通了血脉,聚时如手足,分别常思念。
一日,我在酒桌上对弟子说,我要走了,要离开这座城市,去杭州当老师。弟子惊诧地看着我,看着看着,泪聚眼眶。他连连问我数遍:“老师,你走了,弟子怎么办?”
杭州是个高消费城市,靠写稿养家糊口,怎么承受得了?
“北京是个广阔天地,在那里可以大有作为。”师徒难分,又不得不分离,我说。
“老师,我听你的。”
我以为,他只不过说说而已,没想到第二年真的就去了北京。
到北京后,踪啸时常打来电话问候。有一天,他告诉我已在北京买下房子,家也搬了过去。后来,又来电话说,他在北京办了两家汽车修理厂,还有一家大学生就业指导公寓。他很适合北京,或者说北京很适合他,这让我深感欣慰。
一天,一位家庭杂志的编辑打来电话:“我没当编辑时挺佩服你的,当了编辑就——更佩服了。”她曾是我的作者。我想这种恭维不必当真。
她又说:“你说吧,特稿圈里那几个驴性霸道的谁都敢骂,怎么就不骂你呢?这次笔会,有好几个作者一个劲儿念叨你,还说你是他们的恩师。”
这话我信了,那两个人一个是踪啸,一个是东升。
弟子东升
东升是2018年去世的。噩耗传来,我的心在一瞬间就被掏空了。
近两年过去,我时常想起东升。我想他时,他就活了,坐在我的对面,谦卑地称“老师”……
东升小我八岁,姓张,父母给取大号“张东生”,他自己改为“张东升”,一字之差,寓意截然不同。或许,他希望自己像早晨的太阳冉冉升起来,谁知在八九点钟的方位就不动了。我始终相信他总有一天升起来,爬上想要的高度。
那年六月,我出差广州,想起了东升,给他打个电话。这时,我在酒楼等鲍十。鲍十过去是黑龙江的作家,他的《我的父亲母亲》被张艺谋搬上银幕后,名声大振。在哈尔滨时,我俩没有过接触过,通过“第二渠道”——彼此的夫人传递相互的信息。几年前,我到广州办事,作家刘元举听说后从东莞赶过来看我,并约了调到广州作协的鲍十,我们见了面,实现了“邦交正常化”。
东升听说我要去肇庆,说:“老师,本该我去看您,可是今天那部书出厂,离不开。”
过去,东升说我是他的老师,我起先还更正一下,后来也就默认了,甚至还有点欣欣然。
“老师,我找车去接你!”
广州朋友要送我过去,我都没接受,还能让他找车接我?他漂泊在外也不容易,说好听的是作家,说不好听的跟打工仔也差不到哪儿去,没有户口,没有稳定工作。
东升问我什么时间到,我说和朋友吃完饭就动身。东升说,老师,把您的朋友一起带来吧,我来招待。我说,看看吧,他们不一定有时间。
我和東升相识于上世纪90年代末,谁介绍的已记不清了。那是大雪纷飞的日子,东升穿件深蓝色呢子大衣。那天是我请客。编辑招待作者是市场化期刊的惯例。不仅如此,每年还要开一两次笔会,甚至还要境外游。东升进酒店时,我已点完酒菜。我上下打量一下这哥们儿,像山里抬木头的,浑身上下散发着侠气与匪气,连百分之一的文人气质都提炼不出来。他的出现使包房里热闹起来。
散局时,东升叫喊起来:“怎么,朱老师请客?怎么能让朱老师请客呢?这也太丢长春人的脸了!不行,这顿饭我请!”
我勉强把他拉住,告诉他账已结了。他当即表示,明天打个场子,我请朱老师喝酒,今天在场的都要去。
相识之后,我每次到长春,他必请我喝酒,每次都选一个颇具特色的酒家,且不忘把我那帮白吃白喝的作者也都请来。几场酒下来,我对东升有了了解,他的人生不大顺,刚工作时在吉林一林业局的宣传部,官至副科后,却跟妻子去广东淘金。广东是天堂,东升赚了很多钱。天堂的隔壁是地狱,东升闯进去,结果钱没了,妻子也离开了他,无奈只得回长春当自由撰稿人。他又找了妻子,据说是四平铁路上的,认识他后放弃了工作,来到长春。
后来,东升成为我最忠实得力的作者之一,每有好稿他首先想到“朱老师”,有的稿明明可以投给《家庭》和《知音》,多换些钞票,他却想也不想地发我,让我很是感动。东升写过诗和小说,文笔不仅流畅,而且用词非常准确,常常让我惊叹。他在写作上又特别卖力,编辑稍不满意,他就主动提出重写。他的纪实作品不仅很有刚性,而且角度独到,风格独特。尤其标题制作恰到好处。我知道东升很不容易,不像其他作者有一个稳定工作,他是靠稿费生存,所以凡是他的稿子我都尽量编发,稿费争取上限,甚至为他的稿件跟头儿争论不已。
东升的生活渐渐稳定下来,贷款买下了房子,我以为他总算走出逆境,谁知突然患了心脏病,手无缚鸡之力,连稿都不能写了,那个妻子也离开了他。那段时间,我很惦念他,先是打电话还能找到他,后来他为治病卖掉了房子,像断线的风筝似的不知道飘落何方。接着,我跑到杭州教书,每天像狗撵似的忙于工作和科研,也就没有再找东升。
去年,我们又联系上了,东升的身体奇迹般地康复了,又离开东北漂到广东肇庆,还写了一部报告文学《先行壮歌》。这段时间我们有时通个电话,聊聊写作。东升的写作能力不在我之下,甚至他的功底比我还好,这点儿我心里很清楚。我觉得写报告文学跟写小说不同,对选题能力和写作水平入围的作家来说,得奖就像打麻将和牌是种运气,不和也是种运气。我可能前一运气好些,得了一些奖,东升这一运气差些没有得奖。可是,不得奖并不说明他没有这一实力,尽管他口口声声称我为师,我却很敬重他,不敢视他为弟子。